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沉陷的村庄

2016-11-19 08:41高定存
山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乡干部徐家支书

腰庄乡地处黄河东岸,境内二十个村庄,地下无处不是煤。这年头有煤便难得安宁。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催着“有水快流”,全乡上下齐动手,一夜之间,老鼠打洞一般挖开三十七个小煤窑,各村大小墙面都写上了“要想富,挖煤养猪栽果树”。然而尚未及富,又一轮新政策过来,资源整合,满地小煤窑被四家国有大矿悉数整去。一番改造之后,四家煤矿便饿虎吃食般遁地而来,挖得一个腰庄乡地动山摇。有五个村房屋倒塌,得整村搬迁;又有五个村山头开裂,土地沉陷;还有四个村与煤矿拖着资源整合纠纷。屈指数来,全乡只剩六个村暂且无恙。最早塌陷的村庄已进入第六个年头,新村依旧还是一张美好的蓝图。煤矿发租金,村民四处租房住,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昔日煤炭之乡成了上访之乡,到县、市、省的自不要说,上北京访过的也有七个村子。乡干部常年为维稳奔走不歇,形同救火。

按照县四套班子成员包乡镇的安排,我包腰庄乡。2015年4月21日,县委办公室又来电话,让即刻赶往信访局,腰庄乡又有人群在上访。

来到信访局大院,但见人群挨挨挤挤形同赶会,楼道里更挤得需侧身而行。今天是县委书记接访日,来访的人分外多。

信访局长从人群中推开一条缝,把我引入接访室。书记正在接待腰庄乡徐家沟村的三位代表。接待室只十五平米,书记之外,还有腰庄乡张平书记和信访局两名工作人员,桌椅板凳摆下来,显得有些拥挤。

三个村民你三句我五句轮着说,书记一边听,一边做记录。徐家沟我去过,是藏在黄土高原皱褶里的一个小山村,71户,212口人,距离腰庄乡政府十里地。村庄少半个坐落在泰山煤矿井田上,多半个坐落在望田煤矿井田上。两家煤矿从前年开始,由南北两面向村庄包抄开采,村周围土地全部塌陷,五口水井彻底干枯,山坡上的树木坐滑梯一般出溜到了沟底,上百亩沟坝地变成了高低不平的旱地。村尾14户人家的窑洞被泰山矿采塌,做了赔偿搬迁,总花费600来万,每户平均分得40余万元。余下57户人家在望田矿的井田上,望田矿绕着村庄采,把村庄悬成一个孤岛,却又悬而不决。村民说孤岛上无法生存,要求和村尾14户那样赔偿搬迁。但望田煤矿说村庄底下暂不开采,村庄也未塌陷,不给搬迁。村民与煤矿无法对话,只好找政府解决。去年上访到北京三次,省城四次,市里四次,县里不计其数。

到冬天,县里和望田煤矿协商,决定给孤岛上的57户人家发放租房费。消息传来,一夜之间,村里连十几年不住人的土窑洞也都收拾干净,糊上了崭新的窗纸。不是庆贺,是租房费按照现居住房屋来发放,每孔窑洞每年两千元。全村57户人家,点出110眼窑洞,每年租房费22万元,平均每户每年3800元。

领到租房费后,徐家沟的人趁胜前进,从4月初开始,每天8点半准时到县政府楼前的国旗下聚集,如同一群守旗战士。聚到20多人后,便进楼寻找领导,已连续坚持半个来月。

听罢村民诉说,书记安排我来处理此事。我没有犹豫,赶紧应承下来。不是事情不复杂,也不是我有金刚钻敢揽这个瓷器活,实在是情势所迫,事不由人了。

接访室在一楼,楼道里排着队,信访局两个年轻人维持着秩序。接访室朝院的窗子开着,窗上探着一溜人头朝里观看,和坐在屋里也差不多。反正信访没秘密,信访局的人也顾不来这些。

