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华 覃皓珺
文化转轨·趣味嬗变·美学革新
——新世纪中国电视剧叙事问题研究
○梁振华 覃皓珺
跨入21世纪以来,中国电视剧的叙事形态在文化转轨、媒介变迁等多重因素的驱动下发生了一系列显著的蜕变。叙事方式上,宏大题材和时代叙述逐渐被“轻逸”的叙事方式取代,商业化、娱乐化特征突出的“类型剧”占据了荧屏的主导;与此同时,在叙事节奏、叙事视角和审美趣味等方面,高密度的情节成为主流,叙事视角发生偏移,“网生代”趣味全面兴起……诸此种种,构成了对电视剧传统叙事美学的强悍冲击。本文从电视剧的叙事问题出发,寻觅我国电视剧的类型发展及渊源脉络,分析国产电视剧类型化与新生代趣味的源流奥秘,并希图经由探讨电视剧这一当下主流文艺样式的叙事问题,进一步感知和识读大众文化的时代症候和精神流变轨迹。
“轻叙事”作为当代文化转型中澎湃涌动的美学潮流,其影响力已经由文学跨入影视,并借由新媒体的迅速传播,重塑了当今文化的叙事版图。“轻叙事”的发展和崛起轨迹,成为记录我国新世纪以来荧幕叙事变革历程的镜像,“轻叙事”的渊源,既是叙事学理论的延续,也是新世纪以来变化最为显著的文化征候。
1.轻风由何来:“轻叙事”的崛起及渊源
回顾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艺发展,不难发现,“轻叙事”的流变源自于文学。卡尔维诺先知一般将“轻叙事”的美学,用的“轻逸”二字概述。其中饱含现代、后现代主义的意义,并指明其“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的特性。其“举重若轻”的叙事美学范式成为经典叙述。①
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卡尔维诺将“文学之轻”列为未来文学的几大标准,由此借文学概念,令我们窥见新世纪文化发展超前的预言。新世纪以来,轻化文艺潮流的大肆崛起,对长久以来“持重”为主导的叙事传统产生了背离与反动,衍生出颇具新质的新型美学范式。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叙事艺术,取缔了传统文艺整体化、规范化的庄严姿态。“轻叙事”的美学特征,相较现实主义叙事的庄严沉重,显得随意而轻快。但仅是文学层面上的变革,显然不足以推动并形成如今“轻叙事”全民推崇的狂欢盛景,其背后还隐藏着消费文化和技术进步的推动作用。②
“当代文化的转型,主要与两个东西有关。其一是技术性的史无前例的介入,导致了技术文化的出现,其二是商品性的史无前例的介入,导致了消费文化的出现。它们推动了当代美学的转型。”③而商品经济的发展与互联网技术的推广,无疑成为我国“轻叙事”的可乘之风。尤卡·格罗瑙曾指出,“现代消费是由对快乐的欲望所引起的;现代消费者本质上是一个享乐主义者。”④新世纪以来,“轻叙事”的发展迎合了大众审美的变化,并紧随商品性、娱乐化趋向和资本的强势介入疯狂生长。但“轻叙事”在我国电视剧中的崛起,却面临诸多问题的挑战,因而对其研究和理论化梳理极具现实意义。
2.轻描不淡写:历史与现实的轻逸表达
新世纪以来,视听媒介逐渐取代了文字载体的绝对地位。兼具时代感与文化性、通过大众媒体广泛传播的电视剧,则成为这一变革历程最初的参与者与见证者。“生活的一切均呈现为景观的无穷积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转向了表征”。⑤电视剧作为生活景观呈现的重要媒介,其叙事模式的变化,展现了时代风尚变化的表征。而历史剧和生活剧的叙事方式逐渐转向“轻叙事”的现象,则最为显著的表现出电视剧自新世纪以来逐渐趋于“轻逸化”的过程。
