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伏(短篇小说)

2016-11-21 11:59邓跃东
文艺论坛 2016年19期
关键词:老汉

○ 邓跃东

捕伏(短篇小说)

○ 邓跃东

山环着水,水绕着山;峰回了路转,柳暗了花明。

茂老汉他们居住的这个僻乡,处在湘西南雪峰山脉的深处,植被茂盛,山青水绿。山中水田连片,风从稻野吹过,带来了阵阵凉爽,还把丝丝芬芳吹入心田。

茂老汉在山中生活快七十年了,现在经常拄着竹棍到田边来,他会久久地望着风吹叶摆、芳香四溢的稻田,站累了就席地坐下抽支烟,抽了烟有了精神,又蹲起来拨动稻叶,深深地吸收稻花的气息,一个人跟稻花说着话,像要把前面几十年失去的情分追溯回来。

去年的一个傍晚,茂老汉在田坎上快速转身时,身体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稻田里,水花溅得老高,稻叶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夜里,打着马灯寻找的家人发现了他,湿漉漉的送到医院,虽然救回一条命,但断了两根肋骨。茂老汉在歇脚养伤的一年里,对熟悉的水稻有了新的看法,觉得观赏水稻是美好的事情,应该弥足珍重,毕竟这把年龄了。

茂老汉名叫刘德茂,是个农民,却靠木工手艺谋生。人们喊他茂师傅,但不是说他手艺好,常常另有事情需他帮助。

这片深山很少受到外部的影响,植被完整,古树林立,稀有生物品种留存较多。山里常见的爬行动物就是长虫,多得如树根,长虫多了,不祛除一些就会影响日常生活,时不时地把人伤了、把鸡咬走了,蛇皮经常蜕在屋檐下,叫人提心吊胆的。山民们很早起就在山上讨生活,有的就以捕捉长虫为业。如今人们在热闹的地方呆烦了,喜欢往僻静的山里走,进山的路上就有绕着蓝色头巾的人在招手,叫卖土产、兜售药材。还有一些人,提着袋子,沿路探问行车人,要不要野生长虫。你要是多看一眼,他就嗦地抓出一条散发寒光的长虫来,说这是四岁的乌鞘公,原始遗留品种,壮实肥美,药性中天了,用来煲汤泡酒、做药引,足效得很。车上的人不敢回话,直愣愣地盯着铮亮的长虫头,生怕它扑了上来。

过去,这一带捕捉长虫的人很多,长虫也捕不尽,砥砺出了很多高手。有时候,他们追着一条长虫到洞窟了,高手们却不能得手,折腾半天,还得去请老师傅茂老汉。茂老汉却是业余手,不专门捕捉,要是碰上了,也不放过。他在这里名声大,从没失手过,有求必应,应之必胜,赢得了茂师傅的尊称。

这些年,人们学起了时髦,到县城买流行的组合家俬,款式新颖,富丽堂皇。慢慢地,很少有人喊他做活了。茂老汉劳作一辈子,闲不下来,好多人认为肉价低、不养猪了,他却买了两头猪崽回来。别人喂养都添加饲料,膘儿好、出栏快,他全都用绿色食品,每天下午背着竹篮到田边扯猪草,草儿选得嫩,猪吃了长得结实。茂老汉是个很讲究的人,言语不多,干活扎实,工钱再少,也要把活做得照出自己的影子。就说扯猪草这个活,哪怕是下雨天,他也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到田边去扯一篮子,苦了自己,也不能亏了猪。

去年端午节那天,没有迎来龙翻雨,倒是烈日挂空,都午后三点了,空气中一片炎热,暑溽又重,人身上黏糊糊的。茂老汉跟往日一样,戴着斗笠,一个人来到山下的田坎上。早稻有一尺多高了,因为家畜肥料加得多,稻子长势茂盛,绿油油的一片,连田坎上的青草都沾了光,吸到了养料,长得十分青嫩。

