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吾
家教
舒吾
老张来电话的时候,程因正坐在教室里上课,教室里拉着窗帘在放幻灯片,黑得压抑。手机在桌子下面一闪一闪的,映着程因的脸也一蓝一蓝的。程因盯着那闪烁的手机急得直跺脚,又不敢在课堂上接电话。趁着讲台上的老师一转脸在黑板上写字的空当,她猫着腰从后排座位的缝隙里偷偷溜了出去。
程因拿着手机走到了教学楼外面,瞳孔因为不适应突然的强光剧烈的收缩了一下。她靠着一棵树赶紧给老张把电话回了过去。没响两声对方就接了,老张在那边喊,程因你刚刚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打了两个呢。
程因赶紧说,刚刚在上课呢,咱们班这一节有课的。程因知道老张没事是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电话一过来,指定是有什么事告诉她。
果不其然,老张也不磨蹭,在电话那边直截了当地说,程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你不是让我帮你留意一下合适的兼职吗。正好这几天办公室有个老师在替熟人找家教,给小孩子上课的,比别的那些工作都要轻松。价格我也自作主张帮你谈好了,一天一百。怎么样,这可以吗?
太可以了!程因在电话这头喊道。她知道老张对她格外关心和照顾,可没有想到老张把她的事情看得这么上心。她心里一颤,眼睛就酸了。
她说,张老师,真的太谢谢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老张在电话那边听出了她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这没什么好谢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吧,我也只能帮上你这些了。
程因抹了抹眼睛,又用另一只手抹开手背上那些蜗牛黏液一般的痕迹。她想说,这些真的已经够了。她还想说,老张,你真的太好了。
她不知道老张像帮她这样到底帮过多少个学生,她知道,每一届学生里,像她这样的或者比她更难更苦更惨的数不胜数。和老张熟起来,还是程因去办公室的次数多。每次去,都是为了家里的事请假。有几次实在去得太过频繁,老张疑心她是请了假出去玩,黑着脸不批假。
老张说,程因,你不觉得自己请假请得太过频繁了吗?你到底每天都有什么事要忙?
程因看了老张一眼,垂着头站在屋子中央不说话。
老张更恼了,说程因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解释我以后都不会给你批假了。
程因使劲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她揪着书包的带子,半天才从包里掏出来一叠用回形针别起来的纸递给老张,那是医院刚开没几天的病历本,母亲的,还有父亲的。
程因看着老张拿着那叠病历,一页一页地翻。每翻一页,眉毛就往下吊一吊。翻完了一叠病历,眉毛就快要耷拉到了眼皮上面。她把那叠纸递还给了程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请假条上签了字。
她说,程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办公室找我。
后来,有一次老张和女儿逛街的时候又遇到了程因。她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里看见程因在向过路的行人派发着传单,接传单的人很少,有好几个人甚至看都不看她向前跨一步迎上去的笑脸,厌恶地绕着一边走开了。老张感觉有点心酸,她走上去接住了程因的传单。
程因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打招呼,张老师好。
老张看见程因手里拿着一捧传单,脚下还放着一叠。有人快速走过,掀起一阵风带起了脚下的传单,程因慌忙拿手去按。
老张说,这工作挺辛苦。
程因笑了笑说,别的更好的工作也找不到了,这份工作还是别的同学帮我介绍来的呢。现在大学生找兼职的也挺多,不好找。
老张想了想说道,办公室倒是总有学生家长跑来要我们介绍学生去做家教,回头我帮你留意留意。虽然给的钱也不多,但是也能轻松一点,不必风吹雨淋地跑。
程因对着老张感激地笑了笑,那就劳您费心了。
程因以为老张就只是那么一说,没承想没过几天老张就来了电话。程因想,以后等自己工作了以后还清了债务,一定要回学校来好好感谢老张。
回到寝室之后,程因便立刻给对方家长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绵软细声细气的女子。她在电话那边简单地询问了程因几个问题,双方便约定好了周四早晨九点过去试讲。女子说明了自己家里的位置,程因用手机查了查,离学校有五六公里远,地名她之前也压根没有听过。
周四的前一天晚上,她定了个六点半的闹钟。她想,第一次要去得稍微早一点,给对方家长留一个好印象。
周四一大早,程因就坐上了头班公交车。清晨的车上只有几个拎着菜篮子的老年人在大着嗓子聊着最近的菜价。程因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伸出手用力拉开了有点老化的玻璃窗户,一阵凉风立刻顺着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街上的商店大都还没有开门,公交车沿着洒水车经过的痕迹默默地向城市边缘驶去。隔着玻璃窗,她看见楼房和商铺渐渐变得稀疏,树却陡然多了起来,密密麻麻地罩在车顶上面,使她突然有了一种离开了城市很远的感觉。她在这城市生活了两年,却对这城市仍旧是一知半解。毕业那年,一定要好好看看这城市,她想。
公交车把她放在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四处一望,竟然连个公交站牌也没有,荒凉得有些失真。她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了女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个地址。是个高层小区,方圆几里之内除此之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村子,中间的这几栋高楼像是凭空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显得极其突兀。程因顾不上多看,径直往小区里面走去。走到门口她伸出手就去拉墙上的玻璃门,可任凭她怎么使劲那门依然纹丝不动。旁边站着的保安走过来狐疑地看着她说,你不是这个小区里的人吧?