徐家沟的人说完,刚拉开门缝要走,比挤地铁还敏捷,外面几个人已经抢了进来。我来到院子里,看见人群从院里散到大街上,泱泱漫漫,大约不下三百,看得让人发愁。

我和张平先到土地局走一遭。等返回政协办公室时,徐家沟的20多人已经在等着我。我只好说,这事也急不得,容了解情况以后咱再商量。

4月22日,县委书记带领分管煤炭的副县长和煤管局、土地局、信访局、腰庄乡张平书记、赵乡长和我,分别走访望田和泰山两家煤矿。路上我问信访局长,书记昨天接访到几点?局长说,一共接待18批,中午2点10分结束。

煤矿都不算小,望田矿年产120万吨,泰山矿年产240万吨。两家都有气势非凡的办公楼、宿舍楼和广场,展示着前些年煤炭兴盛时的辉煌。办公楼结构宏大,内部干净舒适,远远超过了县政府的办公楼,甚至也超过了市政府的办公楼。但眼下,两家煤矿都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望田矿吨煤成本145元,售价120元,第一季度亏损1000万。泰山矿配套有洗煤厂,洗出来吨煤成本188元,售价141元,第一季度亏损2000万。两家煤矿工人工资大幅降低,资金越转越紧,随时都有断链子休克的危险。

听过两家煤矿介绍,我想象煤价400元时他们该何等风光,塌陷村庄那时没有搬迁,现在泥菩萨过河,还能有几分力气来管旧账?现实让人无限悲观。

4月23日,也就是接待上访后的第三天,我和腰庄乡张平书记以及两名乡干部到徐家沟村去。村民有三分之二在县城居住,先发通知让他们往回返,我们10点进村。

进村原是水泥路,采煤山体滑坡掩埋了一段。前一天望田矿派装载机推了一番,但也没有寻到原来的水泥路面,乡政府的破越野车勉强可以通过。路边,一棵粗壮的海红树,估计有六七十年树龄了,头朝下倒挂在滑落的土坡上,根须裸露在阳光下,但却还开着一树白花,浓艳如雪,这生命中的最后绽放,让人触目惊心。

徐家沟村如其名,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土沟里。人家沿东面山脚一溜排开,前后三里多长,全是依山就势掏出的土窑洞,大多用砖或石头接了口子。上世纪打起的淤地坝将村前的土沟淤成了200多亩坝地,地里有些油松树苗,生机勃勃,翠色逼人。这个村子我去年来过两次,看过一些塌陷地方,只是没有和村上打招呼,知道的人不多。

十几个村民等在村口,我们就近来到支书家的院子里。三孔土窑洞,几株榆树杏树,却进不了门。支书一家在县城居住,两口子回来时未带钥匙。支书女人说,长期不住人,即便开了门里面也阴得坐不住。几个村民说,那就在院里开会吧,凉凉快快。另几个说,院里坐下没收拦,不像个坛场。几个人又思索一番,叫出一个人的名字,说到他家去吧,大家都说好。支书女人就说,你看看,好大一个村子,现在弄得连一个能坐人开会的家也没有了。

一群人离开支书家往后走,对过阴坡底下有人正从地窖里往外取山药。一个人便朝那面喊,捡些正好大小的烧上,招待客人。对面一个老汉大声回答,行哩,就在这坝地里头烧吧。

来到大伙选定的这一家,也是接口子土窑,也有几株老榆树。刚在院子里站下,走过来一个老太太,有几分惊喜地说,咱是桥头一个村的,你认得我不了?他乡遇见同村人,也算稀罕,但我根本想不起她是谁。老太太热情地说,你在村里当副支书时候,领着我们修地,冬天掏土,你到崖上头去看缝子,就跌下来了,吓人一跳。她说的是我19岁时的事情,过去快四十年了,其时老太太应该还是一个花朵般的姑娘,而现在已成了一位标准的老奶奶,除非有孙大圣的火眼金睛,实在认不出来。

