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这是一篇陈老师再也看不到的文章了。从前,写了有关他的文字,转给他看,他会打电话来,说声,“写得好!谢谢。”
陈忠实老师的离去,不止是一位作家的去世,而是一种精神的轰然倒塌,大树的突然倒地,我等陕西文坛的晚辈,惊惶失措,心痛不已。每天早上醒来,要接受一个现实:陕西文坛,再也没有陈老师了;陕西文坛,竟然没有陈老师了!这个巨大的伤口,要在我们心中长久地疼痛着。
文坛的大树
在陕西文坛,甚至整个文化界,有这样一个“奇观”,在任何一个陈老师并不在场的场合,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人们都会说起他的好,并且每个人都能讲出几件事例来,大家都会有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要知道,文人相轻自古有之,作家们更是积习难改,气人有,笑人无,当面不会说你差,背后绝不说你好。而对陈老师是个例外,所有的赞美和热爱,皆是由衷,大家对他的作品:服气;对他的人品:敬仰。
陈老师一方面有大智慧,对人生看得透彻,另一方面又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和简单,常常对社会上发生的一些奇谈怪事,对文坛的种种包装运作感到惊讶,“哎呀,做人咋能是这样子嘛?”
陈老师的形象和精神气质,是介于欧洲绅士和关中农民之间,总强调他的农民身份不全面,他毕竟是知识分子,作家,大量西方名著的阅读对他很有影响,比如他待人接物,日常礼节,都是绅士风度的,进门女士先请,适当地夸奖恭维女士,分寸把握很好,不卑不亢,流露出天真可爱,保留着自我尊严。
是的,他是一位尊严感很强的人。尊严不只是来自于名望和地位,在他是用自己的人格,言行,对大家有所帮助、恩惠,赢得世人的尊重。他内心里其实有着西方的骑士精神,扶助弱小,最大可能地惠及他人。
我常给刚认识陈老师的人说,你别在意他话不动听,态度不亲热,老陕都是这样,只要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他总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虽然面冷,但他绝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甚至有一颗火热的心,对生活,对文学,对他人,总是真诚相待,若不高兴,就直说出来,不会来什么虚情假意。尤其他自己经历过贫困,他深深理解下层人、小人物的不易,对他们,更是尽力帮助。
常常有一些文学青年、文学老年拿着自己的书稿找到他,请帮忙推荐。他所要做的就是耐心听完讲述,拿起电话,给出版社的我们打来,叮嘱我们认真看看。有时候,遇到某个青年生活状况很差。还会给钱。有次听他说,昨天给了一个上门来的年轻人一千元钱,说完自己嘀咕,“会不会是骗子?”
看看我们身边,得到过他帮助的人真是太多了,大到工作调动,小到推荐稿子,求一幅字,签一本书。文学上的事自不必说,他责无旁贷,多方奔走,为青年作者、业余作家创造了多少条件,解决了多少实际问题。关于给作家评职称,大家都知道陈老师的那句话:“尽量给大家都评上,其实就是给作家的碗里多一块肉而已。”想必他很明白,既然是大树,也就慷慨接纳了前来乘凉的人。
陈老师的书法——他自己称为毛笔字:“我这是哄人的”。常有追慕名人者索求或购买,他也早已经声明:我的字,有钱人来买,不搞价,文友、朋友办事,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需要送人,一分钱不收。
大约十年前,一位甘肃的文学爱好者,在我社出书,托我请陈老师题写书名。那位作者想用一万元表示感谢,我说陈老师不会收钱的,她执意要送。去取字是晚上八点左右。在作协陈老师的办公室。那位作者拿出装钱的信封,陈老师坚辞不收,然后去给我们倒茶。趁他转身时候,女作者将信封塞向茶几上一堆报纸里,陈老师余光看到,突然大怒,两步跨过来,抽出信封扔到茶几上,眼睛瞪得好大,样子煞是吓人,受到了污辱般的恼火,挥着双肩,喊道:“这是干什么?要是这样,今后不要来咧,不要做朋友咧!”女作者赶忙将钱放回自己包里。陈老师接着去给泡茶。说了会儿话,二人告辞。我回到家后,接到他电话,让我转告那位女作者,请原谅他的态度,这是他的规矩,谁都不能破。
后来我开玩笑说,陈老师不爱钱,不需要钱,他说,钱谁都爱,我怎么不需要钱?可不是啥钱都能拿的。
