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沧桑的《混堂巷记》,感觉有点异样。细一品味,这异样来自它的小说味道,可以说它是一篇小说式的散文。
这样说,首先是说它的叙事或书写内容,有着小说似的生活实在性,而不是散文通常所有的那种抒情性或哲理性或梦幻性。你看它的叙述:“每个工作日早晨,孙吴都会准时起床,自己做点炸面包裹鸡蛋,喝一杯咖啡,再开车去上班,傍晚回来前,已经在机关食堂吃过饭了。”这就不是常见的散文语言,它那么实在、坚硬,字字落到生活的实处。
更重要的是,这篇作品具有强烈的叙事性,题材实在具体,直接聚焦于一对男女的感情波澜,有一个完整的历程,这就类似于小说的情节了:“孙吴”和“她”,十年前在大西洋彼岸相遇,他四十,她二十五,他已婚,她未嫁;他们异国相遇,相恋。和无数雷同的故事一样,妻子以死相逼,他们选择分手。于是,他的日子死气沉沉,心境倒是安宁的。但是这个初春,“她”回来了,再次在这个小巷相遇了,而且有了一段甜蜜的交往,那段佯装死去的情感复活了。“她住的宾馆很远,临时上班的地方却与他一墙之隔,混堂巷忽然成了一座鹊桥。”——瞧瞧,这不是小说的情节么?故事继续发展演绎:几乎每天八点半,他们在小巷相对走来,整个世界春意盎然。“有时,他带她去吃饭,几乎吃遍了杭州各种小吃。”他的感情复苏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活了过来。”那么后来的情况如何呢?这是看小说的人想知道的,是悬念。结果是他们再次抛弃内心的呼唤与渴望,二度分手了。这就是结局。至此,情节完整了,虽然有点平淡,甚至老套。
但我们这里不谈故事情节,因为我们在这里不是研究小说,它也不是小说,它是散文。我们感兴趣的是:作为散文,却选择了小说的叙事策略和架构,选择了小说的题材,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不仅仅是这些,最关键的是它有明确的精神指向,它的主题有明亮的聚焦点,这就是当下人们的情感和精神困境。情感是表层,底层则是精神状态。中国前几十年有散文“形散神不散”说法,这一近乎定论的教条统治了散文界许多年,改革开放后虽然被打破了,影响的彻底摆脱却没有完成。一篇散文明里暗里、有意无意之间总要有一个意念或哲理(常常是肤浅的老生常谈式说教或劝谕)笼罩着,这样的所谓的“神”常常不具有现实具体性,浮于空中,远离复杂的生活和人的精神现实,缺乏生活和精神的锐利痛感,因此,这样的“神”只是一个漂浮游荡的魂。说这篇散文聚焦明亮,却不是说它“形散神不散”。它的主题非常具体、尖锐,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关于当下处于转型时期中国普通人的情感困惑和精神矛盾的表达,突出地揭示了人们的选择之难,你看这个“孙吴”和他的“她”,念念难忘旧情,却左右为难,欲前又退,而终于放弃;放弃了却又难以忘怀,再次陷入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可以想见“他”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轻松和洒脱了。
散文写到这个状态,不能说不是一种拓展。
这一步的跨进是向小说靠近获得的。但它却不是小说,而是实实在在的散文。这样说的理由之一是它的非虚构,也就是写实性,这从它的句子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例如:“这个城市白天最安静的地方,在吴孙看来,就是混堂巷——杭州莫干山路广电大厦后院的白墙马塍小区白墙之间一条八百米的弯曲小巷。”明确无误地点出它的实在性或现实性。小说是不会这样的。小说偶尔有这样写的,则常常引起人们索隐的兴趣,而结果却一定是无果而终的,因为它是虚构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人物呢?人物是否也是真实的?这个有名有姓的“孙吴”,是实有其人的吗?这就有点意思了。散文,除非忆旧怀人的,或者传记型的,一般不会出现人物的姓名。这篇作品出现了人名,也应该算一个异常现象,是它向小说靠拢的标志之一。
说它是散文而非小说,还因为它的语言在整体上说不是小说式的,属于散文的范式。小说以对话为主,细节描写的客体性很强,并由此达到情节的密实性,构成情节和场面的连贯。而散文强调的是主观感受性和抒情性,不以情节为重。这篇作品虽然有不少叙事色彩,但整体格调以主观感受和抒情性为主。
席星荃,著名散文家,曾获第二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及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湖北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