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狗

2016-11-19 01:10丁伯刚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军老太婆黄牛

丁伯刚

开先手端饭锅,刚从门厅的暗黑处走出,我们这些属畜生的便一齐嗷嗷叫着奔上前。我身高个大,反应敏捷,一个蹿跳已冲到阶沿边。畜生们不甘示弱,跟在后面你推我拥,有的甚至钻到我的身底下、两腿间,不停有硬的软的嘴巴在我周身碰撞着,啄击着,让人不胜其烦。我悄悄打了个喷嚏,冷笑一声猛然将脚步停住。看着畜生们吵吵嚷嚷的猴急模样,我继续冷笑一声,干脆抽身而出,远远站到了一边。我知道没我在场,开先是不可能分食的。

铁勺在饭锅里使劲撬动,开先将脑袋微微侧起,四处张望一下。开先在找我。我欢快地荡开四蹄,摇动尾巴,在空场上快速打圈。开先盯我好久。我不停地摇尾,欢跳,眨眼睛,做出各种各样姿势,各种各样暗示,让他直接把饭抛过来。开先伸出舌头舔舔唇角,想起什么似的对着我轻轻一笑,一块雪白的饭团随着从手底飞起,落到脚前的鸡群鸭群之中。

开先把目标弄错了。这里!我叫。同时双爪搭住下巴,前身伏地,后身弓起,做好随时接应的准备。开先眼盯着我,张开大嘴会意地一笑。随着雪白的饭团再次飞出,我的身子也同时激射而起。

又错了!饭团并没有向我飞来。饭团划了个弧线,再一次朝鸡群鸭群们落去。我是在身子腾起的那刻明白这点的,但明白了已有些晚了,我让身子继续腾起,两只前爪还下意识做了个抓扑的动作,然后倾侧着摔向地面。

我想我一定摔得很重,样子很滑稽,很狼狈,落地时嘴巴在水泥地面磕了一下。这让我上半个嘴唇朝一边呲开,半天合不拢。开先乐得哈哈大笑,笑得都把身子蹲到阶沿上了。

“王军,哎呀王军!”

我让开先笑懵了,长时间呲开半边嘴唇,傻呆呆看他。在这样的水泥平场上也能摔跤,做一个小小的蹦跳动作也能摔跤,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的,怪不得开先要笑成那样了。

“王军,你接住!”

开先笑完,挖一勺饭朝我抛来。我有些猝不及防。我以为饭团划个弧线后,又会朝鸡群鸭群落去。我矜持地站立着,不让身子弹起。我想我再不好扑空,再丢不起那个脸。

我让饭团击中了。饭团呼啸着,嘭地一声击在我肋骨上。我吓了一跳。饭粒落到地面仍不散开,坚持抱成团朝一边翻滚。可没等我做出必要的反应,那群畜生一个个伸长脑袋推挤着,就如一堵溃败的土墙,眨眼将滚动的饭团淹没了。

这是我的!我汪一声吼,纵身向畜群扑去。鸡鸭们收势未及,一个接一个拦腰撞在我的胸腹之间。“王军,这边,”开先叫。开先挑住一块更大的饭团,作着势向空场示意。当我按他的手势一跃而起时,没想那只饭团猛然改变了方向,带着四散的饭粒呼啸着又飞向另一边的畜群。

我想再叫一声丢错了。但我没有叫出声。我知道开先没有搞错。开先在有意逗我开心,他让我一次次满怀希望地跳起,然后莫名其妙扑空。开先果然得意了,叉开两腿站在阶沿上朝我张嘴嬉笑。对面房里的老太婆也笑,老太婆的孙女细兰也笑。老太婆掇了把木椅靠墙而坐,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是责备或鼓励地数落着:“开先,开先,你不该欺负王军哪。王军这畜生,是得人疼的畜生哪。”老太婆不说尚可,老太婆这么一说,我双膀间某一块肌肉忽然一硬,一热,眼泪就要下来了。

“王军,给你。这里!”开先挑了一团饭跃跃欲试。

我再不会上开先的当了。我从开先的笑容里看出某种我不熟悉的东西,某种冰冷的东西。我想开先为什么要这样。我决不再上他的当,不能受他的逗弄。开先似乎猜准了我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微微抬了抬手臂向我抛饭。开先把距离算得很准,饭团就如长了眼睛那般,在空中划了道长长的弧线之后,落到地面弹跳几下,不偏不倚停在我脚前,我只用低一低下巴,就能整个衔入口中。我的舌头下意识搅动一下。但我很快控制住自己。我让自己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开先急了:“王军,你快吃。”他的话音未落,由鸡们鸭们组成的那堵墙又轰轰隆隆向这边崩塌而来。我感到一阵快意,同时内心又委屈得厉害,双膀间那处发硬发热的东西在不停地肿胀,扩大。这饭团是我的,这是我嘴边的东西,可我却眼睁睁看着畜生们抢走了。

“装孬不折本,”老太婆憋紧一口气,直到把两边腮帮憋得鼓圆了,这才猛地叹出。“王军,让你吃你就吃么,哪有那么多讲究的。”

“来呀王军,这块给你。”

又一块饭团向我抛来,我仍站着未动。我想既然刚才没动,现在便不应该动。饭团在畜群的践踏中很快消失,我的全身也让那股莫名的快意充塞了。我把脑袋抬起,用倔犟而仇恨的眼神盯着开先,脸上不知不觉带上几分笑意,眼中却也带上了两泡热泪。开先果然被我闹愣了,或者被我的模样吓住了,他慌张地看我一眼,缓过身子继续朝我抛饭。我不动。他又抛。“王军别傻了,你快吃!”老太婆伸出胖胖的大手到腿弯间急促拍动。

开先一下一下继续朝我抛饭,畜生们更如炸了窝般绕着我上蹿下跳,噔噔的啄食声如急风如骤雨,转眼将我裹挟了。我的双腿越站越直,身子越来越硬,越来越胀,眼中的两股热流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涌出来。我想我今天完了,真正完了,蹦蹦跳跳这么久,竟然什么也没吃上,一口东西也没吃上。可这都是属于我的东西,是开先送到我嘴边的东西,我偏偏一口也吃不上。我只能眼睁睁看这些畜生在争,在抢,肆无忌惮。我的两条前腿微微发抖。有一阵我实在受不了,我想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抓,去抢,去踢。我要把畜生们赶开,赶得远远的,一个也不许上前。这都是我的,为什么我不能。但是我忍住了。

“王军,你是真不吃还是假不吃?”开先问我。“再不吃,饭快分完,就真没你吃的了。”

既然饭快分完,为什么还要问我吃不吃?我只想对开先恶狠狠大吼出声。但我仍然忍住了。吃吧,抛吧,反正已经没了。没了也就没了,还有什么值得啰嗦的。

饭团越来越少,越来越碎,饭勺划在锅壁上发出刺耳的尖啸。我只感到脑门一热,自己也没弄清怎么回事,整个身子已腾在空中,然后我发现,我把那只正歪着颈项打饱嗝的大灰鸭紧紧抱在怀中,按压到地面了。

“嗨,王军!”老太婆叫。

鸭子是老太婆家养的鸭子,这围聚在一起吃食的所有鸡和鸭,都是老太婆和她的女儿黄连养的,他们是巷底这两幢房子的房东。老太婆有理由心疼她的鸭,但是这一刻,我想我大约有些糊涂了,对她的喝叫置之不理。鸭子在我的控制下嘎嘎大叫,我清楚地看到,它的脸都吓黑了,拼命蹬脚,拍翅膀,脱落的羽毛如蝴蝶,随着卷地的灰尘忽啦啦飞起。

“王军这条死狗,你疯啦!”老太婆颠着胖身子急步上前,气喘吁吁扳住我的肩膀使劲推。老太婆又拧我的耳朵。

就这时,我受了重重一击。是开先。开先巍巍然立在我的身侧。我心下一凛,眨眨眼想看他,没料他第二脚又已经飞来,不偏不倚踢在我的脑门上。我只感到什么巨大的东西轰然炸开,双眼一黑,糊里糊涂中痛叫一声,身子已窜出十几步开外。

“开先你做什么?”远远地我听到老太婆高声叹气,“你把王军踢伤了。”

老太婆差不多是踩着我的脚步跟过来的。老太婆手牵她的小孙女细兰,一边王军王军地呼唤,一边沿着窝棚四处察看。窝棚里当然无法找出什么,老太婆叽里咕哝着,牵了细兰往巷口去,一刻钟后,又牵着细兰回来。

“这死畜生,”老太婆说,“眨眨眼工夫,还真就跑掉了?”

