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
我看杨遥的小说
——杨遥小说研讨会发言
黄风
首先对文学院给杨遥召开这次作品研讨会表示祝贺!这次研讨会,可以看作杨遥小说创作的一个节点,同时也是一个新起点,我觉得对他的创作来说很重要。作为杨遥的老乡,又是从县里到省里一直相处的好朋友,我见证了他创作的成长历程。头上的头发越来越少了,手中的笔头越来越硬了,像他的小说名字《硬起来的刀子》一样。尤其是他前期的小说,好多我都读过。2005年,《黄河》给他发了6篇小说,2006年,《黄河》给他发了10篇小说,有的我至今记忆犹新。
此次研讨会,由于他发表在《收获》上的《流年》一下寄不来,看电子版我又眼花得不行,就利用中秋节前后的几天时间,读了他的两本小说集《硬起来的刀子》和《二弟的碉堡》,总共44篇小说。有些是我早读过的,有些是第一次读。从这两本小说集,结合我之前对他小说的感受,粗略地梳理出他小说的几个突出之处:
一,强烈的现实批判性。杨遥的小说不细读不行,乍看写得貌似不惊,甚至有些平淡,但越读越绵里藏针,有着强烈的批判性。44篇小说的主要人物,从人物的出场到结局,从人物的理想到现实,几乎都有着令人心痛的落差,甚至走向无可挽回的死亡。比如《硬起来的刀子》中的王四,《谯楼下》的成七,两个人都是最底层最依力本分的小人物,在一连串自己无法左右的事件的逼迫之下,最终血淋淋地走向毁灭。特别是他的前期作品,不少作品有意无意地带有一种暴力倾向,少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曾私下跟他聊过,要注意这个问题了,否则就落入套路。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后来也克服了这个问题,但人物的落差依然巨大。比如他笔下的女孩。44篇小说有一半牵涉到漂亮女孩的描述,大多是美好的化身,有的简直像女神,但是结局都不怎么美好,让人越读越心碎。像《在圆明园做渔夫》中钟飞的老婆,《刺青蝴蝶》中的段雯丽,前者由“精干、漂亮”开照馆给人照像,到后变得肥胖、痴呆,“在垃圾堆和菜市场捡烂东西吃”;后者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好奇地扑到这儿,扑到那儿”,到后变成“小婊子,你在大城市里待着不好好上学。转回这儿来又和小流氓混,你搞大了肚子谁来管?”这些女孩的沉沦、堕落,虽然有命运的捉弄,有生活的种种遭遇,但是别忘了社会的大背景。越是底层无助的小人物,越能感受到社会的弊端与沉闷,越能感受到生存的艰难和挤压,他(她)们被活生生地撕裂,除了自身的原因之外,社会有不可回避与推卸的责任。一个作家没有批判的眼光不是好作家,一部作品没有批判性不是好作品,批判性是作家和作品应有的责任与担当。
二,执着于底层人物“叙事”。在杨遥的两本小说集中,几乎写的都是底层人物,就人物的身份而言,最大的也不过局长、处长之类,再大的他手短探不着,也似乎无意去写。套用小说集《二弟的碉堡》中,秦万里给他所作评价,就是“写底层写可怜写卑微,写小人物的‘小’,常常避开艰辛或苦难,喜欢在他的‘小制作’中变换不同的角度”,并不制造复杂的情节,比较轻松地去叙述。秦万里的评价应该说准确,但有一点我不同意,他说杨遥写小人物“常常避开艰辛或苦难”。事实上恰恰相反,杨遥对他笔下的小人物的“艰辛或苦难”写得很深入,有的非常细致入微刻骨铭心,比如《硬起来的刀子》《谯楼下》《结伴寻找幸福》《在圆明园做渔夫》《二弟的碉堡》。即使一些听起来比较“阳光”作品,比如《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奔跑在世界之外》《表哥和一次青岛旅行》《下龙湾女孩》,也是如此。如果杨遥避开人物的“艰辛或苦难”去写,他的作品将会大打折扣,只玩花拳绣腿,不见真功夫。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处境,关注底层人的悲喜,是杨遥作品的共有特征。把目光的聚焦点和书写的着力点,放在寻常人物身上,折射的不是选材的偏好,而是良知未灭。写什么,不写什么;写上,还是写下,诸如此类,对所有的文字从业者,既是考验,又是区分精神贵贱的分水岭。书写“高贵”的,精神可能相当卑贱,书写“卑贱”的,精神可能非常高贵。
