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俊
世道沧桑·英雄奇观·人性嬗变
——论《异镇》对抗战剧的审美突破
□肖俊
摘要:2015年抗战剧《异镇》以抗战背景下的异镇居民的传奇人生为审美观照对象,通过抗战时期民间社会生态样本的独特展示,塑造了一个充满血性真情的英雄奇观群像。创作者借此表达了对战乱时期的世道沧桑、世态人情和人性嬗变的独特思考,传达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切眷念、对战争生态的批判和否定的创作态度。《异镇》作品呈现出视域宽广、风格真淳、意旨深远的审美意境,丰富和拓展了抗战剧的审美类型和境界。
关键词:《异镇》世道沧桑英雄奇观人性嬗变审美突破
近年来,基于政治和市场的双重需求,抗战剧的创作蔚为壮观,并在2015年达到顶峰。作为一种类型剧,抗战剧的题材、创作模式、审美风格、品格境界在得到极大拓展和提升的同时也渐趋程式化,主体结构的重复和局部的创新很难避免电视观众的审美疲劳之感。2015年的抗战剧《异镇》凭借其夺宝、潜伏、抗战、无间、内讧、信仰等多种异质元素混合题材,在媲美美剧质感的情节和节奏中,以浓墨重彩的方式展现了诗意与暴力并存的混合型民间奇观,通过对传奇特工人性人情入木三分的刻画和剖析,表达了生命与信仰“双重救赎”的宏大主题,在带给观众极具视觉震撼效果的同时,丰富和拓展了抗战剧的审美类型和境界。作品借此表达了创作者关于人格与尊严、生命与信仰、战争与人性之复杂关系的深沉思考。
《异镇》以抗战背景下的异镇居民的传奇人生为审美观照对象,展现了一个隐秘、独特而诗情画意的民间社会生存空间,独具意味和深度地展现了动荡社会的世道沧桑和世态人情。
首先,作品用颇具诗意的手法展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中国乡野社会生态。故事主要讲述了李从文和肖岳受命率领一群身怀绝技的民间高手潜伏于霸下镇,为了保护国家宝藏而执行生活的任务。然而,创作者摒弃了具有强烈政治色彩和使命意识的宏大叙事,刻意强调社会底层生活的世俗性和诗意化特征,用“浮世绘”的手法对其地域风貌、房屋布局、生活状态、人际关系、情感面貌、生活情趣进行了全景式的展示。故事一开始就兴趣盎然地叙述了酒坊老板肖掌柜的媳妇与铁匠铺掌柜常虎的偷情事件,“这是大事,必须公审”,各色人物纷纷登场乱上添乱。不过,创作者明显回避了对事情本身的伦理道德的拷问和探究,取而代之的是浓墨重彩地展现了一系列诸如此类的“大事”:温大夫拔错了牙,老王家生了个傻妞,龙九与梅寡妇打情骂俏……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但又其乐融融,像一幅丰富多彩的民俗生活画卷。作品用轻松戏谑的视角来呈现社会底层鸡零狗碎的生活,恰恰表明了对这种田园牧歌般的乡野生活状态的认同,联系到作品后部分叙述异镇人生的浓烈悲壮情绪,就更能体会这种对乡野情趣和人性温暖的审美认知。必须指出的是,就在这种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当中,创作者对这群即将上演传奇经历的特工群像,都进行了极富前瞻性的艺术观照,对他们的人生命运和心灵扭曲,作了不露痕迹的勾勒和折射。
