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她坐在马桶上,手机忘了带进来,百无聊赖的如厕时间,她四处寻找能够打发时间的东西。冼发水瓶,离得太远,上面的字又太小,只能看到几个大字:透明质酸水润……其他的字怎么辨认也辨认不出来。洗衣机上一个商标还在正面,她又不能歪着头去够。往左边侧眼的一瞬,她注意到放卫生纸的袋子里有一本杂志。她如获至宝。
这是一本诗歌杂志,杂志是打开的,第二十六页被卷在了后面。她一眼看到的是第二十七页。
“《情诗》
这夜里只有安静的风
风声呼啸。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
我想起你,低头看地上的影子
又抬起头,看山上的云影
生活啊,叫人不忍提起
从前的白月光,从前的寒星辰
从前的你和你的旧情爱
都叫人内心悲伤
那么多从前被错过
那么多青春岁月我无从挂念
——新疆那么大
有大悲伤,大河山,偌大的
都是虚无。爱情犹如镜花水月
而你在我心里”
她读得有一点儿悲伤。这诗一定是一个女诗人写的,于是回头看了看作者的名字:陌上桑。这名字有点儿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似的。
其实她从来不读诗,确切地说,她是不读新诗,古诗还是读一点儿的。她觉得新诗太不像样,算什么呢?她不喜欢,却又无力反驳。新诗哪里比得上古诗呢?“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你看短短的几个字生出来多少意境?
但她的丈夫偏偏是个诗人,她几乎没有读过他的诗。当然她不会跟他说,现代诗不如古诗。她知道,他一定会说,这根本是两码事!古诗和新诗能比吗?压根是两码事!但她是爱着写新诗的他的。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个诗人,她才爱上了他?这也说不清。
说起来,她的丈夫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了,不止在本县,在外地也有点儿小名气。经常有文学笔会邀请他参加,什么采风啦,诗歌颁奖赛啦,什么学习班啦,文学院上课啦,经常有他的身影。
在书房,他的书和杂志几乎占满了整个书架,他喜欢看书,喜欢写诗。只有书架最里面的一小排是她的领地:烹饪杂志、食谱、面包烘焙、编织大全,当然,还有几本她喜欢的古诗,乐府诗、古诗十九首、汉魏六朝诗选、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秦少游……他的书,她是不爱看的,什么辛波斯卡了,莱蒙托夫了,弗罗斯特了,都是一些拗口的名字,外国诗有什么好看?翻译过来别别扭扭,又是新诗的行子,又押着奇怪的韵脚。总之,她是读不来。但他读得津津有味。
不读古诗,怎么写得出新诗呢?她常常想。但是他偏偏不爱读古诗。但据说,他的诗歌是写得不错的。有什么著名评论家给他写过诗评,称他是同代诗人里的佼佼者,还有的评论家说他的诗歌有种难以言说的忧愁,诗意盎然,意象独特。诸如此类。这倒不是他自己告诉她的,是她参加一些饭局的时候,听他的同行们说的。他这样文人的聚会,她不经常参加。一是她不想参加,无非是一群文人互相吹捧,互相打趣,尽管有时候也有“学术研讨”——她照例是听不懂的。也有时候批评哪个不在视野范围的诗人写得真烂,或者八卦一下某个女诗人的绯闻:某某女诗人一定巴结了某刊主编,说不定还色诱了,你看,那杂志给她发了一大组诗歌!仿佛哪个女人只要在哪个男主编的杂志上发了作品,就一定暗藏着暖昧和不堪似的!第二个呢,她知道其实他也不太愿意让她参加,毕竟有妻子在场,诸多不便,更何况,他们都是文人,她参加这样的活动有什么意思呢!又聊不到一块儿去!除非,他们都带了妻子或者丈夫——年终的时候,本地的几位文人照例是有这样的聚会的,大家都互相认识,聚会联络感情,也让另一半继续支持自己的“文学事业”。
还有别的时候,比如,外地的诗友、学习班的同学等等带着自己的爱人来此地游玩、采风,本地的照例要接待一下,这样的时刻,她是要参加的,而且要表现得体、热情、周到、大方。
有时候出去吃饭,时不时总有人提起,你丈夫很牛气哎,他的诗集送我们一本啊。她哭笑不得。诗集!诗集!一本都没有卖出的诗集!地下室里那一捆一捆的,幸好出诗集并没有花钱,放着做什么?送送送!
