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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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基本被隔壁的男女糟蹋了。先是枪战片,嗖嗖的子弹几乎擦着头皮飞过,之后两人又鼓捣床上那点事。墙壁薄,没有任何秘密。姚百万和崔荷清楚租的不是别墅,一举一动把声音控制到最小。特别是房事,只有动作,从来都是哑剧。隔壁就不同,打个喷嚏也壮烈得像炸碉堡。那个男人半月二十天换个女人,懂羞的女人还好些,猫猫狗狗的哼吱一会儿,刚领回这位几乎就是杀猪的转世投胎,嚎叫得上气不接下气,分明是猪的冤魂附体,像是那一刀没捅到要害处,半死不活的。
姚百万瞅瞅床头的闹钟,快两点了。愤怒得直想挥拳头。之前隔壁住的是一对安徽夫妻,什么都好,就是男人的呼噜像火车爬坡。某天深夜,姚百万没控制住,砸了一拳,结果把墙砸出个窟窿。所谓的墙壁不过是劣质的三合板,姚百万花了两晚上才把那个洞补上。
姚百万还敢砸吗?更重要的不是洞的问题。隔壁男人没固定工作,却频繁换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货。男人眼睛有点儿斜,看人更斜,目光透着阴沉沉的冷。他不比安徽男人,姚百万不敢惹。
姚百万和崔荷租住的房子在城乡接合部,鱼龙混杂。打工的,准备考研的大学生,小偷,妓女,推销员,逃犯。曾经有个男租客,个头不高,总是笑眯眯的,嘴巴也甜,姚百万还抽过他一支烟。两人等着接自来水,姚百万说戒了,男人却往姚百万手里递,打着火先给姚百万点上。某天早上,突然闯进几个警察把男人铐走。后来听说男人背了三条人命。姚百万惊出一身冷汗,再看周围的租客,就动了心思。即便一个院子住着,也仅限于点头,不再轻易套近乎。
男女终于消停,崔荷开始穿衣服。姚百万叫她再眯会儿,崔荷说一眯就睡着了。崔荷刚在清洁队找了份活,每天三点半就得起身。姚百万清楚自己说的是废话,除了废话,他没别的可用来疼她。崔荷走后不久,姚百万的眼皮焊在一起。却不是享受,除了吵就是打,对手居然是死去多年的父亲。姚百万惊醒,心跳气喘,大汗淋漓。他不敢再睡,但比平时多赖了一会儿。没时间叠被子,匆匆抹把脸,锁门出来。当然,没忘了擦拭他的宝贝地球仪。再忙也要擦拭,那比他的脸重要。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姚百万穿过巷子,步行七八百米到95路公交站点,碰见的那些人和往常一样,急匆匆的。唯一不同的是,那天姚百万没在家吃早饭,在巷口买煎饼闹出点波折。卖煎饼的女人问姚百万要不要夹火腿肠。姚百万和崔荷刚来城里时,一张煎饼一块五,几年时间就涨到三块五,有些吃人的意思。夹火腿肠要五块五。可能那天姚百万睡得不好,想奢侈一回。女人把火腿肠切开,姚百万又改口了。女人说切开就没法卖了。那意思是不能赖的。姚百万掏出钱,女人嫌那二十元钞票缺角太大,让姚百万换一张。姚百万说只带了这些钱。两人争执,后边排队的不干了。女人做了让步,但脸嘟噜得如熟透的紫葡萄,姚百万还没把手伸展过去,她夹钱的夹子就松了。两枚一元硬币掉到地上,其中一枚滚出三四米。姚百万有些恼火。争吵只给自己添堵,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火腿肠有些硌牙,似乎也沾了灰尘。
莞城的劳务市场在东兴街,姚百万到的时候,招工的务工的已经展览一样排开。姚百万转了一圈,招工的还是那几家。招司机和焊工,姚百万没那本事。好位置已经被占了,姚百万找个地儿蹲下去,从怀里掏出展牌铺在地上,用小石子压住四角。其实展牌就是一张硬纸,边沿已经破损,姚百万用透明胶粘裹了一圈。上面写着姓名年龄,还有要找的活计类别。和别人不同,姚百万在硬纸下面标注了一行小字:什么都可以干。
半上午,姚百万有些困,脑袋微微下垂,眼睛半启半合。但不敢让自己睡着。那团黑影罩住展牌,他立马抬起头,光芒四射。
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平头,圆脸,下巴泛着隐隐的青光。姚百万没见过那么光洁的下巴,若不是那层青光,他难以相信男人长着很重的胡子。姚百万每天刮脸,怎么也刮不干净,长长短短的毛茬像驻扎在脸上的咒语。男人并没看姚百万,而是盯着展牌。字是姚百万自己写的,这是姚百万的骄傲。男人看不懂似的,略略皱眉,半晌,才把目光移到姚百万脸上。男人含了些笑,几乎看不出来,姚百万是从他嘴角的弧度判断的。男人目光极硬,姚百万赶紧站起来。他没男人那么吝啬,笑得大方而又节制。
姚百万?男人的声音沉而厚。
姚百万啊一声。知道男人笑他的名字。姚百万绰号一百万,自然是戏谑他的。绰号一百万,却是穷光蛋。这是大字不识的父亲干的最牛逼也最搞笑的一件事。
护理会吗?
姚百万嘴巴咧得大了些。他伺候过一个垂危的老人,四个月,工资蛮高,后来再没机会。
你要多少钱?
姚百万知道有戏,狠劲掩饰着喜悦,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不能要高了,已经歇了两个月,也不能低了,低了雇主反而生疑。三千……姚百万顿了顿,男人的表情静止不动,他才将躲在后面的“五”拎出来。
跟我走!
男人没问别的,没和姚百万砍价,简单得像在市场买白菜。男人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姚百万愣神的工夫,男人已走出十多步。姚百万抓起展牌迅速跟上。
男人后脑勺卧着三个大大的旋儿。俗话说,一个旋愣,两个旋硬,三个旋打架不要命。姚百万不由一抖,大馅饼砸到脸上的喜悦被突然而至的疑问扫得干干净净。想起以招工为幌子的传言,有的被骗至黑煤窑,有的被割了肾或摘掉别的器官……姚百万步子慢下来。
男人走到路边,停住,回过头。姚百万距他有十几米远。姚百万迟迟疑疑走过去,男人拉开车门,上吧。依然是命令式的,短促有力。黑色奔驰,乔工头开的就是这样一辆车。
姚百万问,这就去?
男人重重地看姚百万一眼,那怎么可能,先上!
姚百万还想问些什么,但男人硬硬的注视容不得他张嘴。姚百万几乎是仓皇爬进去的。男人的后脑被靠座挡住,看不到那三个旋了。从侧面望过去,男人的脸是方的,棱角锋利。姚百万紧张地注视着窗外。如果男人往城外开,拼死也要跳下去。
车始终在市区的街道穿行,大约半小时后停在第一医院门外。男人把意图告诉姚百万,姚百万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小时后,男人和姚百万再次回到车上。男人问姚百万一些问题,什么地方人,到城里几年了,会不会做饭。姚百万的嘴巴又咧了,他和崔荷在工地做了两年饭,一百多号人,就他俩,外加一个买菜的。男人在驾驶座,姚百万在后面,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两人一问一答,很像电视里的特务接头。
男人看过姚百万的身份证,要了姚百万的手机号,说三天后出检查结果,如果合格,会给姚百万打电话。男人提了些条件,比如须二十四小时陪护,一周休息一天,没有他的许可不能离开,不能向旁人透露地址,不能和邻居搭讪。男人越说,姚百万觉得自己离特务越近。这些都不成问题,只是二十四小时陪护,病人肯定瘫痪,三千五似乎少了点。但好容易捡到,况且还谈不上捡到,加钱会让男人不悦,说不定活儿就丢了。男人似乎猜到姚百万的心思,说如果姚百万合格,他每月开五千。姚百万简直不敢相信,管吃管住,一月五千,算是双层馅饼了。当然,男人说,他也有别的要求,现在没必要说。姚百万不在乎,只要不割器官,什么要求都可。
姚百万想等男人给了准信儿再告诉崔荷。他是个憋得住的人,坏事能憋住,好事也能憋住。如果身体不合格,就没必要说。猪咬尿泡空欢喜,没啥劲儿。可那天晚上,他怎么也没憋住,就像揣着一颗硕大的西瓜,任怎么摁也不听话。崔荷双眼放亮,换了新电池似的。崔荷问来问去,搞得姚百万不耐烦起来。崔荷并不在意姚百万的态度,一月五千,一年就是六万,两年十二万。崔荷脸上放着光,格外迷人,姚百万把持不住,极其粗鲁地将她扑倒。崔荷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却没忘隔墙有耳,牙关紧闭。姚百万有些扫兴,仗着悬在半空的喜悦,打算放肆一把。刚嗷出没半个音,崔荷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2
那三天,姚百万度日如年。依然像往常那样,一早就到了劳务市场。馅饼砸到头上,还没吃到嘴里。吃到嘴里才算数,不能傻老婆等汉子。可……姚百万像跳到高温铁板上,燥得怎么也待不住。崔荷不过算了一次账,姚百万反复算。崔荷嘴上算,姚百万心里算。一月五千,一年六万,两年十二万,三年十八万。这得看那人能活几年。活十年就能挣六十万。当然,姚百万干不到那个时候,他想去毛里求斯,挣得差不多就离开。
第四天中午,姚百万几乎灰了心,突然接到男人的电话。姚百万在劳务市场对面的街摊要了一碗安徽板面,刚吸溜着把一筷子面条捅到嘴里。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姚百万记住了男人深沉厚重的声音。姚百万心跳嘴抖,那一筷子面条又浩浩荡荡地坠到碗里。坐在姚百万对面的妇女迅速起身,换到另一桌。
男人的话依然吝啬,依然是命令式的,问清姚百万的位置,说,等我!姚百万想多问问,男人已经挂断。姚百万预感要咬到馅饼了。不知男人多久过来,姚百万有些慌,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嘴里塞。动静大,动作猛,旁边的食客都呆了。不到一分钟,面光了,汤也干干净净,只是两腮和喉咙被烫出了泡。姚百万大张着嘴,不住地哈气。
差不多等了一个小时,男人的车停在身边。你可以的。姚百万自然明白什么意思。男人让姚百万跟他走,工钱从今天算。姚百万问,现在?男人反问,走不开?姚百万忙说没问题,只是得回家取几件衣服,还有剃须刀牙具什么的。男人说,我跟你取,那儿没人了,今天你必须过去。
路上,男人除了问怎么走,再没多余的话。直到姚百万拎了包夹着地球仪钻进车,男人才问,干吗带这个?姚百万说一点个人爱好,男人没再说什么。姚百万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能凭着脸的棱角揣测男人。其实什么也揣测不出。到现在,姚百万对自己的雇主一无所知。男人不说,姚百万不敢问,只要挣钱,不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姚百万老实,心眼儿还是有的,清楚这个世道人和人不同。有人满天嚷嚷,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晓那点破事;有人神神秘秘,父母也未必知道多少。姚百万不是冒失鬼。
姚百万已经在莞城住了差不多五年,对莞城一些街道挺熟的。遇上休息,他爱拉着崔荷坐公交,从起点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回。男人的车拐进凤凰城小区,姚百万马上知道对面是城市公园。他和崔荷来过,公园门外广场上塑着七匹马的雕像,其中一匹很像多年前自己养过的,他一下就记住了。
车停到楼下,男人递给姚百万一张打印纸,说要求都在上面。男人这时候才亮出来,更像律令。好在姚百万习惯了雇主的霸道。姚百万有准备,但看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时,心里还是敲起小鼓。骂也就罢了,打有轻重之分,打伤怎么办?男人肯定猜到姚百万担心什么,说他脾气不好,打骂难免,如果你后悔,现在就送你回去。瘫痪有几个脾气好的?这么一想,姚百万说没问题。男人说姚百万能做到就签个名,姚百万签了。男人给姚百万两把钥匙,一把从外锁门,一把从里锁门。男人叮嘱一定要把门锁好,姚百万重重点头。
需要陪护的人并没有七老八十,也就六十上下,鬓角夹了些白,眉毛却染过一样黑,更让姚百万意外的是,对方没瘫痪,瘦气了些,但精神得很。姚百万和男人进去,老汉正盘坐在椅子上啃胡萝卜。姚百万喜欢盘坐,但那是在炕上,在床上盘就有些别扭,还是第一次见人在窄小的椅子上盘。两只脚得多受罪。老汉咬的声音极响,目光从姚百万脸上滑到男人脸上,示威似的,嚼得更脆了。显然,老汉牙也好。
男人给老汉介绍姚百万,老汉的目光却缩到萝卜上。剩个屁股了,老汉抠抠尾部的黑污,整个塞进嘴巴。男人突然蹿过去,捏住老汉的腮,老汉猛往后仰,随椅子倒在地上。男人及时松手,没被绊倒。姚百万正想扶老汉,老汉翻个滚,敏捷地跳起。他距男人和姚百万远远的,恶狠狠地嚼着。但没嚼碎就吞下去,吞得急了,脖子抻了几抻。
男人很是生气,没你吃的还是没你喝的?老汉说托你的福,我没饿着。老汉明显有抵触情绪。男人指着姚百万,从现在起,由他照顾你。老汉冷冷的,别说得这么好听,看守就是看守,我自己长着胳膊腿,不要人照顾。男人说让你的胳膊腿歇着吧,我下周来看你。老汉说我不稀罕你看,你早点放了我吧,要不早晚你得让警察逮住。
姚百万的心忽然一沉。难道老汉是被绑架的?如果老汉是被绑架的,他作为看守就是男人的帮凶。从老汉的口气,还有男人的种种要求判断,不是没有可能。但男人抢老汉胡萝卜的样子,有心疼的意思。还有,如果是绑架,要捆了才对,电视都是这么演的,看守也得是男人的心腹,而不是从劳务市场现雇。
男人拍姚百万一掌,姚百万从呆愣中惊醒。男人叮嘱姚百万用心,到时候来替他。姚百万的腰弯出一个大角,老板放心。老板这个称谓礼貌而模糊,男人不会怪罪。
老汉没正眼看姚百万,进门那一瞟也是轻飘飘的,似乎姚百万不值得看。男人离开,姚百万锁上门,回过头,吓了一大跳。老汉距他不足半步,脸几乎贴到姚百万脸上。姚百万迅速往旁边挪了挪,冲老汉笑笑。老汉依然盯着他。老汉黑褐的脸呈三角形,刚嚼东西没觉得什么,此时看上去,脸上基本没长肉,两腮抽巴巴的,像风干的树皮。脸上不光滑,说不出是皱纹还是伤痕。眼睛不大,和粗黑的眉毛极不相称,但出奇地亮。
叔!姚百万被老汉盯得发毛了。
老汉指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姚百万说,我叫姚百万,来伺候叔的。
老汉的目光掺了东西,不那么亮了。我不是你叔。
姚百万说,叔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老汉突然给姚百万一个耳光,问,疼吗?