新世纪来到来前,我国电视剧就已经呈现出一定程度的“轻化”叙事范式,出现了《宰相刘罗锅》《康熙微服私访记》等戏说性质的历史剧,以及《我爱我家》《编辑部的故事》这类现实题材的情景喜剧。在当年,相较于央视版四大名著以及《大宋王朝赵匡胤》《雍正王朝》等历史正剧,或者《渴望》《孽债》《北京人在纽约》《过把瘾》等主题相对沉重的现实题材作品。那些具备了“轻叙事”特点的电视剧,普遍借由戏谑夸张的风格,结合独特叙事结构,令观众享有了颠覆传统的狂欢场域。进入新世纪之初,《康熙王朝》《天下粮仓》《大清御史》《贞观长歌》等正剧依旧风头不减,但《铁齿铜牙纪晓岚》《李卫当官》等历史剧却也借由对历史的“轻叙事”表达,在观众中赢得了良好口碑。随着时代节奏的加快,以及审美趣味的丰富,“轻叙事”的优势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多的“轻叙事”佳作随之出现:《大明宫词》对历史的清雅诗意的书写,《大汉天子》对历史剧的偶像化处理,《穿越时空的爱恋》的历史穿越尝试,《孝庄秘史》《苍穹之昂》的女性视角介入,都具有突破性意义。这些作品的出现标志着历史题材与“轻叙事”已逐渐融入主流。即便在新世纪后,国产历史剧曾一度陷入低迷境地,但如《神话》《楚汉传奇》《至尊红颜》《木府风云》《舞乐传奇》等一系列历史题材“轻叙事”作品仍然保持着较高人气。《甄嬛传》的热播所引起的强烈文化讨论,则真正标志着历史叙事与“轻叙事”的联姻,成为了主流价值观必须引起关注的重要对象。
新世纪以来,近代历史题材也力图通过“轻叙事”的表达引起观众的共鸣。当《走向共和》《闯关东》《人间正道是沧桑》《海棠依旧》等电视剧,以严肃认真的姿态步入历史的纵深处时,《记忆的证明》《恰同学少年》《二炮手》《铁梨花》等“轻叙事”电视剧,则着眼于小人物的命运,结合扣人心弦的情节,以真实饱满的个人人格与情感抉择为引线,串联起沉重时代中普通人的“不能承受之轻”。相较于新世纪以前鲜明敌我、黑白善恶的叙事模式,“轻叙事”作品彰显出了动荡时代的人性光彩。在现实题材中展现的都市生活方面,《奋斗》《我的青春谁做主》《北京青年》展现了青年人的拼搏与困境,《蜗居》《媳妇的美好时代》《王贵与安娜》《婚姻保卫战》《咱们结婚吧》《大丈夫》呈现了新时代伦理关系的复杂与纠葛,《男人帮》《我的博士老公》《欢乐颂》《好先生》则将社会生存法则与都市生活的面貌巧妙揭示……这些现实题材“轻叙事”作品的出现,对时下最新鲜话题的进行叩问与反思,以看似“轻逸”的表达,揭露了生活背后那些本质性的哲思。
从历史沉重叙事的把握,到对个人奋斗历程的关注,从大时代的敌我对立、大是大非,到小人物的情感悲欢、家国抉择。这并非是“重”与“轻”两种叙事模式孰优孰劣之争,而在于“轻叙事”电视剧正努力完成对迅捷表达和历史叙事的平衡,通过更为大众接受的方式表达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
新世纪以来,随着商业化模式的逐步确立、电视剧市场的完善规范以及电视剧制作班底和影视公司的发展成熟,中国电视剧的质量和产量迅速提升。国产电视剧由此在兼顾“轻叙事”的表达同时,步入了进一步类型化的进程,呈现出“高密度”叙事的诉求。电视剧本就是通俗化艺术的呈现形式,而“轻叙事”与“高密度”叙事的演变过程,以及类型化发展的源起,亦与文学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上世纪初,鸳鸯蝴蝶派小说将传统文化进行了通俗化的改造,成为了统治市民阶级趣味的绝对主导力量,儒释道合流与类型化发展迎合了大众趣味,通俗文学和通俗电影的合流促成了中国第一次艺术大众化的奇观。从叙事的角度来看,文学上的鸳蝴派本身所具有的“类型化”叙事技巧经过长久的传播历程,被证明了其符合我国观众审美情趣的有效性。但终究这种从文学到影像的过度仍旧存在难以被化解的具体问题。国产电视剧的在“类型化”的过程中,除了需要吸取本土文本的类型化叙事精髓,还不得不引进国外早已发展成熟的类型化模板,加以参考和改造。
1.类型化叙事技巧的本土改良
新世纪以来,谍战剧作为情节密度最为紧凑的类型剧,其悬念迭起、高潮不断的特性,成为了“轻叙事”与高密度叙事最为契合的搭配。新世纪后,中国荧屏上异彩纷呈的谍战剧,按反映的历史时段划分,主要有三大类: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时期的谍战剧,如《潜伏》《伪装者》《麻雀》;新中国建国初期的反特剧,如《誓言无声》《国家机密》《解密》;当代谍战剧,如《密战》《落地请开手机》《浮出水面》。⑥但无论是哪个时期的谍战剧,都力图通过“轻叙事”和“高密度”紧扣观众心弦,其类型化程度在众多国产电视剧题材中当属最高。