“总这么王军王军,王军到底怎么啦?”老太婆的儿子黄牛粗声大气问。白天轮到黄牛的老婆跟车,黄牛在房里睡觉。大约楼下的阵阵喧闹把他吵醒了。

“都怪开先呐,”老太婆说,“开先把王军踢跑了。”

“跑了不就跑了,跑了不会回来呀,”黄牛说。“畜生的事情,你同它能扯得清?”

老太婆叽里咕哝着回家了,黄牛牵着细兰也回家了,我侧起鼻头到墙角嗅了嗅,长长松了一口气。四周很静。这里左边是墙,右边是墙,背后也是墙,前面堆满发黑腐烂的旧木料,一直堆过墙头去。我浑身一震,控制不住打了一个抖颤。我感觉到冷。这时阳光很好,阳光铺天盖地笼罩四周的一切,当然也笼罩了我,但我却感觉到冷。什么时候我大约出过一身大汗,那是在抢食、在挨踢的时候,是在巷内巷外窜来窜去的时候。现在事情过去,汗干了,我便感觉到冷了。怎么也控制不住的冷,冷得直打颤。与寒冷同时到来的,还有从身体深处透出的更寒更冷更控制不住的东西:今天我出事了。许久以来我一直担心有一天会出事,担心发生个什么变故把眼前的一切打碎,没想这事真的来了。没有半点预感。今天我终于出事了,我与开先闹翻了。

开先,你是我的亲人,我在内心这么叫。

墙头上某一块玻璃渣突然放射出强烈光亮,蓝莹莹直刺人的眼睛。我往一旁让了让,开始仔细回忆今天事情的具体经过。开先上班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几天几夜忙得不见人影,等到见了面那人已不是原先的人,脸皮青黑,双目无神,走起路来歪歪倒倒,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贴到墙面去。有时开先又接连几天躺在床上睡觉,或掇一把木凳坐到大门前陪我嬉闹。今天显然又是他在家睡觉的日子,半上午他从前街买了菜回来,正好在巷口碰到我。开先脸皮青黑,双目无神,走路无精打采。我急速摇了摇尾巴,冲上前拱他的裤管和脚尖。开先眼睛亮了一下。“王军是你?”他伸手拽拽我耳朵。我蹦跳着又闻闻他的裤管和脚尖。“走,我们回去,”开先张开五指攥住我脑顶,让我调了个方向。我心里激动。开先的手上很有力。我就那么把脑袋在他手心里搁着,两人如亲兄弟般肩并肩朝巷内走去。几分钟后,他从楼道那边端了饭锅出来。那是他头一天煮好的饭,没来得及吃,就让同事叫走了。

这时候开先对我没有半点恶意,这点我可以肯定。这时候开先是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开先端了饭锅出来抛食,多半也是冲着我的,这我同样能够肯定。于是我们一伙畜生嗷嗷叫着冲上前,于是开先叉开双腿在阶沿边站住,一心一意用铁勺到饭锅里刨饭。开先将饭刨好,脑袋微微侧起,四处张望一下。他在找我。不用说他一眼看到了我。我记得他把我看了好久。于是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嘴角浮起一丝不让人觉察的笑意,毫不犹豫将饭团朝鸡群鸭群抛去。

所有的变故都在开先抬头看我的那刻。开先肯定看到了我一点什么,看到让他感觉厌恶、让他瞬间改变主意的地方。那么开先到底看到了我什么呢?对的,不错的。当时我远远离开鸡群鸭群,兴奋地荡开四蹄,摇动尾巴,在空场中急速打转,手舞足蹈。我认准了开先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开先的饭食是抛给我一个人的。我不停地向他使眼色,做鬼脸,迫不及待,一副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小人模样,这不止开先,搁在任何一个人也看不下去,忍受不下去的。

汪!想起这些我羞愧已极,摆了摆脑袋低低吠叫一声。叫过之后才知道我不应该叫,稍不留神我会把巷中经过的什么人引来,把老太婆或黄牛引来。但我实在忍受不了空场上兀自打转的那条畜生的轻狂模样,那种阴阳怪气,自以为是,丑态百出。我继续将脑袋摆了摆,用更大的声音朝自己吠叫:

汪汪!

无法理解突然之间,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平心而论,轻狂绝不是我的本性,所有的自以为是,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统统与我无缘。别看我身高个大,体格健壮,但内心里却极其懦弱,胆小怕事。记得小时候我是那么怕人,怕陌生的人。我怕汽车,怕有各种车子窜来窜去的大街。有事没事我愿意独自一个在小巷中呆着。王老子不止一次摸着我的脑袋叹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么无用的一个畜生,以后的日子你指望怎么过呢?”

在所有属于我的各种各样的怕里面,最怕的还在这点:我怕看人的脸色。尽管现在年岁大了,许多怕跟着渐渐消失,但这样一种东西,这样的怕却越来越深地铭刻到我内心。我怕别人讨嫌我,怕别人私下对我怀有不好的看法。不错,这方面我是异常敏感的,简直敏感得一塌糊涂,任何人只要略略显示不满的神色,皱皱眉,低低眼,抿抿嘴唇,我都能不差分厘地感觉出来。我从不敢与任何人发生矛盾,不敢违逆任何人的意愿。我无法在任何带有一丝半点敌意的环境中生存。如此种种,注定了我在生活中惟一所能采取的方式,便是那种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乖巧内向的方式,为人上,处事上,方方面面莫不如此。这时候,我那天生敏感的特点站出来发挥作用了。我能准确地揣测到别人的心理。我懂得见机行事,更懂得适可而止。我懂得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必须的。我加紧努力从生活诸方面给人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看家,招呼小孩,赶老鼠,丢垃圾,爬门爬窗进房拿主人忘了带出的钥匙,想方设法给人逗乐,诸如此类。别人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甚至别人没让我干什么我也知道他需要干什么。

“这狗日的什么都懂,”经常有人摸摸我的脑袋,叹息着连连摇自己的脑袋。“就差不会说话了。”

“他要是能开口说话,在这个社会上肯定混得比我们强。”黄连的丈夫雷头说。

雷头早年得过病,是那种能让人发胖发肿,脸色发白的病。雷头的病应该说早已好了,但胖与肿似乎一直没能及时消失。他的身子显得沉重,走路时双臂直直朝下垂着,脚底板抬不起来,哧哧啦啦把地面拖得响亮。雷头原本在一家车木厂的食堂做大师傅,后来车木厂解散,他转到另一家铝合金厂食堂做大师傅。后来铝合金厂又解散了,加上这时身体又不很好,他干脆回到家里安心休息。谁知越休息这身子越沉重,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到三里街菜场买些半腐烂的廉价小鱼小虾回来炒着吃,是他每天的全部事务了。

“唉,要有谁能把我的碗送到厨房就好了!”有时蹲在大门外的太阳光下吃完饭,雷头会这么感叹。

开先说:“王军不站在你身边吗?”

开先本是句笑话,没想雷头认了真。“王军,把我的饭碗送到厨房去,行吗?”