姚百万愣了一下,往后退了退,说,当然疼。姚百万已经在律令上签字画押,可他哪会想到自己的服务对象健壮得能把胡萝卜嚼出满屋子响?
老汉说,一个巴掌就嫌疼,要是落警察手里,你还活不活了?就算你是他雇的,警察也饶不了你。听说犯人打犯人更狠,敲断胳膊打折肋骨是常事。
姚百万满脸狐疑,他不是你儿子吗?
老汉瞪眼,你看他和我长得像吗?
姚百万没说话。男人和老汉没有任何相像之处,除了性别。
老汉又问,他说他是我儿子?
姚百万仍没言语,但用眼神回答了老汉。
老汉说,我没这样的儿子。他若是我儿子,会把我关在这里,还雇人看守?
姚百万瞪大眼,你是被他绑……架的?姚百万有些吃力,嘴唇木僵僵的。
老汉说,你都看到了。
姚百万后背汗湿了。老汉的手脚没被捆着,但关在五楼,和绑架没什么区别。可如是这样,男人怎会把重任交给不相干的姚百万?姚百万问老汉和男人什么关系,男人为什么关他。
老汉神秘地招招手,姚百万靠近,老汉胳膊突然一扬,姚百万有防备,跳开了,但老汉的指尖还是扫到脸侧。姚百万有些火,但终是忍住。老汉似乎比姚百万还来气,我说半天白说了?你就想坐牢?我不会告诉你他和我什么关系,也不会告诉你他为什么关我,你又不是警察。你要么把我放了,要么报警。
姚百万咽口唾沫。他不会轻易相信老汉的话,但也不能一点不信。毕竟,他对男人和老汉一无所知,什么可能都有。放了老汉?报警?姚百万不会这么鲁莽。男人未必比警察好惹。
他多少钱雇你的?老汉问。
姚百万说,你猜。不能被老汉吓住,姚百万想。得玩点儿心思,从老汉的话中套点信息出来。
老汉不屑,卖什么关子,他给你多少,我给你多少,不,我多给你几倍,只要你把我放了,什么都好商量。你不信?我有的是钱。老汉快步去了卧室,手上抓着厚厚一沓钱出来,都是百元大钞。
姚百万惊得眼球都要撞出来。
老汉面露得意,怎么样?放了我,这些钱全是你的。
老汉炫富,反让姚百万产生怀疑。如果老汉是被绑架的,手里不会有这么多钱。男人也不允许老汉有这么多钱。姚百万虽然猜不着男人和老汉的关系,但绝非绑架和被绑架这么简单。姚百万轻松许多,说,买卖是好,不过,我得想想。
老汉的小眼瞪得溜圆,你不就为挣钱吗?有什么好想的?
姚百万说,挣钱也得想想。
老汉大怒,你个烂货,我说半天又白说了,你就想当他的走狗?就想撞大狱门?
姚百万垂下眼皮。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律令在脑里刻着。
老汉骂一会儿便消停了。姚百万的不合作显然让他备受打击,眉眼耷拉着,犯困似的。他确实困了,姚百万听到鼾声。让姚百万惊异的是,老汉站着睡的,也就半个膀子靠着墙,而且手里抓着那沓钱,没有一张滑脱。姚百万怀疑老汉装睡,鼾声又不像装的。姚百万悄悄靠近,老汉的眼睛突然睁开。姚百万跳开。老汉没有掴姚百万的意思,眼皮又缓缓合上。
五点钟,姚百万问老汉想吃什么,老汉不理。姚百万给菜店打电话,十分钟后,菜店就把菜送上来。男人给号码的同时交代,姚百万只要打电话,怎么付款无须姚百万操心。姚百万做了红烧鸡翅根,清炒一盘菜花,米饭。每餐至少一荤一素,男人这么要求的,老汉吃不吃都要做。姚百万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搞定老汉的胃口绰绰有余。
饭菜端上桌,姚百万招呼在椅子上盘坐的老汉,老汉纹丝不动。姚百万试图拽他,老汉反拨一下,跳到地上往卧室走。姚百万追进去,老汉已背对姚百万躺在床上,无论姚百万怎么喊,老汉一声不吭。
叔,你尝尝我的手艺。
……
叔,你有天大的仇,也不能和饭记仇。
……
叔,你吃了我就放你走。
老汉腾地坐起,当真?
姚百万装出可怜样,我倒是有这个心,就是不敢呢。姚百万没有戏弄老汉的意思,只想试试这招灵不灵。老汉瞪姚百万一会儿,又倒下去。老汉显然要绝食。姚百万有些慌,躲到厨房给男人打电话,老汉有什么意外,他担不起。男人并不着急,叫姚百万只管吃自己的,饭菜搁桌上就是。
姚百万的心又吊起来,男人对老汉的态度实在费琢磨。独自进餐,姚百万不安而鬼祟,扒拉几口,便回到房间给崔荷打电话。崔荷没多问,只是叮嘱姚百万,伺候好了,别让人家挑出毛病。
姚百万在黑暗中发了会儿呆,听得有动静,悄悄探出头。姚百万的房间靠着门口,老汉若想出去,必得经过。门锁得好好的,姚百万还是摸摸系在裤袢的钥匙。
动静是从餐厅传出的。
姚百万蹑手蹑脚溜过去。老汉立在餐桌旁边,不停地往嘴里填东西。借着对面的灯光,姚百万看到他腮帮子鼓胀成一个包。
3
姚百万没敢脱衣服,睡得也不踏实,听到声响,迅速扑出去。老汉正撅着屁股捅锁眼。姚百万从后面抱住老汉,老汉呜噜一声,抓住门柄,拼死抵抗。没想到老汉清瘦的身躯蕴着超凡的力气,把老汉拖开,姚百万几乎被汗浸透。他松开手,老汉反脚一踹,姚百万毫无防备,被踹中小腹。老汉用了狠劲,姚百万缩在地上。老汉并未罢休,一顿猛踹。姚百万死死护住头脸。
老汉喘息时,姚百万滚到一边,挣扎两下,竟然没爬起来。老汉出够气,不再理姚百万,姚百万也就懒得再动。
天刚刚亮,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像刚孵化的小鸡,透着毛茸茸的新鲜。老汉低着头,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不看姚百万,扫到姚百万时,故意把头扭开。那样子似乎除了姚百万,他什么东西都稀罕。
姚百万动了动,疼痛难忍。那次为了追堵乔工头,姚百万和二旦还有村里几个人在金山会所门外蹲守了三天四夜。听说先前乔工头常到金山会所。第四个夜晚,乔工头的黑色奔驰停在会所门口,姚百万第一个冲上去。两年的工钱呢。二旦他们是一个人,姚百万和崔荷在乔工头的工地上做饭,就是双份工钱。姚百万比他们急。几个人核计过,要扣留乔工头的奔驰车,所以姚百万拽开车门就往里钻。那次,几个人都挨了打,姚百万最惨。后来才知道,乔工头已经把奔驰抵押给别人了。
姚百万挨过不少打,但没这么窝囊过,没这么憋气过。照这么下去,非残了不可,工钱还不够看病的。
有了辞职的打算,姚百万轻松许多。男人和老汉什么关系,陪护还是看守,与姚百万无关了。世界这么大,总有活路的。
姚百万给菜店打电话,问有没有油条豆浆什么的,回复说店里没有,但可以从旁边买。姚百万会炸油条,一顿早餐,图个省事得了。姚百万让老汉吃饭,老汉摇头。姚百万想,你爱吃不吃。姚百万买的双份,老汉吃不吃都得预备着。吃完一份,姚百万忽然想来个恶作剧。老汉想偷偷摸摸吃,偏让他扑空。已经很饱,但姚百万硬是把那份塞进去。撑着了,从桌边站起,感觉两条腿快叉开了。
老汉仍在客厅溜达,他没再把头扭开,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姚百万。姚百万挑衅地说,我吃光了。老汉回答得极快,吃光好,我早上从不吃饭。姚百万顿时有上当的感觉。
姚百万给男人打电话,说自己干不了,不干了。男人说不行。姚百万愣愣的,竟说不出反问的话来。不讲理的事多了,还没见这么不讲理的。他能把姚百万绑在这儿不成?姚百万喘息之际,男人说不干可以,得等他雇上人。半个月,半个月可以吧?男人用霸道的语气和姚百万商量,姚百万说好吧。
上午九点至十点,是律令要求的散步时间,只限一小时,只限小区内,须寸步不离。答应男人半个月,就得按律令办。老汉不是被绑架的,这点姚百万心里已经有数。但老汉被限制了自由,这是肯定的。软禁?扣押?姚百万猜不透。
或许踹了姚百万,怕姚百万不带他下楼,老汉说时间快到了时,脸上带着讨好,姚百万闪脚,他还扶了姚百万一下。出了楼梯口,老汉态度就变了。他欲往小区门口走,姚百万拦住他。他恼怒地瞪着姚百万,我看看大街还不行?姚百万说不行,只能在院里,要不就回。老汉说,我不喊警察还不行?姚百万说不行。老汉悻悻的,但屈从了。
过了一会儿,老汉说,我想自己走走,姚百万不说话,无声地看着他。老汉说,我不跑,跑也跑不过你呀。姚百万摇头。老汉没踹姚百万,照旁边的树踢了一脚。
走了几步,老汉突然回头,恶狠狠的,别跟这么紧好不好?又不是我拉出的屎!
姚百万顿顿脚,老汉起步,又跟上去。他可不敢麻痹。老板长了三个头旋,姚百万惹不起。
老汉挥拳,想挨打?
姚百万退后一些,隔着五六米距离。老汉有往大门口走的动向时,他马上说,叔,回头。
老汉怒冲冲地盯他一会儿,最终按指令做了。
走到前面的花池,老汉坐下,姚百万不远不近地站着。
我像不像坐牢?老汉问姚百万。
姚百万说,不像。
老汉盯住姚百万,不像?坐牢也没看这么紧。
姚百万说,你有吃有喝的。
老汉叫,坐牢也有吃有喝!脖子绷得过紧,反拽出粗粗细细的沟壑,要撕裂的样子。片刻之后,老汉忽然转脸,低声下气地求姚百万放了他。姚百万不答。老汉声音又硬了,你铁了心当他的帮凶?姚百万说,我是他雇的,只管看不管别的。老汉说,好吧好吧,你就等着戴手铐吧。
经过垃圾箱,老汉捡起一个矿泉水瓶,问,只要我不跑,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对不对?姚百万不知老汉玩什么花样,但律令确实是这么规定的,姚百万点点头。老汉说咱俩玩个游戏吧,一脚把水瓶踢出去,让姚百万捡回来。姚百万目测与空瓶的距离,尽管吃撑,老汉若逃,还是追得上的。于是,慢慢往前踱。老汉催促,快呀,怎么像蜗牛?姚百万捡回来,老汉又是一脚。姚百万站着不动,老汉挥挥拳,姚百万闪开。
老汉没有逃,只是反复踢那个空瓶。姚百万一趟趟拾捡。在老汉的威逼和催促中,姚百万不得不迈开大步,肚子胀,奔跑就显得笨拙滑稽。老汉分明在折磨他。
姚百万以为上楼会费些周折,老汉沉醉在游戏中,不大的眼睛奔跃着兴奋和贪恋。姚百万说时间到了,老汉立马停止,只是语气恶狠狠的,真听话,你是他养的狗?姚百万说,我挣他的钱。老汉还击,我照样给你钱,干吗不听我的?姚百万说,我答应了他,就不能答应你,我倒是想多挣,可不能坏了规矩。老汉说,还一套一套的,你不替他干的时候,甭管他辞你还是你辞他,总有那么一天对吧?你帮我逃走怎样?你看到我的钱了,我可以提前付你。姚百万的心猛一跳,脑里随之闪过男人后脑勺那三个旋。老汉问,咋?怕了?姚百万说,先回先回,别磨嘴皮子。老汉哼一声,你就是怕了,胆子比耗子还小。
中午拌了个凉菜,炒了一盘鸡丁。姚百万喊他,他没耍性子,可能上午玩得挺痛快吧。但老汉并不就坐,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又一圈,像举行什么仪式。姚百万被他绕晕,催促他赶快吃饭。老汉停止,缓缓摇头。姚百万问,你不饿?老汉说饿。姚百万问,为什么不吃?老汉说,怕你下毒。姚百万怔忡片刻,说,我为什么要下毒?毒死你我赔得起吗?老汉说你跑啊,跑远了,谁也逮不住你,等逮住你,你把钱也花光了,坐牢也值。我有一抽屉钱,足够你花。你不帮我逃,不就想一个人离开吗?毛里求斯在姚百万脑里划过,像一道闪电。
老汉跑进卧室,抱出来一个抽屉。这是老汉第二次向姚百万展示他的财产。姚百万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钞票,满满一屉。一些散着,一些用皮筋扎着。姚百万眼有些花,呼吸也困难了些。老汉几乎端至姚百万眼皮底,你验验,没一张假的。姚百万没动,眼更花了,无数碎片在空中舞。老汉问,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卷了钱逃走?你不必冒这个险,放了我这些钱就归你。姚百万从抽屉上掰开目光,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毒你。老汉哼一声,鬼才信。老汉昨晚的怪异原来是有缘由的,姚百万摇摇头,自己先吃了。他像昨晚那样躲进房间,老汉如他猜的那样来了个一扫光。
老汉杵在门口,嚷着要吃胡萝卜。姚百万戏问,没吃饱?还是吃上瘾了?老汉不答,孩子似的不停地嚷。姚百万说,要是没吃饱,我给你做点别的。老汉说别的不稀罕,就要胡萝卜。姚百万说,想吃可以,早说嘛。老汉说你没问,我跟谁说?姚百万说,非得问你才说?老汉振振有词,你没问我凭什么说?姚百万呼哧两下,只好给菜店打电话。老汉瞧出姚百万不耐烦,眼皮往上仄起,目光像崩塌的山石没有秩序、没有阻拦地滚落,你是他雇的对不对?什么都得听我的对不对?你别惹我,我可不是一般犯人。
