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房九题

2016-11-19 08:41曹乃谦
山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张叔师傅

1 总管

跟大赛演出回来,我们文工团放假一个星期。而就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当了一回总管。

我们一块儿耍大的小朋友有那么十来个,老王岁数大,排第一,下面是,银柱、二虎人、冀生、昝贵、二虎、小斌、四蛋、五虎儿,还有我,招人。我排在第六位。

我们至少也一块儿耍了有那么十多年了,可耍着耍着,二虎人说要结婚呀。还是真结,不是耍过家家。我们问说,好好儿的你结的个啥婚,是不是嫌跟大大、弟弟、妹妹住一个屋有点挤,要跟一个从不相识的女同胞去另住呀。他说就是。老王说,就是个啥你就是,你跟新媳妇住一块要更挤。

“大大”就是父亲。在我们大同地区,叫父亲有叫爸爸的,有叫爹爹的,有叫大大的。要简称着叫,就是,爸、爹、大。我叫我父亲就叫爹,二虎人叫父亲就叫大大。

我叫二虎人大大叫张叔。

张叔跟我说,招人我看这个事宴你就给咱们当他总管哇。我说行,这有啥不行的。他说你知道这婚宴当总管尽要做啥?我说知道。他说,我就知道你知道,你们这一伙儿,就数你能行。我说哪儿呢。

这年我二十二,从来没当过总管。可张叔相信我,我就得先答应下来。没当过不怕。我知道我五舅舅常给人当办事宴的总管,我去问问他就啥也知道了。

当时的大同,红白事宴都不在饭店办,无论请多少人,都是在家办。

我先帮张叔罗列出要请的人数,一拨儿一拨儿的加一块,最后定下来是170人。

请这么多人,吃什么、档次多高,都依着时兴的来。十个人一桌,每桌十个凉盘儿,十个热盘,两瓶高粱白,喝完了瓶装酒,就上散装白酒。不分男女老少,一律都是白酒。没有饮料,更没有啤酒。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啤酒是什么东西。肉买多少鱼买多少,各种菜各种的调味又该买多少,这由厨子提前作出预算,我只派两个朋友帮着张叔去采购。

二虎人他们家住在牛角巷路北一个高坡儿大门的小四合院。一进大门是个二十多坪米的二门巷廊,过了二门巷廊就进了正院。正院的东南西北都有住户,二虎人他们占着东面的那三间房。这三间房里,南面的两间,是他们家住人的房,北面的一间小屋原来不住人,放杂乱东西。现在把这间小屋重新修理粉刷后,当新房。

在那天,要请全院的人坐席。院里的人来坐席不用出礼钱,但他们得把房子让出来。这样,全院所有的房子,都由我来安排。

我算了算,正房的五间房住着两户人家,加上西房的闫婶婶家,他们三家每家的炕上和地下各安一桌席,共六桌。南房许大爷家的地小,只能在炕上安一桌。这样加起来,每派儿同时能开七桌,两派儿就是十四桌,就把大数儿下来了,重要的客人也都安完了。最后一派儿三桌,吃饭的就是他们家人和我们帮忙的,这就好说了。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十二日。但在这之前的好几天,我就把心操在了这上头。

结婚的头一天,我们布置新房。

新房不大,不足十四平方米。一进门正对着的东墙摆着的是一个碗柜,张叔说那碗柜上面应该也挂个啥才对。我说不急,到时候就有了。

我为这次的婚事创作了一首七律诗,用毛笔字把它书写在了四开大的绘画纸上。为添喜色,我用大红颜色的水彩在上面画了好多印章,印章形状大小都不相同,内文也不一样,记得有两枚是,“紫气东来”和“闲云野鹤”。我早想好了,碗柜上方就要贴这张书法。原打算是结婚那天再贴,后来干脆就提前贴上了。

对联我也早就写好了,这得等第二天一大早贴。

冬天天黑得早,紧忙着就黑了。40瓦灯管把个十四平方米的小屋照得雪白。

一院的住户都来参观新房了,都说又有雅气又有喜气。西房闫婶婶的女儿新华夸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我一下子觉得,这句话用在这个小屋确实是好,可后悔没有提前想起来。不过又想,已经有了七律书法了,再写这句话就有点多了。

人人都夸我的七律,说词儿编得好,字也写得好,红色的“印章”更好。遗憾的是,现在问谁,也都想不起尽是哪八句了。不过有两句我是记得的:

来年今朝稼穑日

喜听囝囡啼声朗

张叔早就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一见有人看我的这首诗,他就说:“招人你给解释解释这是啥意思。”我就给解释。

我有时候不在跟前,他就给人解说呀:“招人的意思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我的龙凤胎孙子孙女就两个月大了。”老汉就说还就把两手拢在胸前,好像是已经一左一右地正在抱着他的龙和凤。老汉眯着笑眼,幸福的样子。

二虎人家对面的西房也是三间屋,住着两户人,北面是闫婶婶和她的独身女儿新华。新华二十岁,有个好工作,在市展览馆上班,当讲解员。能当讲解员的人不用问,人样儿长得肯定好,细眉细眼儿,像林黛玉。再一个是她的普通话说得好,那声音像铃铛儿。她还好唱,我们多会儿到二虎人家,也都能听到她在唱。有时候也弹大正琴,要不就是又弹又唱。

闫婶婶家的南隔壁住着刚结婚还没半年的小两口,女的叫转转,是个农民,没工作。可转转更好看,无论是身架还是眉眼,都像是后来出现的电影明星巩俐。她男人叫六六,是个煤矿工人,隔三天五日才回一回家。

喜宴的厨房就设在转转家。她家的窗前垒着一米宽两米长的大灶台。两个厨工师傅正在200瓦的大电灯下,忙着做第二天的菜。院里一满是香喷喷的好味道。200瓦的大电灯把院照得像是白天。

看看手表,快到半夜十二点了。我们就都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天亮前我们就都来了。我们都听见了三响放大麻炮的声音。这是我安排二虎人的弟弟放的。

作为总管的我,正式上任。我首先打开我的红柜,取出喜烟喜糖。在场的人,不管男女,每人给他们十块杂拌儿糖,一包“大境门”香烟。因为是喜烟,不会吸烟的人也都收下装起来。就连东家张叔他们,我也是一样的待遇,他们也都收下。发烟的时候,我按舅舅事先教给我的,说:“喜啦,喜啦。”他们说:“同喜。同喜。”

当天的任务,我已提前都作了安排。

四蛋来的迟些,我见他空着手,问他红旗呢,他说一会就有人往来送。四蛋能说会道,我安排他当结婚典礼的司仪,并让他负责在正房窗前布置典礼会场。典礼的程序,我也早用大红纸写好了。四蛋很重视他的这个司仪工作,还专门换了身新衣服。

我这个人不讲究穿戴,提前没想到这个事。在四蛋的启发下,我说朋友们:“走,都回家换新衣服去。”二虎说:“那新媳妇来了就认不出谁是新女婿了。咋办?”老王说:“你们别想得美。人家肯定认不错。”

我们家都距离着不到一百米,一会儿都打扮着来了。不知道是在我们的影响下,还是原本也打算这么做,金梅、转转、新华他们,全都换上了新衣服。我们男小伙儿,一个比一个英俊,她们女青年,一个比一个漂亮。

客人们,你们来吧,跟我们比比。

我们贴完对联贴完双喜字,又在各家的门口贴上写有“喜宴厅”三个字的红纸告知单。这时,四蛋借的红旗也送来了,我们又帮着四蛋把典礼的会场也布置起来。两面是红旗,当中是毛主席像。以前的新郎新娘是拜天地,现在新事新办,拜毛主席,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天气也好,暖烘烘的,满院到处是吉祥的红色,人们的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安排新郎倌去娶亲时,我们才知道二虎人没有套讲究的衣裳。他是要穿他工程公司发的工作服去,这可不好,我就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给了他,我那是文工团发的浅灰色的毛料中山装,穿在身上很挺。一看不是个泥瓦匠。

十点钟娶亲的队伍骑着自行车走后,我先把我们朋友们的礼钱记在礼单上。那时候行喜宴礼,每人上两块钱。我们商量后,每人出五元。

按现在的眼光看,当时的礼钱实在是有点低,可再又一想,当时人们的工资也不高。我们算过,我们十个人的平均工资,每个人每月达不到四十元。

新华又弹起了大正琴。我说小彬:“走!给她露一手儿。”我让别人在大门外瞭着,等媳妇一来就响大麻炮。我和小彬进了闫婶婶家。

新华站起谦让,我没客气,要过琴就弹。弹的是新疆风味的《万岁万岁毛主席》。我弹,小彬唱。我们表演完,新华说:“原来你们都是高手儿。”我们又让她弹,她就后退就连连地摆手说:“不敢,不敢。”同时,我们看出,她的脸还有点红。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的那种做法,就像是大公鸡在小母鸡面前展示自己的羽毛,实际上是想赢得人家小母鸡的欢喜。不过话反回来说,新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声唱歌大声弹琴,她也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当新华又请我们弹一曲时,外面“咚——嘎!”“咚——嘎!”地响起了大麻炮。有人喊:“新媳妇来了——”

我事先已经安排好我们的七个端盘子的弟兄,谁负责哪个喜宴厅谁负责哪个喜宴厅。并把头一派儿上席的七桌客人也都拉出了名单,给了他们七个人。

我舅舅跟我说了,安席最重要的有两桌。一桌是娘舅家的人,这是二虎人的主儿家。二虎人叫姥爷的叫舅舅的叫表哥的,都是二虎人母亲的娘家方面的人。这一桌人最是得罪不得。这一桌人要安排在首席,也就是东正房的炕上。

我舅舅说,另一桌得罪不起的人是送亲的人,也就是新媳妇今天带来的人。这一桌人要安排在第二桌,也就是正西房的炕上。

我舅舅说,把这两桌人都安排好了,你这个总管就当好了一半。

舅舅还告诉我说,除了陪同送亲的席,第一派儿不安排东家的人,东家的人一律要到各个桌子上敬酒。主儿家席和送亲的席,东家最少要去敬三回酒。而这都是由主管来提醒。

在我舅舅的规则的指引下,在我的弟兄们的配合下,第一派儿顺利地撤席了。

第二派儿又陆续地开席了,并也在下午三点顺利地下来了。

第三派儿是最后的三桌了,我们朋友一桌,院人一桌,东家和厨工一桌。厨工师傅说:“你们都上席。我俩就炒菜就端盘,顺便跟你们吃上口。”

正吃着,转转的六六从矿上回来了。我们也把他招呼在朋友桌。他挺能喝酒的,我们一人敬他一大盅,他都给喝了。

吃饭当中,我们商量着黑夜如何听新媳妇的房。六六给出主意说,为了听得真,你们站在窗台上,用舌头把窗户纸舔湿,然后用舌头一顶,就能一点声音也没有地把湿纸顶个大口子。把耳朵贴在口子上,里面有啥动静都能听着。

夜里,吃完对面饭,耍笑完新媳妇,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我们都说乏了,回家睡觉去呀。张叔把我们送出二门巷廊问说:“愣鬼们,你们不去听新媳妇的房?”我们告给张叔,我们这是假装走,等他们睡下了就往回返,张叔说:“对,我给你们留门着。”

我们出了街,张叔在里面用很大的声响,“嘎嗒”地把大门的插关给上住,可后来又悄悄地给拔开了。

听新媳妇的房,这在我们雁北地区是个风俗。东家总要安排人去听房。

十多分钟后,我们轻手轻脚地返进院,摸到新房窗台前,可新房窗前空空的,没个蹬踩的,我们不好上窗台。

“走,听转转的去。”

转转家窗台前的大灶台好像是专为听房而垒的,冀生、小斌、二虎三个人都上去了。他们用六六本人教给的法子,用舌头把窗户纸顶出了三个窟窿洞,把三个耳朵堵在了洞口,听里面的动静。我和老王他们在二门巷廊等着。可越等越不出来,我们就各回各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三个听房的互相补充着跟我们学说。

六六想跟转转做那个啥,转转不让,说:“谁叫你喝醉酒骂我呢。”六六说:“喝醉酒还算?喝醉酒不算。”转转说:“不不不。”六六说:“不不不。”不不不的,最后就做开了。

冀生学的最有意思,能学出音调。正学着,转转从她家出来了。冀生就把她叫过来,问说:“谁叫你骂我呢?”