其实雷头也在开玩笑。我略一犹豫,缓缓走上前,张了口将碗沿衔住。

这回倒是雷头犹豫了,不知是对我的行为吃惊,还是怕我摔坏了他的碗。我眨眨眼睛让他放心。我正要往房内走,开先叫:

“还有筷子。”

等我到厨房把碗筷放好,为稳妥起见,我还勾起上身,照人们所做的那样伸爪子往里推了推。雷头、开先还有黄牛他们围在厨房门口哈哈大笑。

那天一伙人聚在巷口一户人家打麻将,雷头让我帮他回家拿衣。当我肩上横搭着衣服跑进门,雷头接过披到身上时,一位打麻将的人忽然咦地叫了一声:

“这个王军,对你如此知冷知热,怕是你家黄连都比不上吧。”

这些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小巷是我最快乐的所在。小巷里人人喜欢我,人人宠爱我。我走到哪里,哪里便充满笑声、闹声。即便是那些整日奔忙的房客们,见了我也甚是客气,出来进去总要伸手摸摸我的脑袋,问候一声。吃饭的时候他们问:“王军,吃了没?”下雨的时候他们招呼:“没看雨下大啦,王军怎么还不回屋?”夜里遇见了,他们说:“这么晚了,王军在外面还闲逛啊!”

“没想你有这一手,畜生不简单啊!”这时候王老子又有话说了。王老子的口气里带有明显酸溜溜的味道。

“你滑头,”有时王老子干脆直着嗓子骂我,“马屁精。”

在小巷中,王老子不是住户,他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乡下。但王老子也不算房客,他其实是老太婆及其儿女们照顾的对象。他的窝棚就搭在黄牛家的一块空地上,甚至连棚里的一只灯泡,也是雷头免费为他装上的。我和王老子交往最久,感情也最深。在小巷人的心目中,也认为我与王老子交往最深,因此他们从王老子那里,给我取了个“王军”的名字。

王老子应该知道,我的滑头不是真正的滑头。王老子应该了解我。我的所有错处、所有长处大概就在于我生性懦弱,因懦弱而带来的至纯至善。我是真的,我真的爱他们,爱小巷中的每一个人。我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当做自己的依靠,当做自己的亲人。众人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众人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真诚地希望每个人幸福如意,家家和睦美满,我希望小巷中永远热热闹闹。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如此富足,踏实,巷中所有的人都属于我,我也属于巷中所有的人。

可是有一天,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竟然骄傲了,得意了,不可一世了。我终于挨踢,我与开先闹翻了。

随着簌地一声响过,没待自己很好地明白过来,我的身子已从墙角蹿出。我一刻也受不了了。我必须见到人。我觉得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必须见到开先,见到老太婆,见到黄牛,无论什么人,哪怕是黄牛的女儿细兰也好。哪怕是鸡,是鸭,是小狗细皮,都可以的。我就是不能一个人在砖墙与砖墙之间独自呆着。那一刻我都快窒息了,那朽烂的木头堆,那本已歪歪扭扭的围墙,一齐摇摇欲坠着似乎就要倾压下来。

黄牛蹲在大门前的一块石头边,手握铁锤使劲敲打什么。黄牛在敲打一根细铁丝。

“王军,你从哪来?”黄牛把身子站起来。黄牛压抑不住见到我的激动。

“妈,看谁回来啦!”

“王军,稀客呀。”好一会,老太婆从屋后走廊那边伸出一个脑袋。

我满脸红胀,鼻根发痒,把头紧低着只看脚前的地面。地面上有一只黑黑的蚂蚁,悠哉游哉要接近我的爪尖。我把爪子挪了挪,悄无声息把蚂蚁按住了。

“还不快去后面,”黄牛用铁锤顶了顶我的肩脊,“给你留着吃的呀。”

我低头坚持那么站着。黄牛等了一会,不再理我,继续捶打他的铁丝。我不声不响上前,用额头使劲贴住他的后腰。黄牛感觉到什么,奇怪地回过头。我把额头贴得更紧,并上下左右轻轻摩擦。黄牛把铁丝和锤子放下,摆摆身子准备过来摸我,我朝旁边一跳,一溜烟往后门去了。

黄牛是原先的黄牛,老太婆也是原先的老太婆,他们对我没有任何异样的看法,并不因为我的挨踢而另眼相看,他们甚至因我的受委屈、我的暂时消失及突然出现而表现出特别的热情。老太婆特意给我准备了一份吃的东西。“别让它们看见了。”老太婆朝外努努嘴。她是指门外那些鸡、鸭及小狗细皮一伙。老太婆一边看我吃一边来来回回忙碌,嘴巴同时也不闲着,适时地给我许多教训。“做畜生的,也就好比我们这些做人的,在世上活着不容易呀,”老太婆说,“王军你一向乖巧,这道理我不说你也懂。不管对谁,不能耍性子,不能犟,晓得么?”老太婆说:“开先逗你也许不应该,用脚踢你不用说更不应该了,不过开先也是好意,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是这回事!我把眼睛盯紧老太婆,眼皮恍然大悟地一眨一眨。

不管人也好,狗也好,活在世上最基本的一条是要知好歹。随时随地要记住别人的好,我这么同自己说。

对今天的事我原本已懊悔得不行,现在黄牛他们又此般待我,不用说我更加不安了。吃是无法吃下什么的,我的目光穿过后门,穿过外厅,不时朝大门外张望。我在想着该怎样见一见开先,怎样到开先面前赔个不是,然后两人和好如初,大家都和好如初。我想开先也一定愿意和我和好的。开先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即便说逗一逗我吧,开先一贯喜欢同我逗乐的,小巷中的人都喜欢同我逗乐。我也以能为人逗乐、能让人开心而开心而自豪,为什么单单今天,偏是今天,莫名其妙我却感到受了多大冒犯呢?

我继续朝大门外张望。老太婆看出了我的意思。老太婆跟着我的目光朝大门外张望一会,说你这是打算看看开先吧?开先走啦,上班去啦。老太婆说,有人打他电话,说有事,开先回房捡了个包,不就这么走了!

我去看了,开先果然不在。门锁得铁紧。我一边遗憾,一边又轻轻松了口气。我想这会不见面也好,推迟一天半天也好。推迟一点,我会从容多了。

中午和傍晚,一天两次站在巷口迎接回家的人,是我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习惯而已。分开半日,我特别想同众人见见面。我想仔细看看他们的脸色。一天下来生意如何?赚了,亏了?遇到什么难事了?或者在外同谁闹气了,吵架了?看到那人脸色很好,心情很好,我的情绪会比他更好。我扑,我跳,我奔前奔后,欢天喜地。这时别人会伸过手抚我,逗我,吆喝我,有时还会摸出一块吃的东西丢在我面前。假如回来的人神色不对,我的心也随着往下一沉。但我不让人看出我的心在沉。我装出更加兴奋的样子,或扑或跳,奔前奔后,欢天喜地。我希望我的情绪能感染对方,我希望所有的人一回到小巷,都能感受到一种欢欣祥和的气氛。我想同他们说:没事的。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般来说我的目的都会达到,不管对方有多么沮丧,多么不高兴,见了我也会把颜面放松,伸手到我头顶摸一摸,问一问,笑一笑。

这天我比往常到得更早,感受也特别不同一般。阳光多好,小巷多好,住在小巷中的这些人,一个个多么亲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为什么不知好好珍惜,要同开先闹成那样呢?我一个劲上蹿下跳,用自己的唇、鼻、腮、身子,到他们身上去擦,去挨,去吻,我实在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懊悔,无法表达对他们的无限感激之情、钦敬之情。说来也怪,回家的人今天见了我也格外亲热。酱张生得黑,矮,瘦,脸上的皱褶叠了一重又一重。酱张骑一辆笨重的三轮载货车,一边远远地冲着我笑,一边脚下暗暗用力。从前面的大街进入小巷,有一段坡道,坡道上还遗弃着施工时剩下的一堆沙子和碎砖石块。酱张原打算一用劲从沙堆边绕过去的,谁知手头一歪,轮下一滑,车子已陷在沙堆与砖块之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了。“王军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酱张面孔红胀着向我求救。

