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游记四题

2016-11-21 19:59小妖
都市 2016年1期
关键词:烟雨

小妖



新游记四题

小妖

谁引我,来到阿拉善

1

锦帽貂裘,把都市的香艳和暧昧扔在身后,我与一座城相遇,一座叫做富饶的城。

这座城在红尘之外,暗藏着一些生命的昭示,唯有走近,才能懂得。

天色向晚,夜风吹起,星垂平野阔。山,简洁成一个轮廓,城市低矮的建筑影影绰绰。明明灭灭的灯火像一座城市的眼睛,闪耀出媚惑。静静的夜里,响起了“叩叩”的声音,空旷的世界传了很远,那是我的敲门声,我来敲这座被沙尘磨砺过的小城的门。整个城市都醒了,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闻着风吹来的清香,一时间,心肺也香馥起来,对着这个城市微微一笑,我溶入夜里,也溶入这座城里。

端起一杯苁蓉酒,不得不心动于那些个不可言说的缘分,这缘分,古朴也清雅,深情亦疏淡,却那么美丽,那么恰到好处。

这座小城,蒙语叫做“巴彦浩特”。

2

踏着光阴而来,我走进沙漠。

我来寻找我前世的乡愁。

自从看过《狼图腾》,就对腾格里有深深的系念,那样的苍凉辽阔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如今,我真的来到腾格里沙漠了,我怀着那样的虔诚,带着那样受宠的思念。

天,有多远,沙漠,就有多远。

起伏连绵的沙山,在太阳下闪着佛光。沙,静谧了,山,静谧了,湖,也静谧了,整个世界灿烂出地老天荒的意象。

眼,睁得生疼,生怕错过些什么,心,一阵阵地紧缩,唯恐留不住这美妙的佛画。

吉普车在沙山之间飞渡,回旋、起落、俯冲,如同觅食的苍鹰。我不得不,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唤,这呼唤是在亘古的沙尘的雕刻线上,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几万年的时光,唤醒了我的拒绝、我的麻木、我的与世隔绝,也喊破了我对阿拉善从前世到今生的情动。

至美的风景可以疗伤。

在天鹅湖上眺望,远处的贺兰山,稳稳地卧成背景,黄色的沙山袅袅娜娜,沙枣树像点缀在沙山上来不及洇染的墨迹,贺兰山有多长,腾格里的沙就有多长,它们和贺兰山亦步亦趋。结晶了的天鹅湖上,倾倒下一位红衣女子,不知她是不是在携着清风闲游、枕着白云休憩,不,不,她应该是在心底叙述着对腾格里的相思。这样的风景,恁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吧,更何况这已是一种禅境,无穷般若心自在,万千烦恼都消失不见。

高高的沙山上,我终于可以贴着沙粒的肌肤,那样光滑细腻而冰凉的肌肤,凉出我明媚的忧伤,捧一沙,沙不肯,又从指尖滑下,一粒,一粒,万千粒尘沙,真的是万千年华吗?谁又能点化!有人把我推下了沙山,我便顺着尘沙席卷而下。天、地,都在此刻旋转,时空发生了变化。前世的前世,在三千弱水的那边,我不过是一株苁蓉,沙是我的房,梭梭是我的男人,我日日吸尽梭梭的精华,采阳补阴,终于淬炼成一个如狐般的女人。沙的低凹里,我躺下,真想就这样死去,也只有死,才可以安枕修行,与山河同在,与岁月同眠。

这才是那个叫做归宿的地方,我穿越一生一世的沧桑才得以遇见。

3

班超一定不知道,在他身后1600年,还有一个定远营。

我来到定远营,飞越了中原到西域的丝绸之路,也飞越了几百年的时空。我来,是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定远营里,有一座阿拉善王府,王府里曾经有九代十个多罗郡王。

我悄悄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的大门。我轻浅地调匀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惊动了两百年前的英魂。灰瓦白墙绿色的琉璃,静静地吸附着尘沙。一个院落套着一个院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在这遥远的西域,在这苍凉的大漠边,我竟然看到了我熟悉的四合院建筑格局。风撩动我的神思。最高的房屋,是悬山顶,那一个硕大的黄色悬鱼,仿佛记载了这个和硕特王府曾经的辉煌。