转转一下子愣住了,就想就说:“我多会儿骂你了?”

冀生说:“谁叫你喝醉酒骂我呢?”

四蛋说:“喝醉酒还算?喝醉酒不算。”

转转这下子机明是怎么回事了,骂了声“枪崩猴们”,红着脸跑开了。

第三天中午,我们又在张叔家吃的饭。这次是“谢客”饭。这次就不是“渣澄”了,这次吃的和结婚那天的一样,也是席。这是计划中的一顿饭,厨子做的时候就给多做了一桌“谢客”饭。

我们叫张叔坐在炕正面,让金梅在地下伺候我们。张叔叫了几声金梅,金梅在地下顾做营生,没听着。张叔又大声喊:“枪崩猴,枪崩猴。”金梅听着了,问做啥。张叔说:“给大大够够那瓶酒。”张叔的碗柜有瓶汾酒。

“枪崩猴”,这本来是骂人的话,意思是让拿枪打死了。可张叔叫金梅枪崩猴不是骂金梅,好像金梅的小名就叫个枪崩猴似的,他是在叫她的小名。

张叔喝多了,不住气地叫金梅给我敬酒。

“枪崩猴!给招人哥敬酒。”

“枪崩猴!给招人哥敬酒。”

这次吃完饭,我的总管任务就结束了。

2 处分

总管当完了,放假的一个星期也过去了,我该去新平旺上班了。

我黄挎包里装着喜糖,到了文工团。

向仁在我宿舍坐着,看见我,她“小曹小曹”地招着手,把我叫到了跟前,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说郭秀英再也来不了了,让晋南的部队紧急招走,当了文艺兵去主演李铁梅。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没说什么。

一整天我都是闷闷不乐的,不想跟人说话。晚上回了家,也是不想理人。坐在炕上弹秦琴,节奏很慢地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拨,一声一声地弹。其实,我就弹就走着思,听得我妈跟玉玉说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弹什么。我弹的是新疆民歌《阿瓦尔日古丽》:“灰色的小兔在那戈壁上跳过来跳过去,可曾见美丽的阿瓦日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

我妈跟玉玉说:“你姨哥自当了回总管,一满是个大人了。吃完饭也不到牛角巷去跟娃们耍。”

玉玉说:“谢客那天金梅大大喝多了,一股劲儿地叫金梅给姨哥敬酒。枪崩猴,给招人哥哥敬酒。枪崩猴,给招人哥哥敬酒。”

我妈说:“吃谢客饭那天你又没在跟前你咋知道。”

玉玉说:“是新华跟我说的。张叔那嗓门,他在家说话,站在街上也能听着。”

我妈说:“新华咋就跟你学这?”

玉玉说:“肯定是想探探咱们家的口气。”

她们偷偷看我。我瞅了玉玉一眼,“哗”地一声狠狠拨了一下弦。把秦琴放下。没理她们。

第二天我骑车到了文工团,李指导员在大门口迎住了我,说你来我这儿一下。

我从来不进领导的办公室,她找我这是有什么事呢?这事看来还不是一句话就说完的,要不的话,那在大门口直接告诉我就行了嘛。

我把车子推进小花园,去找她。她让我坐在椅子上。

李指导在我的眼里是个非常好的人,她的男人是矿务局管理生产的副局长,据说实权很大。可人们都说,李指导从来没有半点领导夫人的架子。

我想起黄挎包里有二虎人的喜糖,昨天就装来了,可我听了郭秀英当了文艺兵的消息后,心里麻烦得忘了给大家吃了。我掏出一把放在桌子上说,李姨您吃喜糖吧。

她笑着说:“你,也……”

跟我一块从九矿出来的张新民,在我们去大寨之前结了婚,他还请文工团全体去参加了婚宴。我赶快说:“不是不是,李姨。是我的朋友刚结婚,我给当总管。”

她笑着说:“我以为你休息了一个星期,也结了呢。”

我笑着说:“哪会呢。李姨。”

她停了停说:“小郭走得急,她让我转告你,说她会给你写信的。”

我看李指导。

她继续说:“小郭可真是个好女孩。可惜的是……”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

她说:“两个人通通信。通信也是交流感情的方式。我跟我男人也是老通信老通信,就通成了。”

我笑了笑,没做声。

她说:“她来了信,我给你保管好。”

她来了信,你给我保管好?我心想,小郭要是给我来了信,我也就能直接收到,还麻烦你给我保管?

她说:“保管好,我给你打电话,通知你。”

给我打电话?通知我?我不明白她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李姨,您找我,是……”

她说:“是这,那个,你,以后,那个……是这。在大寨时薛部长不让你拉《苏武牧羊》,可你还非要拉。薛部长为这很生气,说这是个政治态度问题,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得给个处分教育教育。他说,因为这个,让你下去。”

“让我,下去?下哪儿?”我不明白。

“薛部长说,让你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工人阶级?哪的工人阶级?”我有点急。

“企业处,橡胶厂。”

刚才我一听“工人阶级”,心里头吓了一跳,以为是让我回九矿去下井。一听是去企业处的厂子,这才把心放下了些。

李指导说:“薛部长说让你准备准备。三天内去橡胶厂报到。”

虽然是没让下井,可这个消息也把我一下子打懵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声“噢”,站起了身。

李指导说:“其实小曹,这个事情也不是没有回转的可能。我猜着是,薛部长为啥说让你三天之内,而不是说马上。说明还是留有余地的。”

我不明白李指导说这话的意思。看她。

她说:“你找薛部长去承认承认错误,表个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拉了曲子,叫我看,也不是个什么严重的问题。我看这事是可以商量的。”

商量?跟谁商量?我又说了声“噢”,出去了。李指导又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听着。我是急急地去找老王。

我急着要把这个事告诉老王。

老王正好是刚进了乐队排练室,正在卸围脖儿。

老王跟我笑。老王的笑永远是那种和善可亲的样子。

可我看见他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看见了亲人,一下子想哭,可我忍住,没哭。

听完我的学说,老王说,开什么国际玩笑,走,我跟你去找她去。我说不是李指导,是薛部长。老王把我拉进了李指导办公室。

老王跟指导员说:“这么热爱音乐献身音乐的一个孩子,这么优秀这么上进的一个孩子,又有能力,别的从来没有打过扬琴的人,你叫他马上打扬琴试试看,他能行吗?肯定是不行。可小曹就能行。排《红灯记》让我们改西洋乐器,我们都很费劲吃力,可小曹很轻松地就改过来了,这是能力。他有这个天分,却不让他发挥。要处分他下厂,去接受什么再教育。”

老王有点激动,没头没尾、断断继续说:“如果是个坏孩子,捣乱的孩子,不认真工作的孩子,也算。可小曹以老为实,大话不说,见人笑一面,见了我们都叫叔叔姨姨,是我们硬不让他叫,才改成了老王。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就为拉个《苏武牧羊》?真是奇了怪了。”

向仁和几个乐队的人也都进来了。

为了缓解气氛,李指导员说先吃喜糖,吃块喜糖再商量。她给老王剥了一块,也给自己剥了一块。给别的人也一人一块。

老王说,我一会就代表乐队全体,去跟薛部长请愿。向仁说咱们一块去。

李指导说:“小曹是个好孩子我能不知道?我也跟薛部长说了。可我的想法是,别的人去找他效果不好,弄不好反而会僵得扳不回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小曹亲自去跟薛部长认错,承认自己错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分析后,一致说李指导的看法是对的。

我一直是没有做声。

刘玉文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曹去吧。下个软,就还能在自己心爱的岗位上,打你的扬琴拉你的小提。多好。”

“去吧去吧。”向仁把我推出李指导的办公室,老王跟小花园把我的自行车也给推出来。李指导还告诉我薛部长的办室是在东方红大楼的二层。

我骑上了车。回头看,人们在文工团大门外看我。我跟他们挥挥手,快快地骑走了。

薛部长,您是个大人,我是个小孩。您是个领导,我是个您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的一个小兵兵,一个爱好音乐爱好得死去活来的小孩。就因为我拉拉《苏武牧羊》,您就给我处分。

昨天我妈说我自当了回总管,长大了。可我没认为我长大,我一直不把自己当个大人,一直以为是个小孩,学生。

我从小就是这样,见了生人就拘束,见了领导,很害怕,吓得慌,不敢跟人家主动说话。但是,单独在路上碰到熟人的话,我也会说的。

那次火车上在厕所门外碰到您,我又主动地叫您薛叔叔了,您又没理我。您没理我是您没理我,不是我没跟您打招呼。

我妈教育我要“仁恭礼法”,可又没说让我见了领导就低三下四就点头哈腰。

我爹也没教过我这样子,如果他见了领导就低三下四就点头哈腰的话,那他也不至于本来是大同的抗战干部,却让打整到了怀仁去上班。六十岁退了休了还不让回家,还让到一个手工业作坊缝纫社去继续为革命工作。

我真喜欢我的文工团拉二胡拉小提的工作,我又没捣乱,又没不上进,可领导不要我了,要让我去工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唉,这该咋办才好。

我就骑车就这么想着,想着,路过东方红大楼我没有下车,我继续骑着,骑着,向前骑,骑进了城,拐进了圆通寺巷子,回了家。

我心里麻烦,回家不像以前那样高兴地大声说,妈我回来了。我也想假装没事人似的,可我没做到,这次我只是低声地叫了一声,妈。我妈看了我一眼,觉出有什么不对了,可没问我,还像是往常那样说,俺娃回了。

其实,她应该问我,昨天刚走,今儿咋在半前晌就回来了。她没问。

我妈没说话,看我,等我往下说。

其实,我想了一路,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说这件事。

不说也得说,想不起该怎么说也得说。

我说:“妈,我遇到了麻烦了。”说着,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没控制住第一滴眼泪,下面就哗哗地流开了。

我妈大声喝喊说:“男子汉!”

她这么一喝喊我,我才不哭了,才跟我妈说了是怎么回事。

我妈没做声,一直听完,才说话。

她说:“这两天我看出你是有事了,心想你长大了,没问你,等你张口。看看,到底也是有事了。”

我妈不知道,其实昨天的伤心事跟今天的伤心事,不是一个事。

我妈让玉玉把五舅舅也叫来了。

五舅舅说:“现在的这个情况是,这个人想让你去给他说好的,下软,道歉。如果你跟他下了软,那你就还能继续留在文工团,打你的扬琴,拉你的胡胡,做你喜欢的事。你如果不跟人家下这个软,这事恐怕是过不去。你顶撞领导,领导是要给你个颜色看看的。”

我说:“我又没顶撞他。”

五舅舅说:“人家说《苏武牧羊》是投敌叛国的曲子,不叫你拉,你非要拉。这还不是顶撞吗?”