青草叶阔杆儿长,没多久,茂老汉就割了满满的一篮,才给半条田坎剪了头发,剩下的明天来割吧。茂老汉觉得腰有点酸,已经蹲了半个多小时,毕竟快七十的人了,坐下抽支烟歇会儿吧,庄稼人都喜欢没事到田边坐坐,看着苗儿们快点儿长。茂老汉慢慢放下身子,一只手先往地上探,这样要舒服一些。他的右手探到草地的一刹那,心里猛地惊了一下,他感觉不对劲,摸到了一个光滑凉凉的东西。

茂老汉眼睛立即瞪大了,凭着直觉,他明白是碰到对手了,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对手。茂老汉一把甩掉头上的斗笠,弓腰聚力翻转过来,左脚迅速后退了一步,右手猛地往地上一拨,将光滑物提了起来。果然是,一条长虫,粗壮的成年尖吻蝮,身子粗如玉米棒,足有六、七斤重,肤色黝黑透亮,散发出逼人的寒光。

这么粗!茂老汉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平日捕捉都有准备,今天来得太突然了,防不及防,但是动作迅速老练,一步到位,干脆利落,身手不减当年。

茂老汉提着长虫尾巴,发现它的身子修长极了,跟自己的身材差不多,手举到面前,头部还拖在地上。长虫不停地仰头,吐着红红的信子,想伺机攻击他。茂老汉轻轻地一抖手,长虫的前半身就软瘫下去,过一会,长虫又回头一搏,茂老汉再一抖,前身又落了下去。

茂老汉不敢掉以轻心,这条长虫太长了,把它收住不容易,这样提着抖动很危险的,他感觉手臂有些酸了,要是抖得厉害一点,长虫会得势腾起身子,抓到攻击机会。

茂老汉清楚,这是成年的剧毒尖吻蝮,攻击性极强,见人会跳着咬,还常常追人,得拐着弯儿跑,这种长虫转弯慢,要是箭直走,一下就追上了,一些缺乏经验的人,不小心就送了命。茂老汉忘不了,那一年,县城一家饭店的厨师杀了一条这样的长虫,没想到砍落在地的长虫头把他的脚脖子咬了,老板娘心急,就用嘴给他吸毒,又赶紧送到医院,治疗一周,厨师伤脚截肢,老板娘肿得茄子似的嘴唇虽然消了,但歪向了一边,成了偏瘫。茂老汉明白,到县城有两个小时的车距,有什么意外,家里还没车呢,搭上车到半路也没气了。

这样对峙了十来分钟,耗费了长虫的不少体力,茂老汉也觉得手臂力不从心了,决定先行出击,把长虫制服住。他将长虫尾巴“啪”地甩到地上,长虫一下惊慌了,茂老汉立即左腿跪地,左手张开虎口,飞速锁住长虫的七寸,右手一把按住长虫尾部。长虫还未反应过来,又被擒住了,中间的身子,不住地翻着圆拱,然后重重落下,再上翻再落下,它想挣开这双铁钳般的手,可是却没一点作用,越是翻腾,首尾两端受力越紧。

把长虫压制下来,茂老汉费了很大的力气,头上都滴汗了,气喘得急切。但是看着身下的长虫,茂老汉心里充满了惊喜,好多年了,很少捕到过这样粗壮的。他知道,这样的长虫拿到县城能卖四、五百元呢,那些喜欢泡药酒的人出价更高,到处找剧毒的成年长虫,可是却越来越少了。这些年搞开发,山里面有了各式各样的车,各种古怪的机器在山里日夜轰鸣,开发矿业和资源,草木受到了破坏,到处使用化肥农药,长虫也少了好多。村里那些捕捉长虫的能手很多到外面打工去了,收入要高得多,很多人在县城修了房子,村里都空了,只有一些老年人看着旧房子。

这个时候,能够捕到一条这么粗壮的长虫,是惊人的事情了。茂老汉不住地摇着头,觉得不可思议,当然他的得意,不仅是长虫能够换回一笔钱,而是让村里人看到他还有征服粗壮长虫的力气,自己并未老去。

好几年了,因为不怎么做木工活,茂老汉在村里渐渐淡出视线,人们觉得他老了。茂老汉不情愿别人跟他提年岁,他想展现自己的硬朗,就一个人去养猪,寻猪食就要走动,人们就不会把他忘掉。不仅如此,茂老汉每顿还喜欢喝点米酒,过年宰了猪熏腊肉,卖一半,留一半,他就在自斟自饮中回忆着过去的身影,日子天天如此,怎会老去!