程因说,不是,我是×大的学生,来给一个孩子做家教。
保安又问,你找的人住在几单元。
程因拿出手机看了看说,住在一单元606号,房主人姓凌。
保安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看了看,觉得没错,才对程因笑了一下,用胸前的一块蓝色的塑料片在门把手上刷了刷,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程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门是要刷了卡才能打开的。她对保安道了声谢,赶紧拉开门走了进去。亏得她早晨起来的早,这样一阵紧赶慢赶,走到学生家门口却已经九点了。
来给程因开门的是接电话女子,看起来不过刚三十岁,长相和声音一样的温柔。程因想了想,称呼她凌姐,女子微笑着欣然接受。她拿出一双花格纹的拖鞋说,小程,你就穿我的拖鞋吧,可以吗?
程因忙说,可以的都可以的。
换了鞋,凌姐把程因领进了里面的一个贴着花俏墙纸的小房间,椅子上果然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的捏着什么。有人进来了,也不抬头,只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凌姐对着小男孩说,孟孟,妙妙姐姐今天不来了,是小程姐姐给你上课哦。
叫孟孟的男孩子抬起头看着程因,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似的嗔怪说,姐姐,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好半天了。
程因赶紧微笑着说,对不起啊孟孟,姐姐今天第一次来,对路还不是很熟悉,下次一定按时到。
凌姐在一旁说,那你们今天早上聊一聊,先熟悉一下。便带上门出去了。
程因走过去柔着声音对小男孩说,孟孟,你今年多大了。
孟孟说,四岁了呀。
程因又问,那你为什么不上幼儿园呢?
孟孟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扔,程因这才看见那是一块绿色的塑料橡皮泥,被孟孟捏成了一块肥皂的形状。孟孟翻着眼睛说道,我最讨厌幼儿园了。
程因说,为什么呢?
因为幼儿园的老师太烦了,太讨厌了,总是让我做这做那,还喜欢教训人,幼儿园老师是我第二讨厌的人了。
程因心里一惊,说那第一讨厌的人是谁啊?
孟孟把头往外探了探,才附在程因耳朵边上说,是爸爸,爸爸最讨厌了。
程因哭笑不得。
这时凌姐拿着一大摞书走了进来。她把书放在桌子上,指着墙上的一张表对程因和气地说,这是孟孟的作息和学习时间表,你就按照这个给孟孟辅导吧。这个时间表一定要严格执行,教孟孟养成一个好的习惯。
程因抬起头看着墙上的那张表,准确来说那是一个粉色的塑料板,上面印着孟孟作息时间。事无巨细地罗列着何时做算术何时读英语何时写拼音何时吃饭何时休息,后面还画着三个不同表情的娃娃脸。程因知道那代表着今天孟孟的表现情况。
凌姐指着桌子上的书对程因说,这些是英文书,按时间表上的时间,每天读两页就差不多。
她又指指脚下的一个小箱子说,这里面是算术,拼音,还有一些故事书,墙那边还有一个大箱子,里面放的都是手工材料,你们也可以做做手工什么的。
程因对现在的父母对儿女的上心程度早有耳闻,可今天这样一见也着实有点吃惊了。自己小的时候,除了学校里的课本,故事书都寥寥无几,更别说英文画册了。她记起小时候有次在玩具店看到了一本手工书,是给书上的小姑娘用随书附赠的彩色胶纸做衣服。这本书她哭闹着向父母要了几次,终究还是没有要到。母亲说,角落里那么多废纸,你画几个娃娃用胶条给她粘上去不就行了嘛,有必要买吗。
写完了算术又念过了英文,程因从墙边的大箱子里拿出来一盒橡皮泥和孟孟一起捏。捏的空当程因问孟孟,妙妙姐姐是谁呢?
