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水

2016-11-19 17:48余文飞
滇池 2016年4期
关键词:水莲蓑衣水花

余文飞

婆婆,我去了。小美和小丽已经哄睡了,您留神些,听着点动静,小丽半夜要起来尿的——要不,您去和她们一起睡——

知道啦。婆婆的应答瓮声瓮气,有些不耐烦。

水花听到婆婆翻身,重重的,把木板床弄得嘭嘭地响,定是狠狠地抬起腚子,狠狠地落下去。床板和床脚发出不耐烦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水花有些担忧婆婆有着多年老风湿的身子骨,想问候一声。你快去你的,放不好田水,就——别回来了 ……

婆婆的话低沉尖锐,让寂静的夜晚硬邦邦的。水花只好忍住话头,眼里一热,脖子有些发硬,眼前又闪现出婆婆白天苦着脸指桑骂槐的样子。

白天,水花顶着大太阳,锄了一晌的包谷地。太阳辣,杂草晒得勤,翻过土皮稍许,杂草就焉了。一墒包谷还未锄到头,前边薅锄出来的杂草就干翘翘的了,用手一抖,脆断了的都占一大半,省去了运出地头的脏苦活,总算歇了个早工回来。浑身黏糊糊的,便烧了一锅水,好歹把身子擦了一遍。下半身却不敢用力擦洗,一擦洗就浑身火热,就幻想着男人犁开自己的身体。一个多月前,男人回来栽插,好歹回来了七天,碰了自己一次,刚刚骨肉酥软,男人便不行了。水花理解男人,工地上辛苦,都是要出大力的。男人一滴汗,就是一枚镍币,一家人就指望着这些汗换来更多的镍币。等房子盖起来了,不差钱了,就不让男人出去了。好好把男人伺候好,让自己做做真正的饱满的女人,像从前一样。

擦了澡,水花不敢往深处想男人,便赶紧把饭煮上,摘了菜,又把锄地间隙找回的猪草剁好煮上。圈里的几个猪仔都哼唧着了。水花侧耳听了一回,猪仔们呼吸均匀。只是天气热得有些过分,气息喘得有些粗重,大耳朵扑扇得没有章法,啪啪啪乱响,叫声也多了些矫情。

院里一阵喧哗,照例来了婆婆的几个老姐妹。水花皱皱眉头,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陪着笑脸迎了出去,一一打了招呼。有需要甜水的,都满满倒了一杯加足白糖的水。有需要茶水的,或浓或淡应着客人的要求泡好。一转身,婆婆便神神秘秘地和姐妹们头碰头了,像一群商量着重大秘事的党派头脑。院子里两个大人才合围得了的老核桃树,耷拉着翠绿的叶子,像无数只乖巧的耳朵,似乎也对老人们的悄悄话来了兴致。

人家的水莲,守了三天三夜,田水放得满满当当。人家竹花,一歇下碗,就往田里跑,人家的田就没干过……想想自己唷,两个贴钱的小货,加上一个不管天不管地只管嘴的。枉了我苦命的儿,在外头一把汗一把灰地死命挣钱,家里的天都快塌了。天老爷,祖宗哎,谁来管管唷。

水花不是很好的姑娘嘛,勤快孝顺,要知足了,老姐姐——

知足!要不是我老婆子的眼睛不得力,会是拎着个锄头出去瞎转悠大半天,就用还没轮到给自家的田放水,胡乱敷衍几句的主儿么?

是呀!是呀!多了几声附和。

水花知道,无非就是几个老婆子凑一起说些碗大碗小的事情。可婆婆装着低声却又有意无意的要说给自己听见的高音,只差指名道姓地数落却像暗器一样穿过窗棂、穿过门楣、穿过厨房的门帘,重重地招呼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哇地呕了一口,口中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想了想,到底没吐出来,把一口苦水重新咽回肚子里。

水花索性揪了两个棉球,把耳朵堵上,心情好了起来。一低头,乖乖地坐在灶前剥豆的小美和小丽歪着头,看着自己嘻嘻地笑。水花怜爱地俯下身,一人脸上香了一口。

婆婆,吃饭了。张罗好饭菜,把猪喂上了。水花掏掉耳朵里的棉球,婆婆依旧和一帮老姐妹眉飞色舞地侃,没有歇的意思。水花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院子里。