今天开了张,明天就会有人恭敬地喊他一声久违的“茂师傅”。茂老汉这样想着,一直保持了个固定姿势。他单腿跪在地上,两手张开掐着长虫,手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像几条蚯蚓爬上了手背。茂老汉将长虫端详了几遍,差点认错,这么肥壮、攻击这么凶猛的,开始还以为是条有身孕的母长虫,因为受孕的母长虫要保护腹中的后代,遇到攻击,会拼死相搏的。茂老汉想起多年前设伏时遇见的一个场景:一条黑色公长虫发出强势信号,要跟不远处的一条母长虫交配,母长虫有孕在身,不愿交配,公长虫坚持要施行,母长虫拒不配合,公长虫怒火中烧,溜过来一口咬住母长虫的脖子,将毒液注入体内,十多分钟不松口,母长虫缠住公长虫不停翻滚,但毒液浸入,无法还击,最后刚烈地死去。母长虫的性子令人发颤,但茂老汉最后确认是公长虫,心里就安定了,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捕身段不足两尺的小长虫,不捕有身孕的母长虫,捕到都放生了,对冷血的母幼也要呵护的,要不就断了自己的生路。

茂老汉晓得,长成这么粗壮的身子,身手定是不凡,要不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早就悄没声息了。手下的这条公长虫是一万个不服,随时都会跃起攻击,让人措手不及。看到这个情况,茂老汉心里紧了一层,头上的汗流又多了几条,眼前是一片稻田,没有可撑之物,要是有个树枝、有点草绳也好。这样僵持了二十多分钟,他明显感觉体力不支,双臂酸痛越发深沉,长虫却翻滚得厉害。

平常,长虫被擒住了,要及时装入器具,可是身边只有一只装猪草的竹篮,就是把猪草倒出来,也不能装长虫。茂老汉有专门的器具的,一般的长虫装进化纤编织袋,毒长虫要装帆布袋,这种尖吻蝮俗称五步蛇,要放入瓦瓮的。这些经验都是用生命代价换来的,尖吻蝮狡猾暴戾,它的牙齿坚韧如针,能够啮开软质的编织袋,溜出来先要报复人,要是放入瓦瓮,它没一点办法。

这条尖吻蝮力气大、身子长,茂老汉也不敢这样捉住两头提回去,到家有五、六里地,双手要用很大的力气,可能没到家手就软了,长虫容易得空子,稍不注意就滑出手,反咬人一口,就是不滑出,长虫也会用身子晃撞人,撞击一下容易上身,用中间一段缠住手臂或脖子,两手无法顾及,就将人粘住了,引发祸端。

要在平日,哪有这么窘迫,茂老汉还是有特招的。这边的人捕捉长虫多是设伏引诱、挖洞强取,他们在长虫出没的地方铺网、放娄,用活老鼠拴绳作诱饵,也能捕到不少,这是老套的捕捉方法,技术含量不高。一些人会动脑子,想办法搞到雌、雄长虫的尿液,洒到一块手帕上,然后将布放在长虫活动区域,长虫闻到气息,就爬到上面撒欢,雄的会排精,雌的会湿身,缠绵之际,上去就把它们端掉了。

茂老汉的方法却是神通天地、知会阴阳的,据说他在确定长虫的位置后,只需端一碗清水,嘴中念念有词,对天对地发一道咒,再用手指在碗里画个符,把水洒在长虫藏身的地方,过几分钟,长虫就慢慢爬出来了。事情都有相逆的一面,茂老汉也有忌讳,他靠闻嗅气息来判断地方,不能提前看到长虫的真身,见了光的说明还有天命,就不能违背天意;未见到不要紧,符意是派遣长虫去另一个地方,但要先谈好再现身,两不相欺,否则就不灵,本人甚至要遭到报应。今天是无意中碰到,让长虫得了便宜,要不然它躲不过一咒,还能嚣张不停。