也有些企业家、有钱人想买陈老师的字,到这个时候,他就不让价了,自嘲地笑着,露出少有的幽默,“他们有的是钱嘛,亏我这穷作家干啥。就是那个价,要了要,不要算。”
几年来,经我之手,给朋友、文友向陈老师索字不少,他有求必应——写到这个词,真是难过,从此后,再不会有这样一位大名人,对我等小人物有求必应了。电话相告,说明事由,陈老师会说:“好,让他来取就是。”若需特别内容专门写的,他会说:“我写好后给你打电话,你再把我电话告诉对方,让他来取。”两三天之内,必会接到他电话。他晚年之后,常说记性不好了,见过好几面的人也想不起名字。但是答应的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说过:“哎呀,忘记了”。我之前工作单位,一位普通工人丁纪,自学书法,业余时间办了个书法班教孩子,想求陈老师一幅字,题写“丁纪书法”,挂于培训处。陈老师最是对底层奋斗的人体恤理解,听我在电话里陈述之后,痛快地说,“好,写好后,他来取。”四月二十九日。那位工人朋友,听到陈老师去世的消息,写一幅挽联,托我带去陈老师家中。
写小说的文友高涛,前年儿子上中学,想进一个好点的学校,托我问陈老师要幅字,陈老师当即答应。高涛去取字的时候,带了两盒新茶,陈老师将他一番责怪,“咱都是工薪阶层,花这钱干什么?”与陈老师聊了会儿文学,告别的时候,陈老师将他送到门口,站在老式防盗门里,一直目送他拐下楼梯,才挥手告别,轻轻关上房门。
我于二0一四年,策划出版了一套书,“中国文学新力量”小说集,收入当下几位成绩突出的青年作家的小说,五月份在西安搞一个签售活动,我想请陈老师和当时在西安挂职副市长的吴义勤老师出面,接见一下来自全国各地的这几位青年作家。二位老师欣然前来,陈老师还带来新版《白鹿原》给几位签赠。那天晚餐,大家很开心,更为陈老师平和、慈祥的大家风范所感佩。第二天,朱山坡说,想托我向陈老师求一幅字。我说,你自己要更好一些,陈老师会给你写的。已经到机场的朱山坡给陈老师发了一条挺长的手机信息:晚辈朱山坡,久慕您大名……就要离开西安了,“朱山坡”是我村庄的名字,我写作之初即用来作为笔名,若您能为我写这几个字,请通知碹璞,让她取了,寄给我。短信发出一会儿,陈老师电话打给他,说不用麻烦小周,让他将地址发来,写好后,交由杨主任寄去。过了不久,我看到朱山坡给我发来的图片,已经将三个大字裱好放在办公室。
慈爱的长辈
陈老师退休之后,在南郊石油大学有一个工作室,他每天就像上班一样去那里,工作写作,接待来访。多年来一直是杨毅主任为他开车。
陈老师总是为别人考虑。平日里,求字、签书这些事找他,电话相告,要专程去登门,他总是说,“不要来回跑了,书放到作协传达室,杨毅拿来,我签好后再放那里,你去取就是”。因我家离作协很近,走路十几分钟,作协传达室就成为我们来回取送东西的中转地。
他爱吃羊肉泡馍,而杨主任不吃牛羊肉。陈老师每周六天去南郊的工作室,周末两天杨主任休息,周六这天白鹿书院会派一个年轻人开车接送他,所以他经常在周六这天,到东门外的老孙家吃泡馍。而我家离老孙家也很近。有时候我的签书、要字的请求,他会约在老孙家见面:“老孙家,我请客。你先去给咱占位子,我大概六点半到。”他说这话时,总带着豪迈和慈爱。他和司机,我们三人,两个小菜,三碗泡馍。吃完结帐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钱。一开始我也曾表示过我来付钱,他眼睛瞪得好大:“咋能叫女士买单?我工资比你高。还能写字换几个钱。”有时,吃泡馍的队伍有所壮大,他也会把有事求见的其他人约到这里。我们也都乐得他来买单,享受着“吃陈老师的”那种幸福与满足。走出老孙家,夜色中,他背着那个磨得露出里面皮色的黑皮包,有点腼腆地站在路边等司机去开车,就像这个城市里普普通通的男人或者老人,会有路人认出他,上来打招呼,他平和地握手,微笑,甚至会有点害羞。坐上他的车,捎到我家路口,我下车,与他挥手再见。会有路人对着远去的汽车说,陈忠实。
二0一四年十月的一个周日,下午接到陈老师电话,听起来心情很好:“把你的朋友、伙伴叫上,老孙家,我请客。”我打了几个电话,几位文友雀跃前往,却都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陈老师相聚老孙家。从后来的照片上看,那天有杨主任,另点的素菜和稀饭。一位文友带了好几种版本的《白鹿原》请他签名。“这么多年来,没有哪天不签书的。我可以拒绝达官贵人的邀约,绝不慢待拿着《白鹿原》让我签名的读者。”那天陈老师兴致挺高,抽着雪茄,谈笑自如。此时再看当时照片,他风度翩翩,沉思或谈笑,都是那么坦然,旷达,夕阳一般温暖,宽厚。我们围在他身边,我拿手机,给他看网上关于他的一个什么消息,他很开心的样子,一位智者形象,长辈形象,永远定格下来。
