徐布维
摘 要:本文以庐隐和丁玲(早期)两位女性作家及其作品为例,通过对其文学文本的思考,从现代女性群体角度探究其书写过程中隐含的性别意识变化。从两位作家的作品入手,分别论述女性书写的开创性与矛盾性特点,进而分析在五四运动落潮之后,现代中国社会新女性面对的现实问题和产生原因,最后以五四前后女性书写的意义收束全文。
关键词:女性书写 庐隐 丁玲 同性关系 五四运动
一
19世后半叶至20世纪初,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历史性剧变,风云变幻中体现着时代赋予的复杂性。一方面,传统的农业文明日渐式微,却并未失去它强悍的影响力;另一方面,欧风美雨也对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产生了深刻影响。传统的农业文明与西方工业文明如同磁铁的两极,在相互交织中形成强烈的磁场,重塑着现代中国。因而,这一时期的中国社会被打上了传统与现代杂处的底色,呈现了过渡阶段的典型性特征。
作为在新文化运动中获得思想解放的新群体,以庐隐、石评梅、凌叔华等为代表的“新女性作家”开始萌发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情感诉求。我们既可以在这些女性作家身上看到她们对现代中国社会问题的独到看法,又能感受到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民主与自由、独立与自强成为她们新的追求,但囿于时代背景和认识的局限性,她们在如何表达诉求和如何改变自身处境等问题上体现了明显的自我矛盾和挣扎。笔者尝试以庐隐和丁玲(早期)两位女性作家的作品为例,探讨五四前后女性书写的开创性与矛盾性。
二
1925年7月,《海滨故人》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这是庐隐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代表作《海滨故人》《丽石的日记》《或人的悲哀》均收录在内。也正是由此,庐隐在现代女性文学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1928年10月,《在黑暗中》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发行。这是丁玲的第一本书,内收《梦珂》《阿毛姑娘》《暑假中》和《莎菲女士的日记》四篇小说,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丁玲”这个名字自此在新女性文学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
在《海滨故人》和《在黑暗中》两部短篇小说集中,有两篇相同又不同的作品:庐隐的《丽石的日记》与丁玲的《暑假中》。《丽石的日记》中,青年女学生丽石试图摆脱现实婚姻的困境,多次尝试却总是找不到出路;苦闷中,女友沅青成为其精神和情感上的寄托。《暑假中》则是以武陵城的自立女学的女教师们为主要对象,围绕嘉瑛和承淑、德珍和春芝两对女性关系的亲疏变化展开故事情节,情感上相互依恋以及身体上的相互亲昵成为小说人物间表达感情的典型特征。毫无疑问,与同时期的小说相比,这两篇小说都抛弃了传统小说的情爱表现形式,将视角放在了青年女性身上。通过对文本的详细解读,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共同点:
首先,故事的主要人物都是接受过一定教育的新女性——丽石和沅青是青年女学生,嘉瑛、承淑、德珍和春芝等人则是青年女教师。这两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可以看作是作者眼中同时期青年女性的缩影。
其次,故事背景均被设置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丽石的日记》中,丽石和沅青在寄宿学校中朝夕相伴,关系由远到近;《暑假中》更不必说,女教师们都身处偏僻封闭的女学中,基本只有内部交流。作者仿佛刻意将小说中的女性角色们与男性分离开来,人为地构造出一个适宜女性之间亲密感情发酵的环境,因而感情的生发显得格外水到渠成。
除此之外,两篇作品最大的相似之处在于对女性关系的描写和重塑。不论是《丽石的日记》中,丽石对女友沅青超乎寻常的依赖和亲昵,还是《暑假中》嘉瑛和承淑、德珍和春芝之间朦胧暧昧、远超友情的旖旎情感,都是同性间亲密关系的体现。这恰恰源自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困惑着,思考着——理想中的男性形象究竟能否在现实中国中找到投影?当面向异性的情感寄托落空,女性对情感的诉求又该投向何处?女性能否真正在社会中独立而非仅仅依附于男权?正是在这种情感观和价值观重塑与思考的过程之中,中国女性以文字书写的方式完成了从男权社会中“‘他字至上”到五四前后“‘她的地位”抬升的思想转变。
三
纵观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其开创性是显而易见的。一批接受过新式思想教育的女性作家尝试以细腻的方式描写年轻女性之间的情感变化,以反映五四运动前后女性的生存状态。女性作家真正用现代化的眼光和女性视角察人事、观世界。