茂老汉现在没有一点办法,路数搞乱了,只得这样两手分开、弓背压制着。他已经很累了,觉得是长虫在拉着他,手也脱不开。他好想这会能出现一个人,帮助搭把手,把长虫彻底制服。这会儿是炎热的午后四点钟光景,他往身后望了又望,旷野上空无一人,连只鸟儿都看不到,前方是一片正在扬穗的水稻,稻穗被阳光映得银晃晃的。刚才去掉了斗笠,茂老汉被强烈的太阳光照射着,油汗四溢,眼睛昏眩,目光开始凝滞,表情呆呆的,快要晕过去了。

正当茂老汉陷入无望之时,山下不远的公路上传来了汽车艰难爬坡的声音。他回头望了望,是一辆运送河沙的汽车,前面建小水电站,正在筑水泥河坝。茂老汉就使劲朝汽车喊:哦——哦——哦。山野空旷,没有什么杂音,声音传得远,竟被司机听到了,但他没看到上方的茂老汉,停车下来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又要上车。茂老汉焦急了,又是一阵哦——哦的高喊。司机停步抬了抬头,他看到了茂老汉,感觉是在叫他,觉得奇怪,便爬上田崖来。

这个司机是经常往山里送货的老周,他见过茂老汉,但不是很熟悉,茂老汉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运河沙的。老周走近一看茂老汉的架势,未等他说话,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赶紧奔过去打招呼。

茂老汉一见来了帮手,顿觉状态好了很多,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他苦笑了一声,“老弟,你来了,来了好,来了好,我也是刚碰上的,没准备。”

老周一看旁边的竹篮,清楚茂老汉确实不是出来捕捉长虫的,可就歪打正着了,还碰上个大家伙,幸了大运。他用手摸了摸长虫身子,不住啧啧发声,“好家伙,好家伙,难得见到。”便问茂老汉,“你是要留给自己享受的吧!”

茂老汉又来了一份劲,他明白对方是在探试,便说:“自己哪享受得起,明天送城里去吧,几个退休干部都给我讲过几次了,有尖吻蝮就送过去。”

老周在县城住着,跟朋友一起搞车辆运输,哪里赚钱哪里走。他知道县城里很多人喜欢泡药酒,都要加进长虫,这样才有效力,但毒长虫难找,活长虫更是不易得,偶有人弄到,价钱也是高得离奇。他们有钱,退下来的干部操劳半生,更加注重保健,只要货好,在所不惜的。老周觉得,要是在这里谈好价,比在城里肯定要便宜,他长年跑车,腰肌劳损,急需烈性药酒滋养呢!

老周给茂老汉点上一根烟,插进他的嘴里。茂老汉深深地吸上一口,感觉轻松一些,心底里很感激老周及时赶到,再晚点说不定就麻烦了。他看了老周一眼说:“老弟,你要有意你就拿去,给个差不多的价吧。”接着吐出一口浓烟,整个脸都被遮住了。

老周说:“你老人家运气好,我也不沾你的光,按行情定价,我给你四百吧,要得么?”

茂老汉一边压着长虫,一边回头谈价,“后生家,低了,给五百吧,我送城里还不要个六、七百的。”

老周说:“五百有点高了,我哪付得起,跑一天车不过百把块,要五天才挣得来,还不是天天都有车跑,你运气好,一下就是几百。这样吧,老人家,我遇见你,也是我运气好,我给你再添个彩吧,加五十,四百五吧。”

茂老汉接过了话,“你说我运气好,我几年都没碰到过了,好不容易开个张,你要是有诚心,就添个双彩吧,加两个五十,五百整,你家里会五子登科的。”

