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马克·吐温认为儿童的生命体中蕴含着成人生命所不能替代的人生价值,并将这一观念深深植入小说文本,写出了成人世界里荡然无存的“童趣”,暗示出学校教育规训、黑暗的一面,塑造了一位经典的让人过目不忘绝对小孩汤姆·索亚形象。
关键词:绝对小孩 成人世界 儿童本位
作品就像人一样,有的见过多次还记不住,有的匆匆一面却永生难忘——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就是一部让人读时赏心悦目,读完过目不忘的作品,虽然它的姐妹篇《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生活厚度、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更胜一筹,但《汤姆·索亚历险记》自有其独特价值,正如评论家所言:“马克·吐温以汤姆其人为底本写出了这个具有普通性特征的男孩,并且在描绘的过程中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将他自己置于这个孩子的心目中。这种真实性,使这本书出版一百年来一直魅力不衰。”[1]
《汤姆·索亚历险记》发表于1876年,描写南北战争前一个小镇上男孩汤姆·索亚不满枯燥的生活环境、追求冒险生活的故事。马克·吐温用对比的手法,把生气勃勃的儿童心理同陈腐刻板的生活环境加以对照,小市民的庸俗保守、枯燥无味的死读书、虚伪的宗教仪式、催眠一般的牧师布道等等,这一切都叫汤姆感到厌恶。小说通过汤姆在课堂上的“捣乱”、在教堂里的恶作剧和最后幻想当强盗等情节,奚落了当时儿童教育的清规戒律。作品对儿童的心理世界描写得细致真切,一个绝对小孩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什么是小孩子?或者什么是儿童,这听起来似乎像是个愚蠢的问题,答案当然很显然,“儿童经常被看作是成人的较小的较弱的版本——更具依赖性,缺少知识、竞争力,没有完全社会化也不善控制情绪。”[2]这样使用负面意义的词语的描述使得人们只注意到儿童所缺乏的能力,忽略了儿童所具有的成长的巨大潜能。而马克·吐温认为儿童的生命体中蕴含着成人生命所不能替代的人生价值,并将这一观念深深植入小说文本,汤姆·索亚作为绝对小孩的形象出自马克·吐温的笔下也就顺理成章了。
小说开头,这个货真价实的绝对小孩汤姆·索亚以一系调皮捣蛋行为“闪亮登场”。偷吃果酱却通过玩把戏逃脱包莉姨妈的鞭打,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姨妈为了惩罚他不听话,把他的周末假日改为“禁止外出专做苦工”——要他粉刷庭园的院墙,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对一个男孩而言,绝对不是一个粉刷墙壁的好日子,汤姆为了摆脱痛苦,试图把刷墙这个苦差事转嫁给他人,把自己的一颗白弹子送给另一个小男孩子杰姆,这颗白弹子虽然诱惑力极大,但还大不过杰姆对包莉姨妈的害怕,这时汤姆又加了一个筹码,让杰姆看看他受伤的大拇脚趾。杰姆实在是太好奇了,便答应了汤姆的要求。书中写道:“杰姆到底不过是个凡人——这一招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他放下了水桶,接过弹子,弯下身去对着正在解开绷带的大拇趾看得出了神。”[3]
这样的交换条件(特别是看受伤的脚趾)只能存在于儿童世界,成年人绝对不会感到一个受伤的脚趾有多大的吸引力,可能更多的是感到恶心,外科医生要看另当别论,但是小孩子就会这么做,他什么都好奇,他的快乐当然也就比大人多得多,马克·吐温写出了成人世界里荡然无存的“童趣”。虽然杰姆的帮忙被包莉姨妈发现,汤姆首战失利,但他最终开动脑筋成功摆脱刷墙的苦役,并且“汤姆已从早上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孩子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他已拥有十二颗弹子,口拨琴上的一部分,一块可以透光的蓝玻璃瓶碎片,一尊纱管做的大炮,一把什么也开不了的钥匙,一段粉笔,一个圆洒瓶的玻璃塞子,一个洋铁皮做的大兵,两只蝌蚪,六个爆仗,一只独眼的小猫,一个铜制门把手,一只狗项圈——可没有狗,一把刀柄,四块橙子皮,还有一个破旧的窗框”[4]。把这些东西看作是破烂儿、废品、垃圾,还是财产、宝贝、心头好,表明你所从属的两个世界——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这些东西在大人眼里,一文不值,废品收购站都不一定会收,因为“大人就喜欢数字”[5],正如圣埃克絮佩里在《小王子》所言,要是对大人说,有一幢漂亮的房子,红砖墙窗前种着天竺葵,屋顶上停着鸽子……如果你这样描述房子,他们想象不出这幢房子是怎样的,你得这么跟他们说:我看见一幢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马上会大声嚷嚷:多漂亮的房子!儿童们追求的是快乐,“金钱万能”的观念不是儿童世界自主产生的,一件成人世界的废物如果能给他们带来快乐,那也是宝贝,由此可见儿童世界是浪漫的,充满着情感和好奇心的,而成人世界则是现实的,狭隘的,是受工具理性驱动的,成人的快乐远远少于儿童,过于数字化是一个不能不说的原因。