老汉吃胡萝卜不避姚百万,还故意在姚百万面前嚼。嚼的频率快,不时有萝卜块从嘴角滑落,他速度极快地捡起,丢到嘴里。姚百万劝他掉地上的就别捡了,他不理。又有一小块滑出,恰好落姚百万脚旁。老汉拾捡时,姚百万踩住。老汉突然撞过来,姚百万没有防备,仰面栽倒。老汉捡起沾了污垢的萝卜块,挑衅地往嘴里一扔,嚼得夸张放肆,神情恶恶的,是故意讨人嫌的恶。
老汉终于消停,姚百万长长地舒口气。姚百万在许多地方干过,装卸,守夜,还在私人养猪场喂过猪,到工地做饭是后来的事。相比之下,这个陪护最省力,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工钱还高。但是最累。老汉把姚百万当敌人,姚百万何尝不是?姚百万猜不透男人和老汉的关系,但知道男人和老汉之间一定有秘密。那一抽屉钱肯定是男人给老汉的,那么多,够十几万,也可能几十万。男人为什么给老汉这么多钱?难道老汉藏着什么秘密,男人要堵老汉的嘴?或从老汉嘴里套?漆黑的夜,姚百万躺在床上,满脑子电视里的画面。
手机铃声的欢呼把姚百万吓一跳。崔荷喂一声,姚百万重声道,不是让你不要随便打电话吗?崔荷啊一声马上挂了。她肯定以为姚百万不方便。姚百万想起今天忘了给崔荷打电话,快十一点了,崔荷一定等急了。只要不在一起,两人每天都要通个话,好几年了。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年轻时没有,现在更没有,不过报个平安,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彼此都活着。
停了十分钟,姚百万又打过去。姚百万听出崔荷的不安,安慰她不打紧,然后解释没打电话的原因。
4
姚百万摸清楚了老汉的一些规律。如老汉不吃早饭,午餐必定要吃胡萝卜。吃胡萝卜不避姚百万,咬得轰轰烈烈,气吞山河。姚百万越嫌寒碜,他越往姚百万眼皮底下凑。老汉起得极早,但白天会睡许多小觉。那时,姚百万不能靠近,老汉有第六感觉,随时会跳起来,拳脚横飞,似乎姚百万时刻准备加害他。如果老汉像曹操手持宝剑,姚百万的脑袋就要滚落好几次了。
但姚百万摸不透老汉的脾性。老汉喜怒无常,许多怪癖让姚百万不解。如他从不和姚百万一起吃饭,总在姚百万吃过之后偷偷进食。防姚百万下毒,还是为了收拾残饭剩菜?如老汉不管在屋里还是院里,总低头往四处瞅,像丢了什么东西,寻寻觅觅的。
当然,老汉的折磨也花样百出。他让姚百万搔痒痒,姚百万的手刚伸进他后背,他重重跺姚百万一脚。姚百万问干吗跺他,他说姚百万下手重了。姚百万轻了些,他又说姚百万糊弄他。一天早上,老汉没有低头寻找,而是仰望屋顶,末了让姚百万把屋顶的玩意弄掉。姚百万瞅半天也没瞅出有什么玩意。老汉骂姚百万眼睛进水,明明在那儿趴着,装什么傻子!忽又叫起来,快呀快呀,它蹿了。老汉大呼小叫,姚百万想可能是昆虫。春天了,昆虫都复活了。搬过凳子,刚踩上去,老汉猛地一踹,姚百万直挺挺地摔倒,还好是膀子先着地,如果是脑袋,没准就开花了。姚百万怒冲冲的,老汉得意洋洋,拍手道,好!活该!姚百万警告他,老汉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丝毫悔意,反而故意激姚百万,你来打我呀,打我呀,不敢吧?告诉你,听他的话,就这个下场。
某天中午,老汉忽然说自己的钱不够数了。姚百万明白老汉又耍妖蛾子,不搭理他。老汉推姚百万一把,我的钱不够数了,你没听见?姚百万说你问我干吗?我又没拿你的。老汉说我没怀疑你,可能进来小偷了。姚百万拒绝报警,并冷笑着戳穿他的伎俩,门关着窗关着,小偷怎么可能进来?就算小偷有穿墙的本事,也不会拿你几张,你就甭动歪脑子了。老汉瞪着姚百万,神情闪过一丝狡黠。姚百万明白中了老汉的圈套,不由一慌,说你别瞪我。老汉说,小偷进不来对不对?屋里只你和我,我不会偷自个儿的钱,只能是你。姚百万说我和你半步不离,怎么可能拿你的钱?老汉咬定姚百万乘他睡觉时拿了,要搜身。姚百万忍着愤怒说,想搜就搜吧。
老汉毫不客气,从上到下把姚百万的兜子翻个遍。兜里没什么东西,公交卡,手机,还有零钱,加起来超不过一百块。姚百万的神情带了些冷傲,怎么样?你信了吧?老汉围着姚百万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说钱肯定在姚百万身上,让姚百万把衣服脱掉。姚百万叫,你太过分了吧?老汉说,你不敢脱就是有鬼。姚百万咬咬牙说好吧。
姚百万脱一件,抖一抖。老汉的目光奔闪跳跃,但始终戳着姚百万,似乎怕姚百万变戏法骗他。只剩下裤头了,姚百万问,还脱?老汉往前凑凑,突然揪住姚百万的胸毛。姚百万趔趄一下,大叫,你干什么?老汉松开,退后一步道,看看是不是粘上去的。姚百万遭过不少罪,赤身裸体被人羞辱还是第一次。姚百万脸都青了,牙齿叩出轻微的声响。老汉挑衅道,咋,不满意?姚百万呼出几口粗气,把嘴巴咬紧。老汉不过是找借口折磨他羞辱他激怒他。姚百万告诫自己忍住,忍半个月。
就在那天晚上,两人又一次爆发冲突。姚百万从卫生间出来,老汉正抓着姚百万的地球仪。姚百万大叫,放下!老汉惊着了,慌乱突奔,放下去的同时又抓起来。姚百万再次叫,我叫你放下!老汉说,一个破玩意,嚷嚷什么?姚百万说,那是我的,放下!老汉问,很值钱?值多少钱?说个数,我买了。姚百万快速道,别废话,不卖!老汉也强硬起来,我就是要买呢?姚百万气呼呼的,把你抽屉里的钱全给我。老汉十分痛快,行呀。姚百万噎住,他不可能拿那钱,老汉真的给他,他也不能。老汉说,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姚百万咽几口唾沫,说不卖。老汉板起脸,说话不算数?不行!这玩意归我了。
姚百万扑上去,两人撕扯在一起。姚百万毕竟比老汉力气大,快要搂到怀里时,老汉猛咬姚百万一口,姚百万手一松,老汉把地球仪拽回去,没等姚百万反扑,老汉重重一摔。地球仪撞在地上,又翻了几个跟头。姚百万脸色瞬间煞白,心跳几乎停止。好半天,他轻手轻脚过去,小心翼翼捡起来。地球仪磕出了一个坑,姚百万摸一下,抹一把眼,摸一下,抹一把眼。待他转过身,老汉已经溜回房间。
男人替换姚百万那个早上,姚百万又被老汉折磨了一通。男人进门,姚百万依然一阵接一阵咳嗽。男人没问缘由,只说七个字:你走吧,明早过来。昨天晚上,男人打电话说今早替姚百万,不用费什么话,但他至少该问问吧。姚百万差点被老汉掐死。就一个星期,挺挺就过来了。姚百万收拾东西,没忘带地球仪。姚百万打开门,男人的声音从身边追来,你坚持干,我每月开六千。
姚百万被金砖拍了似的,顿时眼冒金花。他看不清男人的脸,男人似乎罩了五彩的面纱。隔着面纱的声音依然厚实,直直地捅过来。怎样?
5
整整一天姚百万都是慌的,仿佛心上长了毛毛草。风吹草动,昆虫叫蚂蚱跳,他说不清楚源于不安还是因为兴奋,似乎都不是,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儿。
走了老大一截才想起坐公交,若是走回去,怕得天黑。倒了几趟公交,姚百万到了崔荷负责的那条大街,奔了两个来回,才在十字路口的甬道上找见崔荷。崔荷蹲着,正用小铲子清理地面上的小广告。崔荷偏瘦,胳膊用力,肩胛骨便锋利地突起。声音嘈杂,崔荷没有觉察。姚百万的手摸住她的肩胛骨,她啊一声跌坐下去。看清是姚百万,崔荷转惊为喜,你个驴,吓死我了。姚百万说,是马,不是驴。崔荷目光拉长,你怎么了?姚百万说,没怎么呀。崔荷问姚百万脖子怎么回事,姚百万说嗓子疼,揪了几下。崔荷说揪偏了,姚百万说躺着揪的。崔荷表情有些硬,问姚百万到底怎么了。姚百万本来就慌,崔荷追问,就更慌了,没,没……没……怎么呀。崔荷说,不对,你有事。姚百万皱皱眉,我能有什么事?崔荷盯住姚百万,你不是让人家辞了吧?姚百万回答得挺干脆。崔荷依然不放心,真没有?姚百万厌烦地说,我说没有就没有,哄你干吗?崔荷问,那你回来干什么?姚百万说,一周放一天假,说好的呀。崔荷拍着胸,吓死我了,那么好的活儿,可别丢了。
中午,姚百万拽着崔荷去吃驴肉火烧。姚百万给崔荷要了个纯肉的,自己要了个带焖子的。身上的钱也就能买四个火烧。崔荷嫌贵,她带着饭的。姚百万犹豫一下,没把“金砖”说出来。
吃饭中间,崔荷告诉姚百万,二旦来找过他。乔工头是二旦的远房亲戚,在乔工头工地上干活的同村人,都是二旦介绍的。乔工头失踪后,大伙怪罪二旦,那天几个人说着说着动了火,把二旦揍了一顿。姚百万下手不狠,也踢了好几脚。他们知道乔工头失踪与二旦无关,乔工头也欠着二旦的钱,但憋了太多的火,总得找个出气的。二旦被揍哭了,发誓不帮大伙要回钱就把他的蛋割了。民工队成了讨薪队,找不见乔工头,就找乔工头的上家,找劳动仲裁。二旦自任讨薪队长。没讨出结果,他们被球一样来来回回地踢。年前,二旦的女人中了煤毒,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二旦回到村里,姚百万以为他不会再来,也不指望他带领讨薪,没想到他又来了。
姚百万去找二旦,那种慌慌的感觉又漫上来。他当然不怕二旦,相反,二旦怕姚百万,怕他们每一个人。姚百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慌,可能仍与“金砖”有关,也可能是想起对二旦那顿揍。
二旦住得比姚百万还远。两人在电话里约了个地方碰面。姚百万和崔荷租的房虽然不隔音,好歹是一个家,二旦的住处说得好听点儿也就一个窝。
说了没几句话,姚百万就被追着似的往回赶。到家天已经暗了。崔荷包好饺子等他。崔荷问二旦说什么,姚百万叹气,还能说什么。他不想多说,崔荷也没多问。那是他和她的病,他们不想在这个当口把病扯出来。
姚百万声音有些哑,崔荷问是不是没好利索,姚百万说还有点疼。饭后,崔荷就着凉水给姚百万揪嗓子。她离他很近,他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手就不老实了。崔荷打他几下,还是由着他。
演完哑剧,姚百万没听到隔墙有音,问是不是换人了。崔荷奚落,你是不是上瘾了?姚百万说,不踏实,叫完咱好睡觉。话刚落,猪的冤魂又附体了。每个夜晚崔荷都得被噪音骚扰。想象崔荷独自躺着的样子,姚百万又慌了。他低低骂声娘。
那一夜又没睡好,往老汉那儿赶的时候,姚百万不但慌,还有些急。男人问怎样时,姚百万答得不是很痛快,说想想。“金砖”是诱人的。也许是太诱人,姚百万多了心眼儿,没有马上答应。他觉得早应晚应没什么区别,他得想想,抻抻。活儿肯定给他留着。急赶的途中,姚百万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愚蠢的,当即就该答应下来,以免男人反悔。他突然明白了慌的原因。
6
男人的皮鞋声还未远去,老汉就给姚百万一个下马威。他丢过马甲让姚百万洗。姚百万刚刚沾水,老汉就骂上了。姚百万耐着性子,不是你让我洗的吗?老汉照姚百万腿上踹一脚,让你洗,不是让你现在洗,兜里的东西还没掏呢。姚百万说他掏过了,什么东西也没有。老汉叫,不可能!说着就撞开姚百万,拎起滴着水的马甲。
姚百万明白了,老汉是故意设套子。老汉掏了几下,凶凶地瞪着姚百万,我的钱呢,我的钱哪去了?姚百万问老汉丢了多少钱,老汉不上姚百万的当,你管呢?说着就要搜姚百万,姚百万挡着不让他靠近。走的时候,崔荷塞给姚百万三百块钱。老汉毫不示弱,说不让搜说明姚百万心里有鬼。两人扯了几下,老汉的脸被烤了一样,焦黑焦黑的,几乎冒烟。姚百万妥协了,但告诉他身上的三百块钱是自己的。老汉不屑,才不稀罕你的破钱,我只要自己的。
老汉抓着三张钞票,反复端详,然后问哪里写了姚百万的名字。姚百万说没写名字,但就是我的。老汉说你这是耍赖。姚百万几乎被气笑,猪八戒还真是会倒打一耙。老汉让姚百万拿出证据,姚百万说,钱在我身上就是证据。老汉说他的钱都有味道,他闻得出来,这就是他的。姚百万和他瞪视数秒后,想不就三百块钱吗?让他拿去好了。
但老汉并不罢休,说马甲里不止三百,姚百万一定藏到别处了。你招吧,免得我动刑。姚百万回答得硬邦邦的,你就是剐了我,我也没钱给你。老汉马上纠正,我不要你的钱,只要我自己的。姚百万发狠,如藏老汉一分钱,出门就让车撞死。老汉说如果他自己胡说八道,他被撞死一百次,骨灰都留不住。
姚百万愣住。老汉竟然诅咒自己。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不在乎自己怎么死,对于他,最最重要的是折磨姚百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还是招吧。老汉语重心长。
姚百万没了脾气,说不就是让我脱光吗,我脱!
