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复调·桃花源
——王蒙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简评

2016-11-21 16:44□张
剑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维族伊犁王蒙

□张 欢



史笔·复调·桃花源
——王蒙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简评

□张欢

《这边风景》是作家王蒙动笔于1974年的长篇小说,全书达70万言,是当代小说中罕有的描写边地风光的沉雄大作。以上世纪60年代“伊塔边民外逃事件”背景下的一桩公社粮食失窃案为源头,在多条线的追索叙述中带出了一副广阔而绚丽的少数民族风俗画,展现了新疆伊犁地区独特的风土人情。对于这个文本的研究,我们不妨打开视野,在追古溯今、打通中外中寻求解读剖析的角度和视域,往往能有所得,下文试论之。

一、“六经皆史”传统的当代复归

中国文化中历来就有“六经皆史”的说法,这个说法从《论语》《史记》发源,一直可以推到隋唐的王通、刘知几,直到晚晴章太炎。章学诚一直被奉为这个观念的集大成者,仓修良、叶建华曾在《章学诚评传》中论道:“‘六经皆史’的‘史’,既具有历史资料的‘史’的含义”“又具有‘经世致用’的‘史’的内容”[1]李贽则说得更好:“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借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2]在章李看来,经与史本身就是合一之物,不过一静一动,一隐一显而已。

而王蒙《这边风景》的出现,可谓直承章李之意,是中国文化“六经皆史”传统的当代复归。王蒙一方面是小说所叙情节历史的叙述者,一方面又是评论者,既是作家王蒙,又是政治家王蒙。浓烈充沛的感情、波澜壮阔的篇幅、汪洋肆意的运笔,是韵味十足可以“垂借鉴”的“经”;描述了那个特定政治年代的边疆风情,以叙述者和评论者的双重视角对那段历史进行忠实的记录和透视,又是分量十足能够彰事实的“史”。

小说中的四清工作队员章洋,他的信仰虔诚和观点执拗,激情澎湃与思维简单,正如一个硬币的两面,不可消解,这种自身性格上的相拗也成为了小说后期矛盾冲突的重要来源。作家对此精彩自如的文学演绎自不用说,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人天性中的虔诚、热情与执拗,不往往导致了历史上的诸多毁灭并且必然的将在未来继续上演吗?在此,小说人语道“章洋的执拗,是重要小说元素,奥赛罗、项羽、李自成都有这种性格,传统文化包含一种自毁程序。章洋具备阶级斗争的理论与激情,追求斗争的修辞化,表演化,结果是没事找事,恶性循环,越来越左。”[3]此真谓史家健笔。某种意义上说,王蒙既不同于空谈义理的宋儒,又非专务考索的清学,《这边风景》于专务考索中谈出了性命义理,王蒙可谓此中一大家。非独《这边风景》如是,此笔法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早已滥觞,直到《春之声》、《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皆是一脉!

二、多声部的复调演奏

俄国理论家巴赫金于著作《诗学与访谈》中首次提出了“复调”理论,其定义是“有着各种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4]、“每本小说里写的都是众多意识的对峙,而对峙又没有通过辩证的发展得到消除。”[5]而在“众声喧哗”的多声部中演奏出黄绿大钟一般的大气之作,一向是王蒙所擅长。

书中通过“小说人语”,疏通了历史通向现实的路径,又直追司马迁的“太史公曰”、蒲松龄的“异史氏曰”,而与之不同的则是,“小说人语”乃己事之己评,而非马蒲之对他事己评,而叙述与剖析之间存在着几十年的巨大空隙,塞满这空隙,是人世沉浮的摔打锻炼,阅尽世事的慧眼如炬。附在每章结尾的“小说人语”,既与正文的叙述相互补充映照,也以作者的不同身份使小说内部形成叙事张力。有意思的是,王蒙创作小说的年代,正是一个以“极右身份写极左”的处境,联系中国百年来的社会历史语境,这样的荒唐也可以被洞世事者所理解,同时又形成一重作者身份与观点的矛盾冲突。