但是送人的话,他是不怎么高兴的:什么人都送!那些个人,能读懂诗吗?他们懂得什么是诗吗?俗里俗气的!
每每此刻,她也不想争辩,读不懂诗就俗气了?有时候她还真想送他两个大大的呵呵。
就那么一瞬,她忽然想起,陌上桑这个名字,好像就是有一次,她听说过的!就是端午节,他说他在芜湖上写作班的同学,叫什么玉芝的来了。他需要接待一下。那什么玉芝也是位女诗人,很有名气的哦!她这次来,想去那拉提、赛里木湖等地看看。他说。
我要陪同,老婆大人!请批准!她一个人来的,但是还有几个同学我们一起接待。他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们几个人一起去上过芜湖的那个写作班。
本来他们说好了一起去徒步的,这突然的变故让她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朋友来了。诗友来了,自然是要陪一陪,这没有什么不可同意的。他去外地,还不是一样麻烦别人。
我要用车,老婆大人。
用就用呗。反正自己也不用。
得到应允,他很高兴,在她忙碌的时候,听见他一个个打电话给他的诗友们:陌上桑来新疆了,周五晚上牧羊人家聚会,有时间吗?
那个端午,她一个人报了户外俱乐部,两天走了两条线,一条乌库尔齐到白石峰的穿越,一条将军沟到赛里木湖的穿越。正是初夏,伊犁河谷繁花盛开,群山绿意融融,她很享受这样的徒步活动,丈夫没有参加,是他的遗憾。
陌上桑,就是那个什么玉芝吧?从厕所出来,她忽然想起来。于是又拿出来那本杂志,重新读那几首诗:
“——新疆那么大
有大悲伤,大河山,偌大的
都是虚无。爱情犹如镜花水月
而你在我心里”
“在那拉提,
我们默立、对望
天空中群鹰飞翔
脚下鲜花盛放”
放假三天,他一直不在家,和诗友一起陪着那位芜湖来的女诗人。
但此刻,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那个女诗人,陌上桑,什么玉芝,写下的这一首首情诗是给谁的?
她很有名气的哦!丈夫的话言犹在耳。有名气,在他的心里,是在有影响力的诗歌刊物上发过很多作品,被一本又一本的年选选上。她忽然想起书房里的那些她从来没有碰过的杂志。
她怀着某种隐秘的恐惧走进了书房。杂志很好找,就固定地放在那一排,很多诗歌刊物,她翻目录,看到丈夫的笔名,偶尔也看到本地一些诗人的名字,在一本诗歌杂志上,她看到了他们芜湖学习班的一期专辑,有她丈夫的,也有陌上桑的。她翻开有陌上桑诗歌的那一页。写各种花草,写山川湖泊,都是些平常普通之诗,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情诗。她有种如释重负,却又隐隐含着失望。仿佛一定要找出某种蛛丝马迹才对。
但新疆那么大,这边那个女诗人的诗友和同学也不止丈夫一个,也许是别人?她想了想,只有几个人是他们学习班的同学。她一个一个在心里排除。只剩下丈夫和另外一个了。她拿起手机,想拨电话,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她拨给了那位诗人的爱人。
什么时候聚聚?好久没有见了。她从聚会开始了这次通话。
好啊,大家什么时候有空约好,两家人一起热闹一下。去我娘家果园摘果子去!那边热情的声音。
对了,端午节就打算约你们呢,又想想你是不是要回娘家,就没打电话。她说。
是呢,端午节也想着咱们聚聚呢,但我娘家大田草莓熟得多,我和老公去帮忙摘草莓了,忙死了!
