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
内容摘要:查尔斯·狄更斯 (1812-1870) 的作品大多以幽默风趣的语言及对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而为人所熟知。《双城记》作为其文学创作生涯后期的作品,在风格上并不是典型的狄更斯式作品,但它独特的叙事结构及巧妙地情节设置仍使该作品受到了广泛的欢迎。通过结合热拉尔·热奈特的相关叙事理论,文章主要探讨《双城记》中占主导地位的全知叙述者的声音在提供背景信息,设置重重悬念以及进行公开的评论这几个方面的叙事功能及其在叙事结构中所起的作用。
关键词:狄更斯 《双城记》 叙述声音 全知叙述者
《双城记》作为查尔斯·狄更斯传最为广泛的小说之一,讲述了一个爱与复仇的故事,小说的情节设置与狄更斯其它的小说有着明显的区别,正如狄更斯本人所说,这部小说是一部“实验性作品”,但同时也是他认为最为成功且最为喜欢的一部作品。
自《双城记》出版以来,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其做了文本解读。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历史领域、人道主义主题、人物性格,以及女性主义研究等,诸多学者对《双城记》所做的研究为解读该小说提供了宝贵的视角。叙事学作为一门研究文本叙事的学科,为解读文本的叙事结构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虽也有学者将叙事理论应用于其文本分析中,但多是聚焦于叙事视角,鲜有学者用叙事理论解读文本中全知叙述者的声音,因而,对文本中占主导地位的全知叙述者声音的解读对厘清文本的叙事结构也具有重要意义。
作为叙事理论体系中重要一环,叙事声音是任何叙事作品都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叙事声音也就是叙事主体的声音,它解决的是“谁在说话”的问题,这个叙述主体既不是小说作者本人,也不是文本中的隐含作者,这两者均不能成为独立的叙述主体来叙述故事,前者不能直接进入叙述层面,而后者只是文本内体现作者思想规范的一个概念,因而他本身是没有声音存在的。因而,这里所说的叙述主体是指存在于小說文本内的叙述者。叙述者在任何一个叙述文本中都占据着不可或缺的位置,热奈特在《新叙述话语》中指出,“无叙述者的叙事, 无陈述行为的陈述纯属幻想, 因而不能伪造”,而叙述者要发出叙述声音,首先要有一个观察的视角,也就是“谁在看”的问题,为解决这个问题,热奈特提出“聚焦”这一概念,并将聚焦分为三种类型,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在《双城记》中,狄更斯主要采用零聚焦的叙述视角,并将叙述话语权赋予一位独立于故事之外的占主导地位的全知叙述者,整个叙事都由他来安排。
一.描述背景的声音
全知叙述者是一种上帝似的叙述者,他在叙述结构中扮演着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角色。因此,在《双城记》这部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的小说中,全知的叙事模式可以合理控制叙述节奏及安排故事情节的呈现方式。
全知叙述者知晓故事中的一切,同时也可以控制整个叙事,因此,在《双城记》一开始,他并没有直接将自己的声音置于故事本身,相反,他为故事提供了一个总括的社会环境,开篇第一句,“这是最好年代也是最坏的年代......”从叙述者的这一句声音中便可知道叙述者将会把整个时代囊括进故事。全知叙述者通过大量描述性的声音,形象地再现了当时猖獗的犯罪行为和受压迫人民的生活。在之后故事叙述展开的同时,全知叙述者也仍没有停止对社会状况的描写。在叙述大革命准备阶段时,全知叙述者暂停了叙述时间,并把叙述故事的声音转为社会环境的描述,为了避免重复,他采取通过描写底层人民的生活来侧面反映黑暗的社会状况。在这些描述中,全知叙述者使用了“可怜的”“不足”“发霉的”等带有叙述者感情色彩的词语将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逼真的呈现在读者面前。但全知叙述者并没有将自己的叙述声音局限于通过采用直接描写来反映故事的社会大环境,他同时借助一些意象来影射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氛,其中一个典型的意象就是“红色”。
