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广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你神圣我的阳具”,保尔·策兰的极端情色诗句让所有研究者瞠目结舌:或是避而不谈、视而不见;或是抖机灵、玩聪明,用方法论技巧避重就轻;或顾左右而言他。可见,策兰诗学中的乱伦主题及情色母题一直是策兰研究中讳莫如深的、唯恐避之不及的论题,尽管策兰诗学中充满了乱伦与情色的图像;策兰诗学的讷言甚至哑言一律被解释成大屠杀的残酷性使语言失去言说的能力,对此,我们在多篇文章中已有反驳性论证与说明。对策兰诗学的情色母题与乱伦主题的讳言根源于西方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德语国家唯恐因此会对犹太受害者形象有所损伤,然而,这样的政治正确性损害了诗学的真实性。
策兰研究者伯格哈特·达梅劳在阐释策兰的情色主题时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做解释,尽管这些情色内容明明白白地呈现在诗中。对于言说策兰是爱洛斯诗人他还是有所顾忌的:“强调策兰诗中的性爱是否就是猥琐淫秽,甚至符合某种反闪米特主义的陈词滥调,说犹太人本身就是色情狂?……这里的爱情以及属于爱情的一切都属于一个沉没的时代。”*Burghard Damerau, ,Ich stand in dir‘. Bemerkungen der Erotik bei Paul Celan“, In: Burghard Damerau: Gegen den Strich. Aufsätze zur Literatur.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0, S.54-66. Hier S.54; S.55; S.57.“此外,非性欲化则陷入了另一个窠臼:受害者不得享有乐趣,否则就不成其为受害者”*Burghard Damerau, ,Ich stand in dir‘. Bemerkungen der Erotik bei Paul Celan“, In: Burghard Damerau: Gegen den Strich. Aufsätze zur Literatur.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0, S.54-66. Hier S.54; S.55; S.57.,“他的抒情诗将爱洛斯精神化”*Burghard Damerau, ,Ich stand in dir‘. Bemerkungen der Erotik bei Paul Celan“, In: Burghard Damerau: Gegen den Strich. Aufsätze zur Literatur.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0, S.54-66. Hier S.54; S.55; S.57.。与其说是精神化,不如说是诗学化,因为一切均发生在诗学之中,在诗学结构中明晰彰显。策兰研究者约阿兴姆·森在对博伊德专著《策兰诗学中的情色》的书评中也承认,策兰诗学中的情色母题因“胆怯”而没有得到充分研究;*Joachim Seng, Zuckungen und Andeutungen durchs Unerträgliche — Timothy Boyd sucht nach Erotik in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In: literaturkritik.de. Nr. 9, September 2006, Rezesionsforum.与其说是胆怯,不如说是恐惧。对情色母题的研究都如此讳莫如深,更何况母子乱伦主题。无论是情色母题还是乱伦主题均有损于政治正确-意识形态树立的高大完美的受害者形象。事实是,在某些研究者意识中存在这样一种恐惧:今日世界鲜有学者能有胆识承受一顶“反闪米特主义者”的帽子,即便他们到处宣扬“学术自由”。由于政治正确-意识形态的阻碍,策兰诗学中的情色母题和乱伦主题也就一直没有得到必要的研究。
诗人策兰的《癫痫-巨恶》(Haut Mal)便是一首乱伦与情色的诗文,该诗写成于1967年5月27日。当日,诗人写了两首诗,第一首是《沉默撞击》(Der Schweigestoss. GW 2: 219),第二首诗便是《癫痫-巨恶》(TCA FS 205, 207; KG 788)。[注]Siehe Paul Celan, Fadensonnen, In: Werke, Tübinger Ausgabe (TCA), 9 Bände, Hrsg. von Jürgen Wertheimer, besrbeitet von Heino Schmull, Markus Heilmann und Christiane Wittkop,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0. 文中简称TCA FS; 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nd kommentiert von Barbara Wiede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5, 文中简称KG。诗成之时,恰是诗人因精神病在精神病医院接受住院治疗之时,治疗时间为1967年2月13日至10月17日,[注]关于保尔·策兰住院治疗的具体时间,参阅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nd kommentiert von Barbara Wiede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5, S.767。这在诗学结构及涵义方向留下烙印。我们试图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进行主题、母题及诗学结构的分析与解释,以论证我们设定的命题。
与策兰的诸多诗文一样,对这首诗的主题的确认同样存在一定的难度,尤其是诗人精神病发作住院期间产生的诗文更是狂放而无忌惮。这是一首爱情诗?或是犹太教的舍西纳(Schechina,即神的当下显现)?或是对诗学的反思?甚或是一首乱伦性诗?现录中译文与德语原文如下:
癫痫巨恶不被赎罪的、嗜睡的、被诸神玷污的女人:你的舌头呈炭灰状,你的尿液是黑的,水烂是你的粪便,你说的,像我一样,都是些放荡不羁的话,你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前面,把一只手搁在另一只上面,偎依进山羊皮里,你神圣我的阳具。 Haut MalUnentsühnte,Schlafsüchtige,von den Göttern Befleckte:deine Zunge ist rußig,dein Harn schwarz,wassergallig dein Stuhl,du führst, wie ich, unzüchtige Reden,du setzt einen Fuss vor den andern,legst eine Hand auf die andre,schmiegst dich in Ziegenfell,du beheiligstmein Glied.(GW 2: 220)①①最后两行英语译为“consecrate/ my virile member”, 参见Rochelle Tobias, The Discurse of Nature in the Poet-ry of Paul Celan: The Unnatural World,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6, p.96.