三姑六婆七姨八婶。水花涎着笑脸,再次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热情地邀请进屋吃饭。人家都把屁股恋恋不舍地离了板凳,堆着笑,说着客气话,推辞着退出院子,走了。

水花收拾了小桌上的杯盏,一看婆婆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伸手去扶。婆婆甩了一下手。我会走,眼睛不好使,还没瞎,心里还明白亮堂着哩。说罢,自个拿起倚在膝上的拐杖拄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颠着小碎步进了屋。水花赶紧抢了上去,把椅子给婆婆支好。

小美和小丽把手背在身后,懂事地坐在桌前,瞪着大眼睛看着奶奶的一举一动。

看得出来,跨门槛的时候,婆婆费了些劲力,进了门,倚着门楣喘了几口粗重的气。水花知趣地迎了上去,尽管婆婆仍然有些生硬的动作,表达出的都是不满的情绪,总算没有甩手的意思了。水花小心地搀住婆婆的手臂,把她扶到桌前。婆婆的腿和腰有严重的风湿,坐下站起都要有个依靠才行。盛好饭,添好婆婆爱吃的菜,递在婆婆手里,水花才招呼小美和小丽动筷。

说过多少回了,吃饭不要吧唧嘴,你就是不听。婆婆忽然扬起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敲在小丽的头上。

小丽愣了愣,哇地哭了起来。还哭。婆婆把手中的筷子一抖,成了个八字,细眼一看,似乎有意无意地一只筷子指着小丽,一只筷子指着水花。水花看着婆婆虎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隐忍着心痛。她知道,自从自己第一胎生了小美,第二胎生了小丽,计生站把她拉去结扎了,婆婆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说话便没高没低起来。水花也计较不了那么多,只是把委屈忍在心底。

小丽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看母亲。水花招招手,小丽听话地离了凳子,依到母亲怀里。水花亲了亲小丽,把小丽挂在腮上的眼泪轻轻吻去,小丽哽咽着歇了哭声。小美不知什么时候也蹩到母亲的身边。水花一只手搂着一个女儿,眼眶里热了一回,红红的,倒也没有水分。

婆婆哼了一声,低低地骂了一句,到会惯实。收起筷子,一低头,扒了几口饭菜在口中,努力蠕动着瘪了二分之一的嘴。

插曲过后,小美和小丽看懂了母亲的眼色,匆匆地扒干净碗里的饭,就到院子里玩去了。

水花耐心地陪着婆婆吃饭。婆婆吃饭慢,还不时发些莫名的火气,一顿饭要吃出人家两三顿的时间来,水花习惯了。

吃着吃着,婆婆又扯出旧事来。你看着我干什么?有那点闲工夫,拎着锄头去田里转转,想

想办法,我们吃饱喝足了,庄稼还干渴着呢嘛。

水花愣了一下,配合着点点头。

婆婆越说越来劲,庄稼干死了,下一年吃什么。农村人,庄稼就是我们的命根子。没了庄稼,喝西北风去,吃屎去。一不留神,吃屎还要被狗攮倒掉呢。

水花默默地听着,她已经习惯了婆婆的絮絮叨叨,习惯了婆婆透着衣裳扎绣花针的犀利话。

人家水莲,人家竹花,人家四丫,人家存仙,你就不去问问,她们能守到水,你咋地守不到?

婆婆,我问过,人家都不说,我只是隐隐听说是偷偷地偷水。偷鸡摸狗的事情,您知道的,我……我……我打小就是做不来的。

你还有理了,人家能偷,你为什么不能偷。不就是八十那个狗崽子守水么!他人是庙里的菩萨嘎,还不会打个盹什么的。偷个水么,又不是叫你去偷人。我的庄稼命根子唷。

婆婆上了火气,把手中的碗筷狠狠地放在桌上,谁知手脚重了些,那碗激动得跳了起来,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滚出桌沿。水泥地狞笑着把那只充满委屈的碗接纳了,着着实实地蹂躏成一堆碎片。

