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至死:从《夏洛特烦恼》看当下中国喜剧电影的创作走向

2016-11-21 14:36黄含
文艺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夏洛喜剧电影屌丝

○黄含

娱乐至死:从《夏洛特烦恼》看当下中国喜剧电影的创作走向

○黄含

2015年一部由开心麻花出品的《夏洛特烦恼》悄然空降国庆档院线,这部映前排片不佳,开画表现平平的喜剧电影在同一档期并同为喜剧片《港囧》的强劲上映的情况下依靠口碑效应票房高涨。根据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发布的国庆档中国电影观众满意度调查结果,《夏洛特烦恼》超《港囧》位列前二。同时该片内容也引发争议,台湾资深影人焦雄屏接受媒体采访时直呼《夏洛特烦恼》太烂,认为“导演对电影艺术、电影美学不尊重,把电影当短剧拍。就是一部杂乱的综艺短剧。”此外她批评了当下许多年轻电影创作者的三观——“非常不健全!”①在目前国内喜剧电影市场盛况空前的情况下,如何看待电影人的犀利批判与观众热捧之间的矛盾,不妨从《夏洛特烦恼》的创作内涵谈起。

一、屌丝身份的自我认同

《夏洛特烦恼》讲述的是男主角大闹初恋婚礼后意外重返青春并最终领悟人生并寻回真爱的故事。电影杂糅青春、爱情、怀旧、黑色幽默等多种类型,借主角夏洛的现实生活和青春重返,塑造了生活落魄—春风得意—迷途知返的屌丝男形象。这样类似题材的喜剧电影在当下中国并不鲜见,与《夏洛特烦恼》同期上映的《港囧》中,徐峥饰演的徐来与夏洛极为相似,人至中年始终对初恋念念不忘,历经波折后痛改前非,重拾真爱。两部作品的内涵均是中年男人“糟糠之妻不可弃”的回头是岸,包装则依靠容易引发共鸣的时代情怀。《夏洛特烦恼中》的夏洛是一无所成的待业人员,《港囧》中的徐来则为小有名气的成功人士,尽管两部电影中主人公地位有别,但二者身上又具备着相同的特质——挥之不去的屌丝气场。两部片中也明示出这种屌丝气质源自他们的年轻时代。《港囧》中徐来一直试图隐去的屌丝本质,因为旅行中的外力因素和自己的情绪起伏又逐步重现,这与《泰囧》和《心花怒放》等片中的主人公设定均相同,而《夏洛特烦恼》则更具有青年草根阶层的特质,片中夏洛从头至尾将屌丝男的身份发扬光大:即便回到过去,也是以一种趾高气昂的屌丝气场代替了曾经唯唯诺诺的屌丝心态:不管有没有做梦,他都要将屌丝精神进行到底。曾经王朔冯小刚式的痞子精神被宁浩徐峥所引领的屌丝文化所替代,现在这种屌丝气质又面临新的变革:一种被迫定义的屌丝身份被新的“我是屌丝又怎样”的心态所置换,即屌丝身份的自我认可与接受,当笑点的聚焦不再是屌丝身份别扭地等待被确认的过程时,电影的亮点变成了纯粹的草根青年的胜利,甚至能从中寻到周星驰电影的观影快感。在这种自我认同中,观众也不再仅仅满足过去旁观倒霉蛋一路出尽洋相的优越感,屌丝的成长史暗合着他们的自身经历,借着影片中能为所欲为的屌丝身份观众们也着实过了把瘾。