作为一个生长在北京而又长期生活在新疆的作家,边地的生活不可能不对王蒙的思维、语言产生重大的影响,因此这部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的,实际上是内地和新疆的两种文化、两种习惯、两种传统合力的结果,维族思维和汉族思维的交织,也产生了巨大的张力,用王蒙自己的话说:“《这边风景》的写作激情的主要来源是对一种跟你不完全相同的文化的兴趣,这既是一种好奇,也是一种欣赏。”作者在汉维两族的语言与思维之间自如穿梭,伊力哈穆、杨辉这样的善良人都是维汉两族的主体,但同时两个民族都不乏库图库扎尔、包廷贵这样的奸猾之徒,作者让不同的人物充分的表现,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的个性与色彩,这是人物的复调。而与此同时,前面提到的身份、语言、思维的复调在这里同样值得我们注意。

三、当代国人的“桃花源”

王蒙说“伊犁是好地方里的好地方”未曾入疆的笔者读到此书也不禁心神摇曳,陶陶然了。在当代文学反思现代性的浪潮中,在雾霾、污水、人欲横肆我们的精神世界的时候,王蒙用他的一支健笔,悄悄在祖国的西隅,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当代中国人安顿心灵的避世“桃花源”。

王蒙醉心于新疆的风物人情,这从他学会了维吾尔语甚至直接用维族思维写作小说就可见一斑。小说中对于伊犁风姿之欣赏赞叹,从一开头就扑面而来,几乎一下把读者抛入了一个色彩浓郁、物产丰足的异族世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您看看伊犁树木的叶子是多么黑绿黑绿!有人施肥吗?不,没有人施肥。真是个插上手杖也能够发芽长叶的地方!”自然地理是天造地设,这里的人更是“最乐观,最少忧虑”“伊犁人哪怕只剩下两个馕饼,也还要拿出一个当做手鼓敲打着起舞”确实,维吾尔族人深入骨髓的世俗性,不论再怎样猛烈的政治风暴中,《毛主席语录》、“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些口号在他们的眼里,始终不如打馕、酿酒与喝奶茶来的重要。王蒙在《半生多事》中写到了两个分属“造反派”和“保皇党”的维族人在路上相遇,两人照例在路边推车慢谈,在相互握手、摸胡子后,一个问另一个:“您的观点是什么?”答道:“我,保皇!”另一个点点头,说:“我,造反!”然后两人含笑而去。这里与鲁迅在《阿Q正传》《风波》中对于革命的深层次反思与批判不同的是,用近乎戏谑的方式来解构了“革命”与“政治”,甚至在维族人看来,“打倒”和“万岁”的发音都分不清,“保皇”“造反”更无从谈起了。

虽然整部作品中的伊犁不乏阴谋与诡计、毒虫和蛇蝎,但只是“幽暗的时光隧道中的雷鸣电闪”,热爱生活才是这个地方无处不在的主题。正如王蒙自己说的,“不妥协的政策会扭曲生活,劳动人民的生活,却能消解左的荒唐。”确实,伊犁人与生俱来的。伊犁人每每一度过风暴危机后,不就一下变得正常如初了吗,重新主宰他们生活的,仍然是春耕秋收、茶棚里的闲谈和奎克期(哈密瓜)与卡哇普(烤肉串)。在维族人身上体现出的那种重生观念和乐天思维,不仅仅给的是王蒙重要的启发,更是对于在政治与革命中飘荡牺牲了百年的整个民族提供了一种新的参照,伊犁,不就是中国人的桃花源吗?相信这不仅仅是经历过“反右”、“四清”“文革”的王蒙的思考与呼唤,更是一代人的切身之感。

(河北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5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媒介文化视域下的新世纪长篇小说研究”(课题编号:2015030527)、2015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长篇小说与文学市场之关系研究”(项目批准号:HB15WX033)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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