在整个叙述中,红色这一意象出现了五十多次,它与故事的背景,流血与革命正相吻合。当红酒从破掉的酒桶里面流出时,全知叙述者提及街坊们用手指蘸着红酒在墙上写下“血”字,这预示着当风暴来临时必定会有流血。红酒是血的象征,而全知叙述者对人们争相恐后去啜取地上的红酒的描写也为后来大革命爆发后一些革命者变得更加嗜血做好了铺垫。随后,当描写断头台吉罗婷时,全知叙述者也将砍头人的血比作是为“吉罗婷”提供的红酒。革命爆发以后,革命者戴的帽子是红色,穿的衣服也是红色,人们变得越来越疯狂以致丧失理智。“一片血与火的邪恶气氛”,全知叙述者对红色的重复叙述揭示了革命者的狂躁。
此外,故事中的人物对红色也有深刻的印象。从零聚焦角度叙述文本使得全知叙述者可以自由发挥其全知全能的权利,这一方面自然有利于对叙述故事的掌控,另一方面也会导致文本缺乏一定程度的可信性,因为全知叙述者可加入自己的感情色彩来引导读者的价值判断,“这不仅会破坏文本的真实性,也会损坏文本的戏剧性”,因此,在叙述人物对红色的态度时,全知叙述者并没有一味地采用零聚焦,相反,他将自己公开的声音隐退,而将自己依附于故事中的人物,从而由零聚焦转为内聚焦,“表面上看似乎‘全知全能’的权威消失了,但实际上这只是为了特定目的的一种自我限制”这种转换到故事中人物的视角使叙述更为可信,同时也拉近了文本与读者的距离。但尽管聚焦发生了变化,且叙述者和聚焦者并没有统一于同一个体身上,然而全知叙述者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叙述话语权,因此,叙述声音仍然是由全知叙述者发出。当革命来临时,通过洛瑞先生的视角,“院子里阳光一片通红......那决不是阳光染的,也决不是阳光所能消退的”,吞噬一切的红色与故事开头四处流淌的红酒形成呼应。
除了对故事发生的社会大环境的叙述之外,全知叙述者还将自己的声音置于对人物状况的描写,这些描写从侧面反映了黑暗的社会环境对生活在其中的个体所带来的影响。在被囚禁期间,马奈特医生十八年间从未踏出过那间“牢房”,甚至吃的食物都是从一个没有玻璃的窗户那通过滑轮运送上来,而“牢房”自身则是“又黑又暗......窗户是开在屋顶的一个门.......透进来的光线很少”,叙述者将这种生活环境总结为“已经没有任何健康生活和高尚志趣的希望”,这些描述和他被“复活”之后由于这种折磨所导致的糟糕身体状况正相吻合。和描写社会大环境时所采用的叙述手法一样,全知叙述者这里也没有一味使用零聚焦,而是转换为洛瑞的眼光来叙述故事,比如马奈特医生的几次精神休克,当全知叙述者弱化自己的全知视角时,这种故事内人物视角和故事外叙述声音的结合不仅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使读者更近距离了解马奈特医生的状况,同时加之故事内人物视角的局限性,全知叙述者也可更好地隐藏马奈特医生被关入监狱的原因。
二.设置悬念的声音
全知叙述者的叙事声音从宏观社会和微观人物等多个方面直接或间接叙述了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压抑黑暗的社会环境使发生在其中的故事也蒙上一层隐秘色彩,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经历也更加使生活在文本之外的读者对文本故事更为好奇。因此,全知叙述者对社会环境的叙述中还经常夹杂着悬念的设置。
从故事的一开始,文本便充满了悬念,在描述完本来就已经令人困惑的“复活”消息之后,全知叙述者暂停了叙事的进行而直接站出来面对读者并发表了他对“秘密”这一话题的观点,“每个人都是一个秘密”,在故事叙述还未完全展开之前全知叙述者对这一话题插入的评论性声音使得本来就充满神秘色彩的复活人及其背后的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紧接着,叙述者把这种悬念延伸至人物,全知叙述者逐渐将自己的声音让位于人物对话,
“埋了多久?”