汪!我短促地叫一声。不是酱张提醒,我都忘了该上前帮忙了。

酱张姓张。酱张的儿子同一伙老乡在建筑工地帮人做小工,酱张独自在外租了间房,用盐、自来水外加一些色素,制成所谓的酱油,一坛一坛拖到各处工地去卖,当然也到他儿子做工的工地卖。

“那个卖脏水的!”雷头说。雷头叫酱张不叫酱张,也不叫卖酱油的,雷头只这么叫:那个卖脏水的。

卖脏水的酱张一边用力,一边急促对我说:“这里。王军,这里。”我从那里跑到这里。酱张又说:“这里,这里,这里。”我又从这里跑到这里。尽管我呲牙咧嘴,手脚并用,把全身的力气用尽了,可那力使得没一处是地方,不动的车仍然不动。见我一副抓耳挠腮的乖张模样,酱张终于停止努力,扑哧一下笑出声:

“没用的东西,空长了一身好膘。”

酱张说:“怎么就好意思长那一身好膘。”

边角笑:“要你就不好意思长那一身好膘。”

天红也笑着出主意:“你怎么不回家找一根绳子,套在王军脖子上帮你拉?”

“酱张,什么时候买一辆小货车,就请王军做你的专职司机算啦。”黄连说。

三轮车堵住巷头纠缠这么久,车前车后早聚起一堆要进出的人。天红挑一担空空的铁皮桶,天红弟弟也挑一担铁皮桶,边角推着自行车,车上载有两根丈余长的废角铁。黄连是与她的朋友胖妹一齐来的,黄连与胖妹勾肩搭背,穿一样的衣服,着一色的白鞋,头发一样披挂着。当众人伸手推那辆三轮车时,她们也嘻嘻哈哈挤在人堆里推。黄连的儿子都有七八岁了,她自己却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样,一边用手臂搂着我,一边同那位胖妹头靠头,脸贴脸,勾肩搭背,脚步蹒跚跟在酱张的车子后面一路回家。这时我身前有人,身后有人,身左身右都是人,我们像一支队伍,叮叮当当、浩浩荡荡开进巷子里。

开先回来已在第二天的下午,开先手提那只蓝底白字的手提包,沿着巷口左边的墙角转出。开先的身影从墙角一转出我便及时发现了。不须说这时我已做好充足的准备,似在专等他的到来。我相信我的表现很自然,没有半点伪饰的成分。我内心着实激动。首先我轻跑几步,尽量减少自己的动作所造成的不必要声响。我想突然出现在开先面前,给他一个惊喜。

不能犹豫,不能迟疑。不要怕。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同往日那样。迟疑就完了,你这么略一迟疑,所有的隔阂、不自然,便一齐显露出来,一天来我都在同自己说着这点。

尽管我的接近悄无声息,开先还是发现了。我纵步几个起跳,一下扑到他的身上。

“干什么!”开先惊叫。开先明明看到我奔过来的,可他仍然很吃惊。开先也确实吃惊,脚下一阵踉跄,双臂猛力划动,几乎要翻跌到几步开外的砖堆上去。

“干什么,干什么!”开先叫,声音都有些异样了。

平日见面,我也经常这么扑到他身上的,从来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我知道我应上前扶开先一把。但我的身子硬是僵僵地立在那里,木头一般,眼睁睁看开先踉踉跄跄,一路向围墙,向砖堆退去。

我知道我的动作有些过激。我的动作太他妈莫名其妙了。明明有过极大的冲突,隔一天见面,一下亲热成这样,不是活见鬼了吗。不错,热情是对的,不犹豫,不迟疑,装作什么事没有,一切同往日一样,都是对的。但也得有一个过程,有一个铺垫。可今天这算什么?跳起来,然后扑上去,什么解释也没有。开先也许正是被你闹愣了,闹傻了,才那么猝不及防的吧。

我惟一的念头是想跑。我咧开嘴唇看看四周。我惟一的念头是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今天这脸丢尽了。小狗细皮站在远处看我,黄牛的女儿细兰,也手扶巷边的树干静静看我。我知道今天这脸让我丢尽了,但是我不能跑。我不可能莫名其妙将开先扑一下,然后讪讪地逃开去。我惟一的出路是上前,继续同开先亲热。

我上前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着脑袋,摇起尾巴,去吻开先的袖口,裤管,脚尖,想给他赔个小心,赔个不是。开先躲避着,不让我吻。开先说,去去去!我不去,继续吻。后来开先有些发急,他把手中的蓝提包提起,按住我的脊背朝外猛然一推。开先说:

“去么,假一套!”

开先腋下夹着他的提包,脑袋微侧着往巷内去,我也把脑袋微侧,跟着他往巷内去。开先走得快,我走得慢,两下的距离越拉越大。我的内心崩溃了。我知道我再没必要跟在开先后面的,但我的脚步却无法停下,不由自主只这么走。“王军,你去哪?”巷口那边有人叫。是黄连。黄连让我到她那里去。我想我真应该回到黄连那里。那边人很多,都在一起打麻将。但我一点心思也没有,我不想搭理黄连。这一刻我谁也不想搭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让自己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往巷内走。

如何处理与开先的关系,是摆在我面前的极大难题。接连几天开先对我不理不睬。他明明与别人谈得欢快,一见到我的面便能在片刻间把笑容收起,装作根本没看到一般。而当别人逗我,与我玩笑时,他同样装作没看到我,面孔上有时还露出那种让人心头发麻的暗笑,看那意思,似乎我早已成了他的冤家对头,他的生死仇敌。这一刻开先在我眼里是那么陌生。原来我对开先一点也不了解。我想起我与开先许许多多往事。休息的日子开先经常带我四处去玩,有一次我们还跑到铁道那边的山丘追兔子。开先手持棍棒,枪一般在肩上扛着,扮演猎手的角色,让我扮演猎犬。有时他的女朋友喜玲从学校来了,开先同样要拉上我,似乎也让我扮演什么角色,以增加他在喜玲眼中的份量。我原本乖巧,当然所有的命令无不遵从,让扮什么就扮什么,恰同一个真正的卫士,一个丑角,只把个喜玲逗得大笑不止,真似狂风中叮叮当当鸣响的一串铃铛。

开先应该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什么人的对头,更不可能成为谁的仇敌。我没那个本事,没那种能力和勇气。我谁也不敢得罪,任何人的脸色也无法承受,何况开先如此模样。我不敢公然靠近他,怕又一次弄巧成拙。我只在远远的地方站着,观察着,另外也猜测、思量着。假一套!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开先的话。所谓假一套,指的是我当时表现出的那一连串亲昵动作:亲、吻、跳,不顾一切往他身上扑。那么真的一套又是什么呢?渐渐我发现我有些懂开先了。开先是个实在的人,平日为人处事一归一,二归二,从不愿讲一句半句假话,最受不了别人装腔作势那一套。开先认为他踢了我,按照一般的情理,我应该恨他才对。我应该不理他,仇视他,如此才显得正常,也是他愿意看到、愿意接受的。他认为既然他踢了我,我们相互闹僵了,就应该有一个闹僵的模样。他得罪了我,他应该承担得罪的后果。他应该被人恨,被人不理。他受不了做作的亲热。他受不了虚伪。

从开先身上,我看出了某种深藏的歉意和不安。但开先是一个实在的人,刚才我说了,开先为人一是一,二是二,他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如何圆满,周到,他没有那么多弯弯心肠。即便他明白自己错了,他内疚了,也不愿道歉。并且也接受不了别人的道歉,别人的亲热,何况在这次事件中,要道歉要主动表示亲热、表示和解的他认为也不应该是别人。那是他的事。但是开先忘了,我的性格一贯有多么懦弱,说好听一点,有多么善良吗?他忘了我从心灵深处对他又有多么依赖吗?