其次,通过叙述历史境遇下的复杂人生遭际,表达创作者对传统文化和民间智慧的坚守和眷念的创作意图。作品对异镇生活状态的诗意化抒写,明显带有创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深切眷念的诸多烙印。异镇人以隐居的生活方式独立于乱世之外,这分明是中国儒家文化独善其身的隐士精神;他们崇尚隐忍、不争利、回避对抗、安贫乐道、安分守己的处世原则,又体现了老庄思想知雌守弱的生存哲学;造成异镇人生分崩离析的原因,既有时局动荡的外部因素,更有人性嬗变、信仰缺失、价值崩溃的内部原因。创作者认为这主要是因为人性中的善良本性丧失,导致恶念丛生、贪欲横行,最后得到因果报应,这又体现出佛教文化的“轮回”思想。创作者不仅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流文化思想表达了极大的关注和审视,甚至还对风水相术、太极八卦、易容蛊术等一直处在传统文化中边缘地位的社会亚文化也进行了充分的审美观照。比如,异镇的建筑布局,奉行天人合一的人居模式,依据中国风水理论进行布局和建造,小镇依山傍水,视野开阔,易守难攻,山系龙脉,埋有皇陵宝藏;镇上房屋按太极八卦理论选址,进来容易出去难,镇下地道四通八达,户户相连,且家家设有暗道机关。凡此种种,不难看出,《异镇》作品既关注到现实的政治文化、权力文化对民间文化生态和民众精神价值的强力影响,又敏锐地觉察和体悟到传统文化在与政治权力文化抗争、博弈过程中的坚守、破坏、肢解和摧毁。从文化意蕴上来看,《异镇》不只对政治文化和军事文化进行关注,还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哲学文化、宗教文化、信仰文化等诸多文化内容,极大地拓展了抗战剧的思想境遇和文化高度,呈现出一定的“史诗”气质。
第三,作品通过异镇居民的生存状态及传奇人生的叙述,展现战乱社会历史变迁的人生变故和世道沧桑。创作者并没有沉湎于异镇居民诗意化的生存状态的幻想,而是很快将之抛入残酷的战乱历史洪流中。从诛杀日军宪兵小队开始,异镇宁静的生活状态便被打破,他们不得不摘掉懦弱卑贱的面具,用赤身肉搏的血性去面对接踵而至的血雨腥风。可以说,日军对宝藏的觊觎和贪婪,上峰对下属的猜忌和提防,既是异镇人生风云突变的诱因,也是动荡时代和坎坷世道的真实镜像。正因为创作者对个体生命与时代逆流的关系有微妙而精到的把握,所以,一方面作品采用隐晦惊悚的影像语言来叙述每个生命个体在抗争、出走、叛逃、救赎时的无奈、恐惧、激进、偏颇状态,明显充满了悲壮色彩,借此表明创作者的认同之感。另一方面,又对战乱时代人格崇高坚守的艰难性予以深层次的审美观照。当忠诚被亵渎、尊严被践踏、信仰被摧垮、生命个体被抛弃的时候,是否还能“不忘初心”,是否还能从善如流,这本就是一个振聋发聩的跨越时代的命题。《异镇》通过李从文、何莜真的救赎之路试图阐释和传达正义与尊严、生命与信仰的价值理念和人生向度,深刻表明了创作者用抗战剧的外壳彰显和传达社会正能量的精神意图,也正因为对这种极富思辨色彩的命题的观照,使得《异镇》呈现出其他抗战剧所不具有的精神气度和审美境界。
《异镇》通过一系列颇具传奇色彩的特工群像的塑造,展示了充满血性真情的不同英雄奇观类型,拓展了抗战剧英雄奇观的内涵意蕴和审美类型。
故事发生所在地霸下镇共21户居民67人,从表面上看,都是中国乡野民间随处可见的普通村民:唯唯诺诺的镇长、窝囊的酒坊老板、风情的老板娘、会拔错牙的大夫、立贞节牌坊的寡妇、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然而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隐秘身份,除去八个小孩,其余59人皆是军统特工。不仅如此,这些潜伏特工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奇人高手:对谁都点头哈腰的镇长李从文是军事战略专家,红杏出墙的酒坊老板娘沈月红用钢针就可致人于死地,看似窝囊的肖岳是神准的狙击手,与沈月红通奸的常虎则是冷兵器专家,未婚妈妈何莜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梅寡妇及其母亲梅妈和温大夫都是用毒高手;傻丫的父母老王及王嫂则是出色的伪装专家,就连看上去只有几岁的小伍其实已然是28岁的民间杀手。