孟孟回答道,妙妙姐姐是周四和周五来给我上课的姐姐啊,只不过妈妈说她要毕业了,所以才不来了。
程因又问,除了妙妙姐姐还有别的姐姐吗?
孟孟撅着嘴想了想,有啊,周一和周二是小纳姐姐,周三是一个高个子的大哥哥,周四和周五是妙妙姐姐,现在又多了一个小程姐姐。
原来不去幼儿园是每天请私人家教啊。程因在心里算了算,这样下来,一周请家教的钱就要600块,比她之前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要多呢。单不说钱的问题,对孩子的教育也是煞费苦心啊。程因想,要是自己的话,不想去幼儿园是断不能的,被胖揍一顿也说不定呢。
回到学校之后,凌姐给程因发了信息,她说对程因非常满意,希望她此后每周都可以过去。程因自然是满口答应。
第二次去的时候就轻车熟路多了。保安大哥远远的看见程因过来就给她开了门,程因赶紧说,谢谢谢谢。
保安大哥说,你们学生娃也辛苦哩,每天起这么早。
程因笑了笑,没有回答。
程因到的时候凌姐一家人刚刚吃完早饭,孟孟手里端着半碗麦片粥磨磨蹭蹭不肯吃。孟孟的爸爸在一旁呵斥着,不想吃就放着去,要喝就快点喝完。
程因看着心里禁不住想,怪不得孟孟说讨厌爸爸呢,肯定是因为总是呵斥他的缘故。孟孟的爸爸看见了程因,对着她略微点了一点头,便提着包出了门。
按着作息表上的安排上完了课。凌姐说,中午就在我们家里吃吧,我也不会做什么饭,煮了点粥,外卖上叫了两个菜,凑合着吃吧。
在饭桌上闲聊的时候,凌姐问她,你之前带过家教吗?
程因说,带过啊,还不止一个。她说起自己带过的第一份家教,是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性格急躁,一看见女儿算错了题,也不管作为老师站在一旁的程因,胳膊抡圆了就往孩子背上劈,小女孩顿时就眼泪汪汪的。程因站在一旁想,难怪孩子总看起来阴沉沉的,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能不阴沉吗。
这份工作做了没过几个星期程因就被辞退了。女孩的家长对程因说,孩子觉得自己太累了。程因这才知道,周六日女孩除了上自己的课,还有小提琴,昆曲和新概念英语。程因不禁在心里为小女孩暗暗叫苦。
凌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这也很正常,现在很多家长都是这样的,恨不得一天就把孩子培养成爱因斯坦。
程因夹了一筷子菜附和道,是啊,孩子负担也太重了。她夹菜的时候,发现孟孟目光灼灼的在盯着她看,好像她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
程因使劲摸了摸脸,什么也没有。她转过脸对孟孟说,孟孟,怎么了,怎么不吃饭。
孟孟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仍旧盯着程因看,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小程老师,你给我上一天课多少钱啊?
程因愣住了,她没想到四岁的孟孟会这么问。一旁的凌姐说道,孟孟你问姐姐这个干什么,快点好好吃饭。
孟孟不看凌姐,仍旧睁着圆溜溜的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说道,姐姐,我知道,我妈妈一天给你一百块钱,对吗?他突然转变了语气,用一种近乎冷漠却又娇嗔无比的语调说,老师,我觉得太贵了,你能不能便宜一点啊,九十行不行啊?
程因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刚刚吞咽进去的米饭像一堆玻璃碴子扎了满喉。这个四岁孩子小市民一般的讨价还价让她手足无措,这的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啊,可是这像是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吗?
凌姐有点生气了,但声音还是柔的。她抬高了声音说,快吃你的饭,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孟不高兴的低着头嘀咕了一句,把饭碗一推,噔噔噔跑回了房间。凌姐对着程因无奈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孩子……
程因强笑着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假装好像真的不在意似的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里。
没过一会孟孟就从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一卷粉色的东西。走近了,直把那粉色的一卷东西往程因的碗边一塞,说,好吧,姐,既然不能便宜就算了吧,这个够今天的了吧。
孟孟说完,程因也没用眼睛瞟那东西一眼,只觉得那粉色的一卷东西立刻就在她的手边烧了起来,点燃了她的手,她的胳膊,火势顺势一路蔓延,立刻就攀上了她的头发她的脸。她咬着嘴唇,她想喊,你这是干什么?但她只是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孟,你干什么,坐下来好好吃你的饭!凌姐看出了程因的尴尬,一把把孟孟拉过去摁在了座位上,孟孟不高兴地哼叫了一声,在凳子上扭动起来。
程因低头扒着饭,那红的一卷东西好像变成了一堆灼灼而凶恶的红眼睛,都朝着程因的方向看过来。她努力躲避着那红热的眼光,眼睛尽力瞟着桌边落着的一只灰色苍蝇,搓着两只肮脏的前腿,它将要飞起来了!