眼前我最需要做的一件事,便是让开先明白这点,明白我一点也不恨他。真的不恨。他其实根本没什么错。错的是我。在众人的宠爱下,我渐渐有些自以为是,得意忘形,全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我要让开先明白我有多么后悔。我是真正的活该。开先的一脚踢醒了我,让我明白到许多道理,我应该感谢他才对。这段时间,我成了开先的影子,开先走到哪里,我会默默跟着在哪里出现,除非他出去上班了,从小巷离开了。我说了我不敢上前,我只远远在一边等着,他走,我装作无意的样子拉开几步随他走。我要既让他感觉我的存在,又不过份分散他的精力,影响他的情绪,然后在他全无防备的时候,我会用目光静静接触一下他的目光。我相信开先能读懂我的目光,读懂目光中所蕴含的全部温柔、善意、懦弱与无助。具备此种目光的人不用说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可怜的无用的人,这种人不可能生什么气、记什么仇的。

开先每天弄饭的灶台原本搁在房内。房间很小,既做卧室,又是厨房。开先收入不高,家里的负担却重,一个人的日子自然过得艰难,时时刻刻不忘克扣自己。偏偏开先的自尊心又强,不愿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艰难,每到烧饭炒菜的时间,他会把房门紧紧关拢,让所有的饭味菜味汤味整个闷在小小空间之中,闷在自己的衣服上,头发上。一年四季,开先的头发就同打了蜡般,抹一把满手油光,房内各种什物也通通蒙上一层油垢。无奈之下,开先只得将门打开了,后来他干脆将灶台移到门外楼梯脚下。

楼梯上人来人往,开先将身子微微弓起,背朝外,这既可表明他炒菜的认真,又能遮挡外人的视线。开先真的很紧张。有一次我看到他开了门准备动手做饭,他从后门外接了水倒在锅里,然后收捡锅铲、菜刀、锅盖准备清洗。这时他听到了人的声音,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开先就如火烫那般搁了手头的东西,轻轻带上门躲进房里,直到众人从大门口拥进,直到脚步声轰隆隆在楼上某一房间消失,这才继续轻手轻脚出来。又有一次他把火打着,油倒进锅里了,又有声音传来,他又飞快地关了火,盖上锅盖,躲进房把门关上。不过上楼下楼的人太多,房东,房客,还有房东房客形形色色的亲戚朋友熟人,众目睽睽,躲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有那么些人还甚不知趣,走着走着会在梯级上突然停下,居高临下对着锅灶呆看,看久了还指手划脚议论起来。开先把脸拉长着,心下极是恼火,但又不好发作,不好明确宣称不让别人看。

我了解开先,体谅开先,每天中午和晚上炒菜吃饭的那段时间,我一般从不愿在开先面前出现的。现在当然更不会。我在大门外蹲坐着,静听房内开先的一响一动,一声一息。嘎啦嘎啦!那是铁锅搁到水泥地面。嘀嘀嗒嗒,那是开先将菜叶从水中捞起。咔、咔、哺——那是气灶在打火了。这时我会警惕地看看巷外,又听听楼上的动静,我担心有人出去,又担心有人进来。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此刻假如真有什么人从楼道经过,尤其是那种不相识的人,我一定要大喊大叫恶狠狠扑上前,把他吓退,逼走。

几天过去,开先面上结起的那层冰渐渐驳蚀,消融了。开先至少不再对着我冷笑,不再怒目相向。在我面前他的神情举止自然多了,我在他面前的神情举止不用说也自然得多。终于有一天,那是傍晚,我站在巷口将回家的人一个一个接完,然后帮着王老子搬运板车上的旧纸板。王老子包卸,我包运。我运得快,双牙一咬,拽起就跑,王老子则卸得慢。王老子不只卸,他还得加以选择,整理。旧报作一堆,纸板作一堆,破损的旧报作一堆,完整的旧报又作另一堆。因此总有许多时间,我站在一旁无事可干,急得团团打转。在我某次把身子转过,头调作尾,尾调作头时,我把面孔一抬,看到十几步开外的巷道中,开先夹着他的蓝底白字提包,同一个同样夹蓝底白字提包的高个男人说话。高个男人我见过,与开先同一处地方上班,也租住在不远处一条巷道的房子里,开先不止一次带我到他那里串过门的。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的巷子,又什么时候站到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他们讲话的声音不高,却急,似乎正议论什么人。过一会相互之间拉扯开了,开先让那人到他房里来,那人开始愿意,后来又不愿,反让开先到他那里去。开先同样不愿。这时开先发现了我。开先也许早已发现了我。我清清楚楚看出,开先边听高个男人说话,边斜过眼睛认认真真看了我一眼,目光随着一晃而过。我浑身一震。开先的目光曾多次与我的目光碰上之后,随即一晃而过的。不过今天开先的目光不同。今天开先的目光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我有一个预感,以为开先还会看我一眼的。开先果然看我了。当开先第三次用眼来看我,我已嗖地一声从棚侧的低地上跳起,迎着那目光直奔而去。

“畜生,你这去哪?”身后有人叫。是王老子。王老子手端一叠刚刚理好的纸板,准备交给我运到纸堆上去。但这时我已离开得很远了,王老子便那么手端纸板平平地伸出,作一个传递的姿势。我知道我应该接过王老子手上的纸板,不过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当我把脸腮稳稳搁到开先手掌之间,我的眼泪都流出了。

开先终于接纳了我。开先就这么重新接纳了我。

第二天一早,我记得很清,正好是我与开先和解的第二天,开先天没亮起床,匆匆做了点收拾,回他山区老家去了。因为开先与他的女朋友喜玲分手了,确切地说,开先让喜玲给抛了,他得回家把事情做个最后处理。

开先离开得那么匆忙,且一去几星期之久,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我想这肯定与头天晚上一伙朋友的谈话有关。朋友们所说不错,开先很冤。开先太冤了。同开先结识的时候,喜玲尚是开先老家某座山区中学的高中学生。高三一年,补习两年,中专三年,那读书的花费都是由开先提供的。终于熬到喜玲毕业,分配工作了,半年时间不到,便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原来这时的喜玲已不是当初的喜玲,早在一年以前,喜玲开始了与另一位男人的来往。

分手实际上算不得什么,喜玲与另一个男人的交往也算不得什么,惟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喜玲与那个男人来往一年多,竟能在开先面前做得滴水不漏。直到毕业了,把一切安排妥当,这才一个电话把开先叫了去,告诉他,她另外有了一个男人,他们必须分手。

话不用多说,让她赔吧!开先的朋友们说。整整六年,那是个小数目吗?生活费、书费、学费,还有来往的车费,还有青春损失费等等,够狗日的赔上几万十几万的。但是开先死活不愿。算了,开先说。开先说钱不钱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六年的时间,精力,以及青春之类,全无所谓。朋友们说,钱不钱无所谓,时间、精力,都无所谓,但这口鸟气让人受不了。开先接口道:“鸟气也无所谓。”

朋友们说:“那么,这事就这么算了?”

开先说:“就这么算了。”

“你辛辛苦苦供她读出书,就这么眼睁睁看她跟了别人,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开先不做声。

朋友们说:“知道在这件事上,那女人把你当做什么了吗?”