国产电视剧类型化的过程中,在情感层面上汲取了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更为接近的日韩的情感伦理模式,并从类型化较为完善的“港剧”中吸取经验。打造了一套兼容了本土化气质的“家庭伦理”及“都市爱情”类型剧。相较于《人到中年》《中国式离婚》《金婚》《父母爱情》情感含蓄、娓娓道来的国产电视剧传统叙事节奏,《金太狼的幸福生活》《蜗居》《辣妈正传》《小爸爸》《虎妈猫爸》《大丈夫》《小丈夫》《小别离》则选取了更为独特的叙事视角,模仿日韩伦理剧中经典的人物反差性设置,从人物关系内部自发的产生戏剧冲突。2016年下半年,《中国式关系》在本土化叙事的层面令叙事的密度增加的同时,将中国独有的伦理纠葛、世情百态巧妙融合,令观众产生深刻真实的文化共鸣。
在“高密度”叙事技巧和商业制作方面,我国则更多的模仿了美剧的模式,在类型化过程中,不断努力尝试本土化移植。如军旅题材中,以特种作战为故事叙事点的《我是特种兵》《火蓝刀锋》就与《秘密行动组》等美剧的模式高度相似,但却经过本土化改编具备了更接“地气”的吸引力,并且衍生出了《麻辣女兵》《神犬奇兵》等独特视角和题材。在罪案剧类型中,美国悬疑探案系列在中国探案剧剧情上的嫁接移植十分成功,诸如《重案六组》系列、《神探狄仁杰》系列都具备了美剧《犯罪心理》的叙事特质,而近期兴起的网剧《暗黑者》《法医秦明》更是在叙事方式上有着类似的叙事设置。但国产电视剧的叙事模式,仍旧与日韩美电视剧的叙事风格有一定间隙,在叙事手法与结构上的差异有待弥合。我国电视剧封闭式结局,更为符合观众一直以来对叙事的接受习惯,美剧的开放式结尾与“烧脑”式高密度信息量,在国产电视剧中容易被各种外部因由稀释。中国古代章回体模式在文化官能上根深蒂固,对电视剧的逻辑叙事主线亦有重大影响,观众对于重复性的情节模式,产生了巨大的依赖性。而我国重视人际关系铺展故事叙事结构的倾向,则令美剧中的许多叙事方式都因此而丧失了符合我国观众主观逻辑的合理性。
最值得注意的是,日、韩剧及美剧中叙事对于主题的有效表达与深刻反思,韩剧《匹诺曹》通过剧情的极速推进直戳媒体的虚伪暴力,《信号》通过对一系列罪案的紧张揭秘引发全体国民的心灵反思,日剧《胜利即正义》在密集叙事的同时揭露社会与人性本质,《无间双龙》则直指权力的滥用与制度的漏洞,美剧《越狱》及《无耻之徒》则分别在严肃罪案与荒诞生活的叙事中包含了家庭伦理与亲情本真。而模仿美剧《丑女贝蒂》的《丑女无敌》,仿制韩剧《妻子的诱惑》的《回家的诱惑》,复刻日剧《花样男子》的《一起来看流星雨》等等,则更多的拘泥于叙事方式和外在模式,丧失了其叙事内核以及叙事的核心驱动力,却仍旧是类型化的积极尝试。
国产电视剧仍旧在吸取类型化叙事方式的同时,不断进行创新努力。热播电视剧《冰与火的青春》将商战、爱情、伦理等复合元素有机结合并将青春正能量暗合于强情节高密度叙事中,从而达到了类型化阐释与时代本土性的巧妙默契。但我们不难发现,与诸多国外优秀的类型化电视剧相比,我们仍旧在叙事层面相距甚远,甚至在类型化样式上有遗漏。因此,在高密度叙事和轻叙事的影响下,国产电视剧应该扬长避短,在本土化类型的过程中把握好尺度和风向。
2.系列剧叙事模型的隐藏密码
新世纪以来,“系列剧”模式在荧屏上越来越多的出现,这用“系列”命名,将几个故事拼接而成的电视剧模式,以同一主人公或相关联人物为主导的叙事视角下,通过一部电视剧分别讲述几个分单元阶段性的故事,并以系列故事的形态组成一个完整剧集。由此完成以续集或外传方式,构成更为庞大的叙事模型的目的。我国“系列剧”的叙事模型,虽不同于以“季”为单位的美剧、日剧播拍一体的形式,但却延续着相似的叙事轨迹,并依靠着其内在的叙事密码,培养着观众欲罢不能的观赏欲望。