二、男性视角:性的压抑与女性形象

当下的喜剧电影中性往往成为故事的原动力,如《夏洛特烦恼》对青春期异性的性萌动、《港囧》中与初恋始终未遂的吻、《心花怒放》中对一夜情的尝试,《前任2:备胎反击战》中的致命邂逅等。性被压抑与被释放的过程又驱动影片向前发展。在《夏洛特烦恼》中,青春期男孩女孩的思春是引发戏剧性矛盾的关键。夏洛在秋雅婚礼上醉酒失态是青春期性压抑的遗留,当他重返校园后,个性的彻底释放同时带来了少年性意识的觉醒,编剧充分共享了直男的青春期梦想:女神垂青和万众瞩目。在无须承担责任的前提下,夏洛殴打老师、烧毁教科书、欺负同学;对向往的班花秋雅不惜死缠烂打,软硬兼施,全校朝会上公开示爱,校园广播里弹唱情歌,强制坐同桌骚扰,甚至为了送对方回家偷偷戳爆她的自行车胎;中年夏洛靠在大排档弹吉他唱歌赚钱为生,重回中学后靠弹唱朴树和许巍的歌曲成为校园明星。这一系列或文青或流氓的疯狂举动,均符合被压抑和遭遇创伤后的性心理活动,夏洛重返青春后的为所欲为正是对自己过去软弱形象的不断修正。原始的强烈的冲动解释影片人物的夸张行为,但影片过度的世俗化将青春期变成了一场滑稽的审丑。娘娘腔的孟特作为男生压抑对女儿身的向往;表面三好学生的袁华在家偷看AV;马冬梅东施效颦;学生群殴老师、聚众抽烟;踢球男生对秋雅以“洛嫂”相称等,纯情的、崇尚友谊的或早熟叛逆的传统中学生形象被赋予上浓厚的社会气息。

对女性形象塑造上《夏洛特烦恼》遵循了当下喜剧电影中红玫瑰和白玫瑰的人物设定。影片男主角的生活里总会出现扮演圣母的女子,比如夏洛的马冬梅,徐来的菠菜,煎饼侠的柳岩,全身心的爱着男主是这些女人共有的特质,她们表面狷狂泼辣,实际内心柔软细腻,无怨无悔付出自己的一切成全男主的感情或事业。同时,也总有一朵带刺的红玫瑰扎痛着男主心底最柔软处,比如夏洛的秋雅、徐来的杨伊、煎饼侠的前女友等。这些容貌姣好我见犹怜的女神对男主角来说可望而不可即。当男主终于接近时会发现女神只不过外表光鲜,内心品质有不容接受的缺陷,比如自私自利、充满心机等,但男主真正不能接受的缺陷正是痴情白玫瑰的反面——滥情和不专一。水性杨花与男主妻子或知己红颜的忠诚痴情形成鲜明对比,促使了男主的悔悟。这也是为什么婚后的秋雅只能是利用夏洛的名气最后和袁华睡在一起的蛇蝎妇人——若非此设定,夏洛又怎么能回头是岸找马冬梅呢?《夏洛特烦恼》和《港囧》以徐来和夏洛对妻子的情感回归作为主人公人生中的壮举,除了原配的一片痴心外,女神的堕落是他们迷途知返最重要的契机。这种形象设定遵循着中国男人在择偶上的传统价值取向。对女性观众而言,男人尽管心在他处但能回头是岸,也完全符合她们对两性情感的普遍追求,影片在奔放的性喜剧中回归到传统的合家欢。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的痴情女子为爱人守身如玉是男主角能够接纳她们的最终条件,在《港囧》中,赵薇饰演的菠菜在香港街头与外国俊男拥抱亲昵,《夏洛特烦恼》中马冬梅和流氓钻小树林都给观众以女方情感或身体不再独属于男主的印象,之后还原真相才发现她们是清白的。男主出轨在先却要在剧情设置上保证女主角的清白无暇,也力证了当下喜剧电影中隐藏至深的男性沙文主义。