我妈说:“招人,你自己认为自己错了没?”

我说:“我没错。”

她说:“那好,俺娃自己做决定哇。妈觉得俺娃已经是个大人了。”

初中二年级时,我的俄语是班里的下等水平。可有次考试,在监考戴老师的“指点”下和同位儿的“帮助”下,考成了班里的第三名。同学们和老师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又懊恼又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家我跟我妈认错,我妈那次没骂我,还给我出了个伟大的主意,让我偷偷地找戴老师补习,后来我的俄语真的给补习上来了,在又一次考试时,我的俄语仍然是前三名。

这次,这么重要的大事,我妈不给出主意,让我自己做决定。

3 铁匠

一大早我就骑车到了文工团。

我们宿舍共四个人,我们九矿来的三个,另有拉手风琴的麻有才。

他们三个都还没有醒来。我抬起胳膊看看手表,表不走了。这两天连住的伤心事,把我麻烦得连手表也忘上了。刚才跟家走的时候看过衣箱上的马蹄表,是六点多,一路我骑得飞快,现在最多也就是个早晨七点。

我悄悄地打包着行李,麻有才让我惊动醒了。他问说你这是干啥呢,我说走呀,到橡胶厂报到去。他说那你带行李去呀?那里可没有单身宿舍。我说你咋知道没有,工厂能没有单身宿舍?他说我搞过个对象就是那个厂子的,知道那个厂子肯定没有单身宿舍。

“文革”当中我上高中时,在大东街的毛纺厂插过厂,那个厂有单身宿舍。我跟学校参加工作,到了红九矿也有单身宿舍,后来来了文工团也有。我以为,是个单位就有单身宿舍。

麻有才告诉我这个橡胶厂是个几百人的小厂子,有个家属院儿,也是给有老婆孩子的老工人住,单身职工们都是跑家。

吴福有张新民也都醒了,吴福有劝我跟薛部长下下软说说好的,咱们还在一起多好。我说你别说了,我主意拿定了,没错我是不会认错的。

他说:“你要把心爱的工作扔下呀?”

我说:“没办法。是人家不要我,我也没办法。违着良心去求饶去下软的事,我不做。”

他们三个又说了些什么,我不想听了。我把捆好的行李就那么留在床上,说以后再来取。

把床头柜里面我的小零碎东西装在黄挎包里,看了一眼我的小提琴,转身要走。吴福有忙忙乱乱地就穿衣服就说等等等等,我送送你。我说别了,拍了一下我的小提琴,大步地跨出了宿舍。

当我大步大步地走出文工团大门时,鼻子一酸,眼泪要涌出来。但我忍住了。我咬紧着牙关,把就要流出的泪水止住了。

我骑车到橡胶厂去报到。

还没到厂子,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橡皮味。我心想,我将永远地要闻这种味道了。但我转念又想,这总比下井强。要下了井的话,那能把我妈担心死。

门卫是个戴着红袖章的后生,把我拦住问干什么,我说是来报到。他要看我的报到手续,我说没有。他说没有手续就来报到?我说是矿务局革委的薛部长让我来的。门卫说你打的旗号倒是挺大,那你有薛部长写的条子吗?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呢?

他这一句“真的假的”把我说得心里惶惶的,我心想,别报不了到,不让我在这里上班,那薛部长说要不干脆哪来回哪,再把我打发到红九矿去下井可坏事了。

我说我真的是薛部长让我来的,你们不信问问我们文工团李指导员。他说你是文工团的?我说噢。他说那咋就来当臭橡胶工了,咋了?是犯错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这个分析判断。

他说那你等等吧,等领导上了班再说。

哦,原来还不到上班时间。我不由得抬起手腕,看了一下不走的表。

我想把自行车推进大门,后生不让。我只好是在大门外等着。

那后生原来是在屋子里,大概是为了看我,也在门外站着。可人家穿着军绿棉大衣,我却是平常的衣服,身上感觉是冷浸浸的。看看他红袖章上的字:企业处群众专政委员会保卫部。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有的骑车,但大部分是步行的。所有进厂的人都在看我。起初,他们一看我,我赶快把头捩一边儿,要不就是看地。可后来想起,万一是领导来了,别耽误过去。

我求门卫说,我不认识哪个是领导,要是领导来了大哥跟说说,就说我是来报到了。

人家没看我,“哼”了一声。

看着有个像是领导的,可人家没给拦住说我的事,那人走进去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细个子瘦人步行过来了,他冲我说这是劳资办雷主任。他跟雷主任说了几句话后,雷主任叫我跟他走,把我领进了劳资办公室。

我说雷叔叔我没有手续,您给文工团李指导员打电话,她就跟您说呀。听我这么说,他笑了一下,让我在外屋等着,他进里屋打电话。一会儿出来了,笑笑地说文工团待得好好的你来这里干什么?走哇,先领身工作服。

他把我领进库房,给我抽出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一副白线手套,一块毛巾,两条肥皂。

他又笑笑地说:“局长夫人说你是个好孩子,让我招呼你。那你说你想干啥哇?”

见他是笑模样,又说局长夫人让招呼我,我就大胆地说,不想去胶皮味儿浓的地方,想学点车工这样的技术。

我不知道车工是做什么,但好像听说这是好工种。他从上到下打量打量我,说:“维修车间的锻工房倒是短个人,可不知人家师傅要不要你。走吧,要不试试去。”

他把我领到维修车间,里面正组织着全体人马学习,由一个虎牙女工在念报纸,说中国代表首次参加联合国大会。见我们进到里面,她才停下来念。雷主任说明来意后,人们都看我。和一个个壮得像牛的小伙子们相比,更显出了我的瘦弱。

我在外面冻了好长时间,觉得有清鼻涕要流出来,我赶快拿手背擦了一下。

半天没见有人表态。

当我觉得没了指望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站起说“来哇”,他就把我领到了锻工房。

进了锻工房,我看到了靠墙的顶上有很大的抽风机,那形状像个倒悬着的大漏斗。抽风机下面是烧铁块的火炉。火炉前面是个大铁砧,铁砧上放着一把小手锤,旁边还立着把大铁锤。地上还躺着把更大的铁锤。

我这才明白过来,锻工原来就是铁匠。这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这个老汉就是我的师傅,姓白,但他不是回民。他个头跟我差不多,属于中等。他的体形也属于中等。他说话很慢,像是结巴子怕结住那样,慢慢地说。他问我家在哪住,我说在城里头。他说新平旺有住处?我说没有。他说哎哟哟,得大冷天跑家。

白师傅穿着件小皮袄。他不像别的师傅们那样,皮袄只是披着或是敞着怀,他是紧紧地穿在身上,还要把扣子也都一颗一颗扣好。

他见我只是抱着一身单衣工作服,问说劳资没给你个皮褂?我说没。他说走,我跟你跟他们要去。去了劳资,雷主任说我的编制是在压胶车间,那里是没有皮褂的。白师傅说不管你那,在我这儿就得给按锻工算。雷主任说,那要不给领上个旧的。白师傅说旧的也行,不要烂的,走,我去看看。白师傅跟着那人到了库房,过了很大的一会儿才出来。他抱着个皮大衣,跟我说:“你跑家,这个大大的,暖和。”大衣有六七成新,里面是白羊皮,外面吊着黑布面,山羊皮大毛领子披在肩上,我穿着下了膝盖。长这么大,我这是头一次穿皮大衣。穿着这件大衣,一看就不是个下井的,是个井上的技术工人。

我心里踏实了下来。橡胶厂要了我了,我不会回到红九矿去下井了。那我妈就再也不会担心我,会让井下的四疙瘩的石头把我砸死了。

见我穿着大皮袄回来了,我妈知道我是当了工人。

她说:“妈猜出你不会给那个狗日的去点头哈腰。行!是曹敦善的个儿子。”

我没做声。

我妈说:“不是妈说,那拉胡胡终究也不是个正经的做项。”

我妈这话让我一下子又想到,文工团的一切,将跟我永远永远地不沾边儿了,永远永远地跟我再见了。

我不由得深深地长叹出了一口气。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Ade,我的扬琴,Ade,我的小提,Ade,我的……

见我不做声,我妈又说,还是当工人好。她还举例说,她的姑夫就是铁匠,别的铁匠只会打个勺子铲子,可人家老汉会打剃刀剪子。靠着这点手艺,老汉谁也不敢小看。我妈说的她姑夫,就是我的姑姥爷。

我知道我妈这是怕我心里头麻烦,才这么说着,来安慰我。

玉玉说:“姨姨,姨哥这次没让打发到红九矿去下井,也是挺好的了。”

我妈大声地说:“下井?哼!他敢把我娃娃再撵到下井,那我非拿刀把狗日的捅了不可。”

我看见,我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种凶凶的光。

这时我想到,如果这次真的让我回九矿下了井,那我妈真的能拿刀把那个部长给捅了。

我妈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能力。为了儿子,她什么事也能做得出来。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玉玉说:“姨哥穿着大皮袄,像是威虎山的。”

我说:“啥?威虎山的小土匪?”

玉玉说:“座山雕。”

我说:“杨子荣好不好?”

玉玉说:“好。杨子荣。”她捩头跟我妈说:“姨姨您看姨哥多像是个杨子荣。”

我妈说:“杨子荣是谁?”

我和玉玉都笑。我妈也笑。

我知道,我们这笑,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我们这笑,是她们怕我伤心,我怕她们麻烦的那种无奈的笑,是相互安慰的笑。

4 机关户籍室

我每天骑车跑家。小三十里路,得骑四十多分钟。早晨来上班,我中午就不回去了。但我也不在矿务局机关大食堂吃午饭,一个是大食堂距离着我们的厂子还有四里路,大冷天的不想来回跑那么远。再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在食堂碰到文工团的人,甚至是医院的学校的那些认识我的人。自我被撵出来,我就不想看见他们。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什么没脸见人的坏事似的,怕人家问这问那,哪怕是说些同情我的话,我也不想听。

我的午饭是跟家带着干粮,在我们锻工房吃。我好吃菜包子,我妈每天都给我带的是菜包子。中午快下班时,我就动手准备我的美餐。我先把三个大菜包子放在取暖的大火炉的铁盖上,让它们慢慢地烤着,这当中我在烧铁的小炉上用大搪瓷缸烧水。水开了,我做鸡蛋汤。澥好的山药蛋淀粉汁和香油调料汁,玉玉在家里早就给定着量地准备好了,装在小瓶瓶里。

白师傅问我,你黑夜回家吃啥?我说,搁锅面。他说,啥是搁锅面?我说,做好菜汤,再把面条煮进去。

他说:“你是个娇养养。家里的白面保险是叫你一个人吃了。”

“娇养养”是大同方言。意思是指受到父母娇惯的孩子。人们常说“娇养养,白面瓮里打躺躺”,意思就是说大人太娇惯这个孩子了。当时人们都吃供应粮,白面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

我实话实说地告诉白师父,“文革”前我爹在怀仁清水河公社当书记时,我妈在我爹工作的村里开荒种地,种了有四五年,家里攒了好多粮。我妈就用这些粮跟邻居们换白面。白师傅问我你爹现在还在公社?我说“文革”一开始我爹就让造反派给撵得靠边儿站了,现在退了休了又让到怀仁县的缝纫社上班。

