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雪飞
清隽、爽朗、明快,是我对赵俊飞的第一印象,她退休在家,家里香烟冉冉,壁上菩萨打着莲花座,自然是纸剪的,眉宇从容宁静,“是给一个寺庙剪制的,实在喜欢,你看,脸开得多好,多自然,我见过不少剪纸菩萨像,过于民间化,缺少了端庄,慈祥,为了对菩萨的敬重,自己剪一张吧。”菩萨一侧,是顶着天花板的一壁书墙,书墙对面是巨大的画案,一张羊毛毡,一台电脑。一帧帧看她的珍藏,如同翻邮集。单是维吾尔女子的头饰剪纸,就有几十帧,带翎的,翻沿的、珠片、绣花、头巾、发辫——平面加红色,却比一般花帽店中的型制还要多样别致——后者是批量生产出来的,赵俊飞的剪纸,或出于街面一瞥,或出于书籍图样,或出于舞台道具,或出于照片一角,或出于壁画残片。“你看,这位船形软帽的姑娘,只是报上图片的一个侧面,美极了,我专门把它剪下了,画成剪纸。”
这像爱书的人,通过一本书的字里行间找到另一本气息相近的书。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地区,赵俊飞的剪纸作品有十多个系列,相应配文《透过剪纸看新疆民族文化》,以每一个民族为副标题,以系列的形式发表在《新疆日报》的美术版上。一一细数各个民族头饰的特点与区别:同是帽顶佩羽毛,哈萨克与柯尔克孜族有什么不同;同是帽子前沿挂银链与饰物,塔吉克族女子的帽子何以更为艳丽;蒙古族女帽图案纹样多么绚烂舒展。本是积累素材,赵俊飞以为,剪纸在传统意义上大多是小品,独立的大幅作品较为少见,多积累一些素材性的细节元素,以备创作大幅风情作品,却不料小细节背后是庞大的民俗社会知识。一帧没有文字信息的帽子图片,如何确定其民族属性;在越来越融合的服饰成品中,如何辨别常识的正确性?赵俊飞随手从茶几上抄起一件小作,“你看是什么民族的图腾?”第一层图案有羊角的味道;第二层分明是西亚男子的正面;第三层是牛面,竖式呈进,干净悠远。纸页上看见的图案,像摄影师用相机纪录所见,赵俊飞用剪刀与纸捕捉;剪纸与所有的图案一样,不乏生殖婚恋的暗语与启示;总有一些神来的线条闯入创作者的心灵,循着蛛丝马迹,要查问的人文资料不断汇到眼前。赵俊飞说,真正认识新疆,探索新疆,是从剪纸开始的,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但因为要描述它而研究,因研究而迷恋,因迷恋而痴往。
电视柜上有一块奇石,她说,你看出来没有,是两只鹅,白色的月亮,线型的云朵,潺潺水流。我说,对啊,靛青正是月夜,这一只在回眸。读得懂,拿得住,却并不把持,合心神会,自有滋味。
“我觉得我的运气也非常好。刚好在印刷厂工作,要创作民族人物,就会找到介绍新疆风情的多种书籍,有段时间想作一组新疆民族建筑的作品,就碰到民间建筑的图册。”说着说着,她就大笑,好似拾麦子的人发现了大堆大堆的遗穗。与一般的剪纸艺人不同,赵俊飞是从书法转入剪纸创作的,如此身份转换必然会考虑剪纸的“作品性”——它不应只是窗花粮仓的装饰品,也不应是刊头报花的修饰,它应有主题有格局有设计,有它无可替代的表达韵味。它至少应在尺度上大开大阖,一如壁画与国画。那么,这样的作品,一年有一幅就很不错了。
一次讲座上,赵俊飞带来十几幅大幅作品:《龟兹乐舞》系列、《天山脚下庆和平》《人文奥运》《克孜儿石窟·歌乐伎》《麦西热甫》《新疆民居》《伏羲女娲》《甜甜的葡萄迎宾客》《王洛宾》以及胡杨、民族风情人像系列等,年轻的学生很快地围拢过来:“除了红色,还有蓝色?以前没看到过唉?”“大幅的作品,要花多少时间,从哪儿入剪?”“赵老师,我们也想学习呢,您收不收学生?”赵俊飞一一回答,将她收集到的剪纸做成幻灯,她十多年的心得做成讲义,随身带着红纸与剪刀,微微笑着在一群人中一五一十地现场演示,不一会儿,一幅传统的团花剪纸就完成了。
剪纸最初本是家常的,娱人娱己——作针线的母亲给玩耍的娃娃剪个燕子,准备过节的女子给窗棂增加点生气;大喜或大丧中让红或白的纸片儿传达生命寄望;折、剪、剜、削,剪刀与纸和心绪,一如烧制瓷品,未知,等待,惊喜。
剪纸也是享受啊,享受创作本身的快乐,享受纸品创作背后的探究,享受发现之后的发现,享受日常器物后沉淀着的人的智慧。
剪纸也是一份礼物。一串蝴蝶、属相种种、眼前即景,一把剪刀游蛇一般认路,一组小品雪片一般弹现,像魔术。
这是最近创作的《祝福祖国》,远看像一枚徽章,飞天、花帽、建筑画柱、首饰图案、花朵纹样、藻井线绘、龙吐珠、太阳、数字文字的嵌合、白色鸽子——紧凑却不失从容,刚性中散发着柔美,非对称,却平稳妥当,干净而富于韵律。真美——我喜欢那红色中的错落有致,断续悠扬。
“不,我总觉得不是太满意,哪儿呢,还没找到。”与她前一刻欣赏风情壁画创作的喜不自禁相比,她对这一幅新作有些疑惑;窗畔一丛旺盛的吊兰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像一小串自省自思的问号,生机跳跃。
(本文图片由赵俊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