老周知道茂老汉在笼络人心,“你老人家说得好,可是小子未登科,老子哪有福分呢,就这点跑车的本事,呵呵,我只能出得起这个价了,四百五,你老人家别再费力了,弄完了早点回去歇息,多好的。要是行,我下去搬工具箱装长虫,铁皮子的。”

茂老汉又吸了一口烟,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长虫,心里增加了几份底气,他不再吭声了。茂老汉想,一条长虫的价值就要体现在出手的价格上,如果低了,冒险的捕捉在村人眼里就没有分量了,不过是说明还会捕捉长虫,力气就贱了。

老周知道茂老汉起了倔劲,再讲也没用了,自己觉得还是消受不起,五天的功夫啊,便转身走了。

茂老汉背对着老周,知道他走了,也没回头招呼一声,他等着下一个人来,不信卖不起这个价。

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西斜的太阳照得茂老汉浑身难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想用手擦一下眼睛,却腾不出一只手来,汗浸得眼睛生痛生痛。他好想喝口水,喉咙里开始冒烟了,就是稻田禾蔸里的水,他也想舔一口了,可是身下横着一条长虫,他俯不下去。茂老汉觉得疲惫得不能继续了,便小心地试着,将右腿单跪下去,左腿提上来换个班,一晃动,腰痛得钻心,他呲牙咧嘴,阳光照来,牙齿耀出一缕白光。

刚刚动了一下身子,腰肌松动些,茂老汉舒了一口气。可是长虫不安分了,就在茂老汉挪动的一刻,它好像窥透了他的心事、知悉了他的软肋,只有这样坚持下去,才有脱身的机会,就不住地翻腾起来。长虫很有办法,把两头往中间缩,它的身子能伸能缩,可以吃下比它身体大几倍的动物,也能从比它身子小很多的缝隙溜走。长虫一阵阵地抽动,中间越拱越高,突然落下来,又突然拱上去,两头的身段就从茂老汉的手里缩出了一节。

长虫的战术既是攻身也是攻心,茂老汉大汗淋漓,心里开始躁动起来,今天遇上强悍对手了,想不到它还会来这一招。茂老汉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娘扒爷的,敢这么折腾,我捕捉长虫无数,再厉害的都见过,没有不降服的,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老了。茂老汉一边想,一边更换战术,他慢慢地将右腿膝盖移过去,就试几下,重重地将长虫身子压了下去,然后不断加进身体的重量。长虫感觉到了压制的痛疼,它不会发声,身子却不住地痉挛,血液应该从中间断流了。

老实了吧,你还有什么办法,尽管使出来,我们斗到底,你能毁了我的名声,我敬你为神。茂老汉发起了狠劲,膝盖的力量一直没有松懈。好长时间,长虫动弹不得,痉挛的幅度慢慢变弱了。

长虫安静下来了,茂老汉认为长虫被压服,但不能一直这样压着,会把长虫压死的,那样白费力气了,死长虫没人要的。茂老汉的膝盖也开始发酸了,需要换一只,就慢慢地将弓腰,将右腿往后移动。然而,就在膝盖挪开后的几秒钟,长虫的身子竟舒展开了,迅速弯起一个拱圈,一上一下地捣动起来。

娘扒爷的,又不安分了。茂老汉没想到长虫这么顽强,压制这么久,一下就恢复了体力,而且力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有韧劲。还得压制,不能让你嚣张。茂老汉想把左腿膝盖压上去,他慢慢前倾身子,可是膝盖却提不上来,不听使唤。他又往前倾去一些,已将膝盖拖过来,但是身子抖了一下,差点栽倒在水田里。

茂老汉一下紧张起来,险些改变了战局,心头一阵阵跳得快了,不能这样,不能让长虫翻转过来。可现在的战况一目了然,长虫渐渐占了上风,自己没有还击之力,左腿一直没能移过去。茂老汉更加明白,两条腿已经僵硬了,再对峙下去,自己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忽然间,吹起了一股山风,飘摇的稻叶碰在茂老汉的额头上,一丝意绪兀地闪过头脑:“放弃算了,没力气了,长虫不是属于自己的。”又一阵风拂过来,茂老汉眼前突然一阵黑,他连晃脑袋,神志清晰了一些,“不行不行,费了这么大力气,要把它降服,我是茂师傅啊,今后怎么露脸,跑车的司机肯定在村里声张开了,不把长虫捉回去就是放弃了!”