开先仍不做声。

朋友们叹口气。朋友们说:“这才叫真正的傻逼。”

朋友们的话语是那么尖刻,那么肆无忌惮,完全不顾及开先是否能够接受。我吓住了,我想这些人怎么如此说话,真的就不管别人是否承受得了吗?直到开先回家几天后,我的内心仍一直惴惴的,没个落实的时候。我不知道喜玲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把开先叫过去的,我想在那天给我们分食,同我斗气时,开先早把事情悄悄在心里搁着了。那些日子应该是开先最痛苦最艰难的日子,怪不得他的神色那么不好,脸皮青黑,双目无神,脚步歪歪倒倒。我只说他又加多了班,累了倦了。我硬没想到他正用尽整个心力独自在承受着什么。可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开先一个人默默忍受,无言地饮泣时,我不但没给他以丝毫精神上的安慰,精神上的帮助,反而要同他斗气,惹他生气。我想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便是这点。我不知道这次回去见着喜玲,开先能干出什么。开先的难处只有我懂。当初从那座山区小镇出来时,开先是想着把自己的工作关系一齐调出的,可许多年过去,开先的工作一直没能调出来,并且今后也没有丝毫能调出的希望。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加上年龄大了,加上没赚到钱,孤零零一人在外租间房子克扣自己,终不是个长久之策。从某种程度可以说,喜玲的移情别恋也许真是明智的选择。这样的一个人是没有出路的,把自己一生与这样一个人绑在一起,无疑也没有任何出路。我想开先一定也明了到这点,才有对喜玲的一系列谅解,一系列无所谓吧。

实际上就我本身说,开先的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认认真真打量一下自己的生活,打量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这小巷。同开先的斗气,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事件,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打击也太大了,一段时间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开先,日也开先夜也开先,开先长开先短,头都给搅晕了。我根本不知道在开先之外还有另外的人,另外的事,还有另外的方方面面都必须顾及到。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把王老子得罪了。我把王老子得罪了,自己竟然毫无觉察。直到王老子激怒到那个程度,直到他一拳头狠狠捣在我身旁的地面上,这才知道王老子在生我的气,这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王老子得罪了。

这是个阴天,是下午,王老子蹲在低地上,正翻晒他收来的那些旧书旧报及硬纸板。帮王老子翻晒捡来的旧物,在我是一项经常性的工作。每隔三五天时间,王老子会送一次货到废品收购站,而在这三五天之内,基本上就存在一个积累的过程。王老子把他逐日收捡来的物品分门别类堆在巷那边的低地上。雨天密密实实盖几层塑料薄膜,晴天掀去薄膜摊开翻晒,一般都由我协助着完成。天亮后王老子出门了,看守的任务也自然落到我头上,否则这边你没日没夜、穿街走巷四处收捡,很可能那边连窝都给人端了。这种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有次一位与王老子同样穿街走巷收收捡捡的男人趁中午没人,将王老子码在低地上的几堆物品一车拉走了,王老子为此伤心得大哭一场。

王老子大概有多日没去废品收购站了,低地上摊开的东西极多。我想这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好多做表示,脑袋一低悄悄干起来。但王老子不让我干,王老子几步从水池那边赶过来,一把夺下我口里的纸板,顺势撂到一旁。我有些诧异地看看王老子,王老子却偏过脸不看我。我又叼起另一块更大些的纸板,王老子又抢下来撂开了。我想王老子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些纸板用不着翻,这些纸板刚刚翻过了,我应该翻那些急需翻动的东西?我将尾巴摇摇,沿着杂物间的空隙挪动几步,开始搬弄靠墙的铁皮。铁皮很重,很冷,在我口舌间一震。我把它放开,张了口重新衔那块硬物,没想王老子又大步赶来抢夺。我只感到眼前金光一冒,牙齿快给崩脱了。

“去,走开!”王老子赶我。

我扭一扭身子,想赖在地上继续坐着。但王老子不让,王老子挥起手臂一下一下赶。

“走嘛。你走。”

我知道我不能挡他。我歪着身子后退几步,又后退几步,沿着低地与王老子绕开圈子。

“你走开!”王老子说。

“你走——”

随着一声大喝,王老子紧握双拳朝我砸来。王老子的拳头并没有击中我,他只把自己狠狠摔到地面了。王老子大约摔得厉害。尽管地面满铺旧报旧纸,但王老子仍然摔得厉害,手脚攀爬半天才把身子竖起。此刻的王老子几乎不像王老子,脸色煞白,全身发抖,一条晶亮的痰液好似拉直的蚯蚓挂在他唇角,随着胸口的起伏而一会伸长,一会缩短。

“操你个妈……狗日的瞧不起老子,”王老子苍白着脸骂。但他的嘴唇抖动,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正咀嚼着口中的沙粒。“你去,你去开先那里。我不认识你这个畜生,你去找开先,别再让我看到你。”

“老王啊,这又在同谁生气?”从巷口过来的是老太婆。老太婆两手朝下耷拉着,嘴头张大一个劲呼哧呼哧喘气。“老远老远就听到你的大嗓门。这是在同谁生气?”

王老子低头忙碌,没有半点反应。

“又是王军吗?”老太婆发现了我。我坐在窝棚那边的阴影中,但老太婆仍然发现了我。“王军,真又是你?”

“你别小看这畜生,畜生也能嫌贫爱富。”王老子闷声闷气道。

老太婆问:“谁嫌贫爱富,王军嫌贫爱富?”

王老子不做声。

老太婆说:“王军什么时候嫌贫爱富啦?要嫌贫爱富他能同你天天住在一起,帮你干这干那?年纪一大把的人别没皮没羞,跟一个畜生计较成这样。”

“连条狗也瞧你不起,你看这人一辈子活到什么地步了。”王老子说。

老太婆让我跟她回去,说别理这个老头,让他一个人生气去。我不动。我不愿回去,也不敢回去。我知道王老子应该生气。我记起了那天的事。我真的昏了头了,竟把那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怪不得一些日子来我总感觉不对头,怪不得我一直惴惴不安。只以为是为了开先,现在才知道不只是为了开先。我想起了那天的事,那天王老子手端一叠刚刚理好的纸板,准备交给我运到纸堆上去,不过这时我已经离开得很远,并且越来越远。王老子便那么手端纸板平平地伸出,作一个传递的姿势。“畜生这去哪?”王老子问。我不知道王老子把纸板平平地端了多久,王老子又如何将纸板放下,将自己的双手收回的。王老子原本是个容易生气的人。王老子也确实应该生气,应该发火,这事搁在任何人身上都会生气,都会发火的。还真亏了王老子,一个人不声不响把火憋了这么多天。憋了这么多天的火再也无法憋住,顷刻间彻底爆发了。

汪!我轻轻吠叫一声。这一刻我不由有些恍惚。我想开先的事才刚刚过去,开先的事刚过去几天,没料这一边又出了问题,且爆发的速度如此之快,爆发的情形与前次又如此相似,这一切到底怎么了?

王老子将地面的东西翻好,晒好,然后又收起,一类一类码成垛,这段时间我一直背靠棚壁默默而坐。我知道我不能走。我必须默默坐在一边,陪他做事,让他骂,让他恨,让他厌,让他冷落,以自己的温顺来缓解他心头之气。天是好天。接连多少日子一直是这样的好天。王老子干活累了,热了,脱下外衣搭到棚角上。王老子的双臂如两张弓那么弯着,盘着,干起活来却有力。自几年前儿子去世后,王老子发现自己的双臂越来越有力,双腿也有力,每次回江对面老家,他骑着那辆小轱辘自行车,一路上翻山过岭,还要翻过江面上那座跟山一样高的大桥,气不喘心不跳,完全不像个七十多岁的人。这让王老子高兴,同时私下里又禁不住暗暗害怕,担心也许是自己的命硬,把儿子给克了吧,把儿子的阳寿给损了吧。