老汉轻蔑地哼哼,你以为你是舞女?我不稀罕看你的臭身子。
姚百万转眼脱个精光。老汉始终盯着姚百万,当姚百万赤身裸体旋转一圈后,老汉忽然将目光移开,不耐烦地挥着手,穿穿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姚百万穿利索,老汉却没有放过姚百万的意思,你到底把钱藏哪儿了?姚百万不想理他。老汉说,别是吃肚里了吧?吃进去还能拉出来?说话呀。姚百万说,我没话说。老汉说我没见过你这么黑心肠的,你穷疯了?姚百万不再理他。老汉骂,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姚百万的目光越过老汉,看着窗外。老汉的叫骂加快速度,肮脏恶毒的词一箩筐一箩筐扬到姚百万脸上。姚百万对自己说,这不是挨骂,这是挣钱的方式。这么一想,姚百万有了隐隐的笑意。
散步时间到了,老汉停止叫骂。俘获三张战利品,老汉反而有些气馁。暂时把老汉的气焰压下去,姚百万心中窃喜。
傍晚,姚百万洗完碗筷,回到房间,突然发现地球仪不见了。地球仪是他的宝,是他和崔荷的宝,不容旁人触碰。
老汉躲进卫生间。姚百万没拧动,老汉反锁了。姚百万让老汉打开门,声音透着恼怒。老汉没回应,姚百万猛踹两脚。老汉嫌恶地说,嚷嚷什么,还不让拉屎了?姚百万叫,我的地球仪呢?老汉说,别嚷嚷,谁稀罕你的破玩意?姚百万威胁,如果老汉再不开,他就把门踹烂。老汉幸灾乐祸,踹吧,使劲踹,比比门结实还是你的破玩意结实。当啷一声,是地球仪磕在地上的声响。
我日……吐出两个字,姚百万突然顿住。老汉不是威胁,他知道什么是姚百万的七寸。姚百万咬咬嘴,口腔一股血腥气。
叔,姚百万的脖子折了几节,你别动地球仪,求求你别动。
老汉说,我不是你叔。
叔呀,你怎么我都行,就是别动地球仪。
老汉说,你和他一伙,不配叫我叔。
叔呀,你有火冲我撒,千万……姚百万突然哽咽。
老汉说,我没火,你听话就行。
姚百万说,叔呀,我几时没听话了?
老汉说,你报警,叫公安来!
姚百万哑住。
老汉叫,怎么?不是听话吗?
姚百万软软地依着门框,叔啊,不是我不报警,是不敢啊。
老汉说,他能杀了你?还是剐了你?
姚百万说,我不怕死,怕连累老婆孩子。我不知道他和你什么关系,但知道他不好惹。
老汉冷笑,他不好惹,我就好惹了?
姚百万叫,叔啊,你揍我一顿吧。
老汉说,我不揍你,就想砸你的破玩意。
姚百万带出哭腔,别呀,叔!
老汉大约有些意外,静了几秒,又问,这玩意值多少钱?
姚百万说,不值钱……你别蹿火叔,真的不值钱,是我家的宝贝,可……真的不值钱。
老汉哼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没一句真话。
姚百万道,我说的全是真话,有一句假,不用雷劈,你劈了我。
老汉又哼一声。
姚百万哭叫,叔呀,求你。
门缓缓打开,稀软的姚百万从地上蹿起,劈手夺过地球仪。两个坑。姚百万心疼地抚了抚,狠狠瞪着老汉。老汉嘟囔,我知道你就是个骗子。
姚百万心情沉重,连着两天不怎么搭理老汉。老汉骂几句踹几脚,姚百万没什么反应,他便无趣地走开。但姚百万知道,不会相安无事,老汉会想出别的招儿折磨他。
那天中午,老汉抓着一沓钱要和姚百万玩游戏。姚百万说没兴趣,老汉不干,说姚百万不是来当哑巴的,必须陪他玩。老汉威胁,姚百万伺候好他,他就安分些,若他不高兴,弄出个什么意外,姚百万就闯大祸了。你怎么向他交差?老汉幸灾乐祸,仿佛已经有了意外。姚百万想起男人的三个旋和阴冷的目光,脑袋软软地垂下去。
游戏很简单:点钱。老汉分一部分给姚百万,自己留一部分,规则是点错要受罚。若两个都点对或都点错,算平手。若比速度,姚百万肯定不是老汉的对手。姚百万已经知道,老汉常常点钱玩。比准确,姚百万想不会输给老汉。姚百万先点的,二十一张,二千一百块。可能是老汉诡谲的表情,姚百万不怎么踏实,想再数一遍,老汉制止他,说只可点一遍。那一沓钱就在两人的视线范围内,老汉点完,二十六张。他让姚百万验,他点得是否正确。姚百万点完说没错,接着老汉验姚百万那沓,不是二十一,是二十二。姚百万叫,不可能!老汉说,不信你再来一遍。姚百万是数出声的,确实二十二。姚百万想问怎么回事,老汉一个巴掌搧过来,姚百万几乎栽倒。老汉说,别瞪眼,这还算轻的。
姚百万不服气,老汉说接着玩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异议,心里摩拳擦掌。姚百万没有看到老汉玩什么花样,老汉的赢不过是偶然。姚百万点得慢,相信自己绝对没有数错。还是挨了巴掌,姚百万这才意识到中了老汉的招。可……姚百万并没发觉老汉做手脚啊。难道老汉会魔术?
玩第三遍,是姚百万把钱分开的,他留一半给老汉一半。姚百万让老汉先点,他验证。老汉正确。该姚百万时,姚百万沉住气,末了笃定地告诉老汉,二十七张。老汉捻完,嘿嘿笑起来。姚百万发毛,不对吗?老汉说对不对你点一下就清楚了。姚百万刚接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掌。姚百万大叫,老汉说,如果你是对的,还我两掌。点完,姚百万彻底蒙了,钱经过老汉的手,肯定是错的。无疑是老汉捣鬼,可姚百万看不出他的手有什么奇特。不过茧子比姚百万多些,手背粗硬,凹凸不平,像树的老伤。
老汉激姚百万,还敢不敢玩。姚百万咬咬牙,玩就玩。老汉说,怕输就算了。姚百万恼恼的,废什么话!姚百万知道老汉有鬼,他只想确认鬼是怎么耍的。连着挨了六掌,脸都肿了,也没看出门道。
姚百万想自己真是活该,睁大眼也被老汉耍了。
7
姚百万回家已经是半个月后。男人加了一千块钱,但也提出新的要求,姚百万半个月休息一天。这没什么,多休一天少休一天,对姚百万来说是一样的。似乎还更好一点儿。脸上的伤半个月之后完全看不出来了,身体上不断增加新伤,但至少,身上的伤可以找借口哄骗崔荷。
崔荷看到地球仪上的坑,问姚百万怎么回事,姚百万说不小心摔的。崔荷埋怨,你就不会小心点儿?让你放家里你偏不放。姚百万嘿嘿笑,说以后注意就是,你以为放家里就安全?我看着才踏实。崔荷说,那你就看好。姚百万是一家之长,涉及到家庭的重大事项,都是姚百万说了算,但崔荷生气,姚百万也不好过,从里到外拧巴巴的。姚百万抱住崔荷,说若再磕一下,她就在他脸上凿个坑。崔荷没再唠叨,毕竟半个月没见了,何况姚百万现在挣着大钱,是功臣。
两人说了会儿二旦,说了些别的,早早上床了。姚百万说不清哪儿疼,似乎哪儿都疼,所以没等崔荷捂嘴,自己就咬住了。
姚百万回去,老汉很吃惊地说,你还来?老汉惊愕的表情含着隐隐的失望,姚百万比他料想的结实。姚百万答得很轻快,我当然要来。老汉瞪视良久,那就好。
这无疑是宣战号令。姚百万不清楚老汉会想出什么新花样,但他知道老汉会变本加厉折磨他。
果然,老汉比之前更加疯狂。除了拳头、脚、巴掌,外加上裤带。有时找个理由,有时没有理由,就是看姚百万不顺眼。那就打呗,那就抽呗。姚百万一声不吭,尽量护住头脸。并不是每次都能护住,他护住宝,就顾不上头脸。宝比脸重要,老汉几次打宝的主意,姚百万没让他得逞。
老汉先撑不住了。一天,掴姚百万两掌后,老汉端详着姚百万,你长的是猪皮?姚百万只是看着他。老汉火了,猛踹姚百万一脚,问你话呢!姚百百依然不理。老汉问,你怎么不生气?你很享受?姚百万说,是,我很享受。老汉怒道,那就接着享受。连踹数脚,呼哧着粗气瞪着姚百万。姚百万问踢够没有,踢够他就做饭去了。老汉嫌恶地摆摆手。
饭后,老汉捂着肚子,叫嚷不舒服,质问姚百万是不是下了毒。没等姚百万说什么,老汉就抽搐起来。他脸色发暗,嘴角似有泡沫溢出。姚百万滑过一丝疑问,老汉什么怪招损招都想得出来。几分钟后,老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姚百万这才慌了,喊了两声,掐老汉的人中,老汉没有任何反应。姚百万先拨了120,再给男人打电话。男人没有一点慌张,沉稳得让人吃惊。更吃惊的是,男人听到姚百万打120,非常生气,让姚百万再给120打电话,人没事了,不用他们上门,他现在就赶回来。男人异常强硬,姚百万照做了。挂了电话,姚百万浑身瘫软。似乎不该听男人的,人命关天啊。可男人的口气同样让姚百万害怕。姚百万想起老汉的言词,难道……姚百万不寒而栗。
时间漫长得像停止了。姚百万不知该做什么,傻了一样,反反复复地叫,叔呀,你可别死。
男人进门时,姚百万被泪涂抹得不像样了,脸上手上袖上湿淋淋的。男人的脸像混浊的池塘,看不到底。他不理姚百万,看了老汉一会儿,蹲下去,声音轻得像耳语,姚百万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起来吧,你闹得差不多了。老汉忽然睁开眼,恼恼地看着男人,好像男人惊扰了他的好梦。
姚百万目瞪口呆。他彻底被老汉骗了。
男人说,有吃有喝的,你这是胡闹什么?
老汉说,我闹什么不用你管,我乐意!
男人似乎生气了,疾步往老汉卧室走。老汉一跃而起。姚百万以为男人要没收那一抽屉钱,惴惴地跟进去。衣柜门大敞着,老汉和男人正争夺一个编织袋。编织袋年代久了,有些糟,不经扯,嘶啦一声拽成两半。易拉罐矿泉水瓶废铜烂铁散落一地。老汉迅速蹲下去,扒拉到一块儿,张开双臂护住。
男人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再往回弄这些破玩意,一小时的散步也没了。老汉不语,但显然男人的警告起了作用,老汉身体瞬间缩小一圈。
第二天散步结束,走到楼道口,姚百万要老汉张开胳膊,老汉不但不听,反抱紧膀子。姚百万威胁给男人打电话。老汉呸一声,你吓唬谁?姚百万掏出手机。老汉脸上滑过慌乱,抱着的胳膊缓缓松开,悻悻地骂,狗仗人势。姚百万第一次搜老汉的身,不免有些紧张。但男人昨天离开时交代过,是新的律令。果然摸到了。老汉有些违拗,不过没怎么用力,姚百万轻而易举把那个空易拉罐拽出来。姚百万明白了老汉和他玩踢球游戏的目的,老汉的癖好实在令人费解。人赃俱获,老汉顿时萎缩下去。老汉一脸乞怜,别……姚百万一扬手,易拉罐一路欢跳着远去。
整整两天,老汉没和姚百万说话。第三天中午,老汉喊口渴,姚百万接杯冷水递给他。老汉只喝冷水,肚子似乎是生铁铸的。老汉突然把冷水泼到姚百万脸上,骂,凭什么你喝热水给我喝冷水?姚百万愣了一下,说好吧。老汉接过热水,猛又砸向姚百万,亏得姚百万有了防备。杯砸到墙,碎在地上。你他妈想烫死我呀!老汉跳起来,一顿猛踹。故意找茬。姚百万有心理准备,咬着牙任老汉发泄。老汉打得狠,从未有过的狠,姚百万一声不吭。
我看你不顺眼,就是想揍你,你知道吗?喘息的间隙,老汉恶恶地叫。
姚百万换个姿势,整个背对着老汉。
老汉又踹一脚。只踹一脚。半天没动静,姚百万忍不住回头。老汉蹲在地上,眼泪稀里哗啦的。姚百万不解,挨打的没掉泪,打人的倒难过起来。姚百万习惯了老汉的刁蛮和凶狠,一时无措,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拿毛巾给他。老汉不接,用衣袖一下一下抹着,没抹干净,脸反而有些花。
叔,你要是不过瘾,就用皮带抽吧。姚百万试探着哄他。
老汉拗拗地,鬼才是你叔!……你不疼吗?
姚百万老实说,疼。
老汉问,为啥还给他干?
姚百万苦苦一笑,没有回答。谁愿意受这份气?所有的所有都是不得已。
老汉说,来过五个了,最长的一个干了六天。
老汉所有的狠招阴招在姚百万这儿失灵了。没打垮姚百万,自己先垮了。姚百万猜到他流泪的原因。当然也不能乐观地认为老汉输了,姚百万有心理准备。
那天之后,老汉再没虐待姚百万。当然,对姚百万也没多好,没动手脚,言语是冷的。也许老汉在挖空心思想招,但姚百万不怕。先前不怕,现在更不怕了。姚百万对付老汉没别的办法,只有忍。最笨的办法,也最奏效。老汉不说话,姚百万话倒多了。不是多么想说,是想从老汉嘴里套点信息。不敢问男人,可以从老汉这儿打开缺口。
一个晚上,姚百万推开老汉的屋门。老汉懒洋洋地躺着,瞄姚百万一眼,又把头别过去。姚百万竭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真诚,叔,你打我几下吧。老汉意外地仄起眼,你挨打上瘾了?姚百万说,是,我痒痒。老汉哼了哼,我偏不打,就不打,痒你活该。姚百万问,不打你不难受?老汉没好气,打你我就好受了?姚百万笑了,打人不好受什么好受?老汉怔了一会儿,气馁地说,你不懂。
姚百万觉得机会来了,说,我是不懂。你有吃有喝有人侍候,还有一抽屉钱,咋不痛快?
老汉反问,你被关着,你会痛快?一抽屉钱也没地儿花去。
姚百万说,我要啥也不缺,关着也痛快。
老汉说,真有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姚百万说,我倒真想和你换。
老汉说,换?
姚百万说,这种日子多自在,他其实对你挺好的。
老汉激动了,好?这也叫好?
姚百万说,当然好了,就是你儿子也未必这么对你。
老汉叫,他就是我儿子!又气呼呼地冲瞪大眼的姚百万嚷,他就是我儿子,怎么啦?