从句法的角度看,诗中至少有五个句子,然而,五个诗节的十四诗行中,除了第一诗节以冒号结束,其余均为逗号,直到全诗结束才画上句号,这在诗学结构上形成了一个整体。在这一诗学整体中,女性之“你”成为主角:“第一和第二诗节是对女性之“你”状态的描绘;第三至第五诗节中,均是女性之“你”作为主语发出的行为。诗文中,“被诸神玷污”的女性之“你”、她的“放荡不羁的话”、“手”与“脚”并用的肢体语言以及女性之“你”对抒情之“我”的“阳具”的“神圣化”均明确显露出这是一首以男女性爱为主题的诗文。然而,这并非是一首通常意义上的性爱诗,也没有描绘男欢女爱的场景,更多的是对性爱之丑陋的诗学感知(die dichterischesthetik des Häßlichen)。诗中出现了在策兰诗学研究中遇见的巨大疑问:女性之“你”究竟是谁?这个疑点将在对诗文的具体诠释中揭晓。就诗文叙述而言,这个女性之“你”之所以如此丑陋不堪,如此荒淫放荡,如此肆无忌惮,皆因“被诸神玷污”的结果。这样的诗学语言与传统美丽、温柔而忧伤的爱情诗不可同日而语,它恰是存在于美的彼岸。诗中的男女性爱包含了巨大程度的痛苦与愤懑,抑或是抒情之“我”的愿望没能达到满足之后的尽情尽兴的狂怒发泄,以至于抒情之“我”以一种粗俗、恶毒和暴力的语言来显示其情绪状态,并将这种愤怒移位到女性之“你”的身上。
如此强烈病态和变态的诗学主题也充分体现在本诗的标题上。由于标题本身的多义性,我们试图在翻译时也将两种基本含义表现出来,将标题“Haut Mal”译为“癫痫-巨恶”。因为“Haut”在法语中表示“高度的、强烈的、极端的”;“Mal”则意为“恶、邪恶、痛苦”等。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LesFleursduMal)题目中的法语词“恶”就是“Mal”;两个单词合在一起,如诗题“Haut Mal”,就有“癫痫”的意思(见KG 788)。癫痫是一种突发性疾病,其症状为强烈的抽搐、晕厥和失忆(见CTA FS 207)。在古代以及现今的某些民族将癫痫视为某种与神性相关联的现象。在古希腊,癫痫被视为“神圣的疾病”[注]Evert Dirk Baumann, Die Heilige Krankheit“, In: Janus 29, 1925, S.7-32, zitiert nach http://de.wikipedia.org/wiki/Epilepsie#cite_note-11, 2015-01-22.,被视为“神力附身”,至今史上仍然有人视之为“Morbus sacer”(神圣疾病)。[注]L. Jilek-Aall, Morbus sacer in Africa: some religious aspects of epilepsy in traditional cultures, Epilepsia 40, 1999, 382-386. Zitiert nach http://de.wikipedia.org/wiki/Epilepsie#cite_note-11, 2015-01-22.策兰收藏苏俄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选》的意大利语译本,书中夹有1958年《论证》(Preuves)杂志的一页译文,文中意大利语译者帕斯卡尔(Pierre Pascal)就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高度的疾病》(Высокая болезнь)译为“Haut Mal”;在这部诗集中,帕斯捷尔纳克陈述了他告别诗歌的缘由,并称诗学为“高度的疾病”(KG 788)。仅就诗文标题可以发现策兰诗学不仅与法兰西现代诗派有关联,与俄罗斯诗学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联。诗题中的另一层含义也不容忽略,那就是“高强度”、“巨大”的“恶”(Mal)。这个恶或者恶毒究竟来自何处?从诗学文本的表述中,我们感受到的就是在疯癫中发泄出来的巨恶。抒情之“我”何以对女性之“你”发出如此的狂躁、恶毒和愤懑呢?这首先与抒情之“我”的病态有关,这就是癫痫,只有在如此的疯癫中,抒情之“我”才能让内在的感受与情绪表露于文字;由挚爱经不满、愤怒到最后的粗暴,均是爱情受到阻塞无法得以满足而变形、变态的诗学演绎过程。
诗文的运行结构可以从动词的分布状态得以观察。可以发现诗文结构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一种框型结构。在框型结构中,其基本状况是由静态到动态的攀升:“sein”(第四行),“führen”(第七行),“setzen”(第十行),“legen”(第十一行)以及“schmiegen”(第十二行)。所谓框型结构是指诗文的第一诗节与最后诗节基本是一种静止状态,第一诗节完全是动词缺失,第五诗节,也就是最后诗节的动词“神圣”是一个抽象语词,没有任何动的形态,是对事体的总结性行为。在它们之间的三个诗节形成一种跃升的动态:第二诗节有两个判断句构成,使用的动词是“sein”,第二个判断句省略了动词;第三诗节的动词“führen”(进行)是个功能性动词,连接“Rede”(说话);第四诗节出现三个动词“setzen”(搁)、“legen”(放)、“schmiegen”(偎),前两者是肢体“脚”和“手”的摆动,最后的“偎”则是整个身体的移动,是诗文中动感最强的动词。这一诗节中的三个诗行均有动词,每行就有一个,可以说是诗文动态的凝聚式表现。从动词的分布看,诗学在框型结构中,呈现出一个从平缓到动荡的上扬过程,透露出抒情之“我”内在波动逐渐增强的印迹。而最后一个动词“beheiligen”(神圣)则将诗文整体在内容和结构上回归到第一诗节的宗教含义上,尽管其“神圣”的对象已经发生了完全的变易,由“诸神”转变成“阳具”。
现录策兰诗文《癫痫-巨恶》的第一诗节:
不被赎罪的、
嗜睡的、
被诸神玷污的女人:Unentsühnte,
Schlafsüchtige,
von den Göttern Befleckte:
诗文由三个名词即两个形容词名词和一个动词第二分词的名词构成,均为阴性。与下文结合起来理解,这个单数阴性名词便是一个女性。按照一般常理的理解,这三个名词都是对这位女性的否定性描述。对“entsühnen”的解释通常是“和解,纯洁”,[注]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16 Bde. in 33 Teilbänden. Leipzig: Hirzel, 1854 bis 1971, Bd. 3, Sp.637.就该词的构造而言,就是“通过赎罪从罪中解放出来”,[注]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Hrsg. u. bearb. vom Wissenschaftlichen Rat und den Mitarbeitern der Dudenredaktion unter Leitung von Günther Drosdowski. Bearb.: Rudolf Köster, Wolfgang Müller. Mannheim, Wien, Zürich: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976, Bd. 2, S.710. Stichwort: entsühnen.而诗人加在动词前面的否定性前缀“un-”则消除了被赎罪、被涤净的可能性,大有不容赦免的意味。“嗜睡的”则指向另一个语义方向。在策兰诗文中“睡”常与性爱、死亡相提并论。“嗜”(Sucht)则是一种过分的贪欲、一种病态,即上瘾、嗜好、癖好而无法戒除。女性之“你”“没有因其缺失而赎罪,她将自己抽离积极的生活而逃入睡眠(‘嗜睡的’)”。[注]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rg, 1999, S.289f.因此,这个女性之“你”便是策兰诗学中那个千呼万唤不复醒的永恒女性。策兰诗文的对话对象就是处于哈德斯境域的母亲,是幻象、想象或变异的母性形象。诗人通常用文字来呼唤“你”的到来,对诗人而言,这就是真,就是等待那个企望的真。策兰在《你在那边的存在》一诗中如是说道:
……就在今夜。
我有用语词将你唤来,你在这里,
一切均为真,就是等待
真。
...heute Nacht.
Mit Worten holt ich dich wieder, da bist du,
alles ist wahr und ein Warten
auf Wahres.
(DEIN HINÜBERSEIN. GW 1: 218)
而诗人一直期待的母亲语词却因母亲哑言或沉默而一再失望。在病态的癫狂之中,诗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哑言。抑或语词失灵,沉睡的“你”没有如期而至,千呼万唤不醒转,引发抒情之“我”的癫狂之恶,从而亵渎诸神,皆因那场人性灾难由诸神缺席而造成。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世界,神有净化人心的功能,其本身就是纯洁的象征,只有神能告诉人,什么是纯洁,什么是污秽。如在基督教徒信仰的《圣经》中,上帝就告诉信众,男人的精液和女人的经血都是肮脏的液体,碰到这些东西就叫“不洁”,必须清洗。什么叫“玷污”,在《圣经·旧约·创世纪》第十五章中就有明确描述:“如果一个男人在睡眠中有精液泄出,就要用水洗净整个身体,直到晚上他都是不洁净的。所有的衣物和所有的皮毛,若是被精液玷污,就要用水洗净,直到晚上他都是不洁净的……如果一个女人有经血流出体外,就被视为七日不洁净,谁碰了这个女人,直到晚上他都是不洁净的。在月经期间,这个女人躺在上面或坐在下面的东西都是不洁净的……”[注]Bibel Das Alte Testament, Genesis 15.然而,策兰的诗文反其意而用之,将诸神本身说成是污秽的本源,是他们玷污了那个女人,因而,第一和第三诗行“不被赎罪的/……/被诸神玷污的”具有强烈的渎神意味,将宗教中的至纯的象征说成是污秽的制造者;坚持说是诸神玷污了女性肉体,这是对诸神的责难,而不是费尔格斯所说的“她是被诸神驱逐的和剥夺名誉的(‘玷污’)”[注]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ng, 1999, S.290.,从全诗的爱洛斯主题来看,可以说是诸神奸污了这个女性,或使其遭受玷污。
诗中,女性之“你”却是被诸神侮辱与损害的女性,或是因为她被枪杀恰是诸神无所作为的结果,由此也可以看出,诗人策兰已经脱离了人间的悲悯怨恨,将诗学形而上至神学层面,更准确地说,是将神学语词转换到爱洛斯的意境中。第一诗节以冒号结束,这就意味着,以下四个诗节的情状与发生均缘于第一诗节,可以说是第一诗节的作用结果。第二诗节开始对这个女性之“你”的状态进行描述:
你的舌头呈炭灰状,
你的尿液是黑的,
水烂是你的粪便,deine Zunge ist rußig,
dein Harn schwarz,
wassergallig dein Stuhl,
单数第二人称物主代词即构成了抒情之“我”的言说对象,也就显性衔接到第一诗节中的那个不可赦免的、沉迷昏睡的、被神玷污的女性。三行诗呈现的只是女性三个形体官窍及其排泄物:口(舌)、前阴与后阴(或称溺窍与粕门,亦称谷道)。舌在人体的重要器官,可以感受味觉,辅助进食,能用来说话交流。其实舌头更是能将外在感受内在化,是“心之苗”。《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就说:“心主舌……在窍为舌”,明朝马莳注释说:“舌为心之苗,故心主舌”,[注]马莳注证:《黄帝内经灵枢注证发微》(修订本),孙国中、方向红点校,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55页。实言舌为人的心理、生理之总和,好比冰山一尖得以集中显现。在策兰的《安静》一诗中,舌有表达言说情话的功能:
安静!我将刺植入你心,
因为玫瑰,玫瑰
与影子一起立于镜中!她流血!