白师傅说退了休了还让上班,我说我妈骂我爹是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真心保国”,我爹最听党的话了,党组织让干啥就干啥。说这话的时候,厂技术办公室的陈永献技术员也在跟前,他说“文革”了还有党组织?我说这我不懂,可我爹老说是组织组织的,常说不听组织的话对不起党给发的工资。

人们都笑。

我们锻工房有个单人床,床上铺着个灰色的棉门帘。吃完午饭,我盖着白师傅给我领的大皮袄在床上睡一觉。有时候一直能睡到白师傅又来上班,给火炉加煤,我才醒来。

早晨我骑车来厂,一进我们锻工房,屋里就已经是暖烘烘的了。火炉早就生着了,铁水壶的水也快开了,沙沙地响着,地也打扫了,洒过水的地面有股子泥土气,扑鼻扑鼻地香。这些本该是徒弟我的事儿,可白师傅却是早早地来给都干了。他说:“你冷哇哇的跑家。”

有次我进了厂,发现自行车前轮胎没气了,我问白师傅附近有补带的没有,他说,看你有钱的。我看他,他说,搁那儿哇。中午白师傅把我车子给推回他家,把里带给补好不说,还把车子也给擦干净了。我感激地看他。他说:“好好儿的洋车,看你那骑得日脏的。”

以前我有宿舍,碰到刮风下雨天我就不回家了,可现在我没有宿舍了,天气再不好也得回。有时也坐公共车,可公共车车站距离我们厂五里地,这五里地还得步行。我是尽量骑车,实在是不行了,才坐公共车。

我当了铁匠,小彬骑车来过我们铁匠房。中午我领他到梅香饭店吃饭,他看对了一个女服务员。当时没说,我们骑车相跟着回家时,他在路上才说那个女服务员真好看,胖胖的手腕儿,圆圆的脸。我说我明天给问问,他说你真的给问问。我说肯定给你问,如果那个女的有活口的话,那我当晚就进城去你家告诉你。他说我盼着你明晚到我家,那就说明有了好消息。我说你等着吧,好消息一准会有的。

第二天,我问完了,那个女的说她没意见,回家问问妈。我一听,很高兴。按头天说好的,下了班就骑车进城。可骑到四二八厂后门时,刮来大黄风,一步也不能骑,只好是下车推着走。硬是咬紧牙,把车子推回到小彬家。小彬姐姐看见我灰眉土脸的,感动地说,彬彬,啥叫好朋友,这就是好朋友。她还给我冲红糖水鸡蛋,说让补补营养。

小彬家在南门外,距离我家有五里多地。我回了家,我妈看着我那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你也死心眼儿,非得今天去告诉他,来回多走了十里地。我说我跟他说的是,有了好消息当天就告诉他,说话总得算话才对。我妈说,招娃子,不是妈说你,你也是有点死,跟你爹似的。

白天短了,没等下班就黑了。白师傅总是催我说早早儿走哇,早早儿走哇。有一回骑车到了老平旺电厂,刮起了白毛雪旋风,不一会儿又起了沙尘暴。沙尘打得我连眼也睁不开,呛得我气也出不上。大皮袄让刮得都给翻卷起来,更加大了我的阻力。自行车我也得两手把紧,使劲儿拽住,才不至于让强硬的大风给刮倒。我咬紧牙关,心里默默地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可是,念了也没用,还只能是费死劲地,一步步往前挪。快到我们大同一中了,我想把车子寄放在学校,在路边等公共车。可这时候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爹爹。

我上初中时,他在怀仁给我买了自行车,为了我能提早半个月见到车子,他顶着北风用了十九个小时,步行八十里,硬是在半夜时,推回到了家。他不会骑车,不会骑车的人推起车子会更费劲。想到我爹爹,我的力量来了,我决定不往学校寄车子了。我要学习我爹爹的榜样。我发了狠,拼着命,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终于在晚十点多到了家。可我也像我爹爹那样,进了家门,就给累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我妈说招娃子,咱们在矿务局问个房吧,房租再贵也得问。我说妈,别了,一下到哪儿问去。我说妈我想好了,再要是碰到坏天气,我就不回了,就在铁匠房睡呀,有大炉子,半点也不冷。碰到这样的坏天气,我不回您甭担心就行,甭又瞎想着说我咋了,路上出了啥事了。

玉玉说:“姨哥你的行李不是还在文工团放着吗?碰上坏天气你到文工团去睡,谁还能不让?”我说:“没人不让,但我不会去的。我宁愿在我铁匠房睡,也不会去文工团。我明天就去搬行李。”我妈说:“那俺娃明儿走的时候带上两双挂面,万一不回了,煮着吃。”我说:“噢。”

第二天我妈给我带了挂面,还让玉玉给调了半罐头钵子酱油香油葱花调料。还给我带了几颗鸡蛋,怕鸡蛋在路上冻了,玉玉还用毛巾给包裹住又装在我的黄挎包里。我做好了万一的情况下不回来的准备。

原打算中午文工团人少时,去驮行李。可是上午十点多,陈永献师傅到铁匠房来叫我,说劳资办有我电话。我赶快跑去接,电话那头说:“你是小曹吗?我是张叔,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跟你说个事。”

张叔在机关户籍室工作,是我们文工团张宝兰的父亲。半年前,张宝兰求我到家教她五妹妹拉二胡。我一个星期去她家教两个中午。自到了橡胶厂,二十多天了,没去过她家。张叔说要跟我“说个事”,听口气,不像是要跟我商量教他五女儿学二胡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

我跟白师傅请了个假,去了机关户籍室。

张叔说:“听宝兰说你的行李一直还在文工团宿舍放着,我们一家人思谋着橡胶厂没有单身宿舍,你家又在城里住,这大冷天的跑家,咋能受得了呢。我看你把行李搬我这里吧。”

我看看张叔的办公室,说:“您让我,把行李搬这里?”

张叔说:“对。你把行李搬过来。这就是你的宿舍了。白天咱们各上各的班,下了班这个屋子就是你的了。”

我看了看,靠墙有张单人床,上面有个蓝色的大棉垫。

我不知道说啥好,我高兴得连“谢谢”也没想起说。

我也不管是中午不中午了,当下就到文工团取来了行李。

张叔还给我倒腾出了半个卷柜,两开门,里面是两层,说让我放些东西。

张叔帮我把床铺好,让我到他家吃午饭。我说以后的吧,我还得去教老五学二胡呢。张叔没硬坚持让我去,他自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他的办公室。

我原地转着身,看看这里,看看那里。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看看脸盆架,看看办公桌,看看大卷柜,又看看我的床铺。

不是做梦,是真的。

哇!我有了单身宿舍。

矿务局的机关户籍室,成了我的单身宿舍啦。

5 对联

我到铁匠房的最初那几天,白师傅不让我干活儿,只让我在一边儿看。凡有坯料需要锻工房加工,白师傅就站在门口喊两声“胖虎”,电焊房的胖虎就摇晃着身子,笑眯眯地过来了。白师傅把烧红的铁块从炉膛夹在砧子上。胖虎“噗”地往手心儿吐口唾沫,就把大锤抡起来。该往红铁块的哪个部位砸,该轻砸还是该重砸,该快还是该慢,这全由白师傅的小手锤指挥。尽管白师傅嘴里没说“你看着。你听着。你记着”,但我明白,他这是让我观看学习。我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听着、记着。胖虎跟我说,铁匠翻翻手,家里啥都有,小曹你好好儿跟白师傅学吧。

有个上午,我见白师傅又到门口要喊胖虎,我就主动说:“师傅,今儿让我给试试。”白师傅没看我,说:“明儿的哇。”原来这一日的活儿很多,把胖虎累得直说够呛。

第二日,我正式握起了十二磅重的大铁锤。

以前在铁匠房没人的时候,我也试过这把大锤的重量。我不往什么东西上砸,只是空着抡,抡五六十下也不觉得有多费劲。但实际操作时就不一样了,虽然每天只是些零星小活儿,可一个星期下来,我的两手满是血泡。有的已经破了,有的还刚生起,有些是两个三个的连成了一片。数了数,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我忍着疼,不和任何人说。

休息了一天,又是星期一。炉膛的铁料烧红后,白师傅又把胖虎喊进铁匠房。胖虎以为白师傅有别的什么事要吩咐,站在那里等着。

“等啥?锤。”白师傅说。

“说我?”胖虎问。

“不说你说谁。”

“有的师傅可会心疼自个儿的徒弟呢。”

“话才多!”

胖虎不敢再说什么了,摇头晃脑地但又是笑眯眯地拿起了锤。那表情好像是在说,您偏心眼儿不讲理,我也没办法。

我又没跟白师傅讲过也没让他看过,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了我的手上有血泡。他跟钳工房的人说,别看小曹是个文人,可真坚强,手上那么多血泡硬咬着牙一声不吭,要是胖虎早就嚷嚷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这些话是背着我说的,可我听后心里热乎乎的。

白师傅还跟家里拿来紫药水,让我抹手掌。可我怕抹了紫药水,我妈会发现我的手有伤口,我没有抹。白师傅问我说,抹了就会好得快,你咋不抹?我跟他说了原因。他说,哦,小曹还是个大孝子。可我回家后,一进门玉玉说,姨姨让五舅舅给你买了紫药水,快抹上吧。我问玉玉,你们咋知道我手起了血泡。玉玉说我倒是没注意,姨姨早晨说的,说你手疼得抓筷子都抓不紧,还说你洗脸不用手,只是用毛巾蘸水擦。还说这点你也像姨夫,说姨夫有年把耳朵冻得脱了壳,但是一声没吭过,从没说过疼。

我手掌疼的那个阶段,白师傅一连半个月没让我动锤。

我跟我妈说了这个事,我妈说白师傅尔娃真是个好人。

我以前还遇到过一个好人师傅,那就是在红九矿时。跟大同一中分配到了九矿,说是让我们到文艺宣传队,可矿领导说新来的学生娃们一律都到井下锻炼锻炼,要不他们就不知道井下的工人们是怎样地受苦。先让他们到井下去当装煤工,三个月后表现好的,再抽到宣传队。他们把我安排在了采煤营三连四排二班。带班儿的是范师傅,他也是五十多岁,说话是灵丘县的口音。他吩咐我说:“小曹你走站可得跟紧我。井下事故多危险大,你又不熟悉底下的情况,四疙瘩石头夹着一疙瘩肉,咱们窑黑子可不是好当的。”在下井的三个月里,全凭着范师傅的帮助和照顾,我才顶了下来。首先,他给我分配的任务是别人的一半。而且是跟他分的任务挨着,实际上每次他都替我又多铲了好多好多。如果我们两个人的任务是,他四吨我两吨应该装六吨的话,那他足足地装了五吨,只留给了我一吨。再有就是,他还要隔三差五地给我找点别的营生,比如说开溜子的工人请假没来的话,那他就让我来给开溜人顶工。有时候排里的办事员请假的话,那他就积极地为我争取,让我临时当几天排里的办事员,这样就可以不下井,只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跟范师傅又不是亲戚又不是故里,以前也不认识,可他就是这么照顾我,而且也不图我能给他个什么回报。范师傅真是个好人,我虽然连他的大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小时候我妈让算卦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处处都会遇到好人来帮忙。现在我又遇到了白师傅。这两个工人师傅,让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他们的好。

当然,关于这个范师傅,我没跟我妈说过,那要是说了可坏了,我妈就知道我下过井的事了。

一进铁匠房门的左手,有个大气锤。白师傅给示范过咋用,胖虎说,小曹,这个家伙难呢,我贵贱掌握不了,你慢慢学吧。在没人的时候,我试着练习,练了几次后,我把筷子放在锤下,正式往下砸。能把筷子夹住抽不出来,而筷子也没有被砸烂。