哎唷,败家的……婆婆心疼起那只碗来,要骂出声,又感觉和儿媳没有关系,是自己的错,右手赶紧捂了右边的腮帮子,直叫牙槽子疼。

我擦黑再去,趁黑看能不能也偷……偷点水……水花赶紧缓和气氛,给了婆婆一个圆场的台阶。

婆婆闷闷地哼了一声,索性连左边的腮帮子也捂住了,也不要水花搀扶了,一按椅背,弹簧似的跳起来,蹩进自个房里去了。

夜色被婆婆重重的关门声一吓,来得异常的快。

水花亲了亲熟睡的姐妹俩,小心地掩好房门、院门,抱着蓑衣,提着锄头,把手电的栓绳套在脖子上,隐入夜色中去了。

水花本来想邀约个姐妹的,可一想万一真弄到水了,先浇灌谁家的都不好。现在这种时候,水才是命根子。搞不好好姐妹红了脸就更差强人意了。再说了,婆婆列举的一干人等,其中不乏有自己的好姐妹,人家去放水都不邀约自己,偷偷地去了,自己去邀约人家,就不像是个事儿。

水花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像一只丹凤的眼睛,慵慵懒懒地向上翘着,在村头的老榆树稍磨蹭着,颇有不想升上天的倦怠。星星却活跃得很,都竞相向黑夜献着媚,把村庄的轮廓,路途照出个依稀来。子夜时分了,四周死寂死寂的,不时起点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像一群躲在暗处的小鬼拍着巴掌。偶尔一两声猫头鹰的尖叫,鬼哭一般,惹得水花心里毛毛糙糙的,又惊又怖,忍不住想哭。

水花想起了男人,想起了前几年那些男主外女主内的甜蜜日子。这样黑黢黢的夜晚,哪轮得到自己出场呢。

栽插刚过,男人又出去了。男人数票子给自己的兴奋劲,随着男人们嘻嘻哈哈地拐过山梁,转瞬即逝。男人交代过的,庄稼能种多少就种多少,猪鸡能养多少就养多少,照顾好老娘和女儿就行。

说得好听。水花忍不住嚷出声来。那些红票子自有红票子的用处。水莲家已经盖起两层的小洋楼。四喜子家说是今年收割结束就动工了。家里的柴米油盐不从田缝缝里来,不从畜圈旮旯里来,从哪里来。想到这,水花一阵甜蜜,和男人数过几回压在床底下的红票子,再是一两年,自己也可以趾高气扬地对姐妹们说打算动土盖房的事了。像四喜子的样儿,嘴角挂着蜂蜜一般。

男人们前脚刚走,干旱后脚就来了。

三十多天了,天空硬是晴得没有一缕云彩丝儿。

前天清晨,东南方响了几声闷雷,惹得一村的人聚在碾场上,有几个忙得快的,光着脚底板就来了。老村长一声令下,大家凑了份子,宰了八十的一头大羯羊,几个主持祭祀的老头老太跳了一上午的大神。傍晚时分,下了几滴历历可数的雨点,八十筷头戳着一只煮烂的羊眼睛,指着天嘻嘻地笑,狗日的老天爷,你滴猫尿嘎。老村长原本是要发火的,可张张口,又忍住了,只是把脸板得像一块青石板,把一只羊腿儿啃得惊心动魄。那几个跳大神的倒是指指点点地戳了几回八十的脊梁骨,虚妄着含含蓄蓄地传达了老天爷对八十的奚落。他(她)们的牙口不好,只是喝了几碗羊肉汤,象征性地用筷头点点碗里的羊肉,咽了口水,说这东西塞牙得很。

水花知道,老村长顾忌八十是村里唯一的算得上男人的男人了。

有点劳动力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一帮妇孺,一帮老头。那跑几公里引来的一股水壶盖粗的救命水,还要靠八十的脚力和健硕的肌肉。

八十命硬。父母早亡,连着讨了三个媳妇都死得年轻,没留下一男半女。村里自诩懂得阴阳风水的烂眼张半仙说,八十这样命硬的人,前世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谁把女儿给他,就是往火坑里推。这一说,远近十里八村便没了八十的第四个媳妇的下落。

八十不出去打工,用他的话说,自己就是自己的肩头扛着自己的脑袋而已,盘弄好田地,随便放养着几只羊换点盐巴裤头钱,足够自己逍遥的了,费那些挣大钱的闲心干啥。说得急了,一瞪眼,我苦些钱作甚?垫铺头嫌硬了些。

干旱让人心烦意乱,但是大家也没办法,只有祷告老天爷睁眼,村里忽地多了木鱼的声响,是张半仙屋里的。雨没有被清脆的木鱼声引来,却又次第响起一些木鱼,都是些老头老太虔诚的祷告,比那些有气无力的蝉鸣更扰人心烦。

忽地有一天,八十自告奋勇地说去找水。去了四五天,竟然真弄来一股清亮亮的山水。不过额头上却卧了一个鸡蛋大的包,身上也青青紫紫着几块。

八十一边撩衣服给老村长们看,一边嚷道,那几个狗日的,跟他们分点水,还和老子狠,自然要和他们见见颜色。好歹弄了几顿好拳脚,商量好了,几个村子都旱,一村分一股。我们村还算多了,水壶盖粗。蛤蟆塘最少,镰刀把粗的一股,知道多粗吗?只有我的裆里那东西粗。嘿嘿!