姚百万有些兴奋。如果男人是老汉的儿子,许多事就有了解释。但姚百万的疑惑也更重了。这里面肯定埋着事。姚百万告诫自己别碰,那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就像抽了几口鸦片,姚百万有些上瘾,有些管不住自己。老汉似乎后悔了,不愿再说,借口睡觉,把姚百万撵出去了。
8
姚百万数完,崔荷接着数,像玩接龙游戏。数是没错的,男人没诓他,也不用验证真伪,姚百万已一张张看过。什么目的,就是想数。两人领过比这多的钱,但一个月挣六千,还不拖欠,从来没有过。如果隔壁声音大点,他们就可以数出声,孰料隔壁偏偏没了动静。崔荷晓得姚百万的心思,说那个女的前几天离开了。
临睡前,崔荷忽然说起二旦。二旦打算三月十五日到市政府门口拦车,让她和姚百万一起过去。数钱激动得冒汗了,崔荷一句话把姚百万推入冰窖。没等姚百万张嘴,崔荷的话就跟过来,你不能去!找份活不容易,我和他说了,你走不开。姚百万问二旦说什么,崔荷说,还能说什么?他又不发钱,干吗听他的?姚百万当然不会去,男人未必准他的假,他也不打算请假。折腾那么多趟也没讨到一分钱,拦车又能如何?但崔荷的话让姚百万心上坠了石头,沉甸甸的。上次和二旦见面,二旦讲他的三步棋,第一步他一个人去相关部门追讨;第二步围堵市政府,一个人溅不起浪花,被坑的这些人要配合他;第三步以死相争,怎么个死法还没想好,但一定得拼命讨个说法。姚百万记得二旦眼睛红红的样子。当时还劝他,大伙虽然责怪他,但错不在他,没有谁想往死路逼他。二旦说大伙没逼他,他不能放过自己,必须给大伙个交代。姚百万劝归劝,并不当真,谁拿自个儿的命当儿戏呢?到了第二步,自然第一步没结果,二旦真会有第三步?姚百万思忖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说好,怕把崔荷吓着。二旦真要那么做,谁也拦不住,先嚷嚷开了,可能让他没有退路。
自然又没睡好,两人摸黑爬起来,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老汉突然变乖了,啃胡萝卜也背转身。姚百万还想从老汉嘴里套些什么,但老汉不怎么搭理他,除了吃饭睡觉,便默默数他的钱。以前晚上数,现在白天也数。老汉不爱看电视,姚百万试着问过几次,老汉说你爱看就看。姚百万不能看,律令有这条,大约是怕看电视分心吧。
老汉像一个谜,偶尔松条缝,很快便合住。他的话真真假假,姚百万不能确定哪句真哪句假。一天晚上,老汉数钱,姚百万拖地。老汉突然问,喜欢不?姚百万未置可否地笑笑,谁和钱有仇?老汉说,我说话算数,你放我走,我肯定分一半给你。姚百万摇摇头。老汉很纳闷的样子,你不喜欢钱还是不敢?你就那么怕他?姚百万反问,你不怕他?老汉哼一声,我怕他,他就是我爹。怎么?你不信?姚百万不答,怕说错激怒他,老汉有几天没发火了。老汉追问,你信不信?姚百万说我信。老汉说你嘴上信心里不信,姚百万说心里也信。老汉说姚百万睁着眼胡扯,他可没那么好骗。姚百万笑笑,老汉没再纠缠他。
连着数日相安无事。那天,姚百万洗涮碗筷的当儿想起二旦,不由走神。待有所觉察,地球仪已经到老汉手上。姚百万惊恼得声音都变了,他让老汉放下。老汉紧紧搂着,满脸满眼都是挑衅。姚百万明白老汉的乖巧是装的,他一直蓄谋着报复。姚百万欲冲过去抢夺,老汉凭借餐桌躲闪,灵巧得像只猴子,还不住地戏弄,来呀!
叔,求你,还给我,你怎么抽我都行。姚百万语气瘫软下去,几近哀求。老汉软硬不吃,给你当叔?我怕自己寒碜着。姚百万叫,叔,你行行好。老汉说,你不行好,凭什么让我行好?姚百万说,叔啊,你让我怎么行好,我怎么行好。老汉语速极快,你开门让我走。姚百万僵住,叔啊,我——老汉打断姚百万,你不敢是不?你不敢我敢!猛一甩,地球仪磕碰到餐桌的棱角。
一声巨响,姚百万五雷轰顶。他跳上餐桌,瓶瓶罐罐哗啦一地。老汉还未反应,姚百万已经扑到他身上。老汉似乎被姚百万吓傻了,没有丝毫抗拒。狂怒的姚百万抓起他,举至头顶,老汉才叫出来,你干什么干什么?姚百万浑身发抖,但两条胳膊牢牢竖着。
你干什么?老汉的声音小了许多。
姚百万喘着粗气,骨头嘎巴作响。似乎正一截截断掉。
你摔死我好了。老汉声音不再慌乱,平静得像漆黑的夜晚。
你以为我不敢?姚百万怒道。
老汉说,你摔吧。
姚百万的胳膊开始打晃。
求求你,摔死我吧。老汉乞求。
姚百万的喉结快速滑动,好一阵子,缓缓将老汉放下,又抱起地球仪,一声不吭回了卧室。
片刻之后,老汉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怀抱着放钱的抽屉。他有些迟疑,似乎等待姚百万许可。姚百万扫了扫,缩回目光。老汉挪过来,小心翼翼的。在床边站定,也不说话,直定定地看着姚百万。
还想咋的?姚百万偏过头,火药味十足地问。
老汉怯生生地说,我赔行吗?他把抽屉往前递递,你说赔多少就赔多少,自己拿。
姚百万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他。
老汉抓起一把,往姚百万怀里塞。
姚百万挡回去。
我赔还不行吗?老汉可怜巴巴的。
姚百万嘶一声,你赔不起!
老汉问,这些不够吗?
姚百万重重地说,不够!
疑惑扑出来,老汉的样子有些傻,值多少钱?
姚百万说,不值多少钱,你就是赔不起。
老汉越发迷惑,嘴咧着,一条细小的涎水从嘴角垂落,像突然被姚百万击了一拳。好一会儿,他才问,我赔你个一模一样的,行吧?
也许因为老汉的可怜样,也许因为老汉那句话,姚百万的冷漠像一块巨大的悬冰瞬间碎裂。没了包裹,眼泪不管不顾地往外涌。姚百万落过泪,但没这么放肆过。姚百万生老汉的气,但汹涌的眼泪不只因为老汉。姚百万讨厌眼泪,尤其讨厌自己的眼泪,不到一分钟就停了。
老汉吓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惴惴地说,你说咋赔就咋赔。
姚百万说,不用你赔,别提这话了。
老汉揣摩一阵,捏出三张钞票,说,还给你。
姚百万说,我不要了。
老汉讪讪的,我不是真想讹你。
姚百万没理他,老汉慢慢往门外挪。走到门口,站了站,回过头,说,我不碰你的东西了。似乎觉得不够,加重语气道,再也不碰了!
姚百万以为从此风平浪静,岂料第二天老汉就要玩点钞游戏。老汉苦苦央求,姚百万就是不肯。老汉冷了脸,说雇姚百万来不光做饭,还要陪他玩。姚百万没了理由。老汉还威胁让他儿子——他不再避讳儿子——扣姚百万的工钱。姚百万暗暗骂娘,只得让步。
老汉分一半给姚百万,姚百万草草数完。老汉耍把戏,姚百万怎么都赢不了的。老汉诡谲的眼神已经亮了底。意外的是,输家是老汉。姚百万不信,又数一遍,没错。更让姚百万错愕的是,老汉不但没有任何沮丧,反透着些兴奋,像中了奖。
老汉把半个脸转过来,示意姚百万掴他。等一会儿没动静,老汉没了耐性,叫,你倒是打呀。姚百万仍然没动。不知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或许,这是老汉的另一个圈套。
打不打?老汉越发烦躁。
姚百万垂下头,不打了。
老汉瞪着姚百万,凭什么?
姚百万挤出一绺干笑,我不会打你的。
老汉来了火,不能坏规矩,不行,你必须打!
他妈的,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姚百万不敢骂出来,从脑门到耳廓涂的全是讨好。算了吧,叔,咱玩别的。
老汉极其执拗,不行,就玩这个。
姚百万试探着,这一局先免了,下一局正式开始。
老汉寻思数秒,同意了。
第二局,姚百万耍了心眼,故意报错数。姚百万怎么敢打老汉?一巴掌下去,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挨打不好受,至少心里踏实。
结果再次让姚百万瞠目,他居然又赢了。钞票经过老汉的手,就中了邪,正好是姚百万错报的数。老汉就是要让姚百万赢,就是要让姚百万打他。
老汉满脸得意,来吧。
姚百万咬咬牙。他妈的,豁出去了。扬起手却又犹豫了。他想起和崔荷数钱的情景。一巴掌甩下去,那六千块钱怕就没了。
老汉催促,快呀!
姚百万搧自己一掌。
老汉似乎蒙了,你怎么打自己?
姚百万的胳膊折了一样垂下去,我替叔挨了吧。
老汉受了愚弄般,脖子涨得红红的,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坏规矩,重新来。
姚百万几近哀求,别打了,叔,我没打过人。他当然打过人。儿子在超市偷东西被抓,姚百万把儿子领出来,没出院子就踢了儿子一顿。另一次是打二旦。两次打人,姚百万后悔至今。
老汉说,那更好,你今儿尝尝打人的滋味。
姚百万说,我不尝,我下不去手。
老汉甚是轻蔑,又不是让你杀人。
姚百万问,非打不可吗?
老汉说,你赢了,就得打。
姚百万可怜兮兮的,我不敢呀,叔。
老汉又恢复往日的霸道,必须打!打不打?
姚百万再次扬起胳膊,但迟迟不肯落下。老汉狂躁得要发疯了,似乎不是他逼姚百万,而是姚百万逼他。他先是抓姚百万的领子,后又抓住姚百万的胳膊,企图让姚百万的巴掌落到他脸上。姚百万抗拒不从。两人在地上转来转去,折腾得满身是汗。
姚百万说,叔,饶了我吧。
老汉重重一推,姚百万晃了几晃,站稳了。喘了好一会儿,老汉的口气突然软下去,求求你,打我一下吧。
9
那个午后,阳光犹犹豫豫的,似乎揣着很大的心思。老汉被光晕吞没,布满沟壑的脸犹如残壁,稍稍一捅,便会坍塌掉。而褐色的脖子则如没有燃透的枯木,里里外外透着焦糊味。姚百万别过头。
老汉猴子一样蹿出去,给姚百万端来一杯水,讨好地说,润润嗓子。仿佛姚百万的嗓子和他的脖子一样冒烟。姚百万没理他。老汉说,闲着也是闲着,说说又能咋的?想知道他为什么关我么?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姚百万一动,像盘算一桩诱人却没有胜算的交易,眉头拧着结,眼睛却隐隐地闪亮了。
老汉保证,我说话算数。
姚百万问,你要是赖呢?
老汉赌咒,我就是驴。
姚百万的目光在那截断壁上拨拉数秒,说,没什么秘密,那是我儿子的。
老汉问,你有儿子?
姚百万生气了,什么屌话?我不能有儿子?
老汉干笑几声,他和你在一起?
姚百万摇摇头,他在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老汉含着东西似的,舌头僵硬,在哪个省?
姚百万咧嘴笑了,有些酸。儿子告诉姚百万要去毛里求斯干活时,姚百万也以为那是中国的某个城市。姚百万知道鄂尔多斯,据说那个地方钱多得像煤块,全世界的人都往那儿钻。毛里求斯一定像鄂尔多斯一样富得流油,不然儿子去干什么?待儿子告诉他毛里求斯是一个国家,姚百万还挺羞的。姚百万没有阻拦儿子,况且,儿子并不是征询他的意见,而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因为在电话里,姚百万没和儿子说更多的话。儿子去毛里求斯前,给姚百万寄了这个地球仪。说起来远,其实儿子和他都在这个球上。儿子说好两年回来,但三年过去了,姚百万没见到儿子,也没有儿子任何音讯。
老汉甚是好奇,你儿子也是老板?
姚百万摇摇头。
静默片刻,老汉问,你没钱去是吧?不等姚百万答,老汉马上道,我给你,用多少你自己拿。
姚百万再次摇头。
老汉说,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也不用你放我。
老汉挺真诚的,可姚百万怎么能平白无故拿别人的钱?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不能。
老汉生气了,你脑袋有毛病咋的?我的钱难道不是钱?
姚百万已经平静下来,自己挣到的,才是自己的钱。
老汉嘘一声,带了些轻蔑,你要是挣不够呢?你就不去毛求……斯里了?
姚百万纠正,毛里求斯。
老汉说,毛也罢,求也罢,反正就一名儿,你挣不够就不去了?
姚百万瞪老汉一眼,忽又笑了,老汉的脸苦巴巴的,像几日没进食的饥民。姚百万说,叔让我干下去,我准能挣够。
老汉反问,我要是不让你干下去呢?
姚百万僵了僵道,我去别处挣,总有一天会挣够。
老汉说,难怪受欺负也不走,你就是一杠头。
姚百万略有些得意,叔,我给你说说毛里求斯吧,有机会让你儿子带你去一趟,岛国,花哨着呢。老汉不屑地哼一声,不知是因为姚百万提到儿子,还是姚百万说毛里求斯花哨。
地球仪被老汉摔磕过几次,已是伤痕累累,姚百万给老汉指指毛里求斯的位置,那一处凹下去了。老汉伸手,姚百万迅速撤开,老汉落了空,讪讪地,我就摸摸。姚百万说,算了吧,它还疼着呢。老汉缩回手,继而把胳膊背在后边,仿佛不这样他就控制不住。
毛里求斯面积不大,两千多平方公里,还没有姚百万那个县的一半,人口也不多,一百二十多万,当然也不少了,那么一个岛国,再多就挤到海里去了。就算天气热,就算水性好,天天往水里掉谁受得了?所以,毛里求斯限制人口,不是想去打工就可以的,得有一技之长。儿子学过电焊,不然去不了。姚百万滔滔不绝,毛里求斯在脑子里装着,一半是从书店查的,一半是他的想象。
老汉一脸惊讶,还有些妒嫉,听上去就像你自己家。
姚百万笑笑,得意夹着一丝羞涩。他人没去过,梦里天天去。
老汉问,你一个人去,还是带你老婆去?
老汉问得突然,得意僵在姚百万脸上,像一块块不规则的伤痕。崔荷当然想去,她虽然没说,但姚百万知道她的心思。可姚百万更知道,那不大可能。一个人的路费还挣不够,两个人去,得耗多少年?姚百万嫌厌地扫老汉一眼,说,该你说了。
老汉不甘心,你还没说完呢。
姚百万说,那没个完,你别耍赖。
老汉狡黠一笑,想咒我?我就是驴!