我国“系列剧”首先以历史剧系列为发轫,而今以系列改编剧为主流。历史系列剧往往以时间顺序推进,通过照应真实历史中,可以借由戏剧化处理的“间隙”塑造人物、引发矛盾、推动情节。如《康熙微服私记》和《铁齿铜牙纪晓岚》中,对君臣关系的传奇化叙事,模糊了具体的历史环境与人物身份,以重复的模式和单元化的事件串联起人物之间的关系、引发观众对叙事的依赖性。而同样基于历史题材,却以剧情的扣人心弦为主导的《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杰》系列,则是以悬念作为系列剧最为至关重要的密码。历史传说和传奇人物形成别具一格的悬疑风格,悬念令观众在剧情中产生好奇和期待。观众不由自主的揣测剧情后续发展,这与《铁齿铜牙纪晓岚》的重复性叙事不同,此番悬念叙事引发的驱动力更为强大、高效。而《春光灿烂猪八戒》《宝莲灯》《活佛济公》等神话剧系列,虽然多以古装题材呈现,却通常脱离了历史的架构,基于对民间神话的演绎与解构进行叙事,其内容多为神话人物的“前传”或“后记”。
另一类具有改编性质的系列剧,则是基于改编作品的连续性,以其内在的故事性、连续性引发观众的追剧欲望。金庸系列剧的反复翻拍,实际上是形成了以主角成长为线索贯,符合我国独有的章回体模式的系列剧形态。《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的故事内核与叙事逻辑具有传续性,少年的复仇与成长、江湖的恩怨和情仇,是这类系列剧中主要的叙事线索,这实际上是关于成长的叙事密码。系列剧中,相同世界观的设定与主要人物的设置的相似性极其重要,不光是武侠类系列电视剧是如此,《仙剑》和《宫》此类系列剧的兴起也是由此而来,观众可以从改编性质的系列剧中寻找到相似的情感模式,并由此达到叙事快感的延续。还有一类诸如现实的题材的电视剧类型,如《乡村爱情》《杨光的幸福生活》等乡土化、民间化系列剧,它们以生活本身的回归作为成功的密码,与日韩生活系列剧一以贯之的伦理叙事模型相似,对我国观众而言,破译生活的密码本身也许就是最大吸引力。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过“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⑦女性的角色在国产电视剧中被反复塑造、演绎、变化,并非是简单的被叙事过程打造成的固定面孔,而是基于外在的文化处境与观众的审美呼声而被影响。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电视剧中的女性角色,与其说是天生被电视剧叙事的角色,不如说是被大众的叙事诉求而形成的。”新世纪以来的电视剧视角,从男性维度转向了女性视角,其中的多维度转换与叙事的变迁耐人寻味。
1.男性视角向女性视角的转移
我国电视剧受众群体以女性居多,随着时代进步,女性的多元审美趣味结构不仅对社会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也促成了我国电视剧由男性主导向女性化视角的转移。女性意识逐渐取代男性话语,在荧屏上占据了主流地位,女性主义叙事视角相对男性,具备更为敏感和优雅的审美情趣,由此构筑起女性叙事的电视剧的特有的美感和节奏。
“我们每个人一出生就生活在一个不断展开的关于两性差异的叙事之中,这一叙事形成并规定了我们的角色认同、个人行动、自我观念以及性欲满足的种种可能的范围和功能性,我们每个人都要通过这种叙事来生成具有强烈情绪色彩的男性和女性意象,我们所创造的种种幻象、生活故事、浪漫爱情、矛盾对立都可能以男性和女性情结为焦点。”⑧新世纪之前,国产电视剧中的两性关系,往往将男性和女性的情节焦点服务于男性视角。新世纪以来,女性情节的呈现逐渐挣脱了男性对女性幻想的束缚,逐渐完善为女性复杂人格和自由意志的表达,这些变化在电视剧中女性人物的塑造方面尤其突出。上世纪末期的荧屏上,女性角色多为《渴望》刘慧芳与《牵手》的夏小雪,这类任劳任怨的贤妻良母新港。进入新世纪初,《都是天使惹的祸》的林小如、《明星制造》沈小燕等玉女形象活跃起来。几年前,《雪在烧》中性格善恶分明的罗氏姐妹、《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私欲横流的祝四萍,这些更为复杂的女性形象开始展现出别样的个性。但以上女性形象,仍旧深受男性思维驱使安排叙事功能和行为逻辑,但变化过程却显露出了女性人物性格逐渐丰满、叙事视角愈发复杂的趋势。