三,温暖的人本主义情怀。我曾私下跟杨遥聊过,说他的“现实转化能力”很强,随便将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就能高超地转化成小说的东西,而不是照抄照录的“山寨版”。我总感觉他就像一个小铁匠,忘我地沉浸在自己多年经营起来的一爿铁匠铺里,将生活中捡来的零钢碎铁,叮叮当当地锻造成四棱钉子,深深地嵌进自己的作品世界。文学创作是有根性的,好作品都具有故乡的意义。杨遥的老家是阳明堡,我的老家也是阳明堡,同在一个镇上生活了十几年。后来我调到了县里,他也调到了县里。他所写的一些人和事,有的我都非常熟悉,可是他将那些人和事变成了小说,我却熟视无睹。这大概是一个小说家与非小说家的重要的区别之一。在书写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的过程中,有时杨遥写得看似很冷很严酷,但骨子里透着人本主义的温情,像触摸夜里的石头,总能隐隐地感受到白昼的温暖。这样的价值尺度,对于杨遥的写作而言,我觉得非常珍贵。比如《硬起来的刀子》中的王四,外地人无端地侵占他做生意的地盘后,虽然最后绝望之下用刀捅杀了外地人,但在此之前经历了百般的愁思苦痛,甚至一度很是同情外地人,觉得他们为了生活像自己一样不容易,想主动放弃自己做生意的地盘。再比如《谯楼下》的成七,《下龙湾女孩》中的“我”,《刺青蝴蝶》中的刘满意。可以说,杨遥的每篇小说骨子里都透着温情,实在是难得和他今后创作应该坚持的。再就是绝望中不乏希望,这也是杨遥今后创作应该坚持的。我始终觉得,文学的责任是不断寻找希望,也是不断地予人希望,否则文学就失去了意义。杨遥的小说,无论现实多么残酷荒谬,也不管生活多么沉闷艰辛,也不管他开始如何书写,发展到最后总给人一线希望。在他的两本集子44篇小说中,大概除了《硬起来的刀子》中的王四彻底绝望外,其余的都像云雾扒开的天空透出一缕阳光,尽管有时透出来的很微弱,也很渺茫。所以他小说中的人物,不免会带有一种痞劲儿,好坏都不肯轻易认输。
四,非同一般的想象力。王安忆曾说过一段话,她说小说写作要循着常理去,一定要走到一个违反常理的地方。常理是生活本来的面目,违反常理则是生活应该有的面目。她甚至说,这就是小说的思想,或者说小说的理想。我读了她的这段话,当时心里很是一惊,觉得她点到了小说的命门上。也可以说,常识止步的地方,正是小说的起步之处。那么,怎么才能循着常理而去,走到违反常理的地方呢?我觉得很关键的一点,要靠作者出色的想象力来完成,使小说展现出“生活应该有的面目”。杨遥在这方面做到了,也见出了他创作的才气。比如《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下龙湾女孩》《在圆明园做渔夫》《白马记》《闪亮的铁轨》《二弟的碉堡》,有的从题目就能感觉出来,像巴黎他根本就没去过。特别是他的一些小说结尾,简直是神来之笔,让我读后赞叹不已。比如《二弟的碉堡》,最后竖起一根竹竿,将一个刺绣的乌鸦,像旗帜一样高悬在屋顶上。比如《《刺青蝴蝶》,最后刘满意脸上所刺的蝴蝶。比如《双塔寺里的白孔雀》,最后将白孔雀在深夜放飞。看似荒诞并不荒诞,违反了生活的常理,却获得了小说所要的效果。
可以这样说,想象力是最能体现作家才气和艺术的,愈是好作品想象力愈超凡。从这个角度去看,对杨遥的一系列小说,我觉得关注还远远不足,比如《二弟的碉堡》。2005年《黄河》发出后,被李敬泽一眼看中,入选《21世纪文学大系·2005年卷》。时隔七八年后,又在他所有的小说中独占鳌头,入选《小说选刊》主编的《一本杂志和一个时代的叙事》(2001—2010年发表的作品精选)。在这本选集中,几乎都是当今文坛的腕儿,不是大腕儿也是小腕儿,什么莫言、王蒙呀,什么苏童、刘庆邦呀,大概就他一个指头小人物。如果这篇小说不是超凡脱俗的话,能和那些腕儿们同台亮相吗?
迄今为止,杨遥大多写的是短篇小说,而且写得都不长,就像一盘精致的围棋。纵观他满盘的“围棋”,我觉得他的创作有两个走向,一个是诸如《《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表哥和一次青岛旅行》《下龙湾女孩》,一个是诸如《二弟的碉堡》《谯楼下》《硬起来的刀子》《结伴寻找幸福》,两个路数的基本底色和基本味道差不多,但在写法上的追求似乎不同。我现在也没琢磨出一个准确的定义,来好好区分他两个路径上的小说,但是感觉后者的路子更适合他一些,而且他已经在后者的路上走得比较远了。如果比作桌上的两条刀痕,后者比前者更觉坚实更见深刻,特别是震撼力。一部好作品不震撼人心是不行的,尤其是对于受众普遍世故、油腻、漠然的当下。一个作家创作的过程,其实也是寻找自己的过程,哪个路数最容易找到“自己”,自身的灵魂与作品的灵魂心心相印,就要坚定不移地走哪条路。杨遥读书很多,路数难免要受影响,希望他一旦认准了,就不要左右摇摆。
我最后想说的一点是,杨遥还要继续主打短篇,兼顾中篇,不要轻易去写长篇。观照他的前期创作,再瞻望他的创作后劲,我觉得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已进入一种自如的境地,就像托尔斯泰评价契诃夫的,也是汪曾祺非常欣赏的那样,“把文字丢来丢去”。他姓杨也颇有些羊性,已经找到一片丰茂的草地,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他会有更响亮的作品问世。
我就说这些,都是我个人之见,请杨遥和各位批评指正。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