啊。
那么端午节,几个同学一起接待什么陌上桑的事有什么影子?他们去了那拉提,在草原深处,在星空下,在湖水边,互吐情意,互诉思念,卿卿我我……
那时候,他们才刚刚认识!她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往最新的杂志上翻!她既然那么有名,一定还会在别的杂志上见到!她打开一本,又合上一本。
终于,她又看到署名陌上桑的《情诗》:
“爱人!你九点钟尚未沉没的太阳
并不曾照过我的忧伤”
她的心里一阵恐慌,却又忍不住往下翻,她的手在发抖,“九点钟尚未沉没的太阳”这是他曾经写过的一首诗里的一句。她知道,因为在不同的场合,她听到过他或者别人充满激情的朗诵。哦,“九点钟尚未沉没的太阳”!这诗句在她耳边痛苦地回响。
窗外阳光刺眼,天蓝得刺眼,西边的天空,大块的云朵低垂,一层叠着一层,东边群山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山顶的雪像为群山镶了一道银边。轮廓柔美极了。
哦,远山轮廓柔美,使人心生悔意呵。
在另外的杂志里,她看到那个女诗人越来越多的情诗,那些被纯粹地命名为情诗的诗,充斥了太多的新疆元素,那拉提,天山红花,草原,鹰,雪岭云杉,赛里木湖,天山……那些并不属于陌上桑的名词,如今在她的笔下,闪烁着暖昧的光泽,那光是照给了谁?
“赛里木湖水冰凉
六月的雪山安静
湖水安静,你安静地
望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告诉我每一朵花的名字
它们多么美!连同它们的名字!”
赛里木湖!她那天翻山越岭的时候,他是不是带着他的女诗人环游赛里木湖?她看过的湖水、云朵的影子、天鹅,她教给他那些植物的名字,野郁金香、金莲花、点地梅……他一一指给了他的女诗人看?她在山顶俯瞰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正在湖边依偎,一边看着远山?她在人群中孤孤单单行走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正肩并肩手挽手地在纯洁的赛里木湖边说着不要脸的情话?
她想起他们恋爱的时光。他写诗给她,尽管她并不喜欢新诗,但还是从中读出了某种情意,尽管不像她喜欢的古诗那样,她仍旧爱上了这个写诗给她的男诗人。啊!那怎么说呢?他细心,幽默,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但若叫她细细说明他哪一点好,哪一点有魅力,她又说不清楚。
他多愁善感,春花秋月,风吹影动,都能让他赋诗一首;春分谷雨,寒露霜降,也是他诗中的常客。这些也是她所喜欢的,也许,正是因此,她才原谅了他不读古诗的固执。这些风物何曾变过?
在回忆中,她仍在翻那些仿佛翻不完的杂志。
她翻到了一首诗。她颤抖的手指翻到了这一页。《情诗——致s》,s正是她丈夫笔名的第一个字母!
她用颤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那一行行暗藏爱意的句子。那句子里有更暖昧的句子。她不敢往词语的背后想。她不知道该怎么想象。
“如此你这样睡着。
我不敢呼吸,怕我的情爱
吵醒一个夏天的梦境
我不说爱情
不说你诗中的某一句
甚至不说梅花和江南
不说故乡与旧地
不说某一天的月亮如何照出你的身影
不说乌鸦们为谁鸣叫
我什么也不说
而你全都懂得”
他们是什么时候睡到一起的?是在芜湖,还是在那拉提?还是在碧蓝碧蓝的赛里木湖边?是在哪一个毡房里?他们无耻地滚在了一起?
去芜湖已经是好几年前了,那么他们已经爱了这么久了吗?他们之前是否就已经相识相知甚至相爱?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背着她爱着另一个女人吗?他是怎么做到的?她并未觉察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什么变化。自从结婚到现在,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好像始终就是最初的样子。如果他有变化,她一定不会不知道的。但是他怎么做到一边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一边又对着另外一个人说情话?他怎么做到一边爱着自己一边爱着那个遥远的女诗人?
