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命本体存在的千古追问

2016-11-21 09:57冯现冬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10期

冯现冬

摘 要:《诗经·王风·黍离》可以看作是一首诗人对生命存在进行终极追问的至情之作。诗人借“黍”“稷”的生长变化象征时光的更迭、岁月的流逝,从而唤起对生命存在的无限忧思,流露出生于天地之间宿命般的孤独感。

关键词:《黍离》 生命存在 哲学意蕴

从哲学角度而言,迄今为止困扰着全人类的无非是两大难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前者是对生命本体存在的追问,后者是对生命存在意义和价值的追问。其实,在我国先秦时期,我们的祖先早已提出了这一哲学命题,其中,《诗经·王风·黍离》就是一首体现诗人对生命本体存在进行终极追问的至情之作: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全诗共三章,每章十句。三章结构相同,只在前四句更换六字,后六句则完全相同,重章复沓,凸显主旨。更换的六个字“苗”“穗”“实”“摇”“醉”“噎”,两两押韵,体现了随着植物生长和时光流逝,诗人心绪的变化。诗中的具体物象只有“黍”和“稷”。“黍”,即黄米;“稷”,为糜谷。它们都是北方随处可见的农作物,是民之主食。文献记载,“黍”有馨香之味,“稷”具形长之美,二者形、味并具,往往被人们选为祭祀之物,体现了古人以自然之美为选取标准的审美价值取向。“离离”,庄稼一行行排列整齐的样子。每章前二句,“黍”总是一行行地长着,而“稷”,却经历了由苗到穗,由穗到实的生长过程。“黍”之“离离”为静态,“稷”为变态,其中蕴蓄着诗人情绪变化之缘由。如此,诗人赋予黍、稷以时光更迭、岁月流逝的象征意味,从而引出第三、四句诗人由彷徨忧愁渐至哽咽难言的愁苦心境。

黍、稷本是无情之物,却是勾起诗人对生命存在无限愁思的引子。“行迈”,即行走。“靡靡”,即迟迟,指行走缓慢。诗人缓步行走在荒凉的小道上,不禁心旌摇摇,满怀惆怅。而面对郁郁葱葱的庄稼由苗而穗、由穗而实,在匆匆的时光中由盛而衰、由绿而黄的迅速变化,诗人的忧思也随之逐渐加重,内心由“摇摇”(忧苦不安,无所诉)到“如醉”(忧愁犹如醉酒般不能自持),由“如醉”到“如噎”(哽咽难言,不能喘息)。如此,“行迈靡靡”之常态,“中心”(即心中)之非常态,揭示出诗人情感之变化,低回婉转,寄情极深,诗人心境之“忧”显露无遗。

诗人究竟为什么忧虑和悲伤呢?三章的后六句采用复沓手法,反复吟唱,流露出诗人在天地之间宿命般的孤独感,以及由无法排解的孤独而引发的生命终极追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对于诗人的这种忧愁和焦虑,理解他的人知道是因其始终没有能够为“我是谁”的问题找到答案,内心充满了忧虑和悲伤;而不理解的人还以为诗人在人世间有什么贪婪的野心或世俗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忧愁怅惘尚能承受,令人不堪的是这种愁思却不能被世人理解。这是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尴尬,亦是心智高于常人者的悲哀。这种大悲哀诉诸人间是难得回应的,只能质之于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高远而辽阔的苍穹啊,独立于天地之间的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苍天自然无法回应,此时诗人的忧思和郁闷便又加深一层。此六句反复咏叹,虽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样,但在一次次反复中却加深了诗人的沉郁之气。这是歌唱,更是痛定思痛之后的长歌当哭,一唱三叹,悲情淋漓。

纵观《黍离》全诗,作者巧妙地选取同一物象不同时间的表现形式,完成了时间流逝、情景转换、心境忧虑三个方面的发展,在迂回往复之间表现出诗人不胜忧郁之状。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时光匆匆”都意味着人生短暂,死亡步步紧逼,不可避免。因此,诗人所忧虑和悲伤的,也就是源自“时光匆匆,人生短暂”的现实之下人类对自我生命存在意义的终极寻求。可是,当人面对死亡时,就会突然发现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把握不住,就会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一击,没有什么事物可以依赖,也没有什么事物可以代人挡过此劫。在死亡面前,人是如此孤立无援,人的理性和思维只能坠向疑惑和痛苦的深渊,进而发现过往的自己是那样的陌生,从而出现“我是谁”这一宿命式的千古之问。而《黍离》一诗,正是诗人跌入“我是谁”这一疑团时具体情状的写照!对于这首诗,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新的一年开始了,田野里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稼禾,可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为此而行动萎靡,内心焦虑不安。唉,理解我的人知道我至今没有找出“我是谁”“人在本质上是什么”的答案,从而心忧;而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有什么欲求没有得到满足!辽阔的苍天啊,我到底是谁?

时间一天天过去,庄稼都长出穗了,可“我是谁”的思考还是没有结果。查典籍,圣人没有思考过;问别人,别人也说不知道。这个问题害得我无心“正事”,所有的“正事”都被耽搁下来,可越是思考、越是急于找出答案,内心越像是喝醉了酒,思力迟钝而找不着问题的答案。唉,理解我的知道我是因为依然不能准确地解释自己而心忧,而不理解我的还以为我正在追逐利益呢!没有际涯的苍天啊,我到底是谁?

庄稼都结出了或金或红的累累果实,我还是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么,我的其他一切作为还有什么意义呢?怎么能确定那些作为在根本上有没有意义呢?是不是错误的呢?弄不清我是谁,我只能放弃实际作为,在放弃中等待,在等待中放弃;弄不清我是谁,从而找不到行动的意义,从而失去行动的努力。而同时,试图弄清楚自己是谁的思考,也四处碰壁,左冲右突,没有出路。如喉咙被食物噎住了那样,我内心的活跃现在则化作了不能活动的凝固。唉,理解我的知道我想要弄清楚“我是谁”而心忧,不理解我的还以为我有毛病——“竟然会思考‘我是谁这样一种问题”!无垠的苍穹啊,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诚然,人在本质上总是一个孤独的存在,无知庸众尚谓我何求,那么知音何在?唯有长歌当哭,向天而问。“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一问,体现了诗人意欲超越这种人生困境的努力,也是诗歌的慑人力量之所在。此后,“问天”也成为一个中国诗歌的主题意象。正如司马迁所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只要人类生命存在,这种追问就不会停止,千载之后,仍会不断引起后人的共鸣与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