“快十八年了”
“你没想过还会被挖出来吧?”
......
这段对话充满了悬念,被埋了十八年又怎么会复活?围绕着马奈特医生的悬念也逐渐展开。当马奈特医生见到自己的女儿时,全知叙述者用大量的声音来描写这对父女团聚时的情景,“他倒在她怀里,脸埋在她胸前......他曾经经受的奇冤大难,如此令人不寒而栗......”,叙述者暗示马奈特医生入狱前遭受了不公的对待和折磨,这是“奇冤大难”,但被关入监狱的原因,叙述者只字不提,这使得读者对故事的过去及未来发展走向充满了想象。
在悬念的设置上,全知叙述者采取了一种独特的方式,一旦悬念被引出,通过行使自己能够自由穿梭于巴黎和伦敦两座城市的全能权利,他将叙述对象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城市,而当本应该继续叙述原本城市的故事时,由于故事层面的时间依然在按照线性顺序继续,在叙述话语层面全知叙述者则有意将原本的悬念搁置,从而借此将悬念拆碎分散于整篇小说中。为了避免由此带来的不连贯性,叙述者设置了几个典型的意象通过重复叙述(repeating narrative)来串联两座城市。对于马奈特医生而言,这个意象就是做鞋。每当十八年前的事情被提及,他总是会变得精神异常虚弱,正如他在监狱中时的状态,每当这时他便会拿出做鞋的工具并埋头于这项工作。整个小说中,另外一个充满悬念的人物是德伐日太太,与其他的革命者不同,她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去准备革命,每当她丈夫犹豫时,她总是会鞭策他继续为革命做准备。“太太咬着牙,狠狠地打了个死结”,通过全知叙述者对这一动作的描写,读者可以体会到她的失望及愤怒,但却不知她为何反应会如此强烈。与此同时,全知叙述者也叙述了此时德伐日的状态,“微微低着头,双手倒背在身后,像个严师面前规规矩矩非常听话的小学生”,叙述者加入了自己的比喻来描写这对夫妇的关系,从而也更增加了德伐日太太的神秘性。显然,德伐日惧怕他的太太,但实际上,由全知叙述者的叙述可知,几乎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位太太充满了畏惧。她甚至给仅仅见过几面的露西和洛瑞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在得知丈夫达奈依然安全之后,露西和德伐日太太有过为数不多的一次碰面,这里,全知叙述者将自己转为一个旁观者,而将这次不愉快的经历通过露西的同行者洛瑞的视角来呈现。“在接触到这只手时,有什么东西使露西楞了一下.......满怀恐惧地望着德伐日太太。德伐日太太则用无情的冷眼,迎视着她那上挑的眉毛和皱起的前额。”,紧接着,全知叙述者又叙述了洛瑞对这位女士的印象。在意识到氛围有些尴尬后,洛瑞试图缓和这种气氛,但“洛瑞先生说这些宽心话时有些吞吞吐吐,他越来越觉出那三个人冷若冰霜的态度”,洛瑞和露西两人都不知道德伐日太太的态度为何会是这样,读者也是一样。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叙述者仍是仅仅不断陈述这些事实而没有对其原因加以说明,一方面,叙述者将德伐日太太的身份埋藏至深,另一方面又不停从不同角度不同视角描述她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从而不断深化德伐日太太身上的悬念。德伐日太太的每次出现都会伴随着编织的意象,从德伐日太太的出场,全知叙述者将编织的意象一同登场,此时这一动作并不太能引起读者注意,女人做针线活似乎并没有特别之处,反而是一种心灵手巧的象征。德伐日太太的第二次出现并没有占据叙述者过多的语言,但却刻意强调了“正在编织”,这种刻意的强调使得读者开始留意该动作,但对于编织的东西仍没有一点信息。接着,编织再出现的时候,德伐日说他的太太“把要记的事全都编织下来”,和全知叙述者一样,他知晓编织物的内容,但却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反而是德伐日太太本人说这是裹尸布,由此可知编织物显然是一种不吉利的物件。而她唯一一次手里没有编织物的时候,“太太那只果断的右手拿着的,已不是平日那轻软的织物,而是一柄斧头,腰间还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柄快刀”,由此叙述者暗示编织物也是革命的一部分。
三.公开的评论性声音