茂老汉又一次振作精神,他采取新的战术了,将两只紧握的手缓缓舒展开,用整个宽大的手掌,压住长虫头和长虫尾,手指和虎口得到了休整,等会再轮番投入战斗。他的左手掌贴着长虫脖子压过去,指头就到了长虫头的两边,长虫嘴巴根本无法张开,信子朝边上扫,不时触到了手指。茂老汉朝长虫头吐去几口唾液,长虫就老实了。这是捕捉人的一个密招,人的唾液有异味,可以扰混长虫的嗅觉系统,神智变得昏迷,但是只有分把钟效应,不能长久使用,一旦长虫适应气味环境,就不管用了,它会瞬间跃起攻击人。

长虫的动弹幅度弱了下去,茂老汉将手掌的压力稍稍上抬,嘴里却不停地斥责着:你动啊,跳啊,你有力气么,你有招数么,尽管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长虫明白这是心理战,老汉在挑衅它,干脆不理会,韬光养晦,储蓄力气,等会再放开一搏。

正在双方有所松驰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儿童笑声,茂老汉回头一看,原来是同村的几个孩子,他们放学回来了,一路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其中有个他认识,是隔水人家的孙女,有十岁了,名叫小群,她认得他的。

茂老汉马上燃起了希望,扭头朝公路上的孩子们大喊,“哦——快过来,小群——你来啊。”孩子们听到有人喊就停住了,有人发现了茂老汉,指给大家看,说在上面。小群一看是村里茂公公,不知他在上面干什么,神秘兮兮的,便带着几个伙伴走了过去。

茂老汉说:“别走近,别走近,我抓着一条长虫了。”

孩子们立刻吓得倒退几步,不敢说话了,两个胆大的伢子轻轻地走到茂老汉身后窥了一眼,“是长虫,是长虫,好大的长虫。”边说边往后退,女孩子赶紧朝回走。

“别走别走,小群你别走,我告诉你啊。”茂老汉急切地说。

小群又胆怯地走回几步,“茂公公,你叫我做么子,我怕长虫,我要走了。”

茂老汉笑着说:“小群,不要怕,长虫不是被爷爷捉在手里吗,不要紧的,爷爷要你帮个忙,做个小事。”

小群颤抖着说:“我害怕,我不敢捉长虫。”

“不是要你捉长虫,你只要赶紧回去就行,去我们屋里,告诉茂婆婆捉到长虫了,要她快点送瓦瓮来,听清吗?”茂老汉轻声说。

小群没有答话,点着头,转身和伙伴们走了。孩子们中没有人说话,脚步走得急急的,好像担心那条长虫会追上来一样。

望着孩子们渐渐消失了,茂老汉舒了一口气,这下有办法了,刚才差点犯浑把长虫放了,那要白费好多力气。他又想起走了很久的老周来,心里一下冒出一股怨气:哼,你出不起价,我就卖不到钱了,明天就去城里,叫上七百,让你看看。七百元啊,骨子不硬朗肯定得不到,拿到了钱,要给自己买一身衣服,要质地好的、色彩鲜亮的、款式新颖的;还要给茂婆婆买个玉镯子,要蓝田玉的,她一直唠叨没给她买过礼物;中午要下馆子,点上几个好菜,整上一瓶酒;当然不能忘了,还要买一把棒棒糖,给帮忙的孩子们一人发一颗……

想着想着,茂老汉就笑了,他看了一眼身下的长虫,竟自语起来,“宝贝啊,别闹了,一会跟我回家,明天带你去城里玩,你从没去过的,还要坐车车,听话啊。”