正好白师傅进来了,过来往出抽抽筷子,抽不动。又把气锤拉起来,拿出筷子看看。

他让我再试,再试,我还是能做到这样。

一会儿把胖虎他们叫来了,让我表演。

表演成功,白师傅脸上笑笑的。胖虎说:“培养出好徒弟了,看白师傅虚的。”

快过阴历年了,那天白师傅从家带来两张大红纸,让我给写对联。白师傅说不用问我也知道你会写。白师傅叫胖虎到厂办借毛笔和墨汁。胖虎跑了一遭,墨汁和毛笔都拿回了,可我一看毛笔太小,不能写大字。我从破门帘上揪出些棉花,绑在筷子头儿上,就拿它当毛笔。这是我跟我爹爹学的,他就好用这种笔写大字。春联写好了,维修车间的人都跑过来看,都夸说好字好字。胖虎说:“难怪呢,白师傅成天就叫我替他徒弟抡大锤,原来人家有这么一把牙刷子呢。”

人们都笑。白师傅也笑。

后来,厂里的人们都从家里把大红纸拿来了,还都要求我用棉花笔写。那几日,抡大锤的事都是胖虎代干了。我把床当成了办公桌,坐在一个皮子做的小马扎上,成天地写对联。有好几个师傅故意多拿了纸,让我留下给自己家写。我用这些纸给铁匠房大大地写了一副。

上联是:锤声震撼旧世界。

下联是:炉膛炼出新宇宙。

横联是:黑手高悬。

一九七二年还属“文革”期间,这副联很适合当时的形势。

下午,白师傅就从家里带来糨糊,让胖虎给贴出去。胖虎说,还没到大年呢。白师傅说,叫你贴你就贴!

陈永献技术员说,不仅是字写得好,联儿也编得好。他说“锤声震撼”如果改成“铁锤砸烂”那就更对仗了。他最佩服“黑手高悬”这个横联,他说把毛主席诗词里的句子借用在这里,对于铁匠来说,既得当又深刻还形象。

胖虎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高家庄!”他的师妹咏梅问说:“胖虎,你给说说引用了毛主席诗词的哪一首。”胖虎摇着头连声说,不知道不知道。他见白师傅搓着下巴在笑笑地看对联,他明明知道白师傅不认识字,却故意说:“白师傅,您给念念。”白师傅瞪他一眼说:“去!”他赶快缩着脖子往后退去,就退就说:“这老汉,这老汉。”

第二天一上班,陈永献技术员又来到锻工房。他跟我说:“我回家跟我爸说了,我爸说,还是你那句‘锤声震撼好。”从那以后,他没事儿就到铁匠房找我,我俩交上了朋友。

他比我大五岁,我叫他永献哥,有时候也叫陈师傅。

我们锻工房的洗脸盆原来是放在马扎凳上,我写对联的那几天,脸盆就放在地上。白师傅吩咐胖虎,告给咏梅,从废料堆找点细钢筋给锻工房焊个脸盆架。胖虎说给了师妹,第二天上午,咏梅端着一个漂亮的脸盆架给我们送过来了。

哇!真好看。“弓”字型的三条腿儿捧着一个大圆,中间部分焊接了两个小圆。两个小圆又起到了固定的作用,造型又好看。大圆的圆周两旁,左边焊接了放香皂的小筐,右边焊接了搭毛巾的“]”型半方框。整个架子又刷着光闪闪的银粉。哇!真好看。

白师傅说,小曹喜欢你拿回去哇。我摇着头说,我不要。白师傅说,拿回去哇,你不看都是用拃数来长的下脚废料焊成的。我细看,果然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短料接成的,有的连十公分长也没有。只不过是咏梅的焊接技术好,又打磨得好,不注意看不出来。我说,那咱们锻工房?白师傅说,再让她找些废料焊一个就是了。

我把脸盆架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可我出大门时,正好碰到了那个负责任的戴着“企业处群众专政委员会”红袖章后生,把我给拦住了,不让往出带,要厂革委主任的条子。我只好又推着车返回来。白师傅见我推着车回来了,问我是车子又坏了?我说了怎么回事。他说,走走走,我送你去。

那个群专的后生还在大门口把着,白师傅很生气地大声跟他说:“卖废铁连一块钱也不值。再说小曹为一厂子人写对联,那工钱值多少,你算算!屁大点事你闹了个烟熏气。”见白师傅生了气,那后生不敢言语了。

“走走走。走你的。”白师傅把我推出了厂门。

我这是头一次见白师傅生气,还有点霸道和不讲理的成分在里面。

回了家,我把这个脸盆架放下了一进门那里,也就是我妈修整我时让我罚站的地方。

玉玉跟我妈说:“姨姨您看真好看。正好是给我姨哥结婚时摆新房。”我妈说:“就是。那快放起,到时候再往出够。”玉玉说:“那我给拿破布条缠住,要不弄脏不好洗。”我妈说:“正好有你姨夫个烂秋裤,补补纳纳不舍得扔。”玉玉说:“您够出来,我给铰成条。铰成布条好缠。”

听了她们的话,我冲着她们大声地说:“缠啥缠?就摆这里用哇么!缠。”

见我有点生气,她们都不做声了。

6 扣子

我说的扣子是真的扣子,但也是说围棋。

我最初见到围棋是在小学三年级时。

那年夏天,西门外的大同人民公园东湖西岸刚修建起长廊,我们一伙小孩子们就常常到那里去耍。长廊是南北方向的,足有二百米。中央有个大房子,叫歌舞厅。有个星期天我又和小朋友们去那里耍的时候,见到有两个人,盘腿坐在歌舞厅外的南边台阶上,下围棋。

当时我又不知道人家那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好奇,就站在旁边观看。看着看着,我觉得那俩人很像是在玩我们小朋友玩的那种“羊吃狼”游戏。

玩“羊吃狼”,一方是狼一方是羊。可他们两方好像都是羊,一方是白羊一方是黑羊。

狼吃羊的棋盘是在地上画着的,他们这也是画着的,但不是在地上,是画在一张黄色的布上。每个人跟前有个小布袋,一个人的布袋里装着黑色的子儿,另一个人装的是白色的。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那子儿还都是鼓肚儿,放在棋盘上时,还有点摇晃。

又看着看着,我看出了些门道,我看出,只要一搁哪个子儿时,中间的一伙子儿就要被吃掉。

有意思。有意思。

我问那两个人说,叔叔你们这是耍啥呢?用白子的人回答说,围棋。

见他们不讨厌我,我试着跟装白子儿的那个口袋里捏出一个棋子,感觉是沉沉的。可又感觉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狼吃羊是孩子们捡的石头子儿,这难道也是石头的?我想再多捏几个棋子在手里,好试试它的重量,可一伸手,黑子人说“别动”,吓得我手停在原路,不敢动了。

那以后,连住好几次去公园时,我都要去歌舞厅南面找那两个人,可一直再没有见到。

当我九岁也学会下围棋时,常常能想起那两个人。那是谁跟谁呢?一直也没弄清楚。

我是跟我们圆通寺的慈法师父学的围棋。

常来找师父下棋的是个白胡子老汉。他们下围棋也下象棋。他们下象棋的时候总也要斗斗嘴。白胡说:“我看了,这盘我是要赢。”师父说:“你赢?赢动了你哇。你赢,我看你是迎见了拾狗粪的了。”说完“啪”地一声,把棋砣儿剁在了棋盘上。可他们下围棋的时候却是文文静静的,就像是花园遇到的那两个人,眼睛盯在棋盘上,一句话也不说。

师父在“文革”中被三中的红卫兵逼得上了吊,他家的棋也被作为是封资修的四旧给没收了。可我还想耍围棋,想跟我们街坊的小朋友耍。我们就到商店去买,售货员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我说像扣子,售货员说想买扣子到那头去。我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主意是个好主意,可实际上没闹成。我先买了181颗黑扣子,可无论怎么转都配不上和黑扣子一样大的白扣子,转了好几天,把城里的商店都转遍了,没有。返回又去退黑扣子,不退给了,说是已经下账了。我只好把那一盒黑扣子全给了我妈,我妈骂我说:“你一满是疯了,买这么多扣子做啥。”

后来我们又想起个好主意,买了三斤木匠用的那种泥子,又跟本院儿刘叔叔要了白油漆黑油漆,动手做围棋。很顺利,很成功。棋子的手感也好。既然展开摊子,干脆就一鼓作气做了两副。

老王是我们街坊十多个朋友里唯一的一个有工作的,在大同日报印刷厂上班。他比我大5岁,还是个独身,家里没别人,就他自己。老王的家就是我们的围棋俱乐部。我是当然的教练。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了他们。

我们就用这种腻子围棋,耍了好几年。

耍着耍着,有一个小伙子来找上门了。他说听说你们这里有伙下围棋的,想跟你们学学。

想学那就教教你。老王先教我二教,可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一盘没赢,让人家给把我们教了,教得还不轻,我们都是不到中盘就败下阵来。老王谦卑地说,请问高手贵姓大名。高手说,免贵姓裴,裴永康。他临走时留下句话,你们学学吴清源吧。从那以后我们才知道大同下围棋的人很多,也才知道地球上有个围棋大师叫吴清源。

我们不去学谁,我们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继续瞎玩我们的。尽管是瞎玩儿,但我们也有很严格的规则,一是“落子生根不悔棋”,二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如果谁憋不住想支招儿,下棋的人就说“身边无青草”,下话是“不要多嘴驴”。

我最痛恨的是悔棋,我认为悔棋就是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的人是我最瞧不起的人。做人,你怎么能说了不算呢?

四蛋的大哥是市体委的,提供消息说围棋可以不当是封建社会的四旧了,大城市已经有卖的了。我想到了文工团的郗洋洋,她是北京知青,她每年都回北京。我真想求求她给捎副正经的围棋,可我现在不是文工团的了,是铁匠,不知道求人家还顶事不顶事。算了吧,不求她了。我妈常说“吃糠不如吃米,求人不如求己”,算了吧,不求她了。再说了,文工团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进去了。

知道我又有了宿舍,而且是就我自己一个人的宿舍。我妈跟玉玉说,咱们哪天去眊眊你姨哥的这个新家去。我心想我妈这是又要视察呀,她一定还想到到我的铁匠房看看。小时候我在大同五小上学时,她就到过我们班。中学我跟大同一中转回五中她也到过我们教室。那年我在红九矿上班时,她也去过,还非想要到井下看看是个啥样子。我妈想把我学习的工作的生活的环境,都要知道知道,熟悉熟悉。我知道,她是想一闭眼,就会想象出我是在哪里,是在干什么。要不的话,她坐在家里也不安心。

我说明儿星期日,我正好能领您去。我妈说,妈是说的个话,莫非真的去呀。我说去,你顺便看看我铁匠房,我们的铁匠房可不跟您想象的村里的铁匠铺一样,我们还用气锤。您再看看我中午吃完烤包子,午睡的床,上头铺着两个棉门帘,睡上去可软乎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块儿跟家出发,玉玉跟我妈坐六路车,我骑车。我比她们先到,在新平旺公共车站等住她们。我让我妈坐在前大梁,让玉玉坐在后车架上,三个人一辆车,把她们带到了我们厂。我妈说干啥有啥的好,我娃娃到底是当了铁匠,身体眼看着是比以前强多了。我也觉得是这样的,要以前,我是不会带得动她们两个人。