她一阵恶心。
下午,她仍坐在书房中,丈夫出去,要到晚上才回来。女友打来电话,向她絮叨家中琐事,孩子又顽皮啦,老公仍是不知道帮忙,婆婆又哕嗦又固执,总是按老一套带孩子……
女友仍在絮叨,她没有在听。她想起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很奇怪,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想起曾经的爱人。那段恋情可以算是无疾而终,他们也谈起过结婚的事,但最后他说,我们不适合结婚。后来就渐渐淡了感情。不适合结婚?哪一个女人谈恋爱时大概都想过婚姻吧,但是“我们感
如果当时就注意,如今的事会不会发生呢?那个女诗人,究竟比自己好在哪里?她会写诗?那些诗有什么好!竟然也到处发来发去!就是那样的诗让她成为著名的诗人?让她去抢别人的丈夫吗?怎么好意思!还是个诗人!但是,即使她真的注意了每一样细节,她的丈夫,诗人s就能够安稳地待在她身边,一生只爱她一人吗?
她想起来有一次无意中在丈夫的笔记本中看到的句子:“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的诗)。喜欢这样的句子的人,竟还会爱上别的人吗?
那个陌上桑,是能够读懂他诗歌的人吧?她必定是不俗气的吧?
上次她来,自己怎么没有想过要见一见呢?哎。那时也没有想到他们竟是那样的关系啊。
她在一本杂志的重点推荐上看到了女诗人的照片:黑白照,长发。眼神妩媚哀怨。黑白照更显出某种说不上来的妖娆。这就是他的女诗人吗?
好几年过去了,她这才明白过来吗?她怎么如此后知后觉?她不禁恨起自己来。既然他爱他的女诗人,他为什么不早早告诉自己?她又恨起了丈夫。好好写诗难道不行吗?为什么要勾引人家的丈夫?她紧接着恨起了女诗人。
但无论恨谁都于事无补。她怎么知道谁先爱上的谁?谁先勾引的谁?也许一切都只能怪自己那个多愁善感的会写诗的丈夫呢?那她也不应该和他相爱!她的恨意仍在心底。
在这样一个破碎凄凉的时刻。她再一次想起了从前的爱人。从前的那些细小的,那个人拥抱她的时候,那个人给她抄古诗画花草的时候,那个人牵着她走在江边吹风的时候……那些她当时不曾在意的细节,在此刻一一浮现,那些被当时的她当作庸常的普通的瞬间,被此刻的她一一捡拾。泪水涌出眼眶。此时此刻,她多么想念那个人!
但是往事不可追忆。不可回望。
为什么每一个别人都那么幸福?
这几年里,他外出的机会逐渐增多,每次他们是不是都见了面?在汉江畔,在鄱阳湖,在桃花潭,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赛里木湖!
他写过什么诗给女诗人吗?她侦探一样细细翻阅,没有什么,几乎没有什么,她只在一本选刊上看到了丈夫的几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于是我写下:
镜湖、赭山、天门山下的江水
我写下:冰冻街、渡春路
写下一个又一个名词
写下我们的相遇相知相爱和别离
和欢愉不再痛彻心扉的夜晚”
哦,痛彻心扉的夜晚!
她想象着他们的温柔细语。痛彻心扉的夜晚,他们在谈些什么?读彼此的诗歌吗?互相赞美吗?他们一定也像正常的恋人那样拥抱亲吻做爱吧!他说给她听的情话,是不是还说给了他的女诗人?还是他像写诗一样,绝不重复从前说过的情话?女诗人,确定无疑地一首一首地写诗给他。这便是他要的吗?