……这舌头曾经对我们呢喃着甜蜜……
(舌这么呢喃,依然还是这么呢喃。)
Stille! Ich treibe den Dorn in dein Herz,
denn die Rose, die Rose
steht mit den Schatten im Spiegel, sie blutet!
...die Zunge lallte uns Süße....
(So lallt sie, so lallt sie noch immer.)
(GW 1: 75)
在策兰的其他诗文中,如《回忆保尔·艾吕雅》,舌头还有热情和渴望的含义:
将语词放进死者的坟茔里,
他曾经为了生存而说的语词,
将他的头安顿在语词之间,
让他感到
渴望之舌,
感到产钳……
Lege dem Toten die Worte ins Grab,
die er sprach, um zu leben.
Bette sein Haupt zwischen sie,
laß ihn fühlen
die Zungen der Sehnsucht,
die Zangen.
(IN MEMORIAM PAUL ELUARD. GW 1: 130)
在本文语境中舌头自然还有更多的暧昧含义或情色意味。诗文没有直接描写女性的前阴(阴道)与后阴(肛门),而是将两窍的排泄物作为对象:前者有排泄尿液和生殖功能;后阴则有粕之通道,乃排泄大便的器官。诗中所说的则是女性之“你”前后阴的排泄物。无论对舌还是前后阴的排泄物,诗人均以描述煤炭和矿象的煤矿专用语来描绘三者所呈现的状态:炭灰、黑色和水烂,读者必然会联想到这位女性五脏六腑的碳化状态。这个不可救赎、沉睡不醒且被神玷污的女性似乎来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来自深远的矿井之下,似一块埋藏已久的煤块。如策兰的其他诗文一样,这里隐喻阴曹地府的黑暗、潮湿和泥泞。“水烂”(wassergallig)这一煤矿专用语在一般的德语词典中已经难以找到,组合词“水烂”中有“苦胆”(Galle)一词,让人联想到苦胆汁,爱欲的苦涩得以隐形体现。我们可以理解,诗中女性如此状态恰是诸神玷污的结果。一个被诸神凌辱得面目全非的、碳化了的女性之“你”出现在读者眼前。这个不成人样的女性还是希腊神话中奥尔弗斯(Orpheus)深爱的未婚妻欧丽迪克(Eurydike)的形象吗?策兰诗学中,这个女性之“你”全然变成了一个丑陋不堪的负面形象。
画面从静态突然切换成动态,颇有起死回生之意。第三诗节起,被神玷污的、沉睡的女人突然说起话来,诗中没有陈述说话的内容,却道出了说话的性质,即不受道德伦理约束的无忌话语:
你说的,
像我一样,
都是些放荡不羁的话,du führst,
wie ich,
unzüchtige Reden,
其实,诗中的被呼之“你”与抒情之“我”并没有发生对话,只是抒情之“我”进行了认同性比较,指出“你”说的话跟“我”的一样,“你”说的话就像是“我”说的话,“我”也说这样的话。认同在策兰诗文中的“你”“我”关系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种相同性、认同性就会结成一个共同体。然而,构建这个共同体也只是抒情之“我”的一厢情愿。在《语言栅栏》(Sprachgitter. GW 1: 167)一诗中,当“我”回忆与“你”在一起的往事时,“你”和“我”还存有某种爱情关系,“你”和“我”还在同一诗行中,而在策兰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写就的长篇诗文《声音》(Stimmen. GW 1: 147f.)的核心部位的第四部分中,“你的心”与“你母亲的心”却分别出现在两个诗行中,就已经隐喻了阴阳两隔的分离,现在,“你”与“我”隔开地出现在两个诗行中,更有甚者,“像我一样”的比较形式在句法上并不要用逗号隔开,而本诗中却如插入语一样用了逗号,更是割裂了“你”“我”之间的紧密关系,尽管“我”有追求共同体的迫切性。从结构上与《声音》一诗发生了互文关联,由此也可以看出策兰诗文一以贯之的主题与形式特征。
策兰曾经断言在《语言栅栏》之后的诗文中会摒弃小品词“像……一样”(wie),1966年12月26日在与奥地利诗人胡佩特交谈时他说道:现在,“我已经把小品词‘像……一样’从我的作坊里驱逐了出去……在那里(指《语言栅栏》)几乎是最后一次,我使用了‘像……一样’”[注]Hugo Huppert, Spirituell. Ein Gespräch mit Paul Celan“. In: Paul Celan. Hrsg. von Werner Hamacher, Winfried Menninghau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8, S.319.。不到半年,1967年5月27日,这个小品词蓦然出现在《癫痫-巨恶》这首诗的中心部位。不过,这个小品词的出现并非如博伊德所言:“那里说的不是分离,而是‘灵性’维度的私密媾和”。[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300; S.300.博伊德显然没有从诗行结构中来理解诗学作品,把向往误解为现实,把可能误释为真实。恰恰相反,无论欲念的渴望如何强烈,“我”依然清晰地知晓,在“我”与“你”之间延伸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生死界线。在诗学形式上表现为,“我”与“你”不仅没能在同一个诗行中,也没能存在于同一个连贯的句子里(用逗号隔离)。博伊德以为在《语言栅栏》中心诗节的括号显示了“对我与你的生存亲密的渴望没有满足”,[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300; S.300.而没有察觉到括号中动词时态的变化,指的是往昔的完满性(过去式),相对于今日的生死之隔(现在式)。