从思想层面看,不再是传统体裁的志怪小说和早期言情小说、狭邪小说,也区别于同时期的其他问题小说等新文学形式,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表现了对女性自身命运的追问和对女性主体地位的探讨。庐隐成名作《海滨故人》的主人公露莎以探索人生为己任,另一作品《或人的悲哀》中,亚侠在“生命的究竟”和人生道路的追问中不断困惑痛苦;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像鸟挣脱笼一样渴望挣脱旧生活的轨迹。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展现了新女性在接受新思想冲击后的思想转变,在继承了明清才女写作的基础上,开始向男权反击。
从内容层面看,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在人物选择和塑造上有着明显的集中性。小说的主人公不再是以往的帝王将相或是痴男怨女,而是青年女性;男性形象也不再是小说的主体,而是促进情节转变的诱因或是背景。这些女作家们塑造的男性形象,一改往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象,他们也有浅薄自私、庸庸碌碌等人性缺点。莎菲的内心独白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同一时期知识女性对男性的新认识:“自然我不会爱他,这不会爱,很容易说明,就是在他丰仪的里面是躲着一个何等卑丑的灵魂!”①
灵活多变的体裁是其在形式上的勇敢尝试,书信体(《或人的悲哀》)和日记体(《丽石的日记》《莎菲女士的日记》)成为应用最广泛的形式之一。借用书信和日记体,书写者能以笔直抒胸臆。语气词和标点符号的大量使用也与充沛的情感相呼应,“呵”“啊”类的语气词和感叹号在日记体小说中几乎成为标志性存在。以《丽石的日记》为例,单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日记,四段话中便有三段以感叹号结尾: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②
四
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的另一特征便是矛盾性,这种矛盾性的产生根源是认识的局限性。在20世纪初,中国的青年不论是对于近代西方思想,还是近代中国社会的认识,都仅能看到表象,对于近代中国本质社会矛盾这一内核认识远不够透彻,更不必说拿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措施。
在这种情况下,女性书写过程中体现的矛盾性就更易理解了。20世纪开始,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一系列足以撼动中华大地的政治事件接连发生,中国女性在一次次新思想的洗礼中重新思考自身命运,对长期压迫自身的父权和夫权奋起反抗。但这种反抗是对男权社会的解构而非建构:她们认识到传统封建礼教的黑暗与压迫,却又无力迅速建立起一个成熟合理的新道德秩序;她们洞悉传统女性在旧式婚姻与家庭中的困境,却又无法构建一种完善平等的新型两性关系。这种情感与思想上的矛盾冲突,使新女性产生了迷茫与苦闷的心理状态。女性书写者将这种矛盾心理投诸笔端,诞生了描写女性同性关系的文学作品。庐隐的《丽石的日记》与丁玲的《暑假中》便是其中的代表。
这种女性同性关系并非我们传统定义上的“女同性恋”那样简单。莉莲·弗里曼在《超越男人的爱:从文艺复兴到现在的妇女之间的浪漫友谊和爱情》对“女同性恋”有相对折中的定义认识,她认为:“‘女同性恋是形容一种以两个女人彼此怀有极其强烈情感和依恋为基础的关系。……出于彼此的喜爱,这两个女人一起度过了她们的大部分时光,并且一起分享了她们一生中的很多方面。”③丽石与沅青、嘉瑛和承淑之间似乎有喜爱之情,但这种喜爱更多的是以亲密接触为载体的情感转移。她们一边渴望着男性的爱慕,一边和女伴保持着亲密关系。
同时,这种关系的产生背景具有特殊性。和西方女同性恋文学相比,近代中国的女性亲密关系产生的契机往往是外界因素变化直接促成的,尤其是对异性爱的幻想破灭。丽石由身边朋友失败的婚姻和家庭产生思考,认为与男性的交往接触会成为未来发展的束缚,于是她寻求到了新型的情感寄托,即女友沅青。《暑假中》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正是德珍的婚礼——德珍因为婚礼与春芝结束了亲密关系,春芝也结交了新的朋友;嘉瑛和承淑本就界限不明、暗藏危机的关系也因为德珍的婚礼变得岌岌可危。这种现象并非个例,而是伴着女性作家对整个男性群体的颠覆、质疑与批评产生的。就像丁玲另一代表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所言:“于是从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发出的更丑的誓言,又振起我的自尊心来!”“假使他把这串浅薄肉麻的情话去对别个女人说,一定是很动听的,可以得一个所谓的爱的心吧。但他却向我,就由这些话语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远了。”④莎菲对凌吉士态度的反复以及挣扎,其实反映了现代女性在强烈批判旧封建礼教和道德、追求独立自由甚至标榜“独身主义”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渴望着与理想男性建立“正常”的婚姻家庭关系——在这种矛盾与迷惘之中,“莎菲们”在“他”与“她”之间的性别模糊地带找寻依赖,用同性之间天然的安全感来填充内心的空虚与无助。也因此,这种仅以情感寄托为产生前提的女性同性关系是极脆弱的。这种形式上的女性书写实际上也并非为了讨论女同性恋群体的生活状况或是存在意义,而是借性别的边缘对男权社会进行决绝的批判。一旦遇上强烈的异性爱,这种脆弱的关系即刻分崩瓦解,难以抵抗。归根结底,这种类同性爱是基于异性爱基础上的寄托性的伪同性恋。这一点从作品的走向与结局就能得以验证:一旦有机会,这类女性群体仍然会选择回归传统的婚姻模式与家庭生活,她们在内心深处,仍旧是渴望与异性结合。