姚百万陡然起身。老汉一把扯住他。
姚百万又坐下去。
老汉却不说了,似乎心神不定,先是挠膀子,尔后端起给姚百万倒的水。不是喝,更像舔,边舔边翻眼看姚百万。姚百万实在耐不住,叫,你倒是说不说?
老汉似乎吓了一跳,突然呛着了,咳得上半个身子一阵颠簸,脸呈黑紫色。
叔!姚百万的头有些大。
老汉抹抹嘴角的泡沫,白姚百万一眼,你想害死我?
姚百万小声道,你不讲就算了。
老汉嘿嘿笑起来,一脸顽皮,随后板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个收破烂的,他跟捡的也差不多,我把他养大,他把我接到城里享福,就这么简单。
你……儿子是老板?
老汉反问,你说呢?
姚百万不过核证一下,如果不是老板,能扔下一抽屉钱由着老汉过瘾?你儿子做什么生意?
老汉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生意,过去嘛……老汉顿了顿,忽然又耍起赖,我凭什么告诉你?
姚百万垂下头,不说就算了。
老汉道,我知道一点点,起初他不瞒我,还当我面吹牛,后来他干什么就不让我知道了。过去他挺怕我,后来……他敢冲我瞪眼了,我问都不能问。
姚百万笃定地说,肯定是做大生意的。
老汉脸上有恐惧掠过,闪电般迅速,眼睛也灰暗下去,完全是被遗弃的凄惶和落魄。
姚百万转问老汉晚上想吃什么。老汉木木地摇摇头,姚百万说吃米饭吧。菜店送来几样菜,老汉提议晚饭由他做。姚百万愣了一下,问,叔会做?老汉嘁一声,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都会。姚百万想想,没同意。他是来伺候老汉的,怎么能让老汉动手?但老汉执意要做,他知道姚百万担心什么,说他儿子不会知道。姚百万还是不同意,老汉被烫着呢?割了手呢?就麻烦了。姚百万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但清楚后果很难咽的。老汉开始和姚百万扯,露出之前的霸道和刁猾,威胁姚百万,不让他做,就把姚百万的胡乱打听告诉他儿子。到时候就不是克扣工钱那么简单。他会整你的,老汉的牙齿击出巨大的声响。姚百万看来硬的不行,低声下气地求老汉。他就是来干活的,不干活理短气也短,不敢拿工钱。老汉毫无商量余地,拿不拿是你的事,今儿这顿饭我做定了。姚百万可怜巴巴的,叔,你这不是抢我的饭碗,是砸我的饭碗啊。老汉保证他儿子不会知道,除非姚百万自己交代。姚百万说这样犯忌,老汉不客气道,你早就犯了。
姚百万终是妥协。老汉脾气古怪,再争下去,谁知会做出什么事。但姚百万不敢大意,站在老汉身后,防着不测,也准备随时帮他。老汉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配合着欢快的动作,像打了胜仗。老汉撵姚百万走,说姚百万碍他手脚。姚百万不离开,老汉做个踹的动作。姚百万站得远了些,仍没离开。老汉忽然操起刀,姚百万跳开。
一个小时后,老汉把姚百万喊过去。酱茄子,红烧肉,饭是扯面皮。老汉没有躲,第一次和姚百万对面坐下。姚百万夹一块肉,老汉问咋样?姚百万夹块茄子,老汉仍问咋样。表情不安中带着几分期待。不得不说,老汉的厨艺超过姚百万。得到姚百万的认可和称赞,老汉兴奋得双眼放亮,不停地给姚百万夹菜。姚百万告饶,叔啊,我吃不动了。老汉仍又盛一碗面皮,蛮横地乞求,再吃一碗,咋样?
10
次日散步,姚百万多给老汉半小时。老汉玩得很痛快,除了踢球游戏,还教姚百万打八眼儿枪。姚百万童年玩过,什么八眼儿枪、狼吃羊,样样精通。姚百万暗暗吃惊,在这点喜好上,他和老汉像是同时代的人。姚百万装憨,老汉极有耐性地指点着,没斥责他。风掠过来掠过去,老汉鬓角的白发竟抖出几分豪气。若姚百万“走错”,落入他的陷阱,老汉就会一阵爆笑,像荒芜的土地上突然盛开鲜花。
后来看见那个女人,两人都定住。女人住六楼,每天,至少在姚百万和老汉散步期间,从窗户探出头大声歌唱,一首接一首地唱。村里的疯子黄九被家人铁链拴身,关在笼中,大半时光都在唱歌。不同的是,女人唱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歌,而黄九唱山西梆子。每次经过,老汉瞥一眼就扭开,姚百万也不允许他停留。看看又能咋的?姚百万为自己的宽容辩护。有人观看,女人唱得更加起劲儿。老汉问,我和她谁更开心?姚百万说,她咋能和你比?她——老汉打断他,得了吧,说假话小心狼叼你。
两人第一次没有冲撞,但走到楼梯口,姚百万不客气地叫住老汉。别的可以默许,绝不能让老汉身上藏东西。男人会发现,这样的错误姚百万怎么敢犯?
老汉躲了几下,还是被姚百万抓住。老汉没再扯拽,央求,一次,就一次,行吗?姚百万径直伸手,从老汉怀里拽出一个空啤酒罐。老汉嘟囔,狗腿子。姚百万没像往次那样狠狠扔出去,而是轻轻丢在楼道外。世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瘾,听说一个小偷拥有亿万家产,不忘旧习,常在公交车上掏钱包。姚百万相信老汉捡几十年废品,习惯已经渗到骨头里。
老汉的神色黯下去,直到进屋,再没和姚百万说一句话。当姚百万给菜店打电话,老汉风风火火地从卧室跑出来,让姚百万要一袋鸡腿,几个土豆。挂掉电话,老汉便抢着说,我做!姚百万不同意,但老汉没有回旋余地,说昨儿尝过他的红烧肉,今儿让姚百万尝尝红烧鸡腿。姚百万难为情地说,叔饶了我吧,你真砸我的饭碗呀。老汉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说,老天爷会告诉他?姚百万说关键是他自己不舒服,老汉说放心,工钱一分不少你的。姚百万想了想,还是不同意。如果老汉削了手或有别的闪失,男人那么精明……姚百万不通融,老汉便开始威胁,如果不让他做,他就把昨晚的事告诉儿子。几个回合之后,姚百还是低了头。既然上了老汉的贼船,就只能先由着他。老汉瞧出姚百万的不安,安慰,又不是做坏事,别耷拉脑袋,就是做坏事,几次也习惯了。姚百万说,就这一次了,好吧?老汉说行行行,真鸡巴麻烦,一旁歇着去。
姚百万歇着,但是心慌,做贼一样。姚百万出来打工这些年,已经习惯伺候人。被人伺候,这样的梦也没做过。现在不但被人伺候,而且还是被雇主伺候,像皇帝服侍宫女,整个倒过来,没法不慌。姚百万想给老汉当帮手,每次还未靠近,老汉就把家伙举起来,要么是菜刀,要么是擀面杖。姚百万安慰自己,他是被逼的,是不得已,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让他坦然。
像昨晚一样,老汉不住地给姚百万碗里夹菜,充满期待地等姚百万评价。姚百万看到老汉左脸一块酱污似的东西,示意他擦一下。老汉胡乱抹一把,又紧紧盯住姚百万。鸡腿香酥可口,但姚百万故意皱眉道,不咋的,实在不咋的。姚百万想狠狠打击老汉一下,以阻止他的疯狂。各人有各人的身份,混淆不得。老汉被泼了凉水,脸瞬间板结,他不死心,也可能怀疑自己听错,追问,不好吃?你说不好吃?姚百万说,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鸡腿。老汉怏怏道,不可能,他过去最爱吃我做的鸡腿。姚百万明白他指的是谁,但还是问,他是谁?老汉不答,又夹一块,让姚百万吃。老汉的表情,就像他是一名犯人,在等待姚百万宣判。姚百万心有不忍,还是硬着心摇头。老汉失魂落魄地说,怎么可能呢?姚百万说,以后你别做了,还是我来,要不咱俩都遭罪。
老汉猛又盯住姚百万,嘿嘿笑了。难吃也得吃,一人一半,谁也不能剩。姚百万叫声叔,老汉气呼呼的,这饭我是做定了,你甭想和我争。姚百万慌了,叔,你干吗和我过不去?老汉审视的目光敲打着姚百万的脸,说老实话,好吃不好吃?姚百万掩不住,承认了。老汉哼一声,差点让你小子骗了。姚百万乞求,叔,好吃不好吃,你都不能再做了。老汉挥挥手,别扯淡,先吃饭。
老汉怎么会有这样的厨艺?以他的经历,最拿手的应该是熬白菜炖萝卜什么的。疑团越胀越大,搁下碗,姚百万没忍住,绕着弯子问他厨艺是怎么练成的。老汉白姚百万一眼,别瞧不起人,你以为在垃圾桶扒拉,就该天天喝糊糊?要不是我扒垃圾桶,他还发不了呢。姚百万双眼放光,老汉意识到说走嘴,恼恼地说,我要洗碗了。姚百万和他争,老汉怒道,再废话,你可小心!姚百万只好由着他。
姚百万的担心不是多余。老汉不但霸占了做饭和洗刷的活儿,连拖地这样的杂事也不容姚百万插手。老汉软硬兼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逼姚百万就范。那天,老汉竟然以绝食威胁。每次都是姚百万妥协。姚百万惴惴不安,但别无他法。姚百万以为老汉如此,是想多换取散步时间。于是和老汉商量,如果老汉不这么蛮横地抢他的饭碗,散步时间可延长到两小时。老汉不为所动,似乎做饭的乐趣比散步更大。姚百万没了辙儿,一边小心翼翼地和老汉周旋,一边祈祷这种“颠倒”别被男人发觉。
那天晚上,老汉又提议玩数钱游戏。该他干的,老汉都替了,姚百万也只有在玩上尽力。他怕的不是玩,而是没有规则。自那天开始,老汉就没赢过,输就让姚百万抽他。姚百万揣测,老汉之前虐待姚百万,可能想以这样的方式偿还。但姚百万怎么敢。甭说老汉是他的雇主,就凭那一把年纪,姚百万也不能犯傻。
结果没有悬念。姚百万头晕脑涨,不住地抽凉气,老汉依然中了彩般,喜气洋洋地搁过脸,重重蹦出两个字,来吧!等了半天,见姚百万龇牙咧嘴,左顾右盼,不耐烦了,能不能痛快点儿?姚百万说,叔啊,使不得。老汉瞪眼,有什么使不得?坏了规矩,以后就没法玩了。姚百万说咱玩点别的。老汉说不行,我就喜欢玩这个,你不打,今天和你没完!老汉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疯子。可姚百万清楚,老汉伶俐着呢。
无奈之下,姚百万抽自己一掌。
老汉火了,说,又抽那张破脸,你糊弄谁?
姚百万说,就算是抽你了。
老汉断然道,不行!你是你我是我,能一样?
姚百万说,都是骨头上包层皮,没什么不一样。
老汉说,都是一层皮,脸和脸不一样。你和市长能比?和省长能比?
姚百万说,咱不抬杠,实在不行,你自己抽吧。
老汉说,我不是没抽过,自己抽不解气。
姚百万哑住。良久,他摇摇头。
老汉却不让姚百万离开,他还输给姚百万一个耳光。姚百万哭笑不得,叔,你咋还惦记着?老汉问,你欠别人的钱能不惦记?姚百万说,问题这不是钱。老汉说是钱倒不打紧了,他不缺钱,就缺耳光。姚百万不抽,让他自己抽。老汉说自己抽和别人抽感觉不一样,威胁姚百万不抽就甭想睡。瞧着姚百万犯难的样子,老汉很奇怪,抽一巴掌这么难?姚百万的声音几乎碎了,叔啊,咱俩身份不同,我怎么敢?老汉嗤一声,都是人,有什么不同?
崔荷的电话救了姚百万。
11
老汉像个处心积虑的谋逆者,只是他的图谋有悖常理。他一点点夺得了服侍权,把领导权拱手让给姚百万。除了洗衣做饭洗锅刷碗,被子都替姚百万叠,姚百万整个成了闲人。
一周后,姚百万的害怕和不适淡下去,由硬着头皮配合,到渐渐适应。有时,仰在沙发上懒得动,招呼一声,老汉便把水端给他。姚百万看出来,老汉是享受的。姚百万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被这么伺候过,就算不舒服也领受了。他没想占老汉的便宜,实在是老汉步步紧逼。老汉不会告诉男人,姚百万更不会。在这件事上,姚百万和老汉结成同盟。这有点疯,但走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也没什么区别。姚百万绝没有上瘾,如果老汉中止,姚百万马上回归角色。
姚百万把散步时间放宽到两小时,甚至三小时。只要老汉不离开他的视线,多晒晒太阳没什么不好。老在屋里,姚百万也憋得慌。
那天散步出了意外。经过女人唱歌的楼下,女人出其不意扔出一个苹果,恰好砸到老汉的脑袋上。是大富士,足有半斤重。老汉哎呀一声,捂着脑袋蹲下去。姚百万慌了神,连声叫叔,你没事吧?他要摸,老汉不让他动。女人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狂欢得要蹦起来。姚百万犹豫着该不该给男人打电话,老汉松开手说没事了。姚百万松口气,如果老汉有个闪失,祸就闯大了。老汉宽慰姚百万,还逞强地向女人招手,叫她再砸一个。姚百万赶紧把老汉拖走。
仿佛为了给姚百万压惊,那天中午,老汉多做了两个菜,还包了饺子。姚百万想让菜店送现成的馅,老汉坚持自己剁,说自己剁的馅香。老汉在厨房忙活,姚百万在客厅嗑瓜子喝茶,很像老汉请来的客人。
饺子馅咸了,姚百万不由皱眉。老汉捕到姚百万的神情,姚百万就直言告诉他。老汉啊一声,忙尝了一个。犯了多大过错似的,老汉的脸拧成麻花。他骂自己该死,要重新包。是有点咸,也没到不能吃的份上。但老汉执意重做,并试图把姚百万的碗夺过去。姚百万强调没事的,老汉说用不了多久。
姚百万突然踹了他一脚。并不是蓄谋的,实在是老汉的身子几乎倒过来。
老汉愣住,姚百万也傻了。
叔,你瞧你……姚百万有些慌。
老汉却笑了,带着那么点儿巴结,我是欠揍。
姚百万忙着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老汉在意的却是饺子,好容易吃顿饺子,馅还咸了。
姚百万说,你要愿意,天天做都行。
老汉没再争执,但满脸沮丧。姚百万吃一个,他就催促姚百万喝水,仿佛姚百万是不懂事的孩子。姚百万被他催得不耐烦,冷了脸站起来。老汉慌慌地跟过来,问姚百万是不是生他气了。姚百万冷声说没有,老汉不踏实,说你肯定是生气了。姚百万戳着老汉的眼窝吼,我就是生气了,你别跟着我好不好!老汉整个人凋零下去,仍木木地跟着姚百万,步态不协调,像中了风。姚百万实在受不了,踢他一下。老汉没躲,姚百万又来一脚。更重些。老汉歪了歪,又贴上来。
你要咋?姚百万几乎抖了。
乞怜从老汉浓重的眉毛下爬出,如哀怨的病猫。你别生气。
姚百万叫,我没生气。
老汉说,你生气了,你肯定生气了。
姚百万跺脚,我没生气!