汤姆与蓓姬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感纠葛在马克·吐温的笔下既妙趣横生,又平实质朴,汤姆回家时看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蓝眼睛,黄头发编成两条长辫子,穿一件白色衫子和一条绣花宽松长裤,这个女孩是如此的可爱,使得汤姆这位刚打完仗的、得胜还朝的英雄竟然不放一枪就投降了。“他偷偷瞅着这位新天使,恨不得顶礼膜拜,直到他看见她已经发现了他;接着他又装作不知道有她在场似的,用种种可笑的孩子气十足的动作来‘表现自己,求得她的赏识。”[6]而蓓姬对汤姆的回应则是把一朵三色紫罗兰抛到篱笆外,渐渐两位少男少女熟悉了,汤姆向他的心上人畅谈他未来的远大抱负——去马戏团当小丑,而他心上人的回答是:哇,真的,那可好啦,小丑身上全是斑斑点点,可爱极啦!是的,“儿童都喜欢小丑,大人则否,因为自己已经够像了。”[7]马克·吐温完全站在小孩世界里写小孩,把小孩子的天真、纯洁的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十足的儿童本色。而汤姆和蓓姬发生了小矛盾之后,他感到后悔要向蓓姬和好时,蓓姬回答他,你永远不要来找我了,可是转眼之间蓓姬也后悔了,马克·吐温把处于恋爱关系(实际上是少男少女朦胧的好感)中男女双方千变万化复杂微妙的心理刻化得细致入微,让读者感到既温馨又美好,本来对异性的渴慕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美好感情,根本不存在“早”不“早”的问题。
的确,“大人有个大人世界,小孩有个小孩世界。大人用尽方法想把小孩拉到他们的世界里,小孩却只想待在自己的世界。”[8]哈克贝利·费恩是酒鬼的儿子,镇上所有的母亲都打心眼儿里既恨他又怕他,因为他游手好闲,而且无法无天,又野又坏——还因为所有她们的孩子都爱慕他。汤姆跟其他体面孩子一样,羡慕哈克贝利那种叫人眼花缭乱的弃儿世界——来来去去,一切由着他自己。他不用上学,也不用上教堂;不用叫任何人主人,也不用听谁的命令。他想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钓鱼游泳,都没有人拦着,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没人禁止他打架,他爱多晚睡觉就多晚睡觉,他从来不必梳洗,也不必穿干净衣服。他骂人骂得可溜了。“总而言之,凡是生活中叫人痛快的事,这孩子全占了。圣彼得堡每一个受磨难、受压制的体面男孩子都这么想。”[9]汤姆虽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有更远大的理想——当海盗(当小丑的想法已被他放弃),那时他的声名将传遍世界,使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打颤!他将驾一艘长长的、吃水很深的黑色快船,船头飘扬着他那面令人胆战心惊的旗帜,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上驰骋!当他的声名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将突然出现在古老的镇子上,阔步走进教堂。他皮肤黝黑,饱经风霜,身穿黑天鹅绒的紧身衣裤,脚登过膝长筒靴,挎着深红色的缓带,皮带上插满了手枪……耳听得大家在窃窃私语——这是海盗汤姆·索亚啊!是的,这一切都让汤姆心花怒放,在他心目中,宁可在舍伍德树林里做一年强盗,也不愿意永生永世做合众国的总统。他现在所能尽快付诸行动的是——计划好跟他的海盗弟兄一起回家,从而能够参加他们自己的葬礼(汤姆离家出走,大人误以为他已落河而死),这种充满奇思妙想的恶作剧真的让大人匪夷所思,只能由异想天开的绝对小孩子想得出来。所以尽管包莉姨妈和别的大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口头上严加训斥,心里却感谢他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新鲜和刺激。
汤姆·索亚这个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绝对小孩子出现在马克·吐温笔下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原因也不难找到,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对此有过幽默的提醒:“你们要没有念过一本叫《汤姆·索亚历险记》的书,你们就不会知道我这个人,不过这不要紧。那本书是马克·吐温先生做的,其中他讲的大半是真话,也有些是添油加醋。不过大部分他讲的是真话。”[10]而在《汤姆·索亚历险记》的序言中,马克·吐温又直言不讳地告诉读者:汤姆是由他认识的三个男孩糅合而成,其中之一就是年幼的萨姆·克莱门斯,即马克·吐温本人,汤姆酷似马克·吐温本人回忆自己当年的模样,而且两人所作所为也极为相似。马克·吐温在小时候共有九次掉入水中又让人救起的经历,在他的自传《戏谑人生》中写道:“虽然大人们不允许我们游泳,但是我们却经常来这儿游泳。因为我们是小基督徒,很早我们就从亚当与夏娃的故事里知道了禁果的价值”。[11]马克·吐温在他的自传中还坦承他小时候喜欢恶作剧,从来没有从道德方面好好进行思考,仅仅因为感觉好玩儿,他的母亲为他操碎了心,在母亲八十八岁的时候,马克·吐温曾问过他母亲:“‘生怕我活不了?她想了一想——好像是为了梳理思绪想想清楚实际情况——然后回答说:‘不,是怕你活下来。”[12]可见马克·吐温小时候是多么调皮捣蛋,多么让他母亲头疼。