戴红袖章的那个后生不让我妈跟玉玉进厂,说这是易燃易爆单位,生人不能进。我说你看,她们俩像是个坏人吗?他说,坏人头上又没写着字。我说这是我妈,他说姥姥也不行。说了半天好的,不行。这可是我事先没想到了,但不让进那也没办法,我们只好是返走了,到了我的机关户籍室。

从冷处进了家里,我妈跟玉玉同时说:“看这暖和的。”

玉玉还没见过暖气是什么样子,她摸摸说,还烫手烫手的。我妈也摸摸,没做声,但那表情是很满意的样子。

玉玉说:“姨哥的命,哪么也是好。”

我妈说:“用说。”

中午了,我领她们到梅香饭店吃的饭,我妈好吃的梳背子象眼子,我都买了,还要了个素炒辣子白,主食是葱花饼。我妈说,招娃子,俺娃一上午乏的,喝上口哇。我说喝就喝上口。我要了二两浑源老白干。我想起在晋南富家滩矿,那年去看七舅舅,当时饭店冷得要命,七舅舅要了白酒,我们在里面兑了饺子汤,觉得真好喝。我也叫那位胖胖的服务员端来饺子汤,兑进酒里。我妈说,呀呀呀,招人你瞎闹。说着,端过碗尝了一口说,寡了寡了。

吃完饭她们要去商店,我说我不去了,我想回宿舍迷糊会儿。我妈说俺娃迷糊俺娃的去哇,俺们逛完商店就走了。玉玉说姨哥你放心哇,有我呢,姨姨走不丢。我妈说,俺娃睡醒还回家哇。我说回。

睡醒后不等天黑我就回了家。一进门,玉玉说姨哥你看箱顶上是啥?我一看,有两个并排摆着的硬袼褙的方盒盒。我觉得挺面熟,一下子想不起是哪见过。

我揭开看,哇!是扣子。一盒是白的一盒是黑的。

我看玉玉。玉玉说,姨姨到了你们新平旺的百货商店,一进门就说要去看扣子,到了扣子栏柜,姨姨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白扣子,跟服务员说:“就这种,要二百颗。”

玉玉又说:“姨姨说那年见你买了一盒黑扣子,知道你是要当围棋。姨姨一直还注意着,在城里头商店问寻,可没有。今天在你们的商店给看着了。你是没见到姨姨当时那个高兴的样子。”

我早把扣子的事忘记了,可我妈却一直是给我注意着。

我看我妈。

我妈说:“俺娃自当了铁匠,一概不听得俺娃动胡胡呀,弹的呀。妈还看出,俺娃连那胡胡和弹的,眼睛瞭也不瞭一眼。妈知道俺娃是离开文工团,心里麻烦的过。这下妈给俺娃配上了围棋,俺娃耍去哇么。我知道除了胡胡,俺娃二好耍的就是围棋了。”

玉玉说:“姨姨跟我说,别看你姨哥成了,可成了成了他也还是个孩子。孩子就该是耍,不耍看憋坏。”

听了她们的话,我心里一阵子激动,可又不知道该说啥好。我从来是,心里知道,可嘴里不会表达。我最多会说个“妈您真好”,可这次我连这也没说。

7 玉玉

姨姨来大同看过三次病。头一次是我不到五周岁玉玉不到四周岁的那个秋天。

那个秋天,先是大同三中上学的七舅舅在暑假期间,回村里结了婚。结婚没多长时间,他的暑假也结束了,就又返到大同去上学。

我爹也是在那个时候,到了省里的党校,要去进修文化,时间是三年。

就是在那个秋天,我姨姨又病了。我妈就把她领到大同看病。

当时我们的家,是住在草帽巷十一号院的一间东下房。那天早晨我睡的好好儿的,听到玉玉“妈妈”地叫妈,我也睁开眼,家里没有我妈和姨姨这两个大人了。玉玉爬起身“妈妈”地喊,我也爬起身“妈妈”地喊,没人答应。玉玉放开声就嚎,我也跟着嚎。我们两个就嚎就跳下地,往街外跑。跑出街大门,往南跑,跑到草帽巷南口,站住了。我们没再敢往前跑,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往西瞭望。瞭望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指望,也可能是觉得身上冷,又哭着返回了家。这才穿衣裳,穿鞋。刚才每人的身上只穿了一件主腰子。

主腰子就是家做的布背心,雁北人叫家做的背心叫主腰。

穿好衣裳,我拉起她的手说,走哇寻她们去。玉玉也没问我这是到哪儿寻,就跟我往外走。

我知道我妈她们是到了一医院。头一天我跟着来过,也知道咋走咋走就能到了那里。我领着玉玉很顺利地来到了一医院,俩人在走廊里大声地“妈妈”呼喊着,我妈和姨姨“哎哎”地答应着,跟诊断室跑出来。

医院给姨姨开了一个月的中草药,让回家去吃,吃完让再来医院复查诊断。我妈又领着我们三个人一起回了应县姥姥家。一个月后,又来大同复查时,我不想跟着她们了,我总是觉得大同不如姥姥家好。表哥想跟,我妈就让我留在姥姥家,把表哥领上了。表哥这是头一次上大同。

这时的节令,进入了冬天。

我妈后来说,当时已经是预感到姨姨的病怕是治不好,就领着姨姨他们,在大同的北街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做留念。照相馆给姨姨化了个很时髦的妆,还给表哥戴了红领巾,假装是城里上学的学生。当时我表哥在村里的大庙书房读书,村里的孩子是没见过红领巾的。

快过大年的时候,他们全体人跟大同返回到姥姥村。

腊月二十三,我爹跟太原省党校回来了,到姥姥家接着我跟我妈,一起回了下马峪村,过大年。我妈也早已经是把我们下马峪的家打扫干净了,炕也烧热了,窗户纸也糊好了。一开门就能住了。

过了正月十五,我爹又去省党校,我跟我妈留在姥姥家。

姨姨的病不见有好转,农历的四月,我妈就又领着姨姨到了大同。这次把我们三个孩子都留在了村里。

我妈领姨姨在大同看病,住了有好几个月,但一直没看好。姨姨在草帽巷我们家,去世了。我妈雇了辆毛驴车儿,把姨姨跟大同拉回来了。

姨姨发引那几日,姑姥姥留在家看门,她让三表姨和喜舅舅来村参加丧事。姑姥姥是我妈的亲姑姑。老早年时,就嫁到了下马峪村。经姑姥姥和姑姥爷的介绍,我妈又嫁给了我爹。姑姥爷当铁匠时,让日本兵抓过壮丁,挨打挨骂还吃不饱,白受了三个月回来,原本很壮实的身体垮下来。在农村进入高级合作社时,姑姥爷去世了。姑姥姥三个孩子。大的我叫大表姨,二的我叫喜舅舅,还有三表姨。姑姥爷去世前,大表姨就嫁给了本村姓石的一家人,姑姥姥拉扯着喜舅舅和三表姨,过日子。

办完丧事,我妈领我和玉玉到下马峪,看望姑姥姥。

我妈背着玉玉,我一路跟在她们后头。进了姑姥姥家,我妈把玉玉放在炕上。当时姑姥姥不知道我们要来,在炕上坐着。她伸手把玉玉拉在怀里,“二梅二梅”地放声哭。二梅是姨姨的小名。

我妈没有去开我们家门,我们就在姑姥姥家住。姑姥姥问我,招人俺娃好吃啥,姑姥姥给俺娃做。我说好吃炒鸡蛋。姑姥姥问我能吃几个炒鸡蛋,我说能吃三个。

姑姥姥家只有五个鸡蛋,全炒了。给我的碗里拨了一多半,剩下的给了玉玉。别的人都没有,他们是烩苦菜。喜舅舅看着馋,说我,招大头你能吃了?给舅舅夹点。我说不给,我能。他骂我招大头,我就不给他。他说吃不了就拿擀面杖往下筑你。玉玉把碗推给喜舅舅说,喜舅舅我吃不了,给你吃哇。姑姥姥说玉玉,俺娃不给他。玉玉说,喜舅舅要拿擀面杖往下筑姨哥。听了这话,一家人都笑了。三表姨说,原来玉玉是担心喜舅舅真的拿擀面杖筑招人,才赶快说吃不了,她是救她姨哥呢。

虽说是村里人的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但在一般的家里,总有条给客人准备着的。姑姥姥把好的被子给了我妈,我妈一边是玉玉一边儿是我,有点挤。我妈说,去哇叫表舅搂着,我说不跟他。三表姨撩起她的被子说,招人来,表姨搂俺娃。我就钻进了表姨的被窝儿。

三表姨比我大十岁,喜欢我。

在姑姥姥家住了两天,返回了姥姥家。原计划,我妈要把我和玉玉领到大同上学,姥姥说玉玉小着呢,迟上上一年吧,叫她明年再去。我妈就没领玉玉,只把我一个领到了大同,来上学。可因为我也不够年龄,没上成。我妈又把我送回了姥姥家。

腊月,我妈先头去了下马峪,打扫家,烧炕。时长不住人的冷家,得连住烧三五天的炕,才能把家烧暖和。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妈来姥姥家接我和玉玉。我爹的党校放了寒假,也返到了下马峪,我们一起在下马峪过大年。

玉玉比我小十个月,但也是一九四九年出生,我俩都是属牛。第二年秋天,我俩都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妈就把我和玉玉一起领到了大同,到学校报名。可是,因为玉玉户口不在大同,学校不收。

大同不收她,我妈也没把她送到村里去上学,就让她在我们家住。我妈的考虑是,要把她的户口办到大同我们家,这样她就能在大同上学了。

想把玉玉的户籍办到我们的户口上,必须得把她当成是我爹我妈的孩子,把她的姓也改成曹。

改玉玉的姓,这得姨夫同意才行。但是,姨夫没答应,他说:“如果是不改姓哇,办到大同自然是好。可改姓,那以后再说哇。”我妈说:“改了姓后,她还是你的女儿,还叫你爹,叫我还叫姨姨。改姓也只是为了叫孩子能到大同上学。”

对于玉玉把姓宋改成姓曹这个问题上,姨夫一直没有松口。

玉玉在我们家住了两年,这当中一直没有说服了姨夫。后来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姨夫的母亲不同意。也就是说,是玉玉的奶奶坚决地不同意。姨夫是孝子,不能不听妈的。

就在我要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妈说玉玉说啥也该上学了,不能在大同上在村里也得上,总不能让孩子长大是个睁眼瞎。为了她能上学,只好是在我放起暑假,又要开学时,没有再领着她到大同,而是把她留在了村里上了学。这样,本来我们是同岁,可玉玉比我低了两级。

玉玉在村里上学的时候,大庙书房不叫大庙书房了,叫做钗锂村初级小学。

在村里,玉玉常年就在姥姥家住,姨夫每年给往过背点口粮,可穿衣打扮和上学的费用,都是由我妈负责。不仅是玉玉,就连姥姥和七舅舅、七妗妗,以及忠孝、妙妙、平平,所有人的生活费用,都是我妈供着。

七妗妗在村里也劳动,但只能是挣回一点点口粮,分点高粱秆玉茭秆当烧的。

在大同的五舅舅一家,人口多收入少,没能力帮兄弟。

是我妈扛起了供养姥姥、供养表哥、供养玉玉、供养七舅舅一家人的大梁。这供养里面,还包括着培养七舅舅读书上学在内。

七舅舅先是在大同的太宁观小学念高小,后来在大同三中读初中,后来又到大同煤校。我妈供着七舅舅一直在大同念了八年书。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七舅舅才有了工作,在晋南的富家滩煤矿学校当了教员。