几个老妇不约而同地各自啐了一口,几个老汉跟着老村长一起嘿嘿地笑。年轻的媳妇却捂着脸跑开了。

来了水,也是个难事,那么多干涸的稻田,又是谷子分茬发棵的关键时期,先给哪家浇灌都不好。大碾场上吵吵嚷嚷了一回,先把八十的浇灌了,其他的拈阄决定。拈阄结果,先从田上头灌起。灌了几日,又嚷了一回,从下头灌起。水花家可吃了亏,田在中间,从哪头都没得好。有几次,水花还愤愤地想,婆婆不是一向牙尖嘴利么,咋不吵闹一番,从中间灌起呢……

一路走一路想,水花心里酸酸的,蓑衣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稀稀拉拉地垂在地上,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趔趄。

这样的天,蓑衣是起不了遮风挡雨的作用的。起初水花也不想拿着作累赘,可一想,要守水的,有领蓑衣坐坐也好,困了也可躺躺,打打马虎眼。

犹豫了一下,水花把手中的蓑衣披上,领口系了个蝴蝶结,把锄头荷在肩上。

夜色不浓不淡的样子。

水花加快了步伐。

一出村子,就进入田的范畴。

田里都种着谷子,黑油油的一片,清晰可见一层一层向上攀登,一直到依稀可见的山腰,向下又一台一台地蜿蜒,一直延伸到山脚的暗处。暗处是河谷,河谷是条有水的河的,由于干旱的持续,断流许久了,像一条巨大的死蛇白瘆瘆的翻着肚皮,僵卧在那里。

远处是肆虐的蛙鸣,仔细一听,都在山腰和山脚,该是蛙们都聚居在这几日放过水的稻田里,一派得过且过的瞎高兴劲。山顶捧着几豆星光,让水花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原本是要揿亮手电的,想了想,水花又忍住了。反正田埂依稀可见,倒是不必让手电光惹人。

水花辨了辨方向,摸上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开步。

走着走着,忽然,嗵的一声响。吓了水花一跳,差点惊叫起来。一凝神,原来前边一只青蛙跳下田埂去了。田里有着一汪汪水迹,映着星光,煞是惹眼。水花看了一遍,确认这是水莲家的田。

婆婆说水莲守了三天三夜,放满了田水,果然是真的。

水花叹了口气,不由得嫉妒起水莲来。水莲和自己是发小,一起长大,一起从弯竹箐村嫁到这里来。论起姿色,自己还比水莲略胜一筹。现在,人家水莲儿子也生了,房子也盖起来了。水莲的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放个田水,水莲竟也能偷偷放到水。

唉,这就是命。水花心里喃喃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田埂上又跳下去几只青蛙,还不时迸发出几声蛙鸣,虽有些零零星星,没有山腰和山脚的密集和雄壮,却也给水莲家的田增添了几分活力,像是唱给这块有水的田的赞歌。

过了水莲家的田,中间隔了一条沟,对面就是自己家的了。

沟里淌着一股清亮亮的水。水花不用看,也知道水流有水壶盖粗细,一直顺着沟道,嘻嘻哈哈地向下流去。

山脚的田已经浇了六天六夜了。水花去看过几回,一台一台的梯田喝饱了水,喝到自家的这一摆田,估计还要一个星期左右。

守着放水的是八十,老村长任的命。确实,放水的苦差事,交给其他人也不切实际。八十不仅要守着一摆田一摆田地把水放足,隔三差五还要沿着上游巡视一番,疏通疏通沟道,看看有没有人偷水。这样的差事,没日没夜的,要体力,要胆识,要得罪得起人。