三、南柯一梦:越过传统价值观

借“梦”的形式将对现实的逃避主义心理合法化是喜剧电影的惯常做法,然而梦境中对伦理道德秩序的颠覆使《夏洛特烦恼》的价值观发生了错位。“南柯一梦”出自唐代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文中主人公枕于古槐树下梦见自己被委以太守重任,迎娶了公主成为驸马富贵一时,最后却落得国破家亡于梦中惊醒。《夏洛特烦恼》的剧情正是对“南柯一梦”的现代版演绎。除了穿越时空的功能外,梦境为夏洛回到过去各种放浪形骸做出貌似合理的铺垫。夏洛人至中年每天靠着妻子马冬梅生活,却始终忘不了中学时代的暗恋对象。强烈的虚荣心支撑着他假扮富豪出现在校花的婚礼上。在马冬梅赶来后夏洛在同学面前出尽洋相,醉酒躲进卫生间不肯出去。可以看出夏洛厌恶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同时也极力逃避残酷的生活真相。逃避现实的最快捷和有效方式就是做梦。借助梦境夏洛完成了颠覆现实的壮举。他空降回中学班上后,首先做的是强吻班花、撕碎试卷、暴打老师、羞辱同学,报复性的举动一气呵成,在暗合观众群体在青春期时因为暗恋未遂、被老师训斥或被同窗欺负而产生的复杂情绪的同时,也跨越了伦理道德的底线。在其他人物设定上,夏洛的同窗要么娘娘腔或油头粉面,要么傻不愣登或胆小虚荣;老师粗暴教学,阿谀奉承;甚至连自己的妈妈都俨然叼着烟的风尘女子,为了让夏洛重返学校时,撕碎自己的衣服威胁校长非礼,当夏洛患艾滋病入膏肓时,竟然上演了将自己托付给儿子同窗的荒诞剧情。夏洛在屌丝的群戏中俨然具备了英雄的气概,通过走捷径成为人生赢家,不仅甩掉了钦慕自己的马冬梅,如愿以偿娶到班花,甚至开游艇住豪宅四处泡妞。夏洛和周围人背离伦常、违反传统价值的负面活动无疑带有对现代人的欲望之梦的讽刺,但剧情的单薄使主人公思想转化的动机十分牵强。梦里夏洛一直很享受他春风得意的人生,直至在阅尽千帆后得知马冬梅为他跟黑老大钻小树林和自己得病。真爱难寻和濒临死亡成为他回头是岸的原因。倘若秋雅并不出轨或夏洛并未身染重疾,还会有这样的人生顿悟吗?醒来后的夏洛唯一的觉醒是痴缠在了马冬梅身上,而他仍是那个好吃懒做依靠老婆养着的夏洛。夏洛重返中学生活的一系列行为早已超越对现实状态做出的补偿,所有的桥段均充斥着小人得志的激动和畅快。在伦理道德秩序被彻底颠覆的同时,亲情、友情、爱情均成为符号的摆设,片尾以寻回真爱试图重新走上正确的价值观,尽管被赞实践了喜剧的意义“穿越种种浮躁,寻回最初的自我”②,依然掩盖不住电影空洞的价值内涵。

四、娱乐至死:IP改编与文化拼贴

《夏洛特烦恼》与《港囧》等作品从故事梗概上看非常相似,真正将《夏洛特烦恼》推向口碑峰顶的是观众对该片喜剧效果的认可。幽默桥段的巧妙设置是电影能否达到喜剧效果的关键,而演员的诠释则决定了多大程度上能实现电影的逗趣横生。《夏洛特烦恼》源自开心麻花的招牌贺岁舞台话剧,搞笑段子经过多年的打磨已非常成熟,剧组对笑点的设计和布置有着精准的把控,影片主演沈腾、马丽、常远等人均学表演出身并且长期从事小品的创作和表演,剧组班底中谐星的专业素质也毋庸置疑,这成为该片在非明星制作和非明星班底的情况下横空出世的最大原因。《夏洛特烦恼》作为话剧IP改编的喜剧电影,其喜剧杀伤力在电影手法和技术的运用下得到了空前的展现。东北味儿十足的小品告别舞台的有限空间被搬上银幕,叙事结构的安排更加自由,画面剪辑的合成与蒙太奇手法的运用再加上对演员的肢体语言和表情的大量镜头特写,放大了影片人物和剧情的荒诞滑稽,使影片的动漫式夸张风格得到了最大化的呈现。