新世纪以来,女性视角的变化开始产生显著影响。在历史题材中,《大明宫词》《武媚娘传奇》中武则天性情的多元转变,《走向共和》《苍穹之昂》中慈禧太后人格的多维展现,都展现出对女性全新的关照视角。国产电视剧中的女性视角逐渐完成了转移和突破,女性人物的地位与行为自主性也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提升,女性视角的叙事趣味得到了极大的尊重。《卫子夫》《芈月传》这类特殊的“后宫剧”,便是基于女性视角叙事趣味而改造出来的特殊叙事模式。“后宫剧”以不同于男性对于女性的平面化、脸谱化想象,从个体的独白与群体的纷争出发,在女性视角的叙事过程中,展现出女性最为敏感的情欲挣扎。“叙事形式与其生产者和读者所处的时代、阶级、性别、性取向以及种族和民族环境有着必然的联系”,⑨因而,女性叙事是随着我们所处的时代趣味变化而顺势而变,新世纪前期女性视角作品,既有《家有九凤》这类女性肩负家庭命运的传统叙事模式,也有《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女人不再沉默》等作品,力图通过叙事类型化的努力,为受侵害的女性发声呼吁。在都市独立女性叙事上,《粉红女郎》最早尝试以喜剧和戏谑的方式,解构当代男女社会关系中的微妙处境。《女人行》《新闺蜜时代》《女人不哭》《女人本色》《好想好想谈恋爱》等一系列女性电视剧,则逐步将女性视角电视剧的叙事模式精华凝练,形成了一套基于女性视角下,对现实问题有深度、有趣味的独特叙事方式。
在女性电视剧的类型化方面,《喋血孤岛》在叙事方式上,以《尼基塔》等国外类型剧中的女性特工形象为参考,塑造出战争中刚毅、勇敢的女性形象。《四十九日祭》则以独特的风格化表现手法,将女性在战火困境中的人性真实而诗意的表达。女性励志医疗剧《长大》,将女性成长与职业剧模式巧妙结合,符合当下主流类型化叙事趣味。此外,《像雾像雨又像风》《情深深雨濛濛》《橘子红了》《金粉世家》等一系列女性视角的家族大戏,形成了符合我国特色的女性叙事经典视角,而《京华烟云》《烽火佳人》《活色生香》以及《宫》系列、《步步惊心》《女医明妃传》,则通过多元类型化叙事,反映了时下荧幕的女性叙事的靓丽风采。2016年上半年,《欢乐颂》的热播在全社会掀起了一场“女性大讨论”,强烈的都市类型化题材和创新的剧情设定,以五位主角的女性视角将当下感情、职场的真实困境淋漓展现,令观众极具代入感。《欢乐颂》叙事的成功源于它真正立足于当下女性的困境与迷惘、拼搏和诉求,所谓的女性视角转移也许不是针对于男权话语而言,而是当时代与电视剧的轨迹在某一个关键点是彼此契合时,观众与电视剧的默契也由此生发。
2.职业剧叙事视角的写实聚焦
随着当今社会的进步,各类职业剧逐渐充斥于荧屏,部分职业的特性如医生、律师、军人的行业特性,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就较大的吸引力,而作为社会结构中较为集中的接触人群的行业,的确也更为容易在叙事过程中与人发展出精彩的故事。我国职场剧的出现较晚,《岁月》以揭露职场潜规则的面貌出现,以类似“官场小说”这一中国特有的文学体裁的叙事方式展现着职场灰色地带的汹涌暗流。此后《沉浮》《杜拉拉升职记》《心术》《重案六组》《离婚律师》等一系列职业剧以不同行业为切口,试图展现当下中国行业生存现状的同时,以行业中个体的成长砥砺和人格塑造,以及与周遭环境及人际的复杂关系产生叙事动力。2016年热播的几部职业剧中,《翻译官》立足于翻译职业成长,《好先生》涉及厨师行业拼搏,《女不强大天不容》揭露新闻职场内幕,《麻辣变形计》解密保镖都市传奇。这些职业剧的兴起,标志着我国职业剧叙事视角的正逐步走向成熟。而对当下职业化生活的写实聚焦与深刻反思,也许正是观众叙事体验中急需开拓的部分。