一个下午,程因的心情都处于极度低落当中,还掺杂着一点愤怒。但她努力打起精神,皱着脸努力挤出笑意。
做完时间表上的功课,孟孟说,姐姐我想看故事书。程因拿出一堆故事书让孟孟选。孟孟又说,姐姐你读给我听。
程因心情沉郁,喉头粘结,嗓子也一阵发痒,一万个不愿意。但她多么希望留下这份工作啊,这份工资不低又力所能及来之不易的工作,更何况还是老张介绍的。
想到这儿。程因只好努力地挤出笑脸,捧着那本鲜艳得刺眼的故事书读了起来。
读完了一本,程因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没承想孟孟又把另一本拍在了她的眼前。
读吧,孟孟站在一边,斜着眼睛居高临下地说道。
程因没抬头,说,老师有点累,今天不读了吧。
可是我想听。孟孟操着一种奇怪的腔调说着。
程因打了个寒战,她感觉到孟孟和她之间被那红色的一卷东西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扭曲了,她需要为那红色发挥到她该有的热度,却没想到这信息却是一个孩子传递给她的。她一抬头,看见的却是孟孟那带着娇嗔和赖皮的笑脸,完全是个任性的小孩子的模样。她一个恍惚,转念就在心里责怪自己,孟孟就是个小孩子,你怎么会心眼那样的多,你怎么能把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想象的那么坏,他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啊。
程因觉得羞愧极了,她强打起精神来微笑着说,孟孟,你想听哪一本,姐姐读给你听。
从凌姐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几乎要黑下来了。凌姐和孟孟把她送到了楼下,趁孟孟不注意,凌姐塞给了程因一百块钱。
凌姐笑着说,这还是孟孟今天拿的那张,程因你别生气,孟孟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这些坏毛病,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今天你也辛苦了。说着,她又在包里翻找起来,掏出来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苹果,递给程因说,这个你走在路上吃吧。
程因收下钱,接了苹果,和凌姐孟孟道了别。走之前凌姐还再三叮嘱她下星期一定要来。
这个地方偏远,末班公交车也没有了。程因顺着林子旁边的路慢慢往回走着,她左手攥着那张纸币,现在它安静地躺在程因的手心,不再红热滚烫。右手举着那个光洁饱满的大苹果。她咬了一口苹果,眼泪就掉了下来。明亮皎洁的月光从树林的缝隙里射出来,一丝一丝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也光亮亮的。她一直向前走着,向城市的方向走去。
在林阴路一拐出去,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刺着她的眼睛。她听见了车的鸣笛声,人的大笑,争吵和哭泣声,机器的运转声在同一时间响起,仿佛拉开了舞台的幕布。她默默地注视着这城市,从前的她以为这城市是她的,就算现在不是,那么将来也一定是属于她的。她会熟悉这城市,就像熟悉自己的头发一样。她会热爱这城市,而作为回报这城市也会同样的热爱她。她会站立在这城市的肩膀抑或是扑倒在它的脚下,她会是这城市里的风,是电,是泥,是糖。
而现在,她站在这黑漆漆的林阴道的拐角,远远地望着它,是那么复杂,陌生。像一只巨兽,又像一个小丑。她不再渴望,她觉得自己不会再渴望。
周末的时候,她买了药回了家。父亲看见她很高兴,却只能无可奈何的躺在床上,对着女儿咧着嘴笑一笑。母亲照旧坐在那张藤编的古老椅子上失神。她摇了摇母亲,说,妈妈我回来了。母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嘴里却胡乱叫着,妈,妈。
她坐在一张塑料板凳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所有的这一切都源于高三那年,母亲和姥姥因为一件小事吵了架。姥姥一赌气提了几件衣服就独自回去乡下的老家。母亲回来看见姥姥不见了,还赌气着说,最好以后也别回来了。虽是这样说,母亲却背过身赶紧给老家打了个电话。可一连好几天也没有姥姥回去的消息,母亲着急得上火,开着车亲戚朋友一家一家的找,还是没有姥姥的消息。几天之间,母亲的头发掉了一大半,肿得像海蜇一样的眼睛里不时流出悔恨的泪水来。母亲开着车,在回老家的路上一片土地一片土地的找,在枯黄和银白的田野里大声呼唤,泪水滴在黄土地上。
后来,母亲终于在路旁的一个沟渠里找到了姥姥。她的身躯却已经僵硬,眼睛和嘴唇都紧闭着,是青紫色的。指甲深深的嵌进胳膊的肉里,也是青紫的。母亲把姥姥从沟渠里抱了出来,叫了一声妈,就昏倒在地。一旁的父亲赶紧把母亲搀扶起来,但是母亲却四肢又冰又软,紧闭的眼里不断地流出泪水,就像是一个裂了缝的熟椰子。