一想到“偷水”二字,水花就臊了个大红脸,不过夜色之中,只有自己感觉得到脸在发烧而已。

水花想起刚引来水的第二天,八十就和留仙老太嚷起来。老太太趁着夜黑,也不知是咋地摸到田里,偷偷扒了水口,把水堵到自己的田里。八十巡视时看到,不由分说,挖了老太太堵的坝,抢白了老太太几句。留仙老太气不过,搬出家谱来,说八十没有良心,论辈分自己是八十的奶奶辈,八十出生时若是没有自己,早就在娘肚子里捂死了。八十不甘示弱,犯起了愣头青的毛病,没大没小地骂了起来,还把老太太的锄头扔到谷棵里去了。

吵闹惹来了老村长,一番义正言辞,最终以留仙老太理亏,嘟嘟囔囔地离开为终。

事后,老村长黑着脸下了通牒,以后谁再偷水,任由八十咒骂,动手教训都行,打死打伤了人就自认倒霉。

水花蹲在沟旁,转着头四处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守水的八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但愿八十回家睡懒觉去了。水花默默地祷告着。

沟里哗哗地流水声,像一群嬉笑玩闹的小孩。水花犹豫了一下,抡起锄头,刚要落下去,想了想又住了手。

她脱了鞋,想了想又穿上了,哑然一笑。干旱已经让谷田里开了裂,土地板结起来,踩下去脚印都不会留一个,下田还用脱鞋?辨认着谷棵,她跨进谷田里,转过锄头,用锄头把朝田埂上使劲捅。自家的稻田比水沟低了两拳头的位置,和水沟就隔着一道埂子,捅开个洞,水自然就流进田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水花忽地脸一阵臊红。

捅洞的方法还是八十教的。

前年也是这一季,雨水足,谷子长得快,肥也施得勤,可自己的田往往一追完肥,第二天田里的水却空了,白白浪费了自家的化肥。自己绕着田埂四处查看,也不见埂子倒塌或是有缺口。那天正在纳闷,迎面走来了八十。听了原委,八十嘻嘻地笑。叫水花把田水放满。田水放满了,八十领着水花专门检查下埂。走了一个来回,八十指着几处打着小小漩涡的地方叫水花仔细检查。水花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八十跳到下埂翠芝家田里,撩起田埂上的水草,只见水花家田里汩汩地向下埂冒水。水花一脸诧异,说自己耙田时是好好地筑了硬泥修了埂子的,咋还漏水?

八十诡异地一笑,折了一根细棍子,在翠芝家和水花家的隔埂上一捅,捅破了,扯出棍子,只见一股细小的水流便直冲了出去。

水花猛然醒悟,低低地咒了翠芝几句。事后,婆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去翠芝家院子外来来回回踱着碎步,指桑骂槐了一番。以后就再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了。

水花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时八十一边帮着自己找漏洞补,一边把眼往自己鼓胀胀的胸上剜,还说了一句让自己愤慨的话来。水花呀,你也真是的,就只知道被自己男人捅嘎,这些小伎俩都发现不了。

水花狠命地啐了八十一口,便发誓不再理他。虽然她也知道,八十有口无心,不过喜欢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罢了。

使劲捅了几下,埂子便被捅破了一个洞,抽出锄头把,一股水流哗哗地流进田里。水花赶紧跳上田埂。看着哗哗的水像炼开一锅碎银子,四散着倾倒进田里,不禁会心地一笑,掠了掠有些散乱的头发,抹去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水进了田,照这样的速度,一夜就能让田里的庄稼喝饱了。水花兴奋起来。明天早上,给婆婆说说,若是她不信,就扶着她来看看田里的水,免得老一脸不是一脸的奚落人。

站起身,收拾好家什,往回走了几步,水花犹豫了一下,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这样回去,婆婆一定又说自己在敷衍她了。叹了口气,水花解开蓑衣,铺在田埂上,坐着发呆。不一会儿,男人闪现在了眼前。

男人睡得好么?他起来小便么?也在工棚里发呆么?他想我么?