长虫好像听懂了茂老汉的话,它也有自己的判断,跟着这个人,肯定没有好结果,拼力挣脱逃跑吧。长虫又翻起拱来,左右扭动,能撞到茂老汉的腿,一刻也不停息,折腾得茂老汉心慌意乱、翻江倒海,他头昏眼花、心力交瘁了。

茂老汉又朝长虫头吐了几口唾液,长虫安然了十几秒钟,又闹了起来,唾液麻醉不了了。茂老汉只得加大压力,可是手很难听使唤,大脑怎么发送意念,力量就是加不上来,他没有了力气,手臂开始抽筋,蜷转得厉害,好像双臂被人用力翻转着,痛得牙齿间发出丝丝声。

疼痛上身,头脑反而异常地清醒,焦虑和忧思蒙上了心头。茂老汉不时回头观望,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未见茂婆婆的影子出现在前方的公路上,小群应该早到家了,茂婆婆应该快要来了。

长虫好像洞悉了一切,抓紧时间加剧捣腾。茂老汉尽力控制着身下的局势,不能功亏一篑,但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无奈中,他再次往两只手掌加力,可是没有知觉,麻木发僵了。他想不行就双腿跪下去,将长虫身子压住,长虫却摆个不停,但是的膝盖提不上来,怎么使劲都不能压上去。

太阳快要落下了,水稻的影子拉得老长,可茂婆婆还是没有出现,按时间掐,应该早到了。茂老汉寻思,可能小群到屋里没找到,茂婆婆十有八九到村口的店铺打牌去了,这会正在得意着胡牌呢,小群肯定找不到那里去,小孩家不懂事,她不晓得把情况告诉大人的。

路上什么人都看不到,茂老汉扭回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片翠绿的稻田。前方十几米处,立着一个稻草人,戴着草帽、穿着旧衣,两手张开,迎风摆动着。茂老汉觉得稻草人在模仿他,又好像自己在模仿稻草人,双臂一直张开着,可是稻草人是愉快的、自由的,不停地摇动身子,一脸微笑送给看到它的路人,而自己僵硬难动、一身的难耐。

傍晚的山风吹来,泛起层层叶浪,一浪末了,一浪又起。水稻离茂老汉不到一米,田里有浅浅的一层水,倒映着一蔸蔸稻禾,稻花开始出穗了,谷粒是奶白色的,每粒谷子前头有根小小的谷芒。若不是今天有机会端详,还不知道一根稻杆有几片叶子、几条稻穗,现在看清了,是一片叶子、一条稻穗。茂老汉想起,种了几十年田,还没这么安静地欣赏过。上边那块田莳秧早一些,扬穗过后谷粒变得饱满起来,穗条都弯了下来,扬穗的气息沁入肺腑,不是香郁,而是芬芳,让人清醒很多,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农事是多么的丰富,吃下的米饭是多么迷人、富有美感的,当一个农民,也有不少的兴致。

可在气息羸弱之时,一只牛虻飞到了茂老汉的右边额头上,落下就不动了,他的手抽不开,只得摇头,却没有力度,牛虻还是纹丝不动,他又撇嘴朝上吐气,一点血珠落到了嘴唇上,嘴巴不由得动了一下,咸咸的。

茂老汉觉得牛虻好自在,飞来飞去,自己却跟头牛一样,干得太多了,这么大岁数还铆着劲,手里虽然捉着一个宝贝,却不肯归顺,全身都捣空了。茂老汉又想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是有几个宝贝孙子等着他去亲近的。他的两个儿子在广东,一个开出租车,一个开小厂,女儿嫁到了县城,条件都不错。儿女们也要两个老人到外面去生活,感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快乐。茂老汉却不情愿,说还是山里自在,其实他是觉得城里无存在感,一个人轻飘飘的,只有站在乡土上,嗅到了地气,觉得有地位,一点都不老。