老汉嘟囔,瞧瞧你这样子,还说没生气。
姚百万求饶,叔呀,我刚才是挺生气,现在不生了。夸张地笑笑,嘴咧到耳根。
老汉探究的目光碾压过来,不生气了?
姚百万说,不生气了。你忙你的,我歇会儿。
老汉从姚百万身边挪开,姚百万大大地喘口气。随后贼一样瞅瞅自己的脚,不该踢老汉的,老汉再烦也是他的雇主。可……不但踢了,还踢了好几下。老汉不计较,姚百万不能饶恕自己。
那天晚上,老汉居然要给姚百万洗脚。老汉说他知道姚百万睡眠不好,泡泡脚有助睡眠。姚百万不晓得老汉咋知道他睡眠不好。自儿子去了毛里求斯,姚百万的觉就被偷了。姚百万不同意,老汉执意要洗。姚百万说你这是折我的寿,老汉说睡不好你甭想长寿。姚百万说我自己长着手,我自己会洗。老汉说你就让我洗吧,还能累坏我?姚百万说不是累不累的问题,实在是不能,要是——老汉抢过去,你是怕他知道?放心,我保证烂肚子里,打死也不说。姚百万头皮炸开,叔啊,你这是上刑啊。老汉说,慢慢就习惯了,洗过一次你还想洗第二次。姚百万厉声道,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老汉说,你就当是成全我。姚百万让他洗自己的。老汉说洗自己的不过瘾,也轮不着姚百万惦记。
老汉话是软的,动作却带着力度。姚百万抗拒不从,洗脚盆被蹬翻,水浸了半地。姚百万叫,我说不洗就不洗,你还想逼我?老汉蹲下去,擦抹地上的水。受了多大打击似的,老汉动作僵硬,不时用袖子蹭眼睛。他落泪了。姚百万呆住,第一次见老汉流泪。他试图帮老汉,被老汉推开。姚百万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顿顿又说,我不能糟践你。老汉不理,先是蹲着,后来跪在地板上。
直到端盆离开,老汉始终低着头。他生姚百万的气,生大气了。姚百万也不好受,但终是没被老汉摁在盆里,暗暗庆幸。仿佛守护的是晚节。
当老汉端着水盆再次站到面前时,姚百万的眼珠被铁钎拽着,再也转不动了。老汉不看姚百万,面目沉肃,如深冬的旷野。他径直蹲下去,拽过姚百万的脚。姚百万下意识地抽了抽,老汉摁住。姚百万的脑袋被凿了洞,冷风飕飕穿梭。脚浸到水里,姚百万才哎出声。老汉只是强行摁着他的脚,有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无话可说。完后,老汉问是不是舒服些。姚百万终于透上气,叔啊,就这一次,可别这样了。老汉仍问姚百万舒服不。姚百万只好说舒服。脚是舒服了,心却别扭得要死。老汉的脸有了点儿笑模样,我就说嘛,洗洗会舒服的,睡不着,你梦都做不成。姚百万说,以后我自己洗。老汉断然道,那不成!姚百万愕然,你这是图什么?老汉说,你甭管我图什么。姚百万说,你这是逼我走。老汉说,你不想去毛什么斯,你就走。
男人过来时,姚百万和老汉正吃早餐。准确地说,是姚百万吃,老汉在一旁看。早餐是店里送的,无须老汉动手。即便这样,男人立在屋里,姚百万依然发慌。姚百万说老婆回老家了,回去也没意思,这次就不休了。当然是撒谎,姚百万担心男人在替换这一天发现异常。男人唔一声,没问姚百万任何问题,给姚百万发了饷便离开了。
老汉问姚百万为什么不休息,姚百万说又不累。老汉看穿他,你是怕他知道对不对?姚百万没好气,你知道还问?老汉说,你放心,只要我不跑,他不在意别的。除非你自己跟他说,你不跟他说吧?姚百万说,我是他雇来伺候你的,这整成什么了?老汉说,和他没关系,咱俩乐意换。姚百万说,我不乐意!老汉耍横,这不由你,他雇你就等于我雇你,你得听我的对不对?姚百万垂下头。老汉拍拍他,安慰,慢慢就习惯了。
还真是。姚百万慢慢习惯了老汉周全的服侍。那双脚丫子,被老汉强行洗了几次后,也变得听话了。或许真如老汉说的,他喜欢,姚百万是成全他。
姚百万绝不抽老汉的脸。老汉服软也好,强硬也好,姚百万始终没有屈从。姚百万踢过踹过,虽然不是很经常,打脸就不同了。巴掌落下去,姚百万就成暴徒了。
老汉自然不甘。又一次点钞,姚百万自然赢了,老汉让姚百万抽,姚百万说就是剁了手他也不会。老汉说姚百万耍赖,没意思。抽一巴掌就这么难?老汉很奇怪的样子。姚百万说,难,比登天还难。老汉问,我就要让你抽呢?姚百万说,还是说说你这手跟谁学的吧,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我想破脑子也没弄明白你咋做的鬼。老汉诡辩,姚百万坚持他捣鬼。老汉终于承认,但不说是鬼,是魔术。姚百万问,你儿子教的?老汉有些意外,但眼神算默认了。
儿子十三岁前,脸上的疮就没断过,常流着黄黄的脓水,衣服又破,没有谁愿意和他玩。与他相伴的,除了那只瘸腿狗,就是扑克牌。有时老汉陪他玩,多数时候他自己变来变去。他也帮老汉点钱。一毛二毛五毛一元两元五元,最大的面额也就十元。几十块钱看起来厚厚一沓。他帮忙,老汉的钱总出差错,若老汉发觉,儿子不声不响地交出来。老汉就在跟前,不知儿子怎么把钱藏起来。儿子说想学就交学费。
老汉笑起来,你说这小子鬼不鬼?
姚百万说起自己的儿子。儿子自小没闹过毛病,姚百万和崔荷吃树蘑菇中毒,差点没命,儿子也吃了,什么事都没有。姚百万就觉得儿子了不起,将来肯定成大事。虽然儿子寡言少语,但肚里有货。十多岁,儿子绘出村子的地图,房屋树木场院都标得清清楚楚。学校老师都做不出来。
姚百万眼睛放亮,我现在还记得那张地图。
老汉评价,那不算什么。
姚百万沉浸在热烘烘的回忆中,老汉迎头一瓢凉水。姚百万猝不及防,一时无语。
老汉说,我儿子十四岁就会赚钱了。
姚百万对老汉的显摆很反感。老汉明夸自己的儿子,其实想把姚百万的儿子压倒。姚百万撇撇嘴,会赚钱有什么了不起?
老汉问,你的意思是你儿子了不起?
姚百万说,不是我认为,整个村子的人都这么说。
老汉说,我跟我儿子沾光,吃香的喝辣的,你呢?跟你儿子沾了什么光?
姚百万嘘一声,那算个屌!我儿子是有志向的,将来准成大事。
老汉冷笑,他混得好,还往毛什么斯跑?
姚百万僵住。老汉准确无误地点中他的死穴。胸内气流奔涌,姚百万的脸一片乌紫。
老汉吓坏了,你……没事吧?
姚百万僵滞地摇摇头。
老汉说,其实他很混蛋的,别看他有钱。
姚百万说,算了吧,你也别糟践他。我儿子怎么能跟你儿子比?你儿子是老板,我儿子在土里刨食。
老汉哼一声,老板?老板有什么了不起?……我跟你说,我亲眼看到……突然顿住,仿佛舌头被削掉了。
12
姚百万瞅见蹬着三轮的崔荷,虽然她穿着橘黄色的卫生褂,扣着卫生帽,姚百万还是立刻认出她。姚百万哎一声,才想起自己在公交车上,崔荷根本听不到。崔荷双肩耸突,脖子前抻,很吃力的样子。姚百万鼻腔有些异样,车门一开,他第一个冲出去,往回猛追。
崔荷正在夹树丛旁的纸团,姚百万快到她身边时,猛地立住。怕吓着她。崔荷转过身,还是吓了一跳。看清是姚百万,惊慌并没有散去,目光在姚百万脸上扒拉过去扒拉过来。姚百万不解,问她怎么了。崔荷说你胖了。姚百万咧咧嘴,天天吃好的喝好的,还被人伺候,不胖才怪。崔荷捏捏姚百万脸上的肉,不大相信似的。相反,她更瘦了,脸肌被剔去一层。
姚百万拍拍左胸,崔荷眼睛亮了亮,说看来真是咬到馅饼了。
姚百万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红烧肉,酱茄子,炒豆角。崔荷责怪姚百万攒不了二两膘,有几个钱就胡花。姚百万说就当过年,崔荷说过年也不能这么做。姚百万很想告诉她,他天天这么做。崔荷边吃边啧啧,姚百万知道她心疼,他更心疼。崔荷心疼钱,姚百万心疼崔荷。
一个月没见面,姚百万一副馋相,碗筷没收拾便拥着崔荷躺了。精力旺得出奇,崔荷频频捂他嘴巴。隔壁静悄悄的。崔荷说先前那个搬走了,新来这个看不出年龄,天黑了出去,清早回来,她碰到两次。姚百万的心沉下去,嘱咐崔荷白天晚上一定锁好门。崔荷说你不用操心我,安心把人家伺候好。姚百万说记着呢,再次揽过她。
两人说了半夜话。后来说到二旦,崔荷似乎抖了一下。姚百万没在意。后来,他明白,那晚提到二旦,崔荷确实抖了。他在电话里嘱咐过崔荷,别再告了。不讲理的事多了,甭说欠钱,欠人命还有讨不回来的。姚百万认了,不认又能咋的?如果揪住乔工头,剥了他的皮出出恶气也算回事。乔工头无影无踪,找政府又能如何?屎屁股太多,政府擦得过来?
姚百万可以休息两天,但崔荷劝他少休一天。累就累点吧,崔荷说。似乎多休一天,就有人把姚百万的差事抢了。姚百万不舍,还是听从崔荷。其实,他也担心,另一种担心。
那天晚上,姚百万吃饱喝足,仰躺在床上,想天上也不过如此。不错,他过的就是天上的日子。相比出租屋,这里绝对是天上。姚百万当然喜欢天上的日子。只是撇下崔荷……脑里浮出崔荷蹬三轮车的情景,姚百万很不是滋味。如果有可能,姚百万会呆在人间,让崔荷享受天上的福。姚百万没打算带崔荷去毛里求斯,两个人花销更大。在这个夜晚,他改了主意。不能再撇下她。
姚百万和老汉的数钱游戏没有中止,姚百万仍死守底线,不让巴掌造反。那天,老汉改了规则,输一次赔一百块钱。姚百万说带钱就成赌博了,他可不敢。赢不起也输不起。老汉说每天输赢不超一百,算不上赌。姚百万还是不同意,老汉的刁劲上来,威胁砸姚百万的地球仪。姚百万讲儿子的事,喜欢摩挲着地球仪,感觉离儿子更近些。老汉有时也抱在怀里。姚百万不再防他,现在老汉对地球仪近乎谦恭。此时突然用地球仪要挟,姚百万的伤口迅速裂开。他说你敢,你砸一下试试。老汉冷笑,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
两人久久对峙着。
姚百万先慌了。老汉喜怒无常,他可以砸地球仪,姚百万不可能把老汉拍成肉饼。叔,赌博是犯法的啊,姚百万小声说。老汉硬邦邦地,少来这套,我不吃。姚百万无奈,你这是逼良为娼。老汉嘁一声,当回娼也算没白活。
姚百万赢了。姚百万猜测自己会赢,真赢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并不是他赢的,是老汉让他赢的。老汉把一张百元大钞拍到姚百万手上,问还玩不玩。姚百万有些结巴,玩……就玩!祈愿输一局,把那张钱还回去。仍然是姚百万赢,连着三局都是。按规则,老汉只赔姚百万一次。就这一张已经让姚百万手心发烫。
连着几天都是姚百万赢。姚百万终于明白了老汉的用心。姚百万说叔啊,我不能白拿你的钱,这和骗有什么不同?老汉不屑,你也太小瞧人了,凭你能骗得了我?姚百万说,咱别再这样了。老汉说,他花钱雇你,就是让你陪我玩对不?姚百万说,叔的好意我领了,没这么个玩法。老汉瞪眼,你什么意思?我故意输给你的?你以为我是疯子?姚百万鼻音重重的,叔啊,你这是何苦?你儿子要知道,还不扒我的皮?老汉哼了哼,我的钱我做主,你硬要让他知道我也不拦你,除非你脑子灌了泔水……没灌泔水吧?姚百万在老汉的威逼下打了蔫。这不妥,可……这样他和崔荷去毛里求斯的日子就会近许多。
姚百万每有退却,老汉不是威胁就是挖苦,刻薄的话几乎剔到骨头。姚百万硬着头皮陪老汉玩,并在老汉的勒令下把钱装起来。可能在游戏中对姚百万过于凶了,生活起居上对姚百万照顾得更加细致。洗脚自不必说,修理手指甲脚指甲老汉也大包大揽,做饭更是变着花样。被服侍,还额外挣着钱,分明就是天上天啊。姚百万虽然不安,但挺贪恋梦里的感觉。
姚百万对老汉的回报就是尽量让老汉在户外的时间多些,还带老汉去了两趟公园。那天,他问老汉想不想坐公交,老汉光芒四射,问姚百万敢不敢。姚百万咬牙道,反正你不会告诉他。这当然是冒险,不过多冒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同。
老汉说过的,曾经逃过两次,都被儿子抓回来。所以姚百万揣了几分小心,防备老汉背叛。若老汉失踪,他就死定了。老汉的喜悦自不待言,不时指戳着窗外的稀罕。姚百万表情沉静,不眨眼地盯着老汉。
来回三个小时。进屋,姚百万大大地松口气。老汉察觉了,问,你是不是怕我跑?