父亲把母亲和姥姥送进了医院里。在病床上,母亲在朦胧之中听见医生对父亲说,姥姥是在回老家的路上被石头绊倒了掉进了沟渠里,当时可能只是短暂性的昏迷,并不致死。姥姥不是被磕死的,也不是失血过多而死的,姥姥是被冻死的。掉进了沟渠的姥姥,一下子昏了过去,她在昏睡之中几次被冻醒,却手脚僵硬动弹不得。终于,她在这寒冷之中越缩越小,她睡熟了……
母亲醒来的时候,一缕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脸上,她不紧不慢地睁开双眼,用一种新奇的眼光看着四周,仿佛刚刚做完一场大梦。她笑了,她对着床边的程因,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她叫道,妈啊……
医生诊断母亲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她常常听见姥姥在她的耳边说话,她听见姥姥说,妮儿呀,回家呀。她听见姥姥说,妮儿呀,冷呀。她止不住地大笑,止不住地大叫,止不住地沉默。
母亲病得很重,每天要吃很多很贵的药来控制病情。父亲把银行里所有的存款都取了出来,悉数交给了医院。父亲想,自己拼命工作肯定能负担得起这些费用,程因也不至于在学校过得太紧巴。
可是灾祸永远是不单行的。精神恍惚的母亲趁着医生不注意跑出了医院,父亲怕母亲重蹈了姥姥的覆辙,心急火燎的满世界去找,情急之中也顾不上红绿灯,被一辆重型货车撞翻。父亲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有出医院的大门,她在水房里对着不断滴水的水龙头端详了一个下午。
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程因觉得它们仿佛已经过去了很远很远,远到她的记忆已经变得依稀,远到当年那些表示同情可怜冷漠快意的人们早就有了新的谈资,可那生活鞭子却还高举在她的头上。三年以来,为了治疗父母的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稍微值钱一点的家当也都悉数送进了典当行,程因也腆着脸,借遍了所有可以借的亲戚朋友的钱,搞得最后几个亲戚在路上远远地看见了她也视而不见。大学上了两年,学费是贷款来的,生活费就靠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在外面挣,有时候自己没吃饭,也要给母亲买药。
她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大家都在披红挂绿的和自己的家人朋友过圣诞节,程因却饿着一天都没有吃饭的肚子在一家商场门口带着一个发光的鹿角兜售苹果和鲜花。当深夜的时候街上的热闹慢慢冷却下去时,她才在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速食面。当她把一筷子面吸进嘴里的时候,她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周四的早晨她按时敲开了凌姐家的门,开门来的却不是凌姐而是孟孟。孟孟一见程因亲热地叫了一句,小程姐姐,你终于来了。没等程因开口问,孟孟就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小程姐姐我跟你说,我妈妈发烧了,是昨天晚上被我爸爸打的。
这时候凌姐一脸疲倦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显然她听见了孟孟的话。她对着程因笑了笑说,小程呀,今天我生病了,你就按照日程表来带孟孟吧,不要让他总是玩ipad,如果他想出去,你就带他到楼下玩一玩。我头痛得厉害,先回房间睡一会。
程因一面答应着,一面叮嘱凌姐要好好休息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凌姐回了房间,程因就带着孟孟按着时间表上的安排开始学习。孟孟却总是动不动往凌姐房间跑,程因让孟孟画画,孟孟却跑去问凌姐可以不可以。凌姐说小程老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可是却还是往凌姐房间里跑。
程因想,是不是我太没有老师的样子了,搞得孟孟都不拿我的话当一回事,我是不是该对他严格一些。程因转念又一想,现在的孩子可都金贵得很呢,父母都说不得更何况我这个外人呢。万一孟孟不要我做他的老师了,我这份工作也丢了,外面找兼职的大学生也多得很呢。
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孟孟又一副神秘地样子附在程因的耳边说,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程因问,什么秘密啊?