起了一阵清风,把水花的刘海吹乱了,遮住了眼,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水花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边不知什么时候飘过几片云彩,几颗星星立即调皮地和它们捉迷藏去了。

水花看了看田里,水已经流满了一小半田了,田里那些龟裂的裂缝被水浸润饱了,慢慢地挤合了起来。谷子肯定在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有几只青蛙已经扑通扑通跳进了自己的田里,鼓起了蛙鸣。这些家伙一定会把藏在谷棵里的害虫吃光光的。水花越想越兴奋。

蛙鸣声渐浓,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水花眼皮子重了起来。

水花梦见了男人,男人真的回来了,又交给自己一叠红票子,自己数了一遍又一遍。索性把床下的也拿了出来,花花绿绿地铺满了床。两人数呀数呀,吐沫都数干了。一边数一边计划,该开挖地基了,该镶砌石头了,该拉砖运料了……男人数到兴处,忽地一抱把自己放倒,剥个精光,两人兴奋地合二为一,滚呀叫呀……水花扑通掉进了水田里,惊醒了。你看你……模糊中,一只大手把自己搀上田埂。水花揉了揉眼睛,面前分明坐着八十。啊!水花一声惊叫。一个退步,又一次跌入田中。

我又不是鬼,你瞎叫唤什么。八十跳下田埂,把水花搀上来。一俯身,扶起一片倒了的谷棵。

你怎么会在这里?水花一矮身,抓到一旁卧着的锄头,紧紧攥住。

看你紧张的,我守着放水呀,我不在这里谁在这里。八十跳上田埂,一双鞋想是来不及脱,早湿透了。拄着锄头把,做着金鸡独立的样子,交换着双脚空鞋里的水,稀里哗啦一阵忙乱。

我在下边放水,眼看着水流小了,便上来看看,却见你睡在田埂上。水花惊魂稍定,低声说道,你都看到了。看到了什么?你在偷水。八十嘿嘿地笑。我赶紧堵起来,我不再偷水了。水花心里慌乱起来。赶紧拎着锄头,低着头找到漏水口,从沟底刮起一团泥,掩了上去。亮银银的水霎时起了一团浑浊,水里的星星月亮什么的,闪没了。

一回头,八十默默地站在一旁。我——回去了——今晚——的事——你大人大量——饶我一回吧!水花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现在就回去?八十似笑非笑的样子,还是没掩映在黑暗里,被水花瞅了个结实。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睡醒一个好觉般,精神抖擞的样子。那些星星也不甘示弱,竞相眨着眼睛,像要看一出好戏一般。黑油油的庄稼多了一层白纱。

水花心里打起鼓,碎敲碎打的节奏。不怕你婆婆的咒骂?八十皱着眉头。可是……可是……你家水田的水还没放满的,你回去还不是被一顿臭骂。八十走近水花,把锄头伸进沟里,一番扯拉,水又亮银银地汩进水花家田里。你——水花想说很多话,可又一时说不出来。唉,你们这些女人呀!

八十解下披着的蓑衣,铺在田埂上,说道,来,坐下吧,等水放满了,你再回去!老太太犟得很,你一回去,保不准她就要摸黑扯着你到田里看看。

水花心里一紧,寻回自己的蓑衣,离着八十一锄头的距离,坐了下来。锄头把始终紧紧地握在手中。

八十怔了怔。良久,站起身来,把自己垫坐的蓑衣拎起来抖了抖。走到水花面前,给她披上。你看看你,都湿透了,不冷么?

水花这才感觉到寒意,瑟瑟地抖了几下,心里一硬,牙关一咬,便不再发抖了。身上也暖了起来。叫道,离我远点。

八十赶紧走开一锄头的距离。

忽然,八十嘻嘻地笑出声来。

八十一笑,水花心就慌。你笑什么?

你倒聪明!水莲她们几个,一动手就要挖开埂子,恨不得把一沟的水就引到自家田里去。她们这样做,还不露了马脚,你别看村里那些老家伙平日里一副老好样,来巡沟时,可是一步一低头,生怕哪里有新挖开的土,做旧了的坝,肥了谁家,亏了大家。他们就要怒发冲冠的。也不说这水是谁拼了命弄来的。唉!

那水莲家田里咋就有水,她的水从哪里守来的?水花渐渐放开戒心。

跟我来!八十一扭身跳过沟去。

水花翻身起来,也跟着跳过沟去。蓑衣一抖,差点掉落,水花连忙用手攥住,紧了紧,裹住身子,顿时暖意洋洋起来。

八十带着水花沿着水莲家的田埂转了一个来回,指了指几处淅淅沥沥滴着水线的地方,水花顿时就明白了。却又忍不住问道,那老村长们来巡沟,就看不见这些漏水的地方。八十嘿嘿地笑,站在一处漏水的地方,跺了几脚,那水线由快到慢,最后不再滴水了。

水花恍然大悟,却又有了疑团,忍不住迸出口来。你会同意她们偷水?留仙老太那么大年纪了,你还不放她一马?水莲她们给了你好处?买烟啦还是买酒啦?