《夏洛特烦恼》对幽默效果的设置是成功的,但难以掩盖影片逻辑结构散乱的硬伤。喜剧电影依赖荒诞又别具一格的故事内容和精巧的情节设置而不仅仅是笑点的编排,幽默环节的设计服从故事主线的需要。《夏洛特烦恼》定位不在剧情内容,而是集中对原生小品表演的再现,通过大量段子的组合编排制造喜剧效果。喜剧场景的段落式组合独立于故事情节外,相互间缺乏必要的逻辑联系,主要以喜剧技巧的展示博取眼球。影片对喜剧段子的演绎仍是相声小品的表演形式,脱离故事情节的笑点制造仍采取的目前国内喜剧电影的惯常套路:对经典歌曲、影视剧台词、娱乐圈话题、网络热点的恶搞和调侃。《夏洛特烦恼》老瓶新装《一剪梅》,将袁华与秋雅的你侬我侬恶搞为哭笑不得的言情戏码,一曲“刘德华”版《咱们屯里人》倒土不洋,编剧甚至直接山寨那姐、周杰伦等明星,并拿《中国好声音》等选秀话题开涮。各种网络语言和流行元素的拼贴,将影片叙事彻底碎片化。这种碎片化的叙事策略在恶搞、戏仿、拼贴和无厘头等手段下,对影片的文化内涵进行了彻底的解构。除此之外,影片也涉及对社会现状和人际关系的讽刺和批判。电影多处对话出现了对男女关系的调侃,如夏洛的小舅子说他不能偷开女友的豪车太久,因为“今天是女朋友的60大寿”;在马冬梅敬酒时误把秋雅新婚丈夫当作其父的口误;王老师在课堂上斥责学生“你以为你是校长想睡哪睡哪”;张扬告诉垂死的夏洛“我叫你哥你叫我爸”等,这些荒诞的人物关系的设计尽管是对不正当关系的隐射,由于和剧情发展毫无关联并且对角色关系错乱只是碎片化的呈现,最终只停留在了戏谑的表层上。《港囧》中徐峥继续走“囧途”路线,尝试将笑料安插到徐来与小舅子一路的追逐打闹中,《夏洛特烦恼》的故事性被影片的快感消费彻底消解;《港囧》中徐来一边搞笑逗乐一边说教人生,《夏洛特烦恼》则消解了喜剧电影对社会伦理价值的讽喻批判,将游戏人生和颠覆伦常贯彻到剧终。与过去第六代导演、冯小刚直至宁浩等人的喜剧作品追求“笑中带泪”的人生哲思相比,《夏洛特烦恼》宣告的是一场彻底的娱乐狂欢。

《夏洛特烦恼》是当下中国喜剧电影发展的缩影,它对流行文化和草根精神对观众的影响力搭脉精准,是青年亚文化和后现代娱乐狂欢精神的体现。影片人物“奉行娱乐至上,不关心娱乐的社会伦理价值,作为一种文化姿态的反讽搞笑,成为他们的重要话语手段,他们是以反讽、颠覆、搞笑、娱乐化的方式从边缘借助商业的力量向中心和大众社会突进。”③片中夏洛在狂欢到生命尽头后瞬间惊醒,又紧接着在现实生活中继续坚守他的玩笑人生。严肃价值观以娱乐的方式呈现给大众,甚至价值观本身也成为娱乐的对象。刻意怀旧、恶搞经典、热点植入等手段已经成为目前中小成本喜剧电影程式化的制作标准,对编剧和导演功力的衡量标准更趋向于对纯粹商业诉求和娱乐诉求的满足。超高票房下中国喜剧电影原创思维和艺术内涵的缺失不容乐观,喜剧电影的道德底线和价值取向同样有待考验。当娱乐已经成为一种权威的影像话语,无论是电影从业者还是观众都应提高警惕,在追求影像视听快感的同时别让文化精神变成娱乐至死的舞台。

注释:

①《电影人焦雄屏炮轰<夏洛特烦恼>:短剧烂片,三观不正》,凤凰娱乐http://ent.ifeng.com/a/20151105/42521632_0. shtml.

②《<夏洛特烦恼>:回答了喜剧的意义》,《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3日。

③陈旭光:《近年喜剧电影的类型化与青年文化性》,《当代电影》2012年第7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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