延福寺的喇嘛进进出出,面容一片安详。我听不到梵音,却无碍我和王府的交流。转经堂里,我逆时针转了七圈,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消除了前世的罪孽,那换一个心境清明,也未尝不可。

王府外,零落着一段清代的夯土城墙。蓝天下,这城墙,是千万中原人民的紫塞,紫塞下的王爷用百年的时光打造过清王朝的安宁。有了他们的守护,才有了康乾盛世,才有了发生在皇宫里那些皇子争宠、热河避难的故事,才有了百姓们的粗茶淡饭、安守田园。在我心里,这不是一段残破的墙,而是一道与贺兰山一样巍峨的屏障。

站在朔风里,城墙下,我的身凉成一颗石头。适时,有一双温暖的大掌伸过来,我攥紧了不想放。我不属于这个世间,不过是在这个大千世界游离的孤魂,我留不住人间的温度,风吹来,仿佛要吹走我的所有,我的凉,是蛮荒的那种凉。此刻我攥紧的不是手,而是我在尘世最后的温暖。

这一抹温暖里,我在怀想,两百年前,那些王爷是不是也像我今天一样在这些院落间来回穿梭,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他们穿起铠甲,又要去出征了吗?院落里的那些女人,又是怎样渡过她们的天光日月呢?民族的不同,是文化上质的不同,我无法猜度她们的情感,是不是和汉族女子一样,无奈地想念“春闺梦里人”。

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这一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在这一个三维空间内。把这苍凉而悲壮的美景移入心里。该走了。

4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仓央嘉措。

在贺兰山中,在那个几千年驼铃声声、马鸣嘶嘶的贺兰山中,你钦定了一座寺庙的住世之处,栖卧在八瓣莲花中。

当年你真的从青海湖出来了吗?躲过了清军的押送,躲过了蒙古人的围剿,躲过了一切纷争?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在我的心中,你是我们的情僧,你与我们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逢,你不是佛,却也是佛,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生来就该这样,欠下这情债,你也会普度众生。

听到你的名字,我已顾不得风景。那红黄相间的庙宇,那冷峻端正的白塔,那经幡,那佛雕,那山,那树,都从我心里远去。正殿上缓缓坐起的枯佛,是那般地神圣庄严,你面无笑颜,却与情之内核为伴。

在这里,一卷卷的经书,装载你多少回忆?一盏盏酥油灯,点燃过多少凄苦心绪?那一步步磕来的长头,又是多少迷梦中的人?

仓央喜措,那年我在拉萨的街头,转过经筒,就遇见了你,从那时起,我唱着你的情歌,在尘世经历情爱之苦。我也曾跋山涉水地寻找你,我也曾一宿一宿地听着桑吉平措的《相见》,去触摸你的温暖。可是,想不到在这里,在不期然中,我撞见你。

一瞬间,我痛了。

尘世如此薄凉,你的情歌中有那么多的忧伤,却能给女人以慰藉,你是我们最后的稻草,越过你,就要了女人的命,那便是隔世的绝望。

站在这座广宗寺的冰挂前,我不过是南海里的鲛人,忍不住地为你落泪成珠。世事如迷局,你会不会告诉我,哪里是我的皈依?

车行往银川的方向,我回眸,仓央嘉措啊,我一回眸,参悟到你的气息,却也老去了三百年的韶华。

5

是谁,吹起长笛,拨响胡笳,诱我前来?

在阿拉善,喝奶茶,吃羊肉,听蒙古长调,也在巴彦浩特这个小城游荡,虽是初相识,犹如故人来。

又是谁,在阿拉善的天空下,做成一道锦色风景,让人不得不把心魂都搁在了这里,在阿拉善的沙尘之外再不能动用?

岁月静,山河起伏,每一寸土地都发出一种与之共振的绝响,组成一种生命的秘境,让我不想归去。

孤身而来,又是孤身离去的孑然跫音。这世间,谁可以把我做成阿拉善的苁蓉标本,肉身离去,灵魂长依?