孟孟眨着眼睛说,你知道吗?我就要有小弟弟了。
程因思索了一下孟孟话里的意思,恍然大悟,心里不禁对凌姐暗暗佩服起来。几个月之前刚刚放开了二胎政策,凌姐这里可就怀上了,真是快捷高效狠抓落实啊。
程因笑着说,恭喜你啊,那孟孟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呢。
孟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道,都可以啊,弟弟妹妹我都喜欢啊。
两个人正说着话,凌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凌姐摆弄着手机说道,咱们叫个外卖吧,你们想吃什么菜。
程因忙说,凌姐,别叫了,我们三个就在家里随便做点东西吃吧。
凌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耸耸肩膀说,可是我不会做饭啊。
程因说,那我做吧,我会做饭。
凌姐惊讶地看着程因说,真的吗,那太好了,那我和孟孟今天能吃个现成了。
程因腼腆地笑了笑。她进了厨房轻车熟路的焖了米饭,炒了一碟醋熘瓜片,一碟干煸豆角,顺手捎带着烧了一个汤。这些事情程因在家里做过不下几百遍。母亲生病后,只要是她在家里的时候,饭菜都是由她来做。菜谱都是网上看来的,自己照猫画虎也学得有模有样,就连神志不清的母亲几次也夸合她胃口。
菜端出来,凌姐夹了一口便大肆夸赞起来,说比外卖上的饭好吃多了。
程因有些感动,她知道自己做的饭并没有凌姐夸的那么好,凌姐是给她面子呢。
凌姐吃了没几口,脸色就蓦然苍白了起来,程因知道这是怀孕正常的反应,立刻起身过去扶住了凌姐。凌姐对着程因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怕她多想似的说道,你做的饭很好吃,可惜我最近不太舒服,没有这个口福了。
程因赶紧说,没事的我都知道的。她想,凌姐真的是太好了太温柔了,明明自己不舒服心里还替程因想着,怕她是认为她做的饭不好吃。凌姐真是太善良了。
程因扶着凌姐坐到沙发上,给凌姐倒了一杯水。她看着凌姐虚弱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又打算要一个孩子呢?现在养一个孩子成本那么高,不辛苦吗?
凌姐呷了一口水,看着她说道,现在生活越来越不容易了,独生子女多孤单多苦啊。不管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以后他和孟孟总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啊。以后就算我和他爸爸有了什么意外,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太孤单太凄苦。
程因听着心里一酸,禁不住想道,我也曾经是有哥哥的啊,要是哥哥还在该多好啊。程因的父母在有程因之前是有过孩子的,是个男孩子,却因为是个虚弱的早产儿,在月子里就早早地夭折了。后来夫妻俩说起来总是感叹,要是那个孩子活下来的话程因也有个大哥哥了。
其实程因知道,要是哥哥活下来,那就不会有程因了。那个时候正是计划生育严抓严打的时候,有的家庭就因为私生二胎被罚得倾家荡产。那个时候不是有部叫做《超生游击队》的小品吗,一家几口人拖着超生的孩子们在城市里左躲右藏,滑稽之中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凄凉之感。就算是这样,程因还是忍不住幻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就算他不能够赚钱养家糊口,给父母治病,那难过的时候扑在他的怀里哭一哭也是可以的吧。就算不能解决眼前的这些麻烦事,两个人还是可以互相依靠的呀。
小程,你怎么了?看到她一时间失了神,凌姐关切的问。
没什么没什么。程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对着凌姐尴尬的笑了笑,掩饰般的随口说道,凌姐,我听孟孟说你昨天晚上发烧了,现在好些了吗?烧退了没有。
凌姐说,没事,就是低烧而已,可能是因为着凉了吧,现在差不多已经好了。
程因想起孟孟说凌姐和她的丈夫吵架了,她很想关切的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但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自己一个外人擅自询问也不太礼貌,就把刚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凌姐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显然今天早上程因和孟孟的对话她都听见了。她说,昨天晚上我和孟孟的爸爸起了一点争执,孟孟今天早上和你说了吧。
程因点了点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凌姐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又呷了一口,才说,我和孟孟的爸爸是在国外认识的,加拿大。我在那里读教育学的硕士,他当时在读博士。我们在加拿大结了婚,又在香港生下了孟孟。但是他还是想回家乡发展,于是我就跟着他到了太原。我们家可不在这边呐,我们家在浙江呢,但是他想回来,我就跟着他过来了。我们两个一起在S大学找了工作,现在他已经是博导了。但是一年之前孟孟不想去幼儿园上学了,他就擅自去学校给我把工作辞了,让我在家里好好带孟孟。请家教也是近几个月之间的事,可能是因为年龄稍微大了点,这次怀孕反应特别大,动不动就头晕,才想着给孟孟请家教的。
之前为了让孟孟的学习更生动一点,我在太原组织过一个英文夏令营,反响很好,结束了好久还有家长来问什么时候办第二期。前几天又有一个小学校长来找我,想和我合作办一所中学。昨晚我刚把这个想法告诉孟孟的爸爸,他就发火了,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让我在家里好好带孟孟,挣钱的事情交给他来做。我告诉他这和钱没有关系,可他什么也不听。
说这些话的时候,凌姐的语气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丝毫的埋怨。
程因问,为什么他不让你工作呢?