等一阵,村民陆续走来,一起回屋里坐下。土窑洞靠后墙一盘土炕,地下一个灶台,一顶躺柜,一个吃饭圆桌。张平从去年开始,为维稳常来这个村,村民都已熟悉。他如同回到自己家中,脱鞋上炕,稳派大坐,展开了他的小活页本。本子上写满各种问题,而且多数似乎无解,用他自己的话说,全是一些癌症。另两个乡干部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圆桌旁边。

等人的时候,张平介绍了我,大家就称呼我为主席。支书女人伶伶俐俐地说,主席一看就是个实在人,平易近人,和我们老百姓合得来,我们村的问题就全凭主席来解决了。我笑着说这是先送高帽子,再加压力。一家人都笑起来。又进来一个老汉,一看就是半辈子不出门那一种,他伸过头来看我两眼,然后退开一步说,你是县长?我说不是县长,是政协的。他说那你主事呀不?万一你不主事也不怕,回去反映。其他村民大概觉得老汉说我不主事有失礼貌,七嘴八舌就把老汉数落了几句,老汉不吭声了。我安慰老汉说,你说得对着哩,主不了事能反映。

人到齐,一共19位,其中6名妇女。张平主持,说今天开座谈会,大家有什么话放开说。

张平说完后,众人短暂沉默,互相看一圈,然后推举说,家有主,村有头,支书主任说吧。支书叫张三占,50岁,看上去显年轻一些,在县城居住已经多年,穿着打扮干干净净,像一个机关干部。上访他不出现,他的女人是骨干。支书说得简单,说政府已经查看过多次,村子确实无法居住了,村民上访不是无理取闹,等一会主席出去看看就清楚。

村主任是养大车的,身粗体壮,成天拉煤,脸上有一些煤印子。他说得直截了当,地塌了,水没了,路断了,村民的想法是像后村14户那样,整体搬迁,不搬迁难以安然。接下来六个村民发言,意思相同,村子困在一个无水、周边地陷、道路不通的孤岛上,没法生存,后村14户人家搬迁,每户领了五六十万,我们也要搬。

正说着,突然院子里有人喊,赶紧到后沟扶拖拉机吧,拖拉机翻了。随即跑进来一个人,说谁谁家新买的小四轮去耕地,轮子压到塌缝里面,侧翻了,人没事。大家一听人没事,就说不着急,开完会再去扶吧。大家由小四轮侧翻说到土地塌陷的危险,说村里谁谁放的一群羊,去年冬天有两只滑落到了塌缝中 ,只听见羊叫,看不见羊影子,更不敢下去救,两只羊转眼就丢了。

说完羊,支书女人说,我说吧。她说话还是上访时那样快节奏:原来我家也有二十亩地,现在塌得只剩下五亩了。日子过不了,就得找政府。三占不让我去,张书记说我们拆捣得他干不成,我们不是为难你们。我跟上三占没饭吃,跟上张书记进不了财政。去年村里上过北京,走北京我不支持,走县上,我非去不可。再不解决,上北京也是有可能的。“官逼民反”,坐房子也不怕。我们村和张书记关系不错,但为了集体,私说私,公说公,还得对着干。三占不让我们去上访,他这个支书,当得了当,当不了滚蛋。后村人家搬迁我们不眼红,我们只是为我们自己。

最后一个老汉说得慢慢悠悠,扎扎实实。说村前原来一沟坝地,五眼井,都通着电,家家都有潜水泵,要吃水,要浇地,提上水泵管子下去一插电就好,满沟蔬菜绿茵茵。现在四面山梁塌了不说,一沟好地浇不上水,连地也塌得七高八低,没法种了。农民上访是要生活,不是反政府。

说了大约一小时,众人说,意思说清楚了,出去看看吧。他们相信,事实比语言更具力量。我觉得,就眼前来讲,给村民连芝麻大的问题也解决不了,只能是尽心竭力,听他们的意见,满足他们诉说的要求。走时我已经做好准备,村民说多久我就听多久,村民领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直到他们不说了,没地方看了方罢。开会时间没有我预想的长。