什么是放荡不羁的话语呢?原文形容词“unzüchtig”的词干由名词“Unzucht”派生而来,即“为满足性欲冲动而做出的违背风俗道德的性交行为”,[注]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Bd. 6, S.2717. Stichwort: Unzucht.违背自然的性交行为:有淫乱、淫猥、猥亵的意思。博伊德指出本诗与特拉克尔的诗篇《神圣者》的互文关联,[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328 und Fussnote 776.有助于对“放荡不羁”的理解。博伊德特别指出:“《癫痫-巨恶》一诗告诉我们,在其生命的那一刻,策兰重新给予《神圣者》以极为深刻的关注”,由此否认了伯申斯坦关于“1943年后,我们找不到特拉克尔在策兰诗文中的明显印迹”的说法。[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321ff.博伊德认为不仅在策兰早期诗文中,而且在其晚期诗作中也可以找到与特拉克尔诗学的亲缘印迹。现录特拉克尔诗文《神圣者》(Der Heilige)如下:
如果在自酿痛苦的地狱里
残忍的-放荡不羁的图像压迫着他
——没有心会像他的那样被慵懒的淫荡
所迷醉,也没有这么一颗心
被上帝如此折磨——此时他高举憔悴的双手,
不被拯救的双手,朝向上天祈祷。
然而,只有受尽折磨-不得满足的快感铸就
他那性欲燃烧-紧张渴望的祈祷,祈祷之烈焰
潮流般穿越神秘的无限性。
不像是狄奥尼索斯醉意醺醺的欢呼,
就像是在死亡的、
愤怒唾骂的心醉神迷的满足中
他那受尽折磨的呼喊迫不得已地迸发:
请听我,哦,玛利亚!Wenn in der Hölle selbstgeschaffener Leiden
Grausam-unzüchtige Bilder ihn bedrängen
- Kein Herz ward je von lasser Geilheit so
Berückt wie seins, und so von Gott gequält
Kein Herz - hebt er die abgezehrten Hände,
Die unerlösten, betend auf zum Himmel.
Doch formt nur qualvoll-ungestillte Lust
Sein brünstig-fieberndes Gebet, des Glut
Hinströmt durch mystische Unendlichkeiten.
Und nicht so trunken tönt das Evoe
Des Dionys, als wenn in tödlicher,
Wutgeifernder Ekstase Erfüllung sich
Erzwingt sein Qualschrei:
Exaudi me, o Maria![注]Georg Trakl, Der Heilige“, In: Georg Trakl: Dichtungen und Briefe, Historisch-kritische Ausgabe, 2 Bände, Hrsg. von Walther Killy und Hans Szklenar, Salzburg: Otto Müller, 1969, 2. Ergänzte Auflage 1987, Bd. 1, S.254; S.249.
仅以互文性视角来关注特拉克尔的这首《神圣者》的诗,我们就可以发现这里有诸多相似之处和似曾相识之处,显示出多处的互文关联:策兰诗中“不被赎罪的”(第一行)与特拉克尔的“不被拯救的”(第六行);策兰的“放荡不羁的话语”(第九行)与特拉克尔的“放荡不羁的图像”(第二行)以及“慵懒的淫荡”(第三行),都透露了这种形态的爱洛斯是对宗教道德的破坏;诗的标题《神圣者》与策兰《癫痫-巨恶》中的“神圣”(第十三行),均将乱伦的爱洛斯与神圣相关联,尤其是在策兰诗中,亵渎神灵,唾弃神性,并将爱洛斯本身视为神圣。互文性还不在于语词之间的相同性与相近性,而在于整体情绪的一致性与姿态陈述的对立性。所谓精神一致性表现在两位诗人同受乱伦之罪恶的折磨,特拉克尔是对其乱伦性欲的超敏感写照,策兰则是对死亡母亲无与伦比的乱伦之爱以及对其的思念之痛。对立性的姿态描述则表现在特拉克尔不愿放弃“迷醉的”、“淫荡的”乱伦满足,同时还祈求上帝的宽恕;而策兰则因“癫痫”而“巨恶”,彻底拒绝诸神的救赎,甚至恶语亵渎诸神,并将女性之“你”同样置于不可救赎的位置上,还将其神圣的对象置换为自己的阳具。不得不说的是,策兰诗学存在于一个巨大的政治-历史语境中,其母亲就死于德意志人之手。因此,诗人策兰的难言之痛与这政治-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私密的乱伦关系与公开的历史情节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不能因为后者而避讳前者。特拉克尔在《血罪》(即指血亲乱伦的罪过)一诗中祈求玛利亚的宽恕:
我们祈祷:宽恕我们吧,玛利亚,以你的仁慈![注]Georg Trakl, Der Heilige“, In: Georg Trakl: Dichtungen und Briefe, Historisch-kritische Ausgabe, 2 Bände, Hrsg. von Walther Killy und Hans Szklenar, Salzburg: Otto Müller, 1969, 2. Ergänzte Auflage 1987, Bd. 1, S.254; S.249.