天黑了,王老子的饭菜弄好了。

每次帮王老子干完活,王老子会让我留下来吃饭。王老子将铝锅从灶砖上拎开,搁到洗衣池边一块废弃的水泥板上,横操锅铲将饭分成两股,他多少,我多少。今天我没帮他干活,自然没有分饭的意思,这样的情况下,我也根本不指望他有什么意思。有一小撮毛发被风吹动了,从脸腮那边斜插过来,快要盖住我的眼睛。我使劲甩甩脑袋,将毛发甩回去,同时犹豫着是否走开。看别人吃饭毕竟有些尴尬,无论对王老子,对我自己,都一样。何况我还特别看不得别人吃饭,看不得别人当我的面吃饭。有些话提起来无法启齿,总之吧,我体内的某些腺体较为发达,口水很多,每当有人当我的面吃东西,就仿佛我同时也在吃着那东西一般,口腔里一个劲津津有味,浓浓的口水从牙齿之间,从舌下,从不知什么地方汩汩流出来。这让我深感痛苦。我的自尊心较强,我说了,我生性敏感,容不得当着别人的面显出自己的馋相,何况是那种不顾一切的下作相。

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似乎是很早很早以前。当时我身体上,心理上,各方面都不成熟,没见过世面,况且也确实很馋。每个人都有幼稚的时候,不成熟的时候,心理脆弱的时候。不像而今,在这个小巷,相对来说我的生活较为安静,富足,想吃点什么还都能吃上,用不着再为回避别人的吃饭而惊慌失措,丑态百出,何况今天,我基本没什么食欲。不知是吃饱了,吃得过饱,还是诸事烦心,精神过于紧张,一段时期来我一直没什么食欲。正这么欲走未走间,我听到了一下响声。是从我的体内发出的响声。

“咕咚!”

就这么一声:咕咚。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从我的体内发出的,具体说,是从我口腔、从喉咙里发出的。我吞了一下口水。不知不觉间,我狠狠地吞了一下口水。

好久没有这么吞过口水了。这让我吓了一跳。幸亏是无意的,幸亏是不知不觉的,我把精力集中起来,免得重新滑入那种不知不觉状态中。我想在王老子面前实在没那个必要。王老子那吃的什么?王老子每餐吃得太差,锅是捡来的,碗是捡来的,锅里炒的半条丝瓜,多半也是从菜场某个角落扒拉出来的。瓜明显老了,不老人家也不会平白无故丢进垃圾桶。只有王老子才会如此煞有介事,洗,切,炒,然后伸了筷子到碗中一下一下夹。菜明明夹起了,王老子还要在汤中拖一下,又到碗沿抖一下,重新抖落一些下去,仿佛那是多么珍贵的美味佳肴,舍不得片刻吃光了。

“咕咚!”

又是我。我又狠狠地吞了一次口水。同样是无意的,不知不觉的。

这一刻我又想到了走。我想我还是回避一下好。不过今天的事委实奇怪。我不馋,不饿。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我为什么非要吞口水,而且吞得如此之响。也许我真的很没用,一点控制自己的能力也没有。这不只是馋,这完全是下作,下贱。是无耻。好没用的一个东西。我把脑袋转开,不让自己看到面前的那菜,那饭。我想我今天一定要坚持住。王老子弄出的声音很响。扒饭的声音很响,喝汤的声音很响,咀嚼的声音,还有咀嚼的间隙那粗重的呼吸,更响得吓人。“开先。”情急之中我这么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要叫开先。不过这提醒了我,我开始认真考虑开先的事。开先这次回去,到底会出什么事。我又抬头看两边的宿舍楼。楼上有人,一个男人。那人五十多岁,瘦,背有点驼,休息的时候喜欢双手捧定一只茶杯,挺胸仰面对着阳台外唱歌,唱一句,喝一口水,唱一句,喝一口水。这时我发现我不行了,我的口中有了水。有许多水,从牙缝间,从舌底,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一齐汩汩冒出来,到舌根处汇聚。我将双唇闭拢,舌尖直竖,极力阻拦着。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口腔中的东西吞下去,当然更不能让它流出来。我只想这么一动不动,装做什么也不知道,让水就这么止住,让水从哪里来,重新回到哪里去。

水流出了就流出了,根本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尽管我竭尽全力,口中的积蓄却是越来越多。竖起的舌根开始发硬,发胀,发痒,痒得奇怪,喉咙剧烈颤抖。我想这真的不行。我刚来得及辨了辨方向,身子已急窜而出。

“咕咚!”

在某一个僻静的地方,我把身子蹲下,把口中所有的东西整个收拢了,然后作一口狠狠吞下去,声音好响,好舒服。

在小巷所有的人里面,最让人容易接近的应该算黄连。跟黄连一起没那么多疙疙瘩瘩,用不着处处小心翼翼,跟黄连一起你会感到很轻松。黄连性子乐观,直爽,有什么说什么,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说完,笑完,哭完,事情便算完,很少放到心上去。年轻的时候黄连一定长得漂亮,便是眼下,小三十的人了,依然漂亮,头发长长地披着,屁股大大地翘着,一双高跟皮鞋给踩得嘎嘎直响。黄连就这么踩着双嘎嘎响的皮鞋,出是一阵风,进是一阵风。进门她把袖子挽起,洗衣洗被,拖地板,抹桌椅门窗,用一种淡绿的药液擦洗厕所,然后抄起大竹帚整理院内院外的卫生。该忙的忙完,一般说就很难找到黄连的人影,她钻到哪里去玩了,去疯了。至于弄饭弄菜,以及照应小孩,那是雷头的事。在这个家庭,男人和女人的分工是倒过来的,粗活重活归黄连,慢活细活归雷头。可雷头的玩心同样重。雷头玩的只一样,玩牌,玩麻将。双手往牌桌上一搁,就很难从那里抽出。玩的人是不容易想到吃饭的,摸麻将的更难想到吃饭,于是许多时候,总见到放学回家的儿子一人在厨房发呆,或者脚垫一条木凳,身子趴在碗柜里翻找头天搁下的剩菜剩饭。

“小手,中午就吃这个?”看的人半是同情半是开心地问。

黄连的事也不能全怪黄连,严格说,黄连自己还是个孩子。黄连喜欢热闹,这一点与我差不多算个知音。她出门是为了到外面凑个伴,凑个热闹,假如有别人到她家来,她无疑更是喜欢。她会谈呀,笑呀,唱歌呀,近一两年她不知从哪里照着样子,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当然烟不是真抽,酒不是真喝,我说了,她只是学个样子而已。每当来了亲戚朋友,雷头便有好一番忙碌,桌子摊开了,几碟小菜摆上了,黄连手夹香烟,将一条腿高高架到另一条腿上,同雷头一起面对着面,陪客人喝酒。这天晚上当我从王老子那里狼狈逃出,把口腔中多余的水尽情吞完,顺着墙根踱到后院的时候,我看到的便是那样的场面,看到黄连同雷头面对面,陪着一位客人围住厨房中的小桌喝酒,抽烟,当然还有说和笑,喊和叫。客人我认识,大家都叫他痴子,高大而笨拙的身子,四方脸,脸上长满豆疙瘩,一头花白的头发染过了,但染过的头发表面黑,从缝隙里看进去,仍是一片花白。有次一个谁问到痴子的年龄,痴子说不小了,都二十七了。原来他才二十七,我以为有七十二了。痴子来的次数不多,但来了便热闹。痴子喜欢喝酒,一喝脸通红,跟雷头、黄连的脸色一模一样。这一刻他们三人将三张红脸一齐竖着,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痴子,痴子,痴子。”黄连叫。“黄连,小连,黄连。”痴子叫。痴子不让黄连叫他痴子,痴子要黄连叫他大哥。黄连便叫:“痴子大哥,痴大哥。”叫完便笑。痴子问她笑什么,黄连说我没笑什么。痴子说我看到你在笑。黄连说看到你笑我才笑。痴子说,你不笑,我怎么会笑。黄连笑得更厉害了,痴子恍然大悟:“酒。黄连,小连……你怎么能这样?”原来趁对方不备,黄连把自己的酒全倒进痴子的杯里了。

“代一杯,怎么样?做大哥的就不能代一杯?”