出来院里,几个人说,我们去扶拖拉机,你们陪着主席去看地。大家商量说,坐车也能转到山顶上,但走着看更真切。我赶紧说,咱们走着去,不坐车。

下来沟坝里,烧山药老汉喊道,山药烧熟了,吃了走吧,放过时就不好吃了。大家就说,吃了走吧。走过来,只见老汉拿着一面铁筛,把烧熟的黑焦皮山药放在铁筛里来回筛动,山药互相碰撞摩擦,渐渐就露出了金黄色。我也吃过很多回野地烧山药,用铁筛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拿来一把子葱,大家捡起烧山药,就着生葱吃起来。烧山药老汉指着旁边一堆玉米芯对我说,这是用玉茭子芯烧的,蒿柴烧出来更好吃,只是我手脚不利索,掏不下蒿柴来。我说很好了,很好了。

四个烧山药吃过,精神倍增。先沿一条黄土小路往村西面的山梁上爬。走到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在坝里盖房子。房主人好像认识我,先向我打招呼,我说你这是盖房哩?他说是啊,好大一所院子全塌了,塌得没有居存处了,只得在这边边上盖一个吧!上山这些村民只管走路,没有一个人吭声。再往上走一段,我身后一个妇女愤愤地说,得了一百多万,还说塌了;在坝里头盖房,还说是边边上,好处你全得了还装可怜哩!原来这是泰山煤矿安置了那14户里的一家,传说得款近百万,人们已经很眼热了,他还经常在县乡干部面前装可怜,村里人很不忿。

上山的黄土小路很陡,村主任走前,我走第二,身后跟着一串人。路两边的小草已经探出了头,正是万物萌发的季节。走到半山腰,一群人站住往下看。左右两面山坡早已塌得稀里糊涂,好多海红树、杏树出溜到了山脚下,命大的还活着,命弱的已经干枯。一个妇女走到我跟前,指着一片地说,那是她家的,全部滑到沟里了。

看罢左右两面坡,一行人再低头弯腰往上走。接近山顶时,坡势缓下来,有了梯田。但梯田高低错位,有些落差能高过房檐。有些看似还平整,但也遍地裂缝,碎刀子划过一般。牛和拖拉机根本无法进入,只能人进去小心掏着点种。正走着,突然我一个趔趄,左脚陷进了一个暗缝里面,好在不深,只陷到脚脖子。后面的人就笑起来,说小心点,这闪人坑有很多。一个妇女说,那天她踏空陷到大腿处,拔出腿,好半天掏不上鞋来。

这时候,蓝天上过来两架飞机,一个妇女仰起脸说,看,飞机来了,给咱看地来了。一个后生笑道,想得不赖,你坐下等着吧,飞机还要给咱往下扔饼干牛奶哩!一个乡干部说,五寨飞机场最近又用上了,这是在训练飞行员。

再往前走,我又两次踏空,不得不小心起来。路过一个大滑坡,村里人指着坡上一道深不见底的大裂缝说,两只羊就掉进这里面去了。

又走几步,来到一棵好大的海红树下,满树白花开得正盛,花香扑鼻而来。我站在树下有些舍不得离开。一个村民说,这是老支书的树,他在后面走着,咱等一等。这正合我意,就站在树下吸花香,等老支书。一会儿老支书上来,拄着拐杖,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几分钟才开口说话。说这是他的树,外面坡上还有不少,都已经滑到沟下去了,长这样一棵树很不容易,太可惜了。

整个西山梁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不牢靠的山崖、平台、土坡全出现了垮落,没有垮落的,也满身裂缝,宛若碎纹青花瓷。越看,越觉得村民上访有道理,这样的现实,谁也难以接受。

快到山顶处,一大片开裂的梯田里面,有几十间倒塌了的新房子,我一看那黄泥砌的墙,就知道这也是“搬迁房”。村里几个人掩饰说,山下要塌了,原想搬上山来住,刚修开就不能了。一名乡干部笑着说,看看你这是什么墙。另一个后生说,我们村总共就修了这一点,两千来平米,看看人家某某村,搬迁房修了六万多平米,比旧房子还多。说话之间,已经走过了那一片倒塌的房子,人们也丢开了这个话题。