我得在家好好照顾孟孟呀,再说现在又有了个孩子,我得在家里好好教育他们,外面幼儿园里的老师我也不放心。
程因听着,苦笑了一下。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多少孩子不都是这样长大的呢?程因记起自己小的时候,除了在幼儿园的时候,都是被一个人锁在家里的。小小的程因就在家里一个人玩,她和墙说话和被子捉迷藏,两只小手在痰盂里抓来抓去,最后总是躺在某一个角落里静悄悄的睡着了。在上小学之前,她最好的玩伴就是她自己。可是你看,就是这样程因也好好地长大了呀。她比别的孩子都要独立,都要坚强。
于是程因替凌姐打抱不平,孩子的事情是夫妻双方的事情,凭什么让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呀。你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啊!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你因为他远离自己的家人来到了这里已经够为难了,难道不该争取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吗?
凌姐笑了,她在笑程因幼稚,她在笑程因被现在这些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所谓女权思想冲昏了头脑,她笑程因那掷地有声的口号,生硬无知漂浮在生活和家庭之上。
她对程因说,小程啊,你还小。我告诉你,女人结了婚就是要退一步的,一个家庭若总是女人出头,那么这个家庭里的男人必然是被压制的。他要么碌碌无为,要么怨声载道,可这哪一样都对这个家庭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如果家庭是一个庭院的话,那么男人就是这院里的一棵果树,你要给他养料,你要让他出脱,你要让他为这个庭院挡着风雨,你就要退一步。这样,这个果树结出果实才会落在庭院里,滋养它。这个家庭才会永葆青春。
程因迷惑地看着凌姐,她想问,那么女人就不应该有自己喜爱的事业吗?
她还想问,既然这些道理凌姐都明白,那还何苦和孟孟的爸爸吵架呢?
她更想问,家庭,真的可以让两个人甚至几代人幸福吗?
她感到迷惑。
晚上回去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对着黑洞洞的天花板不住地想。家庭,事业,教育,这三样东西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明明就是悖论,怎么可能每一样都兼顾呢?她觉得过去的人对这些东西都不那么看重的时候,仿佛一切都井然有序,根本看不出丝毫问题来。可是到了当代,这些东西却被一样又一样的送上了手术台,被剖开,又用这样那样不同的线缝合,最终却更是伤痕累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却始终得不到答案。最后索性被子一蒙,管他呢,先睡觉吧。
后来程因又陆陆续续去教了孟孟好几次。凌姐对她一直很好,也总对她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程因很感动,觉得凌姐真的是一个好女人。她觉得凌姐真的是太孤独了,在太原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生活永远围绕着孩子,丈夫,孩子。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她甚至都不喜欢买衣服和做指甲。
所以有一天凌姐家来了客人时,程因大吃了一惊。来人是一对夫妻,领着一个小男孩,年纪看起来比孟孟稍微大着那么一些。
凌姐给程因介绍道,他们是在凌姐办的夏令营里认识的。转过脸去又对夫妻介绍道,这个女孩是我给孟孟找的家教,脾气特别好的一个小女孩。
夫妻远远地对着程因点了点头,对着凌姐叮嘱了几句什么,就拉上门走了出去,唯独把小男孩留了下来。
凌姐对程因说,这夫妻俩今天有点事情,恰逢嘉嘉,也就是这个小男孩,今天学校放假。没有办法照顾,又因为之前在夏令营里和凌姐有过一点交情,就把他送过来希望凌姐能教他一点英语。
程因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吃过饭之后,凌姐提议让孟孟和嘉嘉做一场英文数字比赛,说是比赛呢,其实就是一个小游戏。凌姐从房间里抱出了一个大的牛皮纸盒,里面都是一些塑料做的数字模具。
凌姐对孟孟和嘉嘉说,好,我们现在开始比赛,我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数字,谁能最快最准确的用英文把它说出来,我就给他一个奖励。小程,你拿一张纸写下孟孟和嘉嘉的名字,谁答对了,你就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一个1,好吗?