茂老汉发现,得到快乐其实很简单,放下就是了。这些年,他坚持不去城里,茂婆婆就只好陪着他,没事就到左邻右舍打个纸牌,输赢不多。现在想起,还是茂婆婆放得开,此刻坐在牌桌前,多么地开心,就是输了一点钱,也得到了愉快。茂婆婆也叫过他,没事一起去打牌,可他不愿摸牌,要去地里折腾。没想到,忙碌一辈子,这会竟跪到了田埂上,面对的是一片迎风摆动的水稻。

茂老汉想,把这一次处理好,就收手不干了,去观赏水稻吧。可是现在却无法抽手。他想压紧长虫的七寸,把它弄休克算了,过不久还会回阳。他往左手上用力,可是没有一点反应,手好像脱离了胳膊。他悲伤极了。

长虫却看得明白,逃生的机会很快就要来了,再加把劲就能把老头掀翻。于是,拱圈越来越高,频率越来越快,有几下都够着他的下巴了,力气一下比一下足。

一种屈辱感涌上了心头。茂老汉觉得被长虫鄙视着——我敢挑战你,年轻不属于你,你就要垮了。事实如此,茂老汉眼睁睁地看着长虫步步逼进,而他步步退后,无法招架。

气温降下了,稻叶上出现了一层晶亮的露珠,大颗的能够映出茂老汉的影子。没有水喝,汗出不来,他的身上也干了,眼边却忽然有湿的感觉,原来淌下了几滴清泪。他的喉咙燥痛,发声含糊糊的,刚才下边的公路上走过几个担柴的人,他听到了他们在说话,张口朝他们大喊,但没有发出声来,气息只有他和长虫能听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路笑语走远了。他又想起了老周,老周的话其实是可以接受的,该放手时不放手,非要争强好胜耍犟脾气,现在难受得收不了场。

回转头来,茂老汉一声长叹,他体会到了什么是遗憾。

茂老汉望了一眼稻草人,又低下头来。这样张开两手,呆呆地蹲了四个时辰,茂婆婆是等不来了,却等到了自己的一泡尿,已经憋了一下午,早就想解下,可是这个姿势哪解得下。过去在外面做木工,他养成了憋大小便的习惯,一天里只有两、三次,他不是干活抢时间,是舍不得把肥料撒到别人家,挨到饭后,他对主人说到外面抽支烟,三五步奔到家里解决了,后来成了习惯,不到家里不解手。现在再也控制不住了,膀胱由涨变成了痛,可能是尿液上升浸进肾脏,积下了炎症,慢慢变得严重了。怎么弄呢?要解小便,就要放下长虫,放下长虫,就浪费了一下午的力气,费这么多力气难道只为解个小便……

正在纠结不清时,茂老汉的中枢神经失控了,连续几个痉挛,刚才还在全力抵挡的意识一下紊乱了,只见裤裆外面嗦嗦地流出一线水来,他失禁了,一泄千里,淋漓通畅。

尽管没人看到,茂老汉还是脸红了,打记事起,还是头一回尿了裤子,而且是让一条长虫逼的,他从来都是胜出的,这回却弄得斯文扫地、颜面失尽。茂老汉自惭不已,呆呆地让尿液滴落下来,裤裆里先是一团暖热,慢慢变成一片寒凉,透过肌肤,直抵骨质。

茂老汉觉得有些歉意,不能让长虫体面地降伏在盛名之下,他想对长虫说点什么,可是声音发不出来。不能再等了,已经气若游丝,而受到尿液臊味的刺激,长虫又一次表现出了极端的烈性,翻腾得更加剧烈,有两次尾部挣脱了手掌的控制,茂老汉好不容易再将手压上去,慢慢将两头握进手心里,试将直起身子,而腰杆好像断裂了,连连呻吟。

太阳落下去,暮色罩过来,夜近微凉了。茂老汉头脑异常清晰,大势已去,时不回转,偌大的一片山区,今后再不会有茂师傅了……

邓跃东,湖南洞口县人,1974年出生,1992年入伍,长年行军大西北,在《散文选刊》《天涯》《飞天》《美文》《书屋》《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刊稿若干,转业后供职湖南邵阳市交通运输局。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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