无论是寒假还是暑假,一放了假,我就让我妈把我送回姥姥家,跟玉玉跟表哥去耍。

我姥姥院没有东上房和东耳房。只有堂屋和西上房,还有西耳房。只要我一回了村,七舅舅也就放假回来了,他和七妗妗还有妙妙平平一家人住西上房。我和姥姥表哥玉玉黑夜就在西耳房睡。为了省煤油,睡觉前,西上房就不点灯了,所有的人都是挤在我们的西耳房说话,七妗妗就给炒豆子,要不就是在火盖上烙山药片。玉玉往往是等不住山药片烙熟,就圪窝在炕头睡着了,硬往醒推也推不醒她。

过时节吃炖羊肉,七妗妗先给攉出三个碗,摆在炕沿上,把我们三个人叫到跟前。七妗妗说:“招人,俺娃先端。”我就先从三个碗里端走一个。第二个是让玉玉端。玉玉端走,给表哥剩一个碗。有次表哥嫌剩的碗里肉不多,赌气不吃了。玉玉就说:“要不你跟我换。”表哥跟玉玉换过来,这才高兴了。实际上七妗妗给三个碗里攉的东西是一样的,而七妗妗每次叫我先往走端,因为我是“客人”。而我这个“客人”每次也是就近端一碗就走,不挑。

再大些后,表哥和玉玉就能帮着七妗妗做营生了。玉玉帮着七妗妗压碾,打扫家,表哥负责担水。七妗妗夸玉玉说,玉子洗完的锅,那才叫盘干碗净,玉玉扫地,把水瓮后头和大柜底下,也都要探着扫了。

在村里上学的孩子,放假的时间跟大同的不一样,他们是放秋假。我放暑假回姥姥家时,表哥和玉玉他们还在学校上学。当他们放了秋假后,我妈就把玉玉接到了大同,在我们家住。扯了布,让五妗妗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到她快开学时,再把她送回村里去。

表哥也跟着玉玉一起来过我们家住。但表哥不常来,玉玉常来。玉玉的说话,早就有大同的口音了,表哥一直说的是应县家乡话。

玉玉看外表,看不出是个农民,而表哥一看就是个村里的孩子。表哥在十五岁时,到了大同二中上初中,班里的同学们就叫他“村香瓜”。玉玉一看就是个城里的人。

因为以前她也常来我们家住,街巷的人们都以为她是曹大妈的孩子。她还跟我们街巷的香如和金梅两个女孩,交了好朋友。

金梅就是我给当总管那家的,二虎人的妹妹。

一九六八年,我参加工作在九矿上了班,玉玉也从公社农中毕业了。她原来盼着农中毕业,会分配个工作,但是白盼了,学校只给了个毕业证,让回家等着,说有了机会就给安排。玉玉来了大同。我妈说,以后就在姨姨家住哇,甭回去了。

七舅舅的工作调到了汾西矿务局技校,开学呀,他领着妙妙跟村里来了。七舅舅给联系好了,妙妙就要到他们技校读书呀。

妙妙提着半布口袋葵花饼,说想上街卖个零花钱。

我说:“你圪蹴街上去卖呢?干脆卖给我哇。”妙妙说:“表哥你给我多少钱?”我说:“你这是几个饼子?”她说:“八个。”我说:“你一个打算卖多少钱?”她说:“我妈说了一个能卖五毛。”我说:“一个五毛,八个是四块,我给你二十块。”妙妙说:“就是嘛,我就等你这句话。再说,卖给街上的人我吃不上了,卖给你还能吃上。”说着,她跟布袋里掏出一个葵花饼,掰开好几份儿,分给大家,说:“吃哇吃哇,表哥请客。”

大家都笑。

妙妙早就想着能到七舅舅那里读技校,这下如愿了,读出来就能安排工作,妙妙真高兴,我们一家人都替她高兴。

七舅舅跟我妈说,姐夫叫玉玉回去呢。有人给姐夫说了个寡妇老人,姐夫让玉玉回去给做主,看看找还是不找。

七舅舅说的“姐夫”,是玉玉爹,我姨夫。

玉玉走了一个月,跟村里返到大同,说给爹做主找上了那个寡妇老人。

就这样,姨夫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在女儿的“做主”下,又成立起个家。

自这以后,玉玉就正式地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我妈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也早就把姨姨当成了自己的亲妈。

这下,玉玉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8 小集团

我妈给我配上了白扣子,让我下围棋。可我记得那年我把一盒黑扣子给了她,她骂我说,你一满是疯了,买这么多扣子做啥。

我问我妈,您咋知道我买扣子是要当围棋。我妈说,妈起初也不知道你做啥买那么多扣子,后来想起你跟死鬼和尚下围棋,那围棋就像是扣子。妈就机明了,知道俺娃是为了下围棋,可你是没有配到一样大小的白扣子,才把黑扣子给了我。

我说妈您真给配好了,样子完全相同,有可能就是一个厂子出的。

我的扣子围棋真好,大小薄厚跟师父的云子差不多,就是稍微轻了一点。这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

我求厂技术科陈师傅给用硬纸画棋盘,他说你不是见过布的吗?那我给你画块布的。我就去商店选了块米黄色的正纹市布,到五舅舅家让妗妗给收了边儿,让陈师傅给画。

一个人不能下围棋,我家又小,我就把我的扣子围棋拿到了老王家。比起泥子围棋来说,我的围棋要好得多,当主盘。再开第二盘第三盘时,那就是腻子围棋了。

老王爷爷去世后,有人跟老王换房。老王把房换到了西门外花园里,一间换一间,但这是排房,屋子里面积大些。自那以后,我们集中的地方从牛角巷挪在了花园里老王家。

我们这一伙儿,围棋下得最好的,是我跟老王。两人实力不相上下,老也是拉不开距离。下得二好的是小彬和四蛋,二虎和二虎人是第三好。我们下着下着,最后就成了固定的对手了,对手没来等着,也不跟别的人下。

自有了机关户籍室当宿舍,我妈不担心我了。有时候我进了城不回家,直接就到了老王家。有次中午陈师傅叫我到他家吃饭,那我带的干粮就省下了,下午下班我的黄挎包里装着三个菜包子,就进城直接去了老王家。老王正做饭。他问我吃了吗,我说没有。他说那正好有好吃的。是他厂里的徒弟订婚,给他拿来的油炸糕。我说我还有菜包子。吃完了,我还能给做鸡蛋汤。

老王给铝锅加上了水,水开了,把菜包子和油糕装进铝笼屉里,蒸。本来是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菜包子和油糕就都蒸热了,能吃了。可我们在这当中却下开了棋。下着下着,把菜包子和油糕的事给忘记了,而且是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俩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锅里的水熬干了,我们不知道。铝锅底烧红了,我们不知道。铝锅底烧化了,我们不知道。笼屉底也烧化了,油糕菜包都掉进了灶坑里,我们还不知道。

小彬在家吃完饭约了四蛋来了,一进门大声喊“什么味儿”,我跟老王才被跟战场上喊回来。老王说了声“坏了”,跳下地端锅,但是,只端起个空壳壳铝锅。锅底没有了,铝笼屉底子也没有了,当然了,菜包子和油糕也没有了,都在灶坑里,早烧成炭。

锅里的水烧干了,锅底烧化了,油糕包子掉进灶坑里,烧着了,那家里应该是多大的焦煳味道呢?可我们居然是没有闻到,没有发觉。小彬说,这要不是我们亲眼见,跟谁说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四蛋说,那你们吃啥呀,再做吧。我说,老王快别做,把这盘下完再说。老王说,你不吃我还得吃呢。他要张罗着做饭。我把他拦住。小彬说,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是个不吃。老王说,不吃就不吃,上炕,继续杀。

那晚我俩没吃饭,下了一盘又一盘,谁也没觉出肚子饿。

我们就这么捉对儿地厮杀,越杀越眼红,越下越火大,经常是从晚饭后一直下到天明。

我们不光是下棋,我们也玩儿别的。老王是报社印刷厂的,能跟报社的人借出照相机,“135”的“120”的,我们都耍过,德国的上海的都耍过。

我们还继续看书,我们“抢救”过一批书,再加上各人跟自家往来拿的,统共有一百多本。老王最爱那一套十二个分册的《辞海》了,大十六开的简装本儿。没有人来家跟他耍的时候,他就在家里自己学习《辞海》。我是看《红楼梦》看完一遍再看一遍,他是反复地看他的这十二本简装《辞海》。老王是我们一伙里面最有学问的人,说起啥,他也懂的。这都是跟《辞海》里学到的知识。

老王爷爷是地主成分,他家庭出身不好,没人给他介绍对象。

我跟我妈说,把玉玉说给老王吧。我妈说,老王人倒是个好人,谁找上也不错,他成分不成分那倒是寡,咱们不嫌他这,可玉玉又没工作又是个农民,以后生个孩子也是个农民,招娃子,你快别给人家老王增加负担了。我也偷悄悄地问过老王,老王一听说,快别价招人,我连我自己也快养活不起了,咋能再养活别人。

老王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他打光棍对于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倒是大有好处,整天混在他家,吃呀喝呀,摆开战场杀呀。要不是他家的话,我们哪能有这么个好去处。

我跟老王探讨过周慕娅二姐说过的,《红楼梦》里木石之缘金玉之缘之外的金金之缘。探讨的结果,猜出大概是说那一大一小两个金麒麟。但这又能说明个什么呢?老王说,你去问问二姐,我说先别着呢,等咱们研究出个所以然了,再去问。后来,我让撵出了文工团当了铁匠,也就没时间再研究这了。

春节后,矿务局又组织汇演,红九矿宣传队排了样板戏《沙家浜》,他们来演出的头一天,赵喜民就给我打电话,告诉了我。我说我不去看了,你们中午有时间的话,到机关户籍室,我在那里等你们。

那天,他们来了好多的人,有十多个人,把屋子挤得满满的。

他们早已经知道我被撵出文工团,当了铁匠,可你一个当铁匠的咋就住进了矿务局的机关户籍室?我说这是文工团张宝兰父亲的办公室,让我当宿舍。李新胜用手指着我说,啥意思?咋就让你住他的办公室?我说没啥别的意思,是我教他五女儿学二胡。李新胜说,我告诉你个悄悄话吧,红九矿有人说“曹乃谦说的话比他弹的三弦儿好听,曹乃谦唱的歌儿比他拉的二胡好听”,你想知道这是谁说的吗?我最怕人这样跟我卖关子,你有啥明着说。我说我不想知道。可当他们离开机关户籍室时,李新胜悄悄跟我说,告诉你吧,那是周慕娅在她的日记里写的话,我说人家日记里的话那你们咋就知道了,偷看了?他说,哪儿是偷看,她写完就那么展开在那里明摆着,那还不是故意想让人看,那还不是有意想让人看完后给你传过来?