阿拉善,从此以后,你还是你的锦瑟,我却无法安度我的流年。

姑苏慢

寒山敲响了那座梵钟,余波袅袅,于是我搭乘张继的客船来到姑苏。

姑苏城外,我也去敲那座钟,是想让这钟声,荡漾过千年时光,划破夜与昼的距离,链接上张继在枫桥上已日益枯瘦的失意。

在这相濡以沫的江湖(长江与太湖)之外,打量姑苏。满心满眼的水,碧波余韵,氤氲出烟雨般的情境。清凉御风而来,柔柔软软地沁入我的肌肤,我瞬间化为水做的女子,柔柔软软,如丝如缎。

该怎样叩响姑苏的城门,那钟声便是我的预谋。

船,抑或是蚱蜢舟,轻摇橹,慢扯帆,越过伍子胥不曾合拢的双目,掠过那些俏皮的挑角飞檐。我不曾预设相见,姑苏就在眼前了。

城里的人们,悠闲地或坐或卧,拈指对弈。一杯清茶,眺望着尘缘的彼岸,他们无视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他们是自己的归人。莫非,我撞入另一个桃花源么?无论魏晋,也不知有汉。时光之前谁到了这里,也只能被画成一种慢。

慢,慢的河水都在倒流,只看见白居易还在筑堤。在白居易的眼里,子民安然,河流慢,船行也慢。轻拢慢捻的蚕茧,慢成了苏绣苏绢。太湖石慢,慢成了园林的处处风景,慢的人只能看到瘦金体的风骨。那些白墙黛瓦也慢,慢的上千年时光根本就没有进入人的视线。

不得不,慢。

木渎古镇的上空,雨,不期而至。撑一把油纸伞,彷徨在寂寥的水乡,而相约的人却没有了讯息。这清凉的语境,怀旧出了丁香一样的惆怅。我是谁?我又在哪里?丝丝缕缕的孤独袭来,我不由自主一遍遍地寻找,我需要一个人来陪我,不是天荒地老,不是咫尺天涯,只是一点儿笼上肩头的温暖。小巷的那头,真有天使出现,此一刻,云收雨住,我破颜欢笑。伊人笑我:为何急如星火?在姑苏,一个人也可以风情千万。

是,我错了,若不懂姑苏的慢,就和姑苏格格不入。

在尘缘里转身,我慢慢去寻找,寻找藏在水乡的幻境。

当元朝的铁蹄踏破了山河,也踩碎了文艺家园的时候,一些园林就在江南兴起了,山水画与烟雨江南结合的天衣无缝。那是文人雅士们最后的防线,也是他们最美的艺术呈现。这些园林就是诗就是画,就是让人魂飞魄散的艺术,就是大宋朝最后的宫殿。乱世时,这艺术像花儿一样盛开在江南,奇妙的是,盛世时,这艺术又顺着京杭大运河回返北方。日暮修竹,翠袖薄寒,倚园怀想,尘世间便是这样,一次次的毁灭,不死的文化总会以另一种样子,一次次地出现。

那些清瘦的巷子里,古风古韵古祠堂。也只适合慢慢行走。

时空置换,若是古代,该有才子佳人在桥上相遇,这桥是欢喜桥,永安桥,也或是西施桥,美人桥。什么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牡丹亭的曲牌响起,声声回环,勾人流连。只能慢,走快一步就错过了探花府、榜眼府,错过了宋绸光滑的回文诗。

总以为素手评弹的都是董小宛,气如丝,神不散。旧时光包裹着一个旧的灵魂,恍惚间,真的坠入桃花源。

不,不是桃花源,是桃花坞,是桃花坞里的桃花庵。

面对唐伯虎的墓,时光停滞在明朝。他在街上卖画为生,潦倒不堪。一步三回首,一字字地读出: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竟是来自于五百年前的桃花,击穿我一贯的伪装,世间事,无非是悲凉二字,而我在世间孤单地行走。想哭。

干将莫邪的剑身已在历史中淹没,剑魂却化作姑苏的阡陌。在这样古旧的阡陌中飘荡,陌上未曾花开,伊人不曾归来,只传来吴侬软语在小桥流水中的浅吟低唱,拈一瓣情花,吟一口词香,吴国的青铜器凝注了兴亡的故事,觞未停,人未散,已是雕兰玉砌都不在。

这样的江南烟雨,都是艺术的故乡。这样的烟雨却也透露出这里与古代知识分子精神传统的联系,也很容易地进入了我们的心。河水的流缓,也是时间的流动,它指出了一种有限与无限的接近,这样的慢,也是一种幻觉,事物的本质还是流逝,这种流逝也还是姑苏早就暗示出的悲凉,而不冥思者不可得。