最后一次见陈老师,是二0一五年九月十日或十一日。
三四年前,一位四川读者,我鲁院同学安昌河的朋友,托我向陈老师求一幅字。陈老师满足了他的心愿,那人用当地一种乳化石,刻了一只白鹿,要献给陈老师,却一直没有车捎到西安来。、二0一五年夏天,听到陈老师查出病的消息,我立即联系四川同学,要和丈夫开车去川,将白鹿取回。同学火速将白鹿快递给我。这时陈老师已经不能发声,无法再接电话。我将白鹿拍了照片,微信上发给他女儿。女儿勉力回信说,他已看到,非常感谢,先放我家里,他好些后,会派人来取。几十斤的石头一直放在我家中几个月。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我怎么就不能亲自送到他家里呢?地址已经从勉力那里问出,只因他的客气话,也就搁置下来。当时还是有一种侥幸,他经过治疗,就会好的,他会一直长长久久地在这个世上,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将白鹿交给他。
我八月接到通知,要到鲁迅文学院深造班学习,九月中旬去北京,一走四个月。而陈老师这时病情有所稳定,又能到南郊工作室去了。我打电话,说走之前要将白鹿送他家里去。他说,不要我跑路,他从南郊回家路上,到我家楼下来取。说好的那天下午,我丈夫上班前,先将白鹿连着盒子抱到楼下传达室。五六点钟,突然狂风暴雨。陈老师从南郊路过我家的路上,走了近两个小时。雨越下越大,我换好衣服,坐在桌前等待,打几次电话,都说在路上,堵着呢。终于,快八点时,来电话说,到了。我飞速下楼,大雨中,陈老师撑伞站在院子大门外,单薄的身躯好像在大风中打晃。我抓住他瘦弱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拿着两本书说:“这是我新出的两个散文集,送给你。你到北京去,好好学习。祝你一切顺利。”或许当时的他,把跟每个人的见面,都当作最后一次?他看我的眼神,比平常更加关切。我握着他已经很瘦的手,不愿松开,却说不出合适的话。对于癌症,除了说保重身体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杨主任已经将白鹿抱到汽车后备箱。陈老师转身离去,坐进汽车,再一次挥手,叫我回去。我打着伞站在路边,一直到他的车开走,心里很是难过。
这些年来,我替别人要了不少陈老师的字,自己却没有留下一幅可作纪念。他查出病后。还有人不断去求字,陈老师只要身体许可,都尽力而为。而我却觉得,不能再开口要了。
真诚的老师
一九九三年,我二十出头,仅仅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字。突然听到一个名词:陕军东征。在文学还算神圣的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词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大家被这个神圣的词激荡着,颇有点到处逢人说东征的感觉。经常见到公交车上的男乘客,看样子不像读书人,却手里拿本《废都》。没有一个城市像西安这样,给作家如此多的关注与重视,陈忠实、贾平凹,人人皆知。当然这是因为他们的成就足够高。
二00二年夏天,初识陈老师的我,拿着买于一九九三年的《白鹿原》请他签名。他说:“哎哟,你这本是头版第一次印刷,我手上都没有,能不能这本给我,我再买本新的送给你。”我说,当然可以。
再见陈老师时,他送给我的这个版本,是二00二年四月北京第十一次印刷,印量已经是十三万册。我请他在书上多写些字,将换书经历写上,陈老师欣然应允,坐在桌前,密密麻麻写满了书的前环,又仔细盖上印章。
我慢慢走上写作的道路,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白鹿原》也认真研读两遍。突然有一天,在饭桌上,我说,我要写一本和《白鹿原》抗衡的长篇。陈老师淡然一笑,说:“你写嘛。说这话的人多咧。”事后,有位评论家老师告诫我,年轻人说话要考虑后果,你要知道《白鹿原》在当代文学的位置,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要知道陈老师写《白鹿原》所下的功夫。这位老师的言下之意是,我有点不自量力。但是我想,再了不起的作品,也是人写出来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大书,会成为后来者的标尺,我至于能不能写出,那是后话,但将其作为奋斗目标,总是可以的。