而策兰诗文体现的是禁忌的情欲因无法言说(哑言)而痛苦不堪,更有甚者,策兰的爱洛斯形象遭受到诸神的玷污和杀戮,与他生死相隔,因而策兰诗中更多地爆发对诸神的怨怼,而不是对诸神的祈求,并坚持在诗文中将爱洛斯的渴望进行到底,让它在梦幻臆想的诗学中显得真实。
第三诗节可以理解为女性之“你”用淫荡的禁忌言语来引诱、诱惑抒情之“我”,激发“我”的性欲,第四诗节则完成了由言语向行为的转变,女性之“你”招展肢体继续引诱:
你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前面,
把一只手搁在另一只上面,
偎依进山羊皮里,du setzt einenFuß vor den andern,
legst eineHand auf die andre,
schmiegst dich in Ziegenfell,
不过,博伊德自己在解释这一诗节的时候,偏离了其博士论文的爱洛斯主题,走向极端异化的抽象道路,将诗学阐释为“诗学艺术最高等级的反思”:“无论是最后语词的矛盾性,其摆动在形上-语言学的与语义-象征的参照之间,还是第三诗节中抒情之‘我’的自我写入,都将《癫痫-巨恶》这首诗标志为在最高等级层面上对诗学艺术的反思。”[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266; S.306f; S.310; S.310; S.312.首先,我们实在无法知晓博伊德是经过怎样的比较和论证得到这种类似“最高等级”的结论;其次,将一首明白无误的情色诗文强硬解释成对诗学艺术的反思,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对策兰的爱洛斯诗学,尤其是对《癫痫-巨恶》这首诗的异化阐释恰是德意志文学界一个建立在政治正确-意识形态之上的倾向性解释。早在1980年,梅宁豪斯就开启了策兰诗学阐释中的异化传统。关于策兰诗学中的情色或色情母题,梅宁豪斯就解释为“越加尖锐的形上诗学的自我反思”。[注]Winfried Menninghhaus, Paul Celan - Magie der Form,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0, S.203.在这种曲解、误解上进行的文化制造不断趋向“政治正确”,与策兰诗学渐行渐远。
菲尔格斯坦承第四诗节“绝对是谜一般”难解,“可有多种释义……女性之‘你’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前面,把一只手搁在另一只上面,并没有怎么令人不安,或许是指她淫荡的慵懒和无所事事”,[注]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rg, 1999, S.290; S.290f.博伊德则用互文关联引证了施特凡·格奥尔格翻译的波德莱尔诗文《被诅咒的女人》同样开阔了对这两行难解诗句的解释空间。施特凡·格奥尔格将波德莱尔的《被诅咒的女人》译成德语。波德莱尔诗文的法语原文标题为“Femmes damnées”,格奥尔格的德语译文是“Verdammte Frauen”,[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266; S.306f; S.310; S.310; S.312.《被诅咒的女人》一诗部分中译文与德文原文如下:
在河岸砾石滩上如牛一般冥想就这样她们遥望远方的天边在温柔的渴念和苦涩的颤栗中脚与脚,手与手缠绕在一起。Wierinder sinnend auf den uferkieselnSo blicken sie zum fernen himmelsrand Mit sanftem sehnen und mit fieberrieselnVerschlingt sich fuss mit fuss und hand mit hand.⑤⑤http://gutenberg.spiegel.de/buch/3278/96, 20150122.