姚百万否认,叔不会害我,我有数。
老汉说,你要是有数,就不会紧紧盯着我了。
姚百万说,我得对你负责。
老汉说,算了吧,你是对他负责。
姚百万问,听叔的意思,不痛快?
老汉怔了怔,很难看地笑了。那笑是巴结的,甚至有些下作。你别生气,我就是说说,抽我两掌好啵?姚百万强调没有生气。老汉问,真没生气?那好,你歇着,我去做饭。
那天晚上,老汉说姚百万累了,非要给姚百万捏捏骨头。推拒一番,终是没拗过老汉。享受还是遭罪?有时姚百万自己都搞不明白。姚百万和老汉商定,每周坐一次公交,去两趟公园。
秘密协议是危险的,但快乐也难以言说。对老汉是快乐,对姚百万是制造快乐的快乐。那是一种复杂的成就感。
意外悄然走近。那天在公园,姚百万想解小手。以往不管谁解手,两人都一块上厕所。那天老汉说什么也不进去,要在外边等姚百万。姚百万没强求,连着无事,就有些放松。但还是再三嘱咐,哪儿也不能去,就在门口等。老汉不耐烦了,废什么话?你不怕尿裤子?
姚百万蹿进去,真快尿裤子了。当然,也还是不放心,恨不得一下排泄完。下边尿,上边冒汗。没抖干净就提上裤子冲出去,从对面厕所出来的女人极其厌恶地瞪他一眼。
老汉不见了!
姚百万脑袋轰隆一响,腿软下去。他喊声叔。急促得像被菜刀剁了几截。姚百万往外急走一段,不敢走远,又折回来,歪歪倒倒的。叔,叔——颤音拉拽得整个公园都是。看见我叔了吗?一个老汉……姚百万急急地比画,没有一个人耐心等姚百万比画完。姚百万的神情过于骇人。
老汉嗨一声,跳到姚百万对面。姚百万猛地扯住他,似乎慢一秒老汉就消失了。老汉喊疼,姚百万不言,夹着老汉猛走。老汉捶姚百万,让姚百万放他下来。姚百万不理,一直把老汉夹到竹林边。竹林茂密,像厚实的墙,再无逃走的可能。姚百万血红的目光戳着老汉。老汉赔着笑,说不过是想逗逗姚百万。姚百万叫,你差点吓死我!老汉说你不会这么不结实吧?姚百万吼,我就是铁打的也不经你这么吓!老汉说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姚百万说没有以后了。老汉问姚百万什么意思,姚百万大吼,就这个意思!
姚百万把老汉押回去。老汉自知闯祸,惴惴的。姚百万冷着脸不理他,老汉默默地躲开。吃饭时,他没上桌,垂手立在一旁,等姚百万发落。姚百万让他坐,他问,你不生气了?姚百万叹口气,叔,先吃饭吧。老汉说姚百万不生气他才吃,姚百万说那你就别吃了。
老汉仍又垂着头了。
过了一会儿,姚百万说,我不生气了,你吃吧。老汉问姚百万还领不领他出去了。姚百万说我哪敢呀,老汉说,你还是生气了,我不开玩笑了还不行?我保证。姚百万道,我怎么知道你的保证值不值钱?老汉问姚百万怎样才能相信他,是不是剁一截指头?姚百万说老汉威胁他,老汉发誓说不是,姚百万怎么惩罚他都行,就是别不领他出去。说到最后,老汉眼圈红了,姚百万心中一颤,好吧。
崔荷的电话打进来。姚百万有些慌,没什么事,崔荷不会大白天给他打电话。
崔荷更慌,话自然不顺溜。二旦捅了自己一刀,就在市政府门口。姚百万问人呢,崔荷说救护车拉走了。姚百万问崔荷在哪儿,崔荷说去医院的路上,刚才吓坏了,没跟着上车。
姚百万头皮阵阵发紧。崔荷也在现场。姚百万嘱咐她别跟着去的。
崔荷喂喂着,你倒是说句话呀。
良久,姚百万才撂过去一句话,死不了的,你别慌!
13
姚百万看过二旦几趟。二旦没生命危险,但罪受大了。那一刀捅得猛,还捅偏了,肠子和肝胆都伤着了。警察和崔荷轮流守护,警察上午当值,崔荷下午替换。姚百万问有没有别人看过二旦,崔荷摇摇头,随后解释,他们怕是不知道。崔荷说二旦没说他要这么干,否则她会拦住他。二旦倒是和姚百万说过,姚百万以为他会像别人那样爬到电线架上或楼顶上,那会引起关注,如果上电视效果就会更好,拖欠他们的钱或许会有人管了。可他不声不响捅自己一刀。就是捅一百次,谁理会你?他这一刀就是换来一个公家警察的守护,没准还等着审讯他呢。
还连累崔荷和姚百万,特别是崔荷。崔荷不住地自责,仿佛二旦受了她的怂恿。姚百万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在场,二旦也会那么做。你以为他是为你捅的?姚百万质问。他挺生崔荷的气,但事已至此,只能安慰她。姚百万知道,崔荷和二旦一趟趟往市政府跑,除了心软,还是揣着希望,想把血汗钱要回来。这钱多重要,只有她和他知道。崔荷暗地随二旦去,也是怕他分心。姚百万当然不舒服,不舒服透了。如果崔荷先前是讨薪队成员,现在更像伤员家属。但能怎么办呢?二旦没家人,不能撇下他不管。
崔荷不让姚百万再跑。她担心他丢了差事,姚百万明白。可他怎么可以安心?
姚百万上医院,就把老汉锁屋里。姚百万跟老汉讲了,老汉说你该忙啥忙啥,我不乱来。姚百万急急去,匆匆回,来回都是一身汗。老汉挺安分的,用丰盛的午餐或晚餐迎接姚百万。姚百万也说话算数,一周带老汉坐一趟公交,逛两次公园。姚百万难免疲惫,老汉也更有眼色,只要姚百万往下一躺,他就过来,不是捶腿就是揉胳膊。
那天,姚百万本来要带老汉坐公交。走出楼道,老汉说他想领姚百万看一个地方。姚百万以为自己听错了,偏过头看他。老汉说,咱俩打车去,我装着钱呢。姚百万问什么地方,老汉说常山陵园。姚百万越发惊愕,他听都没听说过。去那儿干什么?老汉诡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姚百万说老汉不讲清楚,他不会让老汉去。老汉说我不会跑的,你放我跑我也不跑了,这点儿胆子也没有?要不你买根绳子把咱俩拴一块?
老汉神神秘秘,又信誓旦旦,姚百万的好奇终是被搅动。
姚百万和老汉第一次跑这么远。出了城,又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出租车停在山脚下。山不高,说丘陵更合适,顺着甬道走了几十米,姚百万看到牌坊上“常山陵园”几个字。姚百万疑惑地问老汉怎么知道这地儿,老汉没答,说咱俩别从正门进。
两人绕到另一侧,老汉示意姚百万跟着他。没有路,除了杂草就是叫不上名字的灌木。虽然不陡,但攀爬并不容易。老汉身手不凡,左闪右蹿,很快没了影儿。姚百万有力气使不上,爬一步倒退半步,又着急,叔叔地喊着。
快到山顶,一只手伸过来,老汉牵住姚百万,我说不跑就不跑,你这么不相信我。老汉很委屈的样子,姚百万问还往哪儿走,老汉说就快到了。
往前不远是墓地,墓碑密密匝匝,似乎因为寒冷,只能挤在一起。有的放着鲜花和祭品。老汉领着姚百万往里走,穿过一片树木,豁然出现一座房子,不,更像一座城堡。城堡前竖立着一块黑色无字碑,有两面炕大。老汉说这是儿子给他预备的墓地,姚百万惊得嘴都歪了。姚百万在坝上草原见过辽代的梳妆古墓,老汉的墓造型和梳妆古墓相似,墓顶也是圆球形的,但老汉的墓似乎比梳妆古墓更有气势。老汉的儿子把老汉接到城里,带他去的就只这个地儿了。老汉说可惜钥匙不在他手上,不然带姚百万参观一下墓穴。墓穴四壁全是上好的磁砖,老汉说。
姚百万被镇住。城里的墓地比房价还贵,这得花多少钱?老汉说整个陵园都是儿子的,儿子给他造几座墓都不成问题。
这里不是人间,也不是天上,是另一世界。一个姚百万还没有想过的世界。姚百万问老汉带他来这儿干什么?虽然震撼,姚百万并不羡慕。活着的事还整不过来,没工夫想更远的事。老汉霜杀一般枯萎下去,你瞧见了吧,我没有伴儿,活着坐监狱,死了接着坐。老汉说他希望另外一个人知道他埋在这儿,如果姚百万能来看看他,他在地下也会感激不尽。姚百万怔了怔,说他会的。老汉猛地抱住姚百万,几乎勒断他的骨头。
老汉对姚百万的服侍、对姚百万的顺从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老汉每天擦拭地球仪,那次正擦拭,姚百万咳嗽一声,老汉慌慌地抬起头,问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姚百万说没有,老汉仍惴惴的,候在姚百万身边,等姚百万发落,直到姚百万勒令他离开。
自参观过老汉的墓地,姚百万便有些躁。其实与参观没有直接关系,这躁在老汉强行给他洗脚时便冒出来。二旦捅伤自己,崔荷来回奔波照顾他,姚百万的躁直往外蹿。只不过从墓地回来,那躁蹿得更亢奋些。姚百万以为已经习惯老汉的服侍,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控制烦躁时,他清楚自己并不真的习惯。表面上舒服,骨头完全不适应。老汉的低声下气无微不至让他更加躁乱。
姚百万撑不住了,他享受不下去了。
老汉很是意外,问是不是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可以改。姚百万坦言老汉太好了,他本来是伺候老汉的,现在颠倒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老汉说他是自愿的,姚百万说自己不适应,如果不掉转过来,他没法待了。
似乎姚百万马上就要离开,老汉有些紧张,有些愤懑,也有些委屈。他不说话,就那么瞪着姚百万。姚百万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老汉极快地打断,我没为你,只为我自己好!姚百万热热地叫声叔。老汉问,你来陪我,是不是让我舒服的?姚百万说当然。老汉说就是啊,你照顾我我难受,我照顾你才舒坦。姚百万说你舒坦了,我受不了,难受。
老汉带了些挑衅,我要是不应呢?我就是要伺候你呢?
姚百万静默片刻,说,我只能离开了。
老汉问,你不打算去毛什么斯了?
姚百万抽搐一下,当然要去,有的是挣钱的地方。
老汉说,别的地方挣钱没这么快。
姚百万咬咬嘴,他何尝不知,可……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老汉仍不死心,他要是不答应呢?我要是把之前的事告诉他呢?你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姚百万说,你不会那么做的。
老汉掷地有声,我会!
姚百万说,那你告诉他吧,随他怎么处置我。
老汉怏怏的,王八吃秤砣,你是铁心了。
老汉妥协了,答应从明天开始,姚百万像先前一样伺候他。他舍不得姚百万离开。但老汉有个请求,姚百万抽他个嘴巴子。他什么瘾都过了,就是挨抽的瘾没过。求你,老汉可怜巴巴的。姚百万尽管领教了老汉的古怪,但老汉如此念念不忘还是让他吃惊。姚百万不同意,老汉忽而乞求忽而威胁。僵持一会儿,老汉突然冲进厨房,出来拎着菜刀。他把菜刀横在脖子上,姚百万如果不抽他,他就抹脖子。姚百万吓坏了,别呀,叔。
老汉威胁,答不答应?
姚百万连忙道,我答应,答应还不行吗?
老汉说,一个巴掌费二两唾沫,来吧。
姚百万扬了扬又垂下去,叔,我下不去手啊。
老汉说,你闭住眼。
姚百万闭住眼,手却更抖了。
老汉骂,真是饭桶。
姚百万声音哽了,我就是饭桶,叔饶了我吧。
老汉叫,不行,你不能说话不算。
姚百万说,我真下不去手。
老汉说,你当我是不相干的人。
姚百万说,叔,你自己抽一下算啦。
老汉瞪眼,自己抽还用你教?
姚百万搓搓手,再搓搓,手掌烫了,仍没落下去。
老汉倒不急躁了,而像老师那样循循善诱地开导姚百万。老汉说不是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如意,世上不如意的人居多。他让姚百万想想自己的不如意,谁让他不如意的。
姚百万一下想到村长。村长选举的时候给姚百万送了一袋米,狗日的上任脸就变了,答应批给姚百万的宅基地给了别人。姚百万找他,他边剔牙边问姚百万大米好吃不好吃。姚百万知道村长等礼,送去两袋米,村长才答应替他跑跑。可直到姚百万离开村庄,宅基地的手续也没办下来。但姚百万最恨的不是村长,而是乔工头。村长欠的不过是宅基地,乔工头却骗了他和崔荷数万血汗钱。如果乔工头不骗钱,他和崔荷早就去了毛里求斯。
姚百万抬起头,目光泛着隐隐的红光。老汉变成乔工头。姚百万还记得乔工头的鼻子,那个鼻子棒槌一样直挺挺地插在脸上。如果叼着烟,棒槌就成了高耸的烟囱。妈的!姚百万骂。巴掌甩过去,乔工头突然消失,仍然是老汉立着。姚百万及时刹住,只是手指尖碰到老汉枯瘪的脸。
老汉骂,你挠痒痒呢?
姚百万垂下头,虽然没抽成,但耗了元气,浑身软下来。
老汉缓了口气,你再想想,还恨谁?最恨的那个是谁?
姚百万蓦地想到自己。是的,他恨村长恨乔工头,但最恨的人是自己。如果当初他拦住儿子,儿子就不会杳无音讯。他恨透了自己,恨扁了自己,恨烂了自己,恨死了自己。
老汉说,他就在你面前。
姚百万的目光甩出来,带着血腥味。他看到不争气的自己,那张脸要多烂有多烂,要多没出息有多没出息。那是一张早就该抽的脸。姚百万跳起来,巴掌甩过去的同时,挟着呼呼的风声。
可恨的他不见了。
老汉陀螺一样旋转,胳膊大张着,似乎要飞起来。
姚百万傻了,半天才惊叫一声。
老汉倒下去。不,更像是折断翅膀的鸟,突然栽落。老汉似乎要对姚百万笑一下,笑容还未张开就如枯萎的花蒂脱掉,脸上只有一束颤颤的白。那两个字几乎是努出来的,尽管微弱,姚百万还是听清了。
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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