有时候,身边的楷模要比远方的更有感召力,近在眼前,经常见面的前辈们的成就,会有一种暗示,让我们心生妄念:或许,我也可以。我相信,像我一样默默努力,奋力生长,要从大树身边挤出来,够向阳光的,陕西文坛还有不少人。
对于我的长篇小说《多湾》,陈自始至终都很关心、帮助。早在二00七年,就是我口出狂言的时候,《多湾》列人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消息一见报,他就打来电话祝贺,那口气是真心为我高兴。书稿完成后,他亲自给出版社编辑打电话,进行推荐。后来,出版不顺利,他对我说:“不要着急,好好打磨,不论是中国文坛,还是你个人,都不缺长篇,而是缺精品。”书稿在磨铁公司选题论证时,需要他这个大腕写几句推荐语,他立即写在纸上托人捎给我,使得论证顺利通过。
就在临终前两天,还又给我写了几句话。
为配合读书月,三秦网做了一个关于藏书的故事,我讲了自己和《白鹿原》的故事,包括受《白鹿原》激励和鼓舞写作《多湾》的经历。
四月二十六日,我将三秦网的链接发给陈勉力,让她给爸爸念一念,因为知道他病重,不能说话。多年来,他只会看短信,不会回,就打来电话,有时候立即打来,有时候过几个小时,有时候第二天回电。我发去笑话,他电话来,没有说话,先哈哈笑几声,说两个字:“好,好。”挂断电话。而我除了“喂”之外,还一个字没说呢。就是这么可爱的一个老人。
近一年来他病重,很少回电话了,但我仍然过段时间发短信问候他。不见回电,就知道情况不好。勉力说,每条短信他都会看的,只是不能一一回电了。最后一次接到陈老师的电话,是去年十二月,《多湾》出版,我从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寄书给他,接到他电话,只说了两句话:“书收到了,祝贺你。”我说,“接到你电话真高兴,证明你身体好些了,你不用说话,听我说……”我那天说了挺多,关于《多湾》出版的前前后后,或许还有些废话,我知道说什么不重要,只是想将与他通话的时间延长一些。他只是听着,听着,最后又艰难地说,“祝贺你。”
四月二十七日中午,勉力给我发来一条微信:“遵嘱转达了你的问候,并把你发来的文章念给他听。他还写了几句话:书出版不久,我即想打电话,无奈失去话语能力,便作罢。后来看到一些评论,评说准确合理,更在深度和独特处。我既失去话语能力,也基本失去写字能力,病害如此。二十年前一段文学插曲,你却鼓劲暗下使力,终于获得成功,表示钦佩,更在祝贺!”
我感到幸运和温暖,陈老师在生命最后时刻给我写下这段话,据说他二十八号就基本处于昏迷状态。
今年春天,得知他病重,很想去看望,但想到他一贯的拒绝,他是一个那么自尊的人,英雄迟暮,夸父病伤,定是不愿让人看到,我等若贸然闯去,或许他会心里难过,又会打扰他,只有为他默默祝福,过一段时间发个短信问候。他再也没有回过电话。文友之间相互打听他的身体状况,在很多场合,总会有人问起,陈老师怎么样,有人说不好,然后大家是沉默。他的病,成为陕西文坛的一个沉重话题,乌云压城般,笼罩着。
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与意义,不因长短,而在于他的成就和为社会、为他人所作的贡献。成功有两种,一是自身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二是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和地位造福社会,帮助他人,用高尚人格影响身边的人,赢得世人爱戴与颂扬。陈老师可说是达到了两种成功,他的一生是辉煌的,圆满的。记得陈老师说过大意如此的一句话:我只祈求老了之后,上天能保留我正常思索的大脑。那么这样说来,陈老师又是幸福的,因为他直到临终,脑子都挺清醒,还能用书写与这个世界交流,他保有尊严地走完了自己壮美的一生。他新出的那本书名,《生命对我足够深情》,这一定是他的心声。
敬爱的陈老师,头枕《白鹿原》,安详地走了。留给陕西文坛和我们后辈写作者,巨大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人格力量,将一直鼓舞着我们。不由得想起那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