好的。程因答应着,从一个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
开始两个孩子还玩得很开心,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的回答,毫不示弱。可是孟孟隔几分钟就跑到程因这边伸长了脑袋往纸上瞧,一看到嘉嘉名字后面长长的一串超过了自己,嘴巴一扭,跑到房间哭了起来,还反锁上了门。
凌姐用眼神示意程因去哄一哄孟孟。程因轻轻地瞧着门,柔声细语地说,孟孟,开开门啊,我是姐姐,咱们不做游戏了,我把奖品直接给你好吗?
程因听见孟孟小猫一般的哭声隔着门缝传出来,她听见孟孟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着说道,你走开,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程因只好在门口好声好气的劝着,但孟孟还是在里面抽泣着,一点儿也不搭理门外的程因。嘉嘉也在外面说道,孟孟我把我的分数都给你,你出来好不好。可孟孟就是不搭腔。
凌姐走了过来,对着门缝说道,孟孟,快出来吧,姐姐刚才搞错了,是她把你们俩的得分写错了。
程因惊讶地看了凌姐一眼,凌姐对着程因使劲挤了挤眼睛。程因知道凌姐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没有想到凌姐会这样说,虽然是为了哄孟孟,可她还是感觉到一阵不适。
孟孟听到凌姐的话,这才打开了门,脸上还挂着残留的泪水。他扭着头问程因,是真的吗?
程因点点头说,是的。
孟孟忿忿地在程因的腿上推了一把,不高兴地说道,你还是姐姐呢,连算术都算不好。
程因感觉喉咙里有个东西跳了跳,她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她想说什么,但是她忍住了。
凌姐没有看见程因的神情,她转过身去对孟孟和嘉嘉说道,好啦,那咱们不做这个游戏了,让姐姐带着你们到楼下去玩吧。
孟孟和嘉嘉都举起双手表示赞同,程因只好带着他们往楼下走。关门之前门缝里才飘出来一句话,照顾好两个孩子的安全。
知道了。程因有气无力的回答。
把孟孟和嘉嘉带到了楼下,程因说,你们两个去玩吧,等要回去的时候我过来叫你们。
孟孟和嘉嘉不走,却相视使了个眼色。嘉嘉突然蹿过来夺过了程因的手机,扔进了假山后面的杂草丛里。程因慌忙跑过去捡。她低下头寻找的时候却感觉到小腿一阵疼痛,转过身才看见是孟孟和嘉嘉捡拾了排水道里的鹅卵石,正嬉笑着一个接一个的向她投来。有一块正中她的小腿,顿时间凝起了一块青紫。
程因有点生气了,她想发火,想向呵斥自己的弟弟一样呵斥他们,她想扭身拂袖而去,把这两个调皮的小东西扔在这里,她实在是想哭!
可是这些她通通都不能做,她能做的只有摆出一副难看的笑脸,委屈而又无奈地说,你们不可以这样,这样是不礼貌的。
把两个孩子带回家之后,程因没有告诉凌姐刚刚在楼下发生的事情。她知道这些话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孟孟不是她的弟弟,也不是她的儿子,她不想做于她无益的事情,她仍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两个孩子都饿了,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得极其认真。凌姐趁他们不注意,突然把一卷钞票塞到了程因手里。程因半握着钞票,就像握着一双湿答答的鞋子,她惊讶地看着凌姐,说,凌姐这个月不是还没到……
凌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我马上要到待产期了,婆婆让我搬到她那边去住好照顾我。我给孟孟找到了一所新的幼儿园,是我的朋友办的,相信他会照顾好孟孟的。小程,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孟孟说你是他最喜欢的老师,他很舍不得你走。希望以后有时间你还能来找孟孟玩。
小程,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尽量帮你,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不容易。凌姐握着程因的手真挚地说道。
一定会的。程因喃喃地说道。
吃过饭,凌姐和孟孟把程因一直送到小区门口。孟孟一直拉着凌姐要去便利店门口的游戏机上打地鼠,他对程因挥着手,不住地说,姐姐再见。对于孟孟来说,程因只不过是他为数众多的家教中的其中一个,她的或走或留,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凌姐只好也对程因挥着手说道,小程,再见啦。
程因也挥手,她的胳膊在仅存的一点夕阳之中被照耀得格外纤细。她挥动着胳膊说,再见,再见。
那声音很快消失在残留的光亮之中。那残存的红色光亮把熟悉的林阴道拉的很长很长,长到看不见边际,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
可她却踏上了,她必须踏上,无论这路是否有光明,有出口,有尽头。她必须踏上,她必须沿着这被扭曲了的暗红色林阴道一直一直地向前走。
责任编辑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