张继的客船早已在时光中沉没,我也会在红尘中消失的。

不敢浸入太久,还是回山水画中慢慢临摹一个烟雨姑苏吧。此刻,时光隧道开启,我卧着那一袭清凉缓缓离开。

在太山,我回到唐朝

“duang”,来自于清朝的钟声敲响,撞开了晨曦,惊醒了太山的所有灵动。

从山下拾级而上,与时间相背而行,我逆向地从繁华红尘,沿着清、明、元、宋、唐的脉络,一步步地走向望都峰。在那里,在山的那边,我一低头,便看到了一座晋阳古城,这座古城在赵襄子的指挥下一点点营建,又在赵光义的一声怒吼中,一寸寸地被大水吞没。

我遇到了大明洪武年间的建筑师。他们把一棵棵树木砍倒,做成廊柱,做成梁檩,做成斗拱,然后在上面细细地雕刻出他们的世界,那都是凡俗的模样,琴棋书画,功名尘土。他们又就山采石,做成大殿的基座,在上面镂刻出花纹。一缕缕笑声在山间回荡,一座太山寺就建成了。

驻锡在此的僧人,承接着世俗的香火,目光越过山门中的四大天王,他们常常会笑出声来,此地的风水是多么的好啊,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前几后案,一切要素皆备,端可静心研习佛法。

古筝在山间流淌,是《云水禅心》么?伴随着流水的叮咚,乐声清脆地叩击着心扉。濯洗一把沾满尘埃的双手,我继续在山间游荡,不经意间,便遇到了嘉靖年间的彩塑师。

八角形的观音阁已经落成。彩塑师们正在一尊一尊地往阁里搬他们心爱的作品。阁前的平台上摆满了各种泥胎像,那都是取自太山的土、流经太山的水,捻一半泥,掬一捧水,调和成适中的泥浆,在已经扎好的铁架子上,一点点地贴上去,瘦了,就丰满一些,丰腴了,再削去一些,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渐渐地,一个个塑像就成形了,涂漆,着色,鎏金,他们熟练地操作,并不言语。终于,观音端坐于朝天吼上,向世间露出悲悯的笑。十八罗汉、四大天王、西方三圣,对了,还有一个太上老君,他们坐的坐,站的站,灵魂归位,组成了一个十方世界。那些彩塑师们,笑了,掏出怀中的酒壶喝上几口,还不忘勒石以刻之。

有水的山,才是有生命的,才是有灵魂的。顺着九曲流觞而行,心思也曲曲弯弯。山间有泉眼,泉水滴答,从龙嘴里吐出,像是千万年对大山的情话。龙泉寺便是由此而成吧?也许,多少年前,世界干旱,生民来此祈雨,忽见泉眼,对龙王心生感念,便把此泉叫做龙泉,不是悬挂在牌坊上的匾额,而是龙王的龙涎,几千年时光变幻,龙泉随山里人的境遇而吞吐自然。

不敢高声语,怕惊醒沉睡已久的神灵。泉眼旁一棵千年侧柏孤绝地打量着我。几万年前,不知是谁栽下了它,让它守着泉眼,吸引着泉水滋润,见证着龙泉寺或曰太山寺的沧海桑田。枯了荣,荣了又枯,一任时间在山间起起又落落,在自己身上划出了许多繁荣又苍古的年轮。此刻,它低下头,拿它的胡须抚摸我,天要暗了,施主,请离开。

我遵从大树的旨意,转过回廊,来到偏殿处。听雨亭赫然在目,而雨急匆匆瓢泼而来。回头看,龙王圆睁双目,炯炯有光,是在迎客,还是履行使命?

处暑刚过,龙王便送秋来了吧。

荷,亭亭玉立,伸玉臂,展娇躯,迎接雨幕。天地一片朦胧。不见山,不见水,不见你我。雨落在水池中,激起无数透明的水泡,那是少年听雨歌楼上、未识愁滋味的欢快。雨击打在寺庙的墙上,又跌落下来,那是壮年听雨的江阔云低,一切都在负重。此刻凉棚下,雨已敲不出激越,身旁的人,聚了散,散了还聚,落叶聚还散,悲欢离合总无情。人生多少次,已喟透风月,任这亘古的雨,点滴到天明。

阴晴本是寻常事。变的无非是心情。

遇到唐朝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无穷般若的存在。

唐碑无字。不是本来无字,而是砂石的身躯相对于时间的打磨还是孱弱了一些。无法知道,这通石碑想告诉我些什么,或许是寺庙的建造年代,或许是寺庙的住世根源,据说还有半截碑是有字的,终究还是无法还原。而那个深埋地下的无言,真相更加的扑朔迷离。

唐经幢有字,是华严经,佛身功德圆满,经幢表相庄严,识得的人已经不多了。

唐柱础狷秀而健壮,那些雕刻的花纹在一日一日地漫漶,这柱础,支撑过大唐的繁华吗?