创作者不仅赋予异镇居民的奇观身份,而且通过服装、造型、化妆、语言、动作、道具等多种电视语言去强化他们的奇观个性和性格,更有视觉冲击力和内涵。更重要的是,作品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他们的传奇人生经历,展现不同人物的人生命运,更进一步增强了奇观效应的沧桑感。
毋庸置疑,奇观化,是电视时代的一种普遍意识和追求。①作为一种类型剧,不同比重或不同程度地展现某种英雄奇观,是故事结构逻辑和影像艺术表现效果的共同需求。《异镇》的英雄奇观无论是从表现方式还是从奇观特质上来说,都具有独特性。首先,从英雄奇观类型上看,《异镇》呈现的是英雄奇观群像。虽然从角色划分上看,有主角、配角、主要人物、次要任务的区别,但这种划分主要是基于承担戏份的多寡不同,他们的战斗能力、思想高度、个性魅力并没有明显的差异,创作者没有表现出“厚此薄彼”的明显意图。其次,从奇观特质上来讲,《异镇》弱化了传统抗战剧中对英雄人物“政治立场”的评价标准,更注重对其英雄血性和情感张力的表现,塑造的是亦正亦邪的英雄群像,凸显了他们作为平常人的情感观念和生活态度。
《异镇》中塑造的人物群像既不同于早期抗战剧中“二元对立”模式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精神气质较为单一,个性意识明显遮蔽;也不同于近几年类型抗战剧中的英雄形象,虽然有血有肉,有缺点有毛病,但是精神气质中的英雄化因素是占主流的,常人化因素只是为了使得人物形象更为真实的一个点缀,特征之一就是在涉及到“爱国”“抗日”等大是大非的原则上绝不含糊,个人恩怨和情感暂时退位或干脆缺席。如李云龙在攻打县城时可以决绝地向日军开炮,哪怕作为人质的妻子此时正被日军押在县城城楼上。余则成明知最心爱的未婚妻被特务残忍杀害,也能强忍悲痛,为民族大义隐忍地继续坚持潜伏。
《异镇》故事的实质就是讲述了一群并不普通的人为了能够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潜伏、坚守、逃亡、拯救的故事,作品极大程度地淡化了英雄人物的政治标签,反而着力凸显其作为平常人的生活伦理观和情感诉求。这群从民间招募的高手之所以在霸下镇隐居和潜伏,是因为执行生活的任务。正是因为这个任务,他们可以告别刀光剑影、血光四射的江湖生活,可以收敛浸淫江湖多年形成的匪气和戾气,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组建家庭,享受天伦之乐。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更加珍惜这种简单的生活,一旦敏感地意识到这种生活即将被打破,表现得更为不适、惶恐、激进和反叛:常虎对日军大开杀戒,随后出卖同胞投靠日军,看似矛盾而不可饶恕,其实都是基于深情爱恋沈月红,想与她长相厮守的简单愿望;梅寡妇为了能与龙九在一起,可以放弃尊严委身于吴司令;老王为了保全王嫂母女能忍住日军的酷刑乃至死去,王嫂为了能看到傻丫安全活着选择装疯卖傻苟且度日;何莜真为了营救李从文选择大开杀戒,龙九为了小镇居民们能够逃出去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李从文和肖掌柜“以暴制暴”式的救赎也是为了保全和恢复小镇原有的生活状态……。