无论是故事的背景,還是令人疑惑的悬念,全知叙述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或情节叙述的实际需要来安排叙事,但他也可走到台前直接面对读者对故事给出自己的评价或判断,从某种意义上,“在全知叙述中,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距离是很近的”,因而,全知叙述者可被视为隐含作者的发言人,他公开的评论性话语实际上也可被视为是隐含作者的评论。全知叙述者通常采用两种方式来实现这种评论性话语的传达,第一是直接给出自己的评论, 在这种情况下,叙述者的观点更为主观,他不会刻意去掩饰自己的情感。比如,在叙述侯爵时,全知叙述者对他的居住环境进行了详尽的描写,但紧接着“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靠不住的”,这是全知叙述者对上层的一种讽刺,在这表面的宏伟壮观之下,“谋虚逐妄的痼疾毒害了每一个趋奉大人的人”,隐含作者对这些人充满了厌恶,借助全知叙述者的声音,他向读者传达了其价值取向。不仅仅是针对故事,叙述者还对革命本身进行了评价,“用相似的大锤再一次把人性击得走样,人性肯定扭曲成同样的畸形;再一次播下一样是掠夺和压迫的种子,结出的必然是相同品种的果实”,对隐含作者来说,这正如乔治·奥威尔《动物农场》所表达的,革命的本质是相同的,只不过是一个新的阶级取代另一个阶级而进行新的压迫,这种思想和狄更斯所创造的隐含作者所属的阶级局限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是,直接的干预性评论往往会打断文本的叙事节奏,从而在读者与文本间产生距离感,而且这种评论会使文本带有强烈的叙述者的感情色彩,而另外一种间接的评论方式则相对更为温和,也更易为读者所接受。在这种评论中,叙述者通常将自己置身于故事之外且不会直接面对读者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将自己的评论性思想融入叙述话语中或是对人物对话的安排中。故事中侯爵和他侄子达奈的一次对话使这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认为......一直翻不了身,你恐怕早就一纸‘空白逮捕令’把我送去终身监禁了”“那有可能......为维护家声,我很有可能让你落到那种境地”。对于侯爵来说,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他宁愿放弃身边的一切,乃至亲情,达奈对他们所处的阶层所犯下的恶行一清二楚,而侯爵却坚信“对权贵的憎恨就是下等人对上等人不由自主的敬畏”,达奈深知自己永远不会真正融入这个阶层,因而他宣布放弃自己的贵族身份,这是叙述者、读者以及达奈自己所希望看到的,这也是隐含作者所赞扬的,通过这种对话,将评论融入到文本中,不仅可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同时也产生更为客观地效果。
通过对《双城记》中全知叙述者叙述声音的分析,不难发现狄更斯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所作出的不同于他其他作品的成功尝试,借助对背景的描写,巧妙的悬念设置以及评论性的声音的渗入,全知叙述者将复杂的故事情节再现在读者面前,希望本文可以为读者解读该文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参考文献
[1] Foster, John. The Life of Charles Dickens [M], ed. A.J. Hoppe. London: J.M. Dent, 1966:282.
[2](法)热拉尔·热奈特,《新叙事话语》[M]. 王文融(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251.
[3]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 215.
[4]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事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124.
[5]申丹. 全知叙述模式面面观 [J]. 国外文学 1995: (02):03-11.
(作者单位:湖北医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