波德莱尔这首诗描写了“感觉的矛盾性,即罪恶的煎熬和不可把握的快乐之间的矛盾”,表达“诗人之‘我’与其被诅咒女性反思形象的特定关系”;“在‘被诅咒的女人’中,‘我’描述了神秘女性形象的变形,他们的共性就是甜蜜的渴念与苦涩的颤栗缠绕一起。在这对立感觉状态的高度张力视角下,吸引抒情之‘我’注意的手与脚相互接近”。[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266; S.306f; S.310; S.310; S.312.这种“甜蜜的渴念和苦涩的颤栗”恰是抒情之“我”面对其爱洛斯对象时当下的性冲动。这就给策兰诗文增添了更多的爱洛斯成分,然而并没有像波德莱尔那样构成“恶心与吸引之间的类似性张力,而形成明确的对立”[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266; S.306f; S.310; S.310; S.312.。策兰与波德莱尔不同,前者诗中的女性自始至终是一个阴性单数,多数情况下是第二人称,至少策兰诗学中的“你”并非如博伊德的所言的“缪斯”,[注]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266; S.306f; S.310; S.310; S.312.这种被抽象的缪斯在策兰诗学里并不存在,“你”是彼在世界的一个具体存在,即诗学的真实存在。
“偎依进山羊皮里”同样是一行令人费解的诗句。费尔格斯在欧洲文化史上对“山羊”的各种意义进行了较为详尽的罗列和解释:这句诗意味着一种“舒适感和安全感”,同时这还表现出“回归母胎的愿望,以重新建立母与子之间胚胎式的合一”。费尔格斯历数了山羊在欧洲古代的各种含义:山羊具有医药和宗教方面的功效,山羊肉以及各个部分有各种治疗功能,对器官疼痛到癫痫病均有疗效;从宗教史来看,山羊还具备神的化身之功能;山羊象征着生育的神圣功能;相术家视山羊的眼睛及其咩咩叫声为色欲的标志;山羊还具备预测天气的能力,山羊星座就是雨水的星座,其皮毛就是云的象征,还能化云为雨。费尔格斯还由此认为,与山羊皮有关的雨水和潮湿也就与忧郁(Melancholie)发生关联,[注]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rg, 1999, S.290; S.290f.“忧郁”是费尔格斯试图在策兰诗学中寻找的主导性主题。在宗教意义上,山羊,尤其是公山羊(der Bock)具有独特的意义。它常以神或怪物的面貌出现,还会将自己的形象赋予各种鬼神。在文化史上,最有持久功效的当属以公羊形态出现的酒神狄奥尼索斯,也是从这个公山羊形象中嬗变出古希腊悲剧。费尔格斯以为,策兰应该知晓山羊所具备的这些古代含义。读者在阅读这首诗的时候也应考虑到山羊意义的各种可能性。[注]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rg, 1999, S.291.对这三个诗行,维尔姆斯有个简洁的解释,认为这三行分别表达了不同的三种需求:第一行“你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前面”表示“对意识的需求”,第二行“把一只手搁在另一只上面”是“对触摸的需求”,第三行“偎依进山羊皮里”则是“对温暖的需求”。[注]Ralf Willms, Das Motiv der Wunde im lyrischen Werk von Paul Celan: Historisch-systematische Untersuchungen zur Poetik des Opfers, Diss., Fern Universität in Hagen, 2011, S.346; S.338.
策兰诗中化解了波德莱尔诗中巴黎的妓女形象,由原来的复数变成现在的单数,原来的在一行中的“手”与“脚”被分解为两个诗行,留下的却也是被诅咒的那个女人,留下的是被折磨得已经没有人样的那个女人;她依然与抒情之“我”一样用放荡的语言挑起色情的气氛;这里“手舞足蹈”的表现形成一种环抱姿态。这一切都是在抒情之“我”面前的表演,或抒情之“我”所设想、臆想出来的女性之“你”的言语和姿态。“依偎进山羊皮里”延续了温柔色情之乡的图像,费尔格斯的诸多互文解释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诗行。圣经文本同样可以增加一个理解维度,这个被羊皮包裹的女人还有另外一层犹太人饱经苦难的含义。《圣经·旧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专门讲述那些笃信上帝的人如何受尽各种酷刑的折磨,裹着羊皮颠沛流离,他们“忍受嘲弄、鞭笞、锁链、监禁等的磨炼;被石头砸死,受各种刑罚,被锯子锯碎,被刀剑杀死;他们无家可归,只裹着绵羊或山羊皮,颠沛流离,被迫害,被虐待。他们在荒漠中、山野里迷茫游荡,还要躲避在孤寂的山谷里,洞穴中——这个世界不值得拥有他们”。[注]Siehe: Bibel Das neue Testament, Die Briefe an die Hebräer 11.36-40.诗句将这个女性形象与犹太人的受难史联系起来,却又是反其意而用之。这里的施害者不是他人,而是诸神。策兰诗学剥夺了诸神的神圣性,这才有了诗文的最后两行:
你神圣
我的阳具。du beheiligst
mein Glied.
这两个诗行将爱洛斯母题推至顶峰。在对全诗的理解中,尤其是对最后两行的解释,博伊德将施虐者的角色赋予诸神,并将“诸神的性虐待”烙印无限放大到宇宙;不过,博伊德的解释没有建立在文本基础之上,而是带有预判的臆断;更有甚者,博伊德在对诗文解释进行总结性归纳时,将创始人策兰诗文中的性虐倾向归罪于德意志读者,指责他们对待策兰这样的奥斯维辛的幸存者所“采取的思维与拒认策略”,是这些外在因素导致了诗人的反弹,即“这一抒情颠覆的策略矫正”。[注]博伊德说道:“如果策兰添上这阳具的一次性不会因其而羞涩地忽略,《癫痫-巨恶》所建立的阳具链合只能是垂直耸立:与前两首诗(波德莱尔的《被诅咒的女人》和特拉克尔的《神圣者》)中的施虐因素相比,《癫痫-巨恶》中的抒情之‘我’关涉到另一个境况。在《致圣母》(A une Madone)中的抒情之‘我’和《神圣者》中的教士扮演的是贪图肉欲的施虐与被虐者,而本诗之‘我’扮演一个历尽痛苦折磨的爱人,他存在于打上‘诸神施虐’之烙印宇宙中。《癫痫-巨恶》一诗所发出的‘淫猥’暴力(GW 2: 220, V.9)并非针对爱人的身体,而是针对‘最近的摒弃’(Engführung. GW 1: 203, V.140),它不可更改地刻画了这个身体,还仍然有效地威胁着。不是天主教的性欲象征,而是德意志读者在对待奥斯维辛之后犹太幸存者的诗学时采取的思维策略与拒认策略决定了这一抒情颠覆的策略矫正。”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S.328f.诸如此类的政治正确性言论和满腔正义的指责无助于诗文的解释与研究,因为它离开了诗学文本而进行道德指控,反而再次表明了解释者面对策兰诗学中这样的粗鲁语言和暴力抒情所陷入的失手无措、无力自拔的难堪境地。事实是,无论是诗文结构还是诗文形式均不支持类似博伊德的解释。