但必须引起关注的是,我国职业剧叙事的视角在写实聚焦的过程中仍旧存在诸多盲点。比如,中国职业剧着重于讲述电视的故事内容,不注重人物情感在行业中的成长和变化,在以职业剧模式为外壳的同时,对于职业的职业化叙事存在较大的漏洞和偏颇。以《离婚律师》为例,虽然包裹以律师行业的外壳但故事内容以复杂的两性情感为主,两位主人公精彩身着职业装坐在摩天大楼里读读案卷就斗嘴争吵,剧情主要围绕恋爱开展将法庭和法律的相关职业化内容彻底冲淡,国内的此类伪“职业剧”颇多。让很多观众对某些职业产生了误解。反观日本职业剧相关热门《胜利即正义》,每一个案件隐藏着的都是日本本国的社会现状与其症结,严格按照法律相关“可乘之机”设置情节点且令人惊喜,而美剧《金装律师》更是将律师行业的尔虞我诈和规则博弈展现的淋漓尽致堪称教科书级别,而日剧《深夜食堂》对职人精神的展现、对人性闪光的捕捉也值得我们学习和深思。涉案题材中,军警角色更易因其特殊的职业身份与可能发生的紧张情节,引起广大观众接受和期待,但无论是《重案六组》《黑洞》中警匪斗智斗勇的过程被弱化,还是《我是特种兵》《青春集结号》中对军人成长过程的快进式励志,职业终究成为不了故事真正的主角。主人公与周遭人物的关系发展与矛盾化解,往往不是通过职业化的巧妙处理,而是基于各类巧合、机遇。
如何通过职业剧叙事视角,将我国的职业介绍给观众引起文化审美情趣的同时,引领观众通过电视剧的故事反照回生活、人生的意义,并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和挖掘,也许才是我国职业剧叙事视角应反思的角度。人物对工作的高度责任感在故事叙事中体现不全面,国产职业剧对人物职业的刻画从正面叙述手法的较少,从而很难把人物性格和故事衔接、与职业挂钩。如何融合了现下的时尚流行等元素及职业特殊性吸引观众的兴趣,通过职业精神产生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和磨练,产生激励人心作用、引发观众对生活的反思,更为值得我国的职业剧在今后的叙事角度和叙事方法上进行优化思考。
《亲爱的翻译官》在改编原著职业剧情小说的同时模仿韩国职业剧风格,将“高翻院”作为背景,试图展示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女主人公与其翻译导师情感磨合与彼此成长的过程,展现一些翻译上的细节和专业化问题。而《神犬小七》则通过一家宠物医院为主要场景,以动物为线索将当今都市人的心灵疾病一一诊疗。我国职业剧的问题仍在于对现实本身的把握不足,直面一种职业除了要了解其职能与功能之外,其在社会中所背负的责任以及所在岗位其人的成长的秘密,也许正是电视剧所应该聚焦或者回望的起点。
“网生代”顾名思义指生长于新世纪网络环境中,接受着来自网络媒介信息轰炸与商品化、娱乐化文化影响的一代青年人。他们经历了国产传统电视剧从传统叙事向“轻叙事”的转轨之旅,与之前几代相对忠实的电视剧观众不同,“网生代”接触着多媒体的环境的庞杂信息,轻易地接触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有过的新鲜感官刺激。网络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众多的文化风潮席卷在他们周身。因而,他们的审美习惯与叙事诉求与老一代观众有较大差别,他们不在将电视剧产品作为不可重新解读的完成品,而善于利用弹幕和吐槽在穿帮与结构过程中参与一种全新的叙事模式。
1.多元诉求的“网生代”趣味
“21世纪的中国已经置身于全球化体系之中,我们的主流文学可能因为特殊的文化之都而颇具中国特色,但再也不可能是由文学精英和政治精英联手打造的精英文学的大众化版本。由精英启蒙、教育、引导大众的历史时期已经终结,各种精英力量只能隐身其后发生作用。”⑩“网生代”对文学的态度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们不再被文化精英的理论与观点左右,而是基于自身趣味投身于对周围文化环境的改造之中。通过互联网,他们可以第一时间掌握美剧、韩剧、英剧的同步资源,国产电视剧的传统叙事方法已经被他们抛诸脑后。传统的电视剧冲突和矛盾以及叙事的节奏对他们而言已经司空见惯,轻叙事和高密度的叙事改革以及审美倾向的复杂变化中,他们逐渐从观察者成为了主导者,当下的IP事实上极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网生代”的需求,并不断被迫在影像化的创作和改编上优化思维、与时进化。他们以“二次元”虚拟空间和“网络文学”的想象世界为阵地,延展出“宅腐基”文化的另类次元,但无论“网生代”的趣味如何变化万千,电视剧的叙事方式在与“网生代”处于同一维度时空的当下,也必将经历自身的发展与变革,被调试改造的同时也发展出自身崭新的叙事对策。