龙泉边的宝塔遗址,零乱地矗立,看得见破落,看不到盛唐的烟火。六角形的地宫口,在2008年4月初四那天,无意中又是宿命地现世了。本是玲珑身,奈何泥土中。文殊菩萨现出无上智慧,来自于大唐的宝塔遗址聚焦了世界的目光。

石函出世。

石函开启,还有破落的木棺。

鎏金铜棺精致夺目。

银棺凝重。

金棺金碧辉煌。

五重棺椁,裹住了万千风华。

棺椁之上,随侍的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浓缩了太山的千古风物。

棺椁打开,佛足光耀世间。法轮常转,消厄世间一切罪障。见佛如见佛面,有许多烟雾都在此刻被点化。

金棺不曾被打开,一条大唐的蝴蝶结绾住了最后的秘密,技术的不抵达,让一截鲜艳的丝绸惊艳了岁月。

世人皆曰,金棺之内便是佛骨舍利。

我不想问。那个繁华而遥远的大唐,总是充满着诱惑。

我想多待一会。多待一个时辰,便多出一个朝代的兴衰。

此时此刻,大唐的气象、大唐的气息席卷而来。我原本生在唐朝,是太山寺的一株睡莲,日日吸尽风华雨露,又有佛祖那拈花一笑,我找到了无穷般若自在心,已经修得语默动静体自然。这山间的郁郁黄花、青青妙谛,都与我和谐存在。在我存世的唐朝,太山便是女性的朝拜之地,那些时候,晋阳古城是大唐的北都,都城里的皇亲国戚都来过。我时常从雨中抬起我濯青莲而不妖的身躯,感受着那些女子们的裙裾飘过,也承接着她们的眼泪。

红尘泪聚,佛祖点化我来世间经历情爱之苦。又经过千年,我幻化成人形,来到纷纷扰扰的世间,又从千年后的龙城回溯到唐朝来寻找痕迹。

作家谢大光先生说,恍若隔世。没错,就是恍若隔世,这时与唐朝不在一个时空,这里与红尘不在一个世界。在这里在这一刻,看得到彼岸莲花,历尽了百态苦海,顿悟尘世繁华真相,马上可以到达三千世界。

在山间游荡,不知不觉已经暮色四合,我不得不从唐朝离开。

“咚”一声,暮鼓敲响,白日里的喧闹如潮水般退却。我回眸,太山禅意的微笑,隐隐地藏入了山岚松涛中。

尽入清凉境,已生欢喜心。离和聚,不过是尘世间千古恒存的佛祖莲花座的一叶花瓣。

该走了。念去去,千里烟波。

烟雨潞州

谁说秋雨无痕,氤氲出一个烟雨潞州。

许是我前世的泪滴未曾落尽,隐忍成了今时的细雨纷飞,那么轻,那么淡,那么的哀愁与缠绵,翻手为云,覆手又成雨,天地间,在这样将雨未雨、似断又连的起承转合中,化身出如雾般的轻烟。天青色等烟雨,未曾想,上天差遣我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我倾慕的人。

如果要有个时间,我把它设定在唐朝,只有那盛唐的繁华气象才能匹配得上从京畿而来的人。从京城出发,要穿越过唐宋元明几个朝代,才可以抵达潞州,潞州的唐诗宋词元曲都苏醒了,相互谦让着,最后凝炼成一幅烟雨古画来拥抱他们。