“有时候,你会否想起:
我窗外那棵茂盛的香樟
镜湖边情人的拥抱
赭山上樱花的漂亮
我们错过的公交车
错过的一场雨
和我们自己的错过”
“来,请为这良夜取个美好的名字
雨在车窗外,声音洁净,
我在想念天山之外的你。
西北偏北的你
那拉提草原上的你……”
暮色已经完全降临,对面楼房的灯照进她没有开灯的房间,几盆花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低垂的脖子酸痛,她站起身,用力揉了几下,又弯下腰收拾好一本本载满了女诗人陌上桑诗句的杂志,回到客厅里坐着,打开了电视,像往常一样,等着晚归的诗人丈夫。情虽好,我虽然爱你,但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是你”。遇到这样的表白,不管是谁都是会有些忧伤的吧。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各自寻找自己适合结婚的对象吧。
爱的当时,也是刻骨铭心。那个人会唱好听的歌,会给她各种小惊喜。突然出现在她的楼下,给她送生日礼物。知道她喜欢古诗,会买好几种不同版本的诗集给她。那个人,喜欢植物,写一手好看的字,还会画画。他抄古诗十九首给她,每一首诗上,都配上浅淡的素描。她至今还把那些诗和画珍藏在老家妈妈的房子里。
那些他们一起背过的古诗,他画过的芙蓉、蘼芜、园中柳、陵上柏、翠竹、兔丝和女萝,那些西北高楼上的明月,楼上的思妇……都藏在了岁月的深处。那些深埋在岁月深处的东西,却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被她不合时宜地想了起来。
从前的朋友告诉过她一小部分那个人的生活。那个人找了一个“没有你好看的”的妻子,他的妻子脾气不好,但对他挺好的。“只会做家务。”朋友说的时候撇撇嘴。她听的时候也就笑笑。朋友的话,也只当是安慰自己。好看有什么用?脾气好有什么用?做家务我也是会的呀。但仍旧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沮丧呢?
如果,当时他们结婚了呢?此刻她冒出这样的想法。
喂,你在不在听?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帮我带孩子!我都快得产后抑郁症了!女友的话打断她的漫无边际的思绪。她连声答应。
是啊,如果当时嫁的不是这个诗人s,她会不会也像女友一样,为琐事而烦躁,因婆媳问题而天天生闷气,为怎么带孩子而恶言相向?
诗人s。她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丈夫。诗人s,她的丈夫,是一个温柔的人,结婚以来,他们从未吵过架。他们也吵不起来。那些气,她还在生的时候,他早已经忘记,转过头又问她,晚上吃什么。都晚上吃什么了,她还有什么好气的!气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气,久而久之,她也习以为常,有气的时候就出去走走,走回来,气也消了。
嫁给诗人,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浪漫。尽管一开始,她也怀着浪漫的想法。诗人写诗,跟木匠做木工,厨师做饭,瓦工砌墙有什么不一样?诗人爱看书爱写诗的爱,跟打麻将的人爱打麻将的爱有什么明确的分别么?诗人也是人,也有这般那般的缺点。要说浪漫,浪漫并不是诗人或者文化人的专利。她的表弟,初中毕业,几本书也不曾念,追表弟媳妇的时候,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听得她羡慕不已。一个人浪漫不浪漫,可能是要看对谁的。
这么一想,她忽然又有点悲哀,那么这个不浪漫的浪漫诗人的浪漫都到哪里去了?是给了女诗人陌上桑了吗?
黄昏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已经到了傍晚了。这“九点钟尚未沉没的太阳”!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想象女诗人陌上桑九点钟的生活。
九点钟的芜湖是夜晚,她去过那个城市,她一度很喜欢芜湖这个名字:芜,是水草丰美,湖,是波光潋滟。多么美的地方。那时候,她还没有认识她的丈夫,那时候,她还爱着别人。
九点钟的芜湖,霓虹闪烁,女诗人陌上桑是在湖边写诗吗?还是像从前的自己,在巨大的老柳树下,看柳丝低垂,湖水荡漾,心里怀念那个身在远方的人?唯一不同的,陌上桑怀念的那个人,如今正是自己的丈夫,是诗人S。情诗里的s。
“穿暗格衬衫的你,在渡春路”。那件暗格衬衫是她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他的,却被他的女诗人写在了诗句中!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他竟没有一点儿变化!她竟然没有意识到他有什么变化。这个黄昏,她坐在书房,看着那一本本的杂志,回想丈夫从前的可能称得上变化的蛛丝马迹。
可是有什么变化值得一提呢?他们不知道彼此的手机密码,他们从未要求过对方告知彼此的密码。
他们又都喜欢抱着手机,刷朋友圈,刷微博,这是多么平常的生活!她刷她的鸡汤文、八卦、做饭的公众号,他刷他的诗歌圈、杂志公众平台。他出没于许多深夜还在热闹的诗歌圈,这里面未必没有陌上桑吧?她越想越觉得愤怒,继而是沮丧,是失望:她自己竟没有注意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