所以,在创作者看来,异镇英雄的集体反叛、出逃乃至最后的覆灭,不仅仅是因为政治信仰的缺失,也不仅仅因为自身的贪婪、残暴、冷血、内讧等人性恶念,其叙述异镇人性恶念的目的在于建立善的价值,这种价值直接指向造就异镇悲情人生的至关重要的原因,即对安定温暖的简单生活的习惯、向往、坚守和极力维护。坚忍苟且地活着是为了生活,背叛出逃也是为了生活,救赎杀戮也是为了生活,无关信仰,无关政治,甚至无关任务。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异镇居民为了一个最为朴素的愿景,为了一份最简单的情感,被迫放弃了隐忍和理性,激发了潜藏于身体中的血性,直至走向疯狂和毁灭。这分明是一个个悲怆凄美、令人扼腕叹息的血性故事,是抗战背景下为爱而生的极致表达。所以,《异镇》作品呈现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血性美感,传达出一种超越战争与政治的普世价值,毋宁说,该剧以一个充满血腥和暴力的战争剧外壳传递出追求正义与良知的社会正能量。
《异镇》不仅塑造了一个充满血性真情的艺术群像,作品对人性的挖掘尤其是对战争背景下人性嬗变的复杂性和人格崇高的艰难性的探讨显然超越了以往抗战剧的高度和广度。
作品对异镇居民由早期的温顺谦卑到后期的乖戾诡异的人性嬗变过程,作了近乎精神分析式的展现和挖掘。异镇居民在得知自己沦为上峰的棋子,并随时可能被集体清除的情况下开始策划并实施逃亡,自此画面风格基调突变,一改之前的轻松幽默,甚至有些戏谑和超脱的风格,变得谲诈诡异,血腥暴戾。沈月红因为得不到肖岳的爱报复性地跟常虎偷欢,换来的是肖岳的极度冷漠和世人的道德指责,自此蒙上了心理阴影,痛失爱子之后开始变得疯狂而乖戾,叛逃成为她唯一的精神解压方式;何莜真在得知自己深爱的两个男人都曾对自己隐瞒真实身份后也开始逐渐失去理智,由爱生恨,撺掇众人叛逃;肖岳遭受妻离子散、众人背叛仍极力救赎,深感人心险恶贪欲难抑救赎无望之后转而杀戮相向,人性完全扭曲。
《异镇》对战争格局下的人性的探索,不仅对战争人格的类型化和符号化特质作了全景式的描绘和勾勒,而且,对人性的嬗变尤其异化状态及其过程表现出极为真诚的关切。作品把一群人置身于非生即死的战乱环境,让他们的人性和灵魂面临接踵而至的极致考验,没有喘息,难以掩饰,人性的各个层面在环环相扣的情节中近乎赤裸裸地展现。就在这种展现中,我们发现,在温顺、谦恭、仁义、隐忍的人性背后潜藏着自私、贪婪、诡谲、欺诈,伴随着情节的推进,世俗的人物关系开始日趋紧张,狰狞和暴戾之气在小镇漫延,异镇居民的人性逐渐变得诡异、晦涩、癫狂,甚至于作为崇高人格化身的肖掌柜也被无形卷入这场人性的异化暗流,由异镇的守护者、道德和责任的捍卫者身份异化成冷血的道德屠夫。这是一种源于对自身命运捉摸不定的纠结恐惧心理的极端化表现,是人性中兽性成分压抑后的绝地反弹,是战乱格局下人格状态的集体变异。创作者如此大胆而直接地表现人性的嬗变过程,拓展了抗战剧中关于战争人格、人性善恶等人性探讨范畴的审美内涵,同时,人的思维、心理、性格、行为方式、价值体系都有可能因为战争而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特征。这既表现出创作者对战争与人性之关系的深刻思考,从战争人性的艺术角度“表现战争的多线性、多样性、丰富性与复杂性”②,也表明了创作者对战争生态的否定和批判的创作意图。
(作者单位:湖南大众传媒职业技术学院)
注释:
①尹鸿,阳代慧:《家庭故事·日常经验·生活戏剧·主流意识——中国电视剧艺术传统》,《现代传播》,2004(5)。
②肖向东:《论中国当代战争文学——基于“战争文化”与“人学”视角的观察》,《江海学刊》,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