所谓“搬迁房”,是村民们造出来的一个词。前些年一些村庄得知煤矿采过来,村庄会搬迁,就在塌陷前抢着盖房。有的盖在街上,有的盖在自家院子里,为的是增加搬迁面积。所盖房子黄泥砌墙,细钢筋次水泥过顶,勉强大风刮不倒,有些甚至连模具也不敢拆。这种房根本不能住人,专为搬迁而建。县上称其为“抢修房”,村民大概嫌“抢”字难听,称其为“搬迁房”。搬迁房建起来后,为真正的搬迁凭空增加了很多麻烦。头疼之余,各煤矿都把采掘计划当做绝对机密,很多地方都是突然塌陷,随后县里赶来收拾残局。徐家沟村民也想抢建,刚一动手,山就塌了。

最后来到山顶,站在这里,对面山脚下的村庄以及四周围情形一目了然。各家土窑洞前面,都是榆树、槐树、杏树、枣树,东西两面山坡上是海红树、海棠树。正值花开,似乎能闻到一种轻灵的花香味,大概是不远处那两株海红树飘过来的。一沟坝地展在村前,宛若一个小米粮川。如果没有煤矿采煤,村庄偏僻安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争无怨,真有些桃花源的意境。

村主任站到我身边,指点着说,你看看,最后几户人家离那道滑坡也就一百来米吧?最前面人家离塌了的山也就二百米吧?村子四面全采空了,就剩下鞋底子大这一片没有采,一块豆腐用刀子割开,放一阵子豆腐还要变形,这样大的山和沟,采成这样,还说对房屋没影响?这是农民不值钱,换给值钱人,哪里还敢睡觉?换个位置,假若是我们农民掏土龙骨,把煤矿大楼附近一百米处的山挖塌了,给你戴一顶破坏帽子正好大小,坐几年禁闭是买稳的。村主任关于鞋底子的比喻真是绝妙,他们村的地形也真就像一个鞋底子。听过主任一番话,我想一想,真要是农民挖什么东西,挖到离工厂离机关一百米的地方,戴一顶什么帽子还真是买稳的。

我们身旁是一片坟地,几座坟头满是裂缝,如同几个开花大馒头供放在那里。无坟头的地面则满是裂缝,如同湖底淤泥干裂破碎,但要深许多,人难以下脚。坟地的主人也跟来了,他打量一回祖坟上那横七竖八的裂缝,气鼓鼓地说,你们看看,塌成这个样子,这还能埋成个人了?一群人哄然大笑起来。这里乡下人形容某件事办不成,经常说,算了吧,埋不成这个人了。现在真的是埋不成人了。

看完梁上,我们返下来看沟底坝地。原来平展展的坝地,如今宛若黄河奔腾,波浪起伏,高处与低处相差能有一人多。最前面的坝梁也曾经塌下一个缺口,望田煤矿给进行了整修。坝里面有几个窟窿,一眼看见去年有洪水从这窟窿漏下去了,我问这水是穿坝底到坝外了,还是漏到煤矿里去了?两个村民说,是漏到煤矿里了,也不是煤矿,巷道已经全塌了,是漏到下面塌陷的乱山里去了。

全部看完,返回开会的地方吃饭。院里停着那台负伤归来的新小四轮,却已经是灰头土脸,烟筒和空气滤清器也不知丢落到了何处。一个正在做饭的妇女说,真是悬了,如果上面坐着两个人就有可能压住一个,真是悬了。

饭是凉河捞,山药蒸熟搓烂,拌上山药淀粉,再蒸熟,用河捞床压成河捞,再蘸着山药臊子来吃,整个全是山药。

吃饭时候,一名乡干部问支书女人,你为何不上山?支书女人说,我忙着给你们做饭哩!乡干部笑说,你是嫌往鞋里灌土了。支书女人笑起来,说有几个上去就行了,看地又不是去修地。