以《万万没想到》《屌丝男士》为代表的“网生代”电视剧基于网络平台叩响了叙事变革的先声,“无厘头搞笑”“解构经典”“职场奋斗”“情爱虐恋”等叙事元素,用天马行空的“吐槽”和逻辑破碎的“闪回”将叙事节奏转换为一种全新的面貌。看似荒诞的叙事过程却映射了现实问题并引发了“网生代”观众的强烈共鸣。在网络剧热播后《万万没想到》还以栏目合作的方式在新年期间与湖南卫视合作制作了“小兵回家”系列短片,并在其后制作了“西游篇”大电影,成功将“网生代”的趣味从网络媒介延伸到更为大众所接纳的广阔平台。《万万没想到》系列的飞速发展正是符合“网生代”趣味的一次调试化崛起。《匆匆那年》则基于“网生代”所执着的“情怀”概念,通过细腻情感表现和自然的叙事节奏,紧扣青年人的心思与趣味,并形成了网络剧与大电影联动同步的新模式。《盗墓笔记》与其原著前传作品改编的《老九门》,共同打破了互联网媒介与传统电视平台的收视壁垒。由此,网络平台与大荧幕、小荧屏彼此互动的叙事互文结构开始显现,一种“网生代”所喜爱全新的叙事模型逐渐具象,其背后的除了资本的运作和制作的革命,更是“网生代”趣味在进行主导和影响。“网生代”观众的二次元属性,令电视剧在人物设定和叙事结构上也兼顾了“二次元”标签和解构化叙事的风格。《太子妃升职记》在看似剧情混乱实则脑洞大开的叙事中加入了“穿越”“性转”“宫斗”“虐恋”“耽美”等一些列符合“网生代”趣味的二次元元素。
在尊重“网生代”多元诉求和叙事趣味的同时,并非要彻底摒弃传统电视剧的一切原有叙事模型,“轻叙事”和高密度叙事与多元的“网生代”趣味相辅相成,同样可以制作出符合广大观众群体喜爱的电视剧。在传统的电视剧平台上,《琅琊榜》为代表的一系列兼具了正剧气质的改编作品,在叙事中平衡了“网生代”趣味加入所需要素的同时,依旧坚持了“故事为王”的叙事正道,依旧得到了“网生代”的认可,这也体现了“网生代”趣味所具备的包容性与电视剧在叙事中可以调试和改造的空间与契机。
2.诉诸感官欲望的快感叙事
符合“网生代”趣味的电视剧普遍还具有妥协于感官欲望的“快感”叙事特点。其快感的来由因叙事模式和受众对象而有所差异。“‘超越社会的束缚’与‘身体的限制’,这两个向度的渴望是通俗——大众文学的根本动力。武侠小说中的‘武’的技能超越了自然界以及‘系统世界’对人类身体的管制,‘侠’的行为超越了社会规范的限定。玄幻练级小说承袭了这种根本渴望并将其推进到极致。”网络文学中男性向作品“升级式”的叙事模式,其根源来自于男性潜意识对力量和权力的崇拜,而“自上而下的碾压式快感”以及“以下克上的超越性挑战”。而此类作品在改编为电视剧因为叙事结构上的爽快直接、叙事情节节奏的跌宕起伏,具有先天的叙事改造优势。如《仙剑》系列、《古剑奇谭》及《青云志》等玄幻类电视剧,皆为主人公打怪一路升级、收纳后宫的模式。这种模式,在完成了对主人公不断变强过程的感官刺激后,还对观众完成了对个人事业的成功幻想的快感代入。文化消费的杂食性取代了专食性,娱乐更加同质化大众化甚至狂欢化,好的作品不再只是为了某些人定制,而是要容纳不同梯度和种类人群的需求,“不仅仅要能制造轻松愉快,还要释放各种力比多,譬如满足读者开动智慧进行逻辑推理、补充知识或运用自己知识的快感——这种快感定然是客观存在的。所谓考据帖一定程度是主动参与和补充这种叙事的“烧脑”快感的补充。电视剧《盗墓笔记》仅一季内容就包含了纷繁复杂的几组人物关系和古墓探险、人物身世等诸多伏笔疑云,则满足了观众释放“力比多”并参与情节互动的参与叙事的诉求。