博伊德的顾左右而言他的解释,置诗文显现的强烈的色情倾向于不顾。维尔姆斯在其博士论文中至少正视了诗文中的爱洛斯元素:“诗文最后所说的首先就是,抒情之‘我’的阳具由女性形象而与神圣性发生关联,即被神性化。”[注]Ralf Willms, Das Motiv der Wunde im lyrischen Werk von Paul Celan: Historisch-systematische Untersuchungen zur Poetik des Opfers, Diss., Fern Universität in Hagen, 2011, S.346; S.338.不过,他也没有从诗文结构出发来进行诠释,而是更愿意将解释导向诗学文本之外的宗教方向。面对如此明白无误的肉体色情语词,解释者们总是拿历史、宗教、神秘来说事,却避而不谈诗文中不存在任何误解的爱洛斯元素,实在是执迷不悟了。原因之一是解释者对奥斯维辛幸存者的诗文心存敬畏,或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被带上“亵渎受害者”这顶无法承受的帽子;其次,他们还“存在着一个共同的问题,太过强调自己的视角而或多或少忽视了文本结构自身所传递的消息,就是将诗学作品的所言之物转化成受他们的思想支配的散文和受他们的概念约束的真理”[注]Hans-Georg Gadamer, Gesammelte Werke, 10 Bände, Tübingen: Mohr, 1993, Bd. 9,S.289f.。这样的“真理”只是意识形态、政治正确与语文学方法论自我给予和自我设定的圈套。
最后两个诗行中,抒情之“我”要求女性之“你”抛弃其崇拜和信仰的诸神,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阳具。诗中将德语语词“神圣”动词化,原词“神圣的”(heilig)在德语中通常用在宗教神学上,指:神性的完美、值得崇拜的;由神性精神所充实的;转义为道德纯洁的。[注]Duden —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Bd. 3, S. 1175-1176. Stichwort: heilig.格林兄弟主编的《德语词典》收录了动词“神圣”,也只是引用了马丁·路德的话语来解释这个语词:“你以上帝的律令,并用你的血来神圣罗马教会”,或者译为“使罗马教会神圣化”。[注]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16 Bde. in 33 Teilbänden. Leipzig: Hirzel, 1854 bis 1971, Bd. 1, Sp.1332.总之,一切完美的、圣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至高无上的事物都可用这个语词来描绘。我们知道,最后一句话与诗文中其他句式一样,也是一个陈述句,陈述一个诗学真实,将“神圣”一词与男性生殖器构成“你”与“我”的关系,显然是把这层爱洛斯关系置于宗教的、绝对的层面上来理解。菲尔格斯指出,诗中表现的就是“我”与“你”之间的乱伦关系:“‘你’与‘我’之间的性交行为指的就是血亲相奸(blutschänderisch),虐待与被虐的性交行为针对的既是‘你’也是‘我’,从这样的事实出发,可以认定,这样的交媾承载着乱伦冲动的特征。”[注]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rg, 1999, S.291.
我们对最后诗节的理解就是,这里显示了一种病态与变态的爱洛斯关系。然而,无论抒情之“我”如何向往和渴望,这一爱洛斯愿望并没有得以实现,只能在诗学的真实中升华。从诗学角度看,这里,主语、动词与宾语被分割成两个诗行,再一次将“你”与“我”分裂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尽管近在咫尺。从诗行结尾来看:最后诗节的两个结尾都是阳性,而第一诗节的三行结尾均为阴性;无论是诗节,还是诗行都显示了阴阳不交的诗学结构,诗学形式也暗示了“你”与“我”相隔甚远,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可能。因此,这样的乱伦关系并没有发生,仅是抒情之“我”的幻觉与诗学的真实,或是抒情之“我”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诗学图像。抒情之“我”也清晰知晓,“你”与“我”的爱洛斯关系相隔阴阳两界,狂乱冲动无法实现,这就使得病态的抒情之“我”变得粗暴、野蛮与恶毒。因此,乱伦交欢与阳具崇拜恰是癫痫与巨恶的诗学表现。这就是“伟大的剩余,在爱情中没有得以实现,便走进了诗学”,以色列诗人本耀茨(Elazar Benyo⊇tz)这句名言也揭示了现实真实与诗学真实之间的关系,也同样适用于对策兰诗学的理解。
无论从诗文的结构还是诗文的形式看,强烈的爱洛斯渴望相应于诗文结构的递进关系而得以增强。最后诗节与第一诗节形成了一种突兀的变化和强烈的反差,在递进过程中不断增强爱洛斯的元素:第一诗节中的三行都是对女性之“你”的性质描述,诗文描述从无动词的性质(第一诗节)转入到存在的静态(第二诗节),又从言语的准动态(第三诗节)递进到肢体的动态(第四诗节)描述,最后诗节出现了女性之“你”与抒情之“我”的情色关联,明晰了诗文之前的所有情色图像均为“你”与“我”的情绪宣泄,将爱洛斯的强烈程度推向顶峰。策兰诗学首先要关注的不是“神圣”,而是难以启齿的乱伦-爱洛斯,这也就是策兰诗学哑言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