五
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呈现了开创性和复杂性两层次的特征与其时代密不可分,五四运动和文学革命更是其重要助力。
以父权和夫权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男权思想在中国女性头顶上压迫了数千年,在社会、经济、政治等领域,女性始终作为“第二性”存在。女性作为“人”的精神追求和情感诉求被男性以绝对强势的地位压抑着,甚至被扭曲。五四运动无疑为女性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契机,自由平等和新式教育将她们重新武装,五四精神支撑着女性站到历史舞台上勇敢发声。女性不再是附属于男性的“物化”存在,而是作为社会成员构成的重要群体。她们重新找回自己的话语权,渴望实现真实的自我。像文艺复兴之于中世纪的欧洲一样,在中国,五四运动使“人”被重新发现;对于中国女性而言,五四运动使“女人”被重新发现。
然而五四运动的狂飙热潮与落潮之后的困惑迷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觉醒后的青年们对眼前的社会问题仍无力解决,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他们失望、痛苦与矛盾,“问题小说”应运而生。青年女性面对的困境更是棘手:对传统婚姻生活的失望已经让她们下定决心与旧生活决裂,但长期接受的、来自社会家庭潜移默化的观念又使她们渴慕理想的婚姻生活,自我意识觉醒后对虚无和孤独的感受愈发明显甚至难以独自承受。于是她们选择一边逃避,一边找寻缓解现状的方法。女性作家构造的同性亲密关系便是其中一种方式,她们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着这种关系,并非出自对女同性恋群体的客观观照,而是质疑——既然传统意识和新型婚恋观无法共存,那么抛弃男性群体将情感转嫁到同性身上能否缓解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正如学者刘慧英所说:“一种心理意识上对男人的依附还远没有消除,女人将择偶或者爱情看作一种寻找人生保障的根本性力量的必由之路仍然是一种文化心理积淀,也就是说,女人们凭借男人的才气和成功来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向往仍然深深地残存着。”{5}
六
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无疑为现代文学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尽管这种尝试和转变并非真正成熟。的确,女性作家们对于同性问题的认识还存在自身局限性,甚至某些作品在今日看来有情感过度之嫌,但从根本上而言,五四前后的女性书写敢于不加遮掩地表露女性面对的问题和矛盾,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同时,这些文学作品也在女性群体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越来越多的妇女以决然的姿态同旧道德作斗争,自庐隐、凌叔华后涌现了更多新女性作家,追求女性的自我解放逐渐成为一种潮流。妇女解放在自发状态下随之进行,为现代妇女运动奠定了基础。而这一时期女性书写中涉及的道德观念、新女性个体差异与共性等细节问题,都需要我们在多元视野中继续探讨研究。
不破不立,斩荆前行。即便蜕变的过程伴着痛苦,依旧毅然如斯。从“他的书写”到“她的书写”,是思想的转变,更是女性自我的救赎。
①④ 王中忱编:《丁玲作品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页,第79页。
② 庐隐:《海滨故人》,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
③ 邦尼·齐默尔曼:《这是前所未有的:同性恋女权主义文学批评综述》,选自荒林主编《中国女性主义》,广州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页。
⑤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3页。
参考文献:
[1] 庐隐.海滨故人[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
[2] 丁玲.丁玲全集(三)[M].张炯主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3] 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 胡彦.睡眠、死亡、同性恋——对丁玲早期作品中新女性生存状况的探讨[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2).
[5] 王贺.在“同性恋”的表象之下——《暑假中》对早期新女性困境的变形表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