过年时,我给老王的门外写了一副春联:自信对弈三千局,我被你输四万子。横联是:其乐融融。

我们下围棋判断输赢不是数目,是数棋盘上各自占的“十”有多少,我们叫数子儿。当时我们不知道有数目这样的说法,所以我在春联里说的是“我被你输四万子”。意思是我每盘都能赢你十多个子儿。

可就在大年初一的夜里,我们正其乐融融的时候,老王家的门“哐当”地一声,被用脚给踹开了。闯进一伙端着步枪戴着红袖章的人,叫我们不许动。我们当然是被吓坏了,谁也不敢动。红袖章们用绳子把我们像拴牲口似的拴连起来,把我们带到了街道的群众专政委员会,也就是“文革”前称做派出所的那种地方。

我们做的两副泥子围棋也被带走了。我们大家积攒的一百多本书,连同书箱也被搬走了。

群专的怀疑我们是一个反革命集团,怀疑我们的围棋是炸药,怀疑我们预谋炸平旺电厂。

群专的问对联是谁写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写革命的新春联?你们想和谁对着干?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说不出为什么没写革命的新春联,也说不清要和谁对着干。

他们给我们每个人都做了讯问笔录,我说我爹是公社的书记。他们说,党委都没有了,哪儿来的书记,分明是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不敢言语了。我发现,你咋说他们都说你不对,就像是我们厂的那个戴红袖章的门卫后生,他咋说都有理。

他们给我们的定性是:小集团。

后来,经过化验,泥子棋子不是炸药。经过分析,那副对联和反革命宣言也不怎么能挂上钩。第二天中午把我们放了出来。出之前,让每个人都写了保证书,保证再不私结社团。还勒令我们换上革命的新春联。

跟群专院一出来,我们统一了口径,就说是跟老王家刚耍回来。然后一个一个的,灰溜溜地各回各家。孩子们都是没精打采的,家里大人以为这是熬了夜了,根本也想不到会有别的什么原因。我们被群专了一黑夜的事,一直没有暴露。

吃完中午饭我没敢睡,就给老王重新写对联。我妈问说,没时没晌的你咋又写对子。我说老王家的那副对子让风给刮没了。我妈说:“你连个瞎话也不会说,这两天哪儿刮风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我妈发现了什么情况。可我妈紧接着说:“那是你们不会打糨子的过。妈给你打,打好拿个大口瓶装去。”

我这才咽了口唾沫,把心放下来。

老王家的对联换成了:春风杨柳万千条 ,六亿神州尽舜尧。横联是:造反有理。

我们的那百十多本书一直没还。我和老王试着去要他的那十二册心爱的《辞海》,但没要出来,说是,内容有毒。

9 春闺过路

过大年的正月初三,我带了三瓶汾酒,到白师傅家里给他拜年。他老伴儿是农村户口,在我们厂皮带车间上临时班儿,我叫她师母。她说小曹你给他这么好的酒他舍也舍不得喝,白师傅说舍不得喝我摆那儿看,看看也高兴,也顶是喝了。老伴儿说,甭摆啦放起哇,放起等喜喜办动事宴喝。

师母说的“办动事宴”,这是雁北地区人的说法。意思是:办喜事的时候。

喜喜是白师傅的儿子,二十岁。喜喜还有个妹妹叫欢欢,她比哥哥小两岁。

师母说,喜喜是农村户口,也早早地给他找个农村户算了,再迟了小心找不上,就像你白师傅,三十多岁才结婚,那也是我为他有点手艺,要不我也不跟他。她问我小曹你多会办事宴呀?我说我还小,早着呢。她问有没有?我说没有。她说你那条件高,不敢定还想找个啥。又说,就像我们这种小户人家你肯定不找。起初白师傅不说话,听到这儿,打岔儿问我,你爹过年回来这得多住些日吧?

说话间,喜喜和欢欢进来了,他哥妹俩是出外拜年去了。喜喜见过我,叫了我声小曹哥。欢欢没见过我,但随着她哥哥也叫我小曹哥,还加了句“过年好”。欢欢穿着件解放军的干部男上衣。我说师妹穿这个褂子挺好看。喜喜说是他的,让妹妹霸走不给了。欢欢说,那我每天替你担水你不说了?白师傅说喜喜,你不能老让妹妹给担水。喜喜说她愿意。欢欢说,你好意思直是个让我担?喜喜说,你好意思直是个穿我的袄儿?欢欢说,好意思。喜喜说,那我也好意思。看着哥妹俩斗嘴,白师傅笑。

师母又把刚才让白师傅打断的话茬儿提起了,说不想让女儿找农村的了,想让女儿找个有户口的。她说小曹你手跟前有那合适的给咱们介绍上个。欢欢听到说这些话,进里屋了。白师傅又要打岔儿说别的,师母说,我跟小曹说个正事你咋老打岔儿。白师傅笑笑的,不说了。我说我有个朋友叫小彬,在铁板厂上班儿,我完了给问问。

后来我倒是真的给去家问过小彬。小彬的妈跟着大儿子在贵州居住,小彬跟着姐姐在大同生活。可他姐姐一听白师傅的女儿是农村户口,说不找。我还怕师母在厂子碰到我问这事,她倒是也没问。我想那一准是白师傅不让她问。

维修车间的西隔壁就是矿务局农场,里面栽种着几十亩果木树。春天里的一段日子,不管有没有风,维修车间的工人只要是一出车间,就能闻到隔壁院果花那淡淡的甜甜的香味道。那天,胖虎跳过院墙折花枝,让看园老汉和狗给追了回来。

一天上午胖虎又指着隔壁院,让我跟他去折杏花。我说不敢,怕让狗咬。他说没事,刚才爬上了墙头,瞭瞭没人。我说去就去。我们就绕到墙头低的地方跳了过去。这次很顺利,老汉和狗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从开白花的树上折下两小枝,跳墙时把花碰掉些,可上面还有好多快要开花的蕾骨朵。我找了个玻璃瓶,闻了闻,有汽油味儿。白师傅说:“胖虎去!到我家小房找个去。”白师傅家就在厂子对面的家属院,没用五分钟胖虎给取来了。取来了一抱,足够四五个。白师傅说,你干啥把我小房儿的瓶子都拿来了,我那还等着卖钱呢。胖虎说,您少卖上个哇,拿一个我怕万一打了,还得去取,再说了我还想要,再说了我还想给咏梅插一瓶。咏梅是胖虎的师妹,就是常给我们念报纸的虎牙姑娘。胖虎正在追咏梅。

我把花枝拿水养在了瓶里,摆在工具箱上。过了三天,那花蕾们就有了行动,又过了三天,有一半就都给张开了。看着那白色的花,我一高兴,吟作出一首《清平乐》,用筷子笔蘸着清水,像宋江写反诗那样,蹬着工具箱把这首词草写在墙上:

春闺过路

千人留不住

俏弄香色洒四处

倾倒痴君无数

而今春闺又来

我也钟情动怀

初作攀墙探花

满园独怜李白

多少年没粉刷过的铁匠房,墙皮黑黑的,清水写过字的地方白白的。黑底白字,有种从石碑上拓下来的效果。白师傅说胖虎:“你能?”胖虎眯笑着眼:“咦——我哪能。”

白师傅一没做的就站在工具箱前,就搓下巴端详着他徒弟的这首杰作。他还到别的车间跟人们说,你们去看看小曹写的,可好看呢。

这首词,又把陈永献技术员吸引过来了,他还专门带来相机,把黑底白字的这首词拍了下来,说洗出来给他爸爸看。

每个星期一,我和白师傅都要搬着马扎凳到维修车间参加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都是由咏梅给念报纸。念完报让人们讨论发言。开始是谁也不做声,后来有人就逗王银师傅,让他讲小时候的事儿。其实就是想逗他说说十岁大的时候在日本矿长家当小佣人,伺候日本女人洗澡的事儿。日本女人让他烧好水后倒在大浴盆里,她洗的当中水凉了,喊他再给往进端热水添在木盆里。他说他起初不敢看那个女人的光身子,后来就不怕了,痴住眼看。日本女人骂他良心大大地变坏了。人们问日本女人告矿长没有,他说没有,他说如果告了的话,他用手掌在脖子上比画着说“我的这颗脑袋就死拉死拉的有了”。

人们都笑。他还说那个日本女人心眼儿挺好,还常给他糖吃。他还说日本女人洗完澡,就让他也脱光衣裳,进那个大浴盆里洗。他说他不敢不进去洗,他说不洗的话,日本女人嫌他日脏,就不叫他当小佣人了,那他就挣不了钱养活奶奶了。人们问他,她洗完的水让你洗,那水肯定有股味儿了,他说是有股香味儿。人们又都笑。他说你们笑啥,人家那水里放着香精。

有时候人们也让白师傅给讲小时候的事,白师傅不讲荤的,他讲年轻时候好耍个高跷。他说他们在忻州窑住着的几个小年轻,扛着高跷拐子步行到城里扭高跷,扭完,连夜还要往回返。咏梅惊奇地问,忻州窑进城,那得有多少里?人们给算了算,有三十五里。咏梅说,就为个扭高跷,来回走七十里。白师傅说,挡不住个好嘛。他说有次半夜往回走,走不动了,带的干粮也吃完了,就在平旺火车站爬夜,让巡逻的日本鬼子把他们三副拐都给没收了,说是凶器。白师傅说王银师傅,你还一天介夸日本人好,给你糖蛋蛋吃。王师傅说,我是夸日本女人好,我又没说日本鬼子好。人们都笑,白师傅王师傅也都笑。

我家有点事,那天下午我请了假提前走了两个小时。第二日早晨,我早早来厂上班,进锻工房,白师傅在扫地。扫地前他也早已经洒过水了,水也渗得快干了。砖地潮潮的,房里有股子泥土芳香。我说师傅我来我来,我把干粮往工具箱上一放,就赶快跟白师傅手里拿扫帚。要以往,他会说你缓缓哇,乏的。这次他把扫帚给了我说,扫就扫哇,想扫也扫不了几次了。

我看白师傅,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夜儿个后晌陈永献来寻你,你走了。

我没问他陈师傅找我干啥,我知道白师傅会继续跟我说的,只不过是他说话慢,得等等。

白师傅说:“小陈寻你是问你想当警察不,我说那还不。”我问:“当警察?”他说:“他爸爸让他问你。我说那还不。用问。”正说着,陈师傅进来了。

原来是,“文革”初,把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都砸烂了,用军事管制委员会来代替。现在,又要把军管会解散,恢复公检法。一个部门要扩大成三个独立的单位了,这样就得招新人。陈师傅的爸爸能帮我进了矿区公安局,问我想不想去。

白师傅说我:“去哇。总比个黑眉瓦眼的铁匠强。”我说:“我得回去问问我妈。”陈师傅说:“我爸已经给你报了名了,但你最好是明天就给个答复。”白师傅说:“明天啥呢明天,这阵儿你就回去问。夜长梦多。”陈师傅说:“我看你也别问了,就去吧。”我说:“这是大事,得让我妈来决定。”白师傅说:“跟大人商量商量,也对。去哇去哇。这就回去。”白师傅把我推出锻工房门。

就这样,在贵人的帮助下,我成了一名政府机关部门的正式警察。

跟厂子走的那天,维修车间的工人们都出来送我。

白师傅把我送出厂大门,只是说了个“你完来哇”,别的没再多说什么。

红袖章“群专”后生笑笑的,把我的车把抓住,问说:“我也听说这个事了。小曹你说说咋就能当警察?我可想当警察呢。”白师傅皱着眉头说:“腾一边儿腾一边儿。”把他推开了。

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走了一大截,捩回头,白师傅还在厂门口站着。

见我回头瞭,他冲我挥挥手,大声说:“骑哇,骑哇。”我这才上了车,骑走了。

曹乃谦,1949年生,山西应县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小说集《最后的村庄》 《佛的孤独》 《温家窑风景》 《换梅》《部落一年》,散文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众神的花园》《安妮的礼物》等。作品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种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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