烟雨中的潞州真是暗啊,暗暗的飞檐挑角,暗暗的亭台楼阁,暗暗的街巷,暗暗的南来北往的行人,这幅古画已经发黄变旧,在车辆的沙沙行驶中,泛着淡淡的潮气。

也合该是唐朝啊。唐武德年间,才有了潞州的称谓,从此后,李隆基在潞州用别驾的身份,招兵买马,网罗贤才,以潞州的烟雨为掩护,走向了开元盛世。那时的潞州辉煌一时啊,看花楼、德风亭、圣瑞阁、飞龙宫,无不以一个建筑的雕梁画栋书画出潞州的千里繁华。可惜啊,这无声的烟雨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细细的、润润的,就滴穿了千年的时光,属于李隆基的王业之基,只能退缩于线装书上,用一些方块字忠实地记录下千年的烟雨。

生生世世,这烟雨笼罩着潞州的尘缘,做着朝代更迭的见证,也做着兵火烽燹的目击者,转瞬一切都是红颜枯骨。

烟雨中,这“与天为党”古称上党的土地,年年月月与战争相伴,唐朝衰亡了,前秦、后秦、前燕、后燕、前赵、后赵兴衰更替如云烟,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某家,宋朝兴起了,金国打过来了,蒙古的铁蹄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明朝又兴起了,多少年多少代,潞州的人们只能在烟雨中守着自己的几分薄田,冷眼观望着战争的硝烟,鲜卑?匈奴?赤狄?白狄?羯族?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谁的后代,诸多苦都隐没于时光的背后,被动地等待着一次次雨过天晴洗清秋的到来。

烟雨中,千百年零落乃至残破的古关古隘都不说话,寂寂的冷兵器之微茫中,守护了潞州的土地,却也锁住了胸怀天下的格局。

于这红尘之外、潞州之外、烟雨之外,局外人的惋惜如同这细细的雨丝。从雨到晴,需要一座桥吧,连起细雨润万物之后的五谷丰登,连起战争之后的满目疮痍,连起山河之外的渔樵耕读,连起官员们的豪奢糜烂,连起豪强们的鱼肉乡邻,也连起了每朝每代人们的心,有时候,真恨不得这是座断桥,再无故事可写。

可上党门从古至今依旧巍峨,“风驰”“云动”于烟雨苍茫中都未曾变色,唐玄宗走过、宋徽宗也走过的龙兴之门,却不得不允许一个布衣与他们平起平坐,这一介布衣,原本是一个粮库小吏,只因不满官府压榨民不聊生便揭竿起义了,自古农民起义哪一个得了善终?陈卿兵败押送京城赴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烟雨笼罩,山川垂泪为之送行,陈卿用973刀凌迟处死的英魂换来了潞州之名的彻底埋葬(从此潞州改称潞安府)。618年到1522年,潞州有过九百多年的风雨飘摇。

我们是岁月的拾荒人,过往的时光都死了,如今我能给倾慕之人讲出的只是时光的碎片残骸,一片片拼凑,也只能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站在翠云山上,面对着唐朝的舍利塔,面对着唐朝的燃灯塔,那些金戈铁马、那些江湖纷争都渐渐远去。一座有着六道轮回暗喻的舍利塔,一个有着寂寂不灭长明灯的燃灯塔,一座浓淡相间的青山,一座烟雨中的寺庙,一个灰暗天空映衬下的挑檐,一个硕大的古朴斗拱,一个已与古庙浑然一体的张宇飞,一垄古意,一缕闲,一腔悲悯,一丝怨,一股檀香,一味欢,一阵阵禅意如烟雨纷至沓来,自在无碍地进入心间。

这一刻,我,友,倾慕之人,我们都是闲人,就着檐角的滴水,一起倾听的都是别人的故事,用漫卷的诗书换来了岁月的苍颜,纵使山水迢迢,也在这禅意中,省略了离合悲欢。

我们从唐朝而来,又要从明朝离开。

挥别这一帘风月,这一间寺庙,该有半死桐的琴声响起,配以细雨打湿的流光,那是人生能得几回聚的哀叹,那是对于这个“面日下之长安,指云间之吴会”的土地打心底里的疼,轻轻淡淡,幽幽远远。

用这样的烟雨迎接他们,又用这样的烟雨送别他们,从潞州到京畿有航线,飞机腾空而起,天空那浅淡的弧线,画出了一座桥的距离,是山野到庙堂的距离,是江湖到朝堂的距离,也是灵魂左岸到右岸的距离,从此端到彼端,怕是得穷尽一生。

烟雨纷繁,有谁会许我一世红颜?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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