八十忽地直勾勾地看着水花嘿嘿地笑,笑得水花心里发毛。

重新跳过沟来,水花把自己的蓑衣让了让,八十也挨着坐了下来。

八十没有回答水花的问题。水花也不好再问。

水流稀里哗啦地往田里赶,像一群唱着歌的调皮的小孩。

八十率先打破僵局。水花,你觉着现在村子咋样?

什么咋样?还不是老样子?

你喜欢这样的村子么?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等家家户户赚够了钱,盖了房,不就慢慢富裕起来了嘛。也不比城里差到哪里去。那时候,男人们也都回来了……水花一边说一边憧憬着未来。

你的男人还好吗?八十声音忽地轻飘飘起来。

你说些什么?我的男人不好,难道你好。话一出口水花就有些后悔。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说话的分寸还是要注意的。便赶紧站起身,装作去看水的样子,沿着田埂走了一圈。八十捅开的洞很大,水流急,已经淹了一大半稻田。凌晨时分应该就灌得满稻田了。

绕了一圈,磨蹭了一番,水花只好硬着头皮回到铺蓑衣处。八十点着一支烟,轻一口重一口地吸着,烟头明明灭灭,像一豆跳动的火焰。

对了,八十,你咋会让我偷水的?水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下来。我可没有好东西给你,说实话,一直以来我还恨着你哩。你——说话——说话不知——轻重——没高没低的。

嘿嘿……

你笑什么?

我笑水莲她们,一个个起初和你一个样,后来,咳咳——八十把烟头弹了出去,那豆火划着弧线,像一粒流星,飞到沟里去了,嗤的叫喊了一声。

水花等着这个过程结束,还是没忍住好奇。后来什么?

你真的觉着你的男人一直好?

当然好!

那就好,那就好!八十喃喃自语。可我听说——听说——听说什么?水花有些心慌起来。唉,直说吧!水花,你不要生气,都是过来

人,说对说错你不要见怪,我才说。你——你说。水花心里有些迫不及待的冲动,像小兔要挣脱胸怀一般。

这次栽插,男人们聚在一起拔秧,说了些荤段子,说到兴处,村里的男人们在外边原来挺坏的。

坏什么?什么挺坏的?水花急了。他们找小姐。水花脑袋里哄地一下,浑浑噩噩的,眼前有些黑压压的绿头苍蝇飞过一般。

说是那些小姐,一般点的三五十块,好点的一两百块,工地附近多了去了。说得我心痒痒的,却又舍不得我的几只羊。我都想过了,过了今年,我把羊卖了,也和他们一去出去闯一闯,找找刺激才好。

还说了什么?水花总算定住了心神。唉,咳咳,无非——就是那些小姐的好处来着——反正我也说不上来……

水花几欲昏了过去。这次男人回来,自己又是梳又是洗,把白白净净的自己摊开给男人。临行房事的时候,男人支支吾吾就说是换换方式,寻寻刺激,那些稀奇古怪的道道,自己都叫不上来,反正觉着好恶心,便断然拒绝了,倒惹得男人不高兴。男人以前那种要心要肝的狠劲没了,草草便完了事。事后问男人,只说是天天在工地劳累,伤身哩。弄得自己心疼不已,杀鸡炖肉地犒劳男人。想不到……

水花忽然心里刀刺一般地痛,呆呆地,像死了一般,眼里汩出两股清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八十不知什么时刻靠了过来,用手去抹水花的眼泪。水花忽地倚在他的肩上,咿咿唔唔哭了起来。

唉!八十一声轻叹。这都什么世道呀。风忽地大了起来,天边不知什么时候堆起一堆堆乌云,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星星们忽地都没了踪影。

月亮被一堆墨云遮住了。水花忽地把嘴印在八十嘴上,八十愣了愣,张开了嘴,两条舌头幸福地搅在了一起……

八十喘着粗气,哼哼唧唧地嚷道,水莲这样——竹花这样——四丫这样——存仙这样——四喜子这样……她们——都这样,水花唷——你也——这样。我还出去——打什么工——你们的田水——我帮你们——放满——一定放得——满满当当的——

啊唷!

天边忽地扯起一道闪电,亮银银的,像是要下雨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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