当电视剧在完成网文改编并重塑快感的同时,传统文学创作和传统现实题材电视剧中被边缘化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叙事技巧被挖掘出来,《诛仙青云志》《九州天空城》《幻城》等电视剧以高自由度、魔幻的背景和偶像化包装,将非日常化的故事场景中,再现了日常化的人物对白,因而形成了传统电视剧难以做到的感官欲望的解放。互联网意味着一种图像化的逻辑,图像符号会对原有的文学叙事中难以呈现的抽象性、情感性、时间性的要素进行遴选和重塑,网络小说的表意因而具有图像化、视觉化和空间化的倾向,新的“意义空间”在图像和文字的紧张关系中诞生,这造就了由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区别于传统电视剧的独特个性,其电视剧叙事中刻意设置的“CP”与“槽点”也成为刺激包括女性观众在内“爽感”的机关。在女性叙事方面,以“宫斗剧”为代表的电视剧模式将后宫世界的明争暗斗、权谋博弈与“虐恋”“禁忌”等女性向快感机制融合,而《甄嬛传》《芈月传》《锦绣未央》中主人公一路披荆斩棘的宫斗历程不但暗合了“升级文”的快感创造机制,还将“黑化”与“洗白”“反言情”“反白莲花”等叙事元素巧妙设计在密集的情节中。而现实题材中,《杉杉来了》《何以笙箫默》《微微一笑很倾城》等热播都市爱情剧虽人物性格各异、情节元素不同,但相同的偶像外壳内填充的无一不是刺激女性感官的对男性的诸多幻想。如何平衡感官叙事的妥协于叙事合理性之间的关系,避免过度的娱乐化倾向,仍需国产电视剧在未来的发展中紧扣“故事为王”的根本,保留艺术的追求、守住叙事的基底。
新世纪以来,我国电视剧经历了由传统叙事到“轻叙事”的转轨,从特质上全力挣脱现实和历史的负重,探求文化的恒常与真理与规律。在视角转变的同时,努力坚守着文化操守与时代趣味。叙事的模式千变万化,但讲述的故事却不可尽述。“网生代”的崛起,让中国电视剧必将迎来新的变革契机,也必遭遇难以规避,却必将跨越的泥泞沟壑。新世纪国产电视剧叙事问题的研究,不仅是对代表性作品的分析和解读,也不仅限于对已有叙事理论体系的机械比照。一切应立足于瞬息变幻的时代洪流之中,在大众趣味与学术理论中,寻求文化与趣味的微妙平衡。
注释:
①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美国讲稿》,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②梁振华:《“轻叙事”:当代中国文艺的美学新征候》,《创作与评论》2014年9月号下半月刊。
③潘知常:《美学的边缘———在阐释中理解当代审美观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页。
④Jukka Gronow.The Sociology of Taste[M].London: Routledge,1997.P2.
⑤GuyDebord,Society of the Spectacle(N ewY ork:Zone, 1994),1,37,http://www.nothingness.org.
⑥梁振华:《荧屏谍影:类型溯源与叙事征候——中国式谍战剧刍议》,《艺术广角》2011年第4期。
⑦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西苑出版社2009年版。
⑧波利·杨-艾森卓:《性别与欲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
⑨戴卫·赤尔曼:《新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页。
⑩邵燕君:《网络文学的崛起与“主流文学”的重建》,《文艺评论》2014年第6期。
⑪宋杰伟:《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5页。
⑫邵燕君:《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孙 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