当然很多作家小时候都曾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们长大成人(成为作家)后把调皮天真的小孩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他们的作品里,这要看作家的人生体验、艺术感觉,审美趣味。有的文学批评家认为马克·吐温是一位永不长大成人的孩子,虽然这种评语主要是从贬低马克·吐温的角度上来说的,但这也提醒我们关注马克·吐温独有的创作风格,当然“马克·吐温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熟的,因为他的创作主要取决于生活的积累。他最早的短篇小说和札记都是写比较直接的经历,对于美国人物与景色的再发现。”[13]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马克·吐温将十年的童年生活集中到一个夏季,作家经过时间的锤炼能够运用自如地抹掉或是强调某些细节,胡适曾给人题词:“有一分事实说一分话,”对于作家,我们也可以说:有多少细节,就有多少作品。正因为《汤姆·索亚历险记》充满了真实可信的细节,使得整部作品像是原汁原味的水果,它是有真生命的,带着生活的汁液,并且有着作家的生命体验,更为关键的是,马克·吐温从自身的童年经验出发,站在儿童的立场去看待教育主义的儿童文学作品,并由此得出了与崇尚说教的成人迥然不同的结论。在英美儿童文学的发展史上,一直有两股相互对立的创作倾向,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将其划分为两大主要的类型:教育主义与儿童本位,前者以教育为终极目的,作品呈现说教口吻,后者以儿童为中心,重视他们的生命诉求。在教育主义的作品中,主人公大多是听话、规矩的小大人,而在儿童本位作品中,主人公大多是顽皮、叛逆的儿童,前者注重儿童文学的教育价值,后者注重激发和满足儿童想象的天性。美国当时的教育主义儿童文学作品有较强的说教目的,按照本人的标准,将儿童分为听话的“好孩子”和调皮的“坏孩子”,并通过将品行与批评或赞扬联系起来的手法达到警戒儿童的效果。而马克·吐温在小说中颠倒了对这两类孩子的态度,塑造了充满生命力的绝对小孩——“坏孩子”(按包莉姨妈的说法,其实不算坏,只是喜欢恶作剧),他的描写更贴近现实生活,更符合孩子的天性与心理规律,虽然,马克·吐温的描写手法是受到了英国哲学家洛克的启发,洛克认为儿童并不是缩小的成人,而是有自己独特意志和特点的人类,他认为“所有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接受人的生命和生活经验不可复制这一事实,因此,对待每一个儿童,都应该根据他自身的偏好、脾气和心灵的趋向,施以独特的教育,可以说洛克是儿童中心论教育的首创者,改变了人们对儿童和儿童教育的观念,人们逐渐意识到,儿童的调皮和叛逆,也许正说明他们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头脑。与洛克的思想一致,马克·吐温塑造的汤姆·索亚形象,虽然不符合成人所谓乘孩子的标准,“但独特的生命活力、不守常规的行为和丰沛的生命激情却使人们获得了意外的审美快感。”[14]暗示出学校教育规训的一面,总而言之,汤姆·索亚这样的绝对小孩形象体现出马克·吐温对儿童性格意志的尊重。
注 释
[1]约翰·坎尼编:《最有价值的阅读——西方视野中的经典》,徐进夫等译,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74页。
[2]鲁道夫·谢弗:《儿童心理学》,王莉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年,第16页。
[3][4][6][9][10]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成时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21页,24页,27页,51页,247页。
[5]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2页。
[7][8]朱德庸:《绝对小孩》,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2015年,第43页,41页。
[11][12]马克·吐温:《戏谑人生——马克·吐温自传》,石平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页,15页。
[13]ROBERTE.SPILLER.《美国文学的周期——历史评论专著》,王长荣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1-122页。
[14]易乐湘:《马克·吐温青少年小说主题研究》,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39页。
项目: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术创新支持计划,编号:189070819。
(作者介绍:何玉蔚,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讲授外国文学,在《文学教育》《艺术评论》《戏剧文学》《俄罗斯文艺》等刊发表论文5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