一个做饭的妇女对我说,前天上访,高主席共说了两句话。我惊奇地问,你前天不在现场怎知道?几个女人笑起来。一个乡干部说,人家这村有一个微信群,全村人要搞什么行动,只在群里说两句就都知道了,有时候人们还在群里讨论行动方案哩!前天你和书记接访时的录音,如今也在群里放着,大家都能听得到!我更为吃惊。这就是说,前天我们和村民谈话时候,村民已经在录音了。县委书记知道不知道,反正我是丝毫没有察觉。早就听一些乡干部说,现在村民上访或者打电话,经常录音,说话可得小心。被人暗中录音,在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向支书女人说,打开你的微信让我听听录音。她说这沟里没信号,听不成,有几张相片你看看,是放在微信群里的。她把手机送到我眼前,里面有通村路被滑坡埋住的照片,有村里几十个人站在县政府楼门前的照片。

另一名乡干部说,这村一个后生,三年前就把张平书记办公室的摆设拍成照片,放到了贴吧里。书记办公桌上有个“一帆风顺”摆件,照片说明是“这是一个什么怪物?”书记文件柜里有一些书,照片说明是“假装有文化”。后来村里人发现张书记是一个能办实事的人,就数落了一顿那后生,再不给张书记出麻烦,也不给张书记录音。

我问支书女人,今天上午开会,你们给我录音没有?支书女人连说,没有,没有,你是来给我们办事的,哪能给你录音。再说了,我们录音不是要给谁找毛病,是要看领导如何给我们解决问题。但我知道,村民录音大概已录顺手,十几个人来开会,不定有谁自觉不自觉就按开了录音键。不过我同情这些村民,觉得他们上访也合情合理,所以无论开会还是出去看地,都没有说什么对不住他们的话,但也没敢许诺什么。然而这件事给我一个提醒,以后说话,要注意不落把柄,不单是和徐家沟的人,和所有来要求解决问题的人都得这样。有些话离开当时的语境,放到网上可以解释出许多歧义,惹来无尽的麻烦。

吃完饭,我问村民还有什么要说的要看的?他们说,没有看的了,我们的事你一定要出大力啊!我笑着说,出大力,流大汗,尽我所能。我们告辞,一个老汉特意充任交通指挥,把我们的破越野车从院里小路送到沟里大路上才挥手告辞。

返回途中,我心中越发沉甸甸的。再次路过那一株倒挂在黄土坡上的海红树,我让停车,特意照了两张相。我觉得,徐家沟村也好似这株开满鲜花的海红树,虽然花还依旧在开着,但倒挂在这干黄土坡上,连这个夏天也过不去了。全县还有不少村庄,都如同这株海红树,倒挂在黄土坡上,根须裸露,正在慢慢枯萎。

腰庄乡乃至整个保德县坐在河东煤田之上,煤有三层,当前开采的是最上一层,号称八号煤。八号采完以后,还有十号和十三号,还得再采两遍。眼下煤价太低,绕开了村庄房屋,但将来再采十号和十三号,徐家沟势必还得沉陷,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回到乡政府,我和张平坐下来,倒了两杯水,相顾无言。下一步,如何答复群众?现形势下让煤矿出钱搞搬迁,几乎等于要从干石头上榨油。要说服村民继续守在孤岛上过日子,除非能让倒塌了的山梁重新站起来。一头是国企,一头是百姓,县乡政府夹在中间,奈之何?

高定存,山西保德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 《美文》 《山西文学》 《黄河》等刊物。曾分别获《山西文学》《黄河》年度优秀作品奖。著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

猜你喜欢
乡干部徐家支书
好支书
徐家珏作品
兴旺一个村,需要几茬人?——三任支书一条道,一棒接着一棒跑
百名支书感党恩 学史力行话振兴③
STABILITY ANALYSIS OF CAUSAL INTEGRAL EVOLUTION IMPULSIVE SYSTEMS ON TIME SCALES∗
南京市栖霞区徐家村M4 出土器物
徐家柱 用爱唤醒沉睡12年的妻子
沈腾香:让“难坑”变“富谷”的好支书
良心的宽度
市政府里的“乡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