我始终没有弄清,一场嘻嘻哈哈的笑闹是如何演变成拳脚交加打斗的。其时已是夜半,痴子红胀着一张脸,拉开前门离开了,雷头和黄连将盘盘盏盏倾到池中,放水浸好,也先后上楼休息。我略略在厨房逗留了一会。我在暗黑的厨房里只逗留了那么一会,便听到黄连嘶哑的叫声、喝骂声。我情知不妙,嗖嗖两声窜上楼,看到雷头盘腿坐在当门的长沙发上,黄连紧抵沙发前,一边哭喊,一边张牙舞爪将拳头砸到雷头脑袋上,身上。雷头歪起身子左躲一下,右躲一下,实在躲不过去了,叉开手臂朝着面门前的那只手一拨。“去你个娘!”雷头说。雷头猛然发力,黄连没有准备,弯着身子噔噔连退几步。

我说过在这个家庭中,嘻嘻哈哈是经常的,哭哭啼啼、打打闹闹更是经常,黄连嗓门大,又容易冲动,一句话没转过弯便能喊叫起来。不管黄连如何喊,如何叫,一般情况下雷头都是个一声不吭。雷头同样容易冲动,但雷头不擅于与人吵架,越到关健的时候越不能把自己意思很好地表达出来。有时忍不住了,他也回个三句两句,不过那都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破碎东西,前句没有讲完,自己已对后面的句子丧失了信心,黄连再一喊一叫,他便重新一声不吭了。黄连习惯了雷头的一声不吭,黄连怎么也没料到,雷头有一天会出手推她,且推得这么狠,这么重。这让她不由自主愣了一会。黄连弯着身子,保持噔噔倒退的姿势,有些吃惊地用眼去看雷头。今日的雷头似乎不同于往日的雷头,今日的雷头斜斜地坐在沙发中心,双腿盘起,相互抵靠着的两只脚掌急剧摩擦,然后雷头伸出手,将擦下的污垢抖落到地面。看得出雷头很冲动,今日的雷头不知为什么真正动了气。不过黄连已无法顾及太多,她哇哇大叫一声,张牙舞爪朝前扑去。

“狗日的你打人。狗日的,狗日的,你打我!”黄连说。

“你,你,你!”雷头说。

“你!”

雷头终于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与此同时,黄连又一次从沙发边给推离出去,就似一颗子弹给发射出去一般。这次黄连没有吃惊,更没有犹豫,身子翻起的同时,手头已操起一件巨大的东西。那是门后搁着的塑料鞋架,黄连一边哇哇叫,一边连架带鞋高高举起,没头没脑朝雷头砸去,有时雷头让开了,她便朝沙发砸。

我在两个人之间左遮右挡,很想能将纠结在一起的双方隔开,但所有的努力并没取得半点效果。黄连有些不顾一切了,雷头也有些不顾一切了,不断有拳,有脚,还有高高举起的塑料鞋架着着实实砸在我身上,但我忍着,一声不吭在那里左遮右挡。幸好这时房间里出现了不少人,都是巷内巷外的人。甚至王老子也来了,王老子敞开衣襟,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门角落喘粗气。“又是什么事,这又为了什么事?”老太婆一路唉叹着从楼梯上来。“有什么话明天说,有架也明天再打,”黄牛说,“这么深更半夜,你们不想睡觉,别人还都想睡觉哩。以为这巷中每个人都像你们整天闲着无事?”“好了,行了,算了,”众人说,“消消气,两人都消消气。”众人一齐出手,将两人拉开。但是两人都不让拉。“他打我,他打我,狗日的他打我!”黄连说。黄连双眼红肿,头发散乱,左脚趿了只拖鞋,右脚的鞋却脱掉了,连袜子也不见了,肥厚的光脚板把地面拍得叭叭直响。黄连悲痛欲绝,一次次让众人拖开,又一次次哇哇叫着往前冲。“不行,你们放开,平时我听你们的,今天不行。”黄连说。“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了。”黄连不停地这么说。

“雷头我看你平日是个机灵人,你也确实是个机灵人,”老太婆说,“但今天不是我说你,这无缘无故动手打人的事,总是不应该的吧?”

“我又没打她。”雷头说。

“你还说没打,你还敢说没打。”黄连说。

对黄连我很了解,巷中的人对她无疑更加了解,今天不把事情摆平,不把雷头治服帖,她是不会放手的。今天她是真正豁出去了。她一次次冲上前,又一次次被众人拉下,但众人越拉,她冲得越厉害,神情也越加凶狠,越加绝望。有时给扯住了,给逼急了,她竟用脑袋到沙发扶手上,到众人的肩头撞得咚咚直响。许多人真的撞痛了,或吓住了,不由撒了手到一边观看,有的干脆退到门外。“夫妻打架见多了,这种打法倒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小声嘀咕。拉的人少了,我的压力无形中随着增加,我一会拖住雷头的衣袖,一会扯住黄连的裤脚,一会又跳到退在一边的人们面前,让他们重新上前。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把自己的身子抵在黄连与雷头之间,让那无数的拳和脚,纠和扯,砸和撞,一齐落到我的肩上,腰上,脑顶上。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长嗥,与其说这是给打的,痛的,不如说是被面前的可怕情景给吓的。我想这一刻我是真正昏了头了,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他们别打了,这样打下去,我实在受不了。这样打下去,谁也受不了。

终于有一次,我给一件尖锐而庞大的东西结结实实夹住了。在打斗的过程中,客厅里的所有陈设,沙发,茶几,兀凳,大衣柜,一一挪动了位置,有的翻倒,有的倾侧,有的在相互挤压中抬起。我不停地在零乱的物件中跳来跳去,磕磕碰碰也就在所难免,但我就是没想到整个身子会给夹住。当时有一个好心人,不知是酱张或天红的弟弟,拉了雷头准备从客厅离开,可黄连根本不让他们的企图得逞,黄连如一头凶猛的豹子扑过去,扑在雷头肩膀上。黄连和雷头一齐跌倒了,本已倾侧的大衣柜重新急剧倾侧,某一只柜角就如巨大而钝重的铡刀,对准夹缝中的我直刺而下。

柜角不偏不斜,恰恰抵在我的腰眼上。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以为自己的身体断了,断成干干脆脆的两截。我想喘出一口气,我又想拼命叫上一声。但我发现自己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没有。我只来得及把嘴张了张,一条涎水随着侧垂的脑袋直悬而下。

“王军!”模模糊糊之中我听到一声惊叫。

“你们把王军压死了。”

大衣柜给移开了,雷头和黄连不由自主退开几步,然后一同扭过身子吃惊地看我。直到这一刻,两位对手仍保持着那副姿势,那打架的姿势,我揪住你的头发,你扯住我的衣领,恋恋不舍似乎一回过头去又能抓紧时间重新开打一般。我被人们从墙角拖出,斜斜地搁在地面。有人蹲下身子,一遍遍给我推拿,又有人打来一碗凉水喷到我脸上,待我睁开眼睛后,又给我擦抹口唇边及下腹部的血迹。更多的人则围在旁边叽叽喳喳,以沉重的语调叙说我的诸般好处。王军胆小,看不得别人打架啊,众人说。王军心善,每次哪里有争有吵,它都吓成那样,急成那样,众人说。众人又谈起各自的体验,说每次看到王军拉架的模样,受吓的模样,哪怕自己再有气,也吵不下去,打不下去了,再打再闹都对不起面前的这条畜生了。

“再打再闹,你们对得起王军,对得起这条畜生吗?”众人这么说雷头和黄连。

老太婆说:“一个人连条狗也不如了?”

众人七手八脚归置好室内的东西,然后拉雷头和黄连坐下。雷头坐了,黄连却不坐。黄连将上身斜靠在五斗柜上,一个劲微微发抖。有人将兀凳塞在黄连的屁股底下,但黄连仍不坐。旁边有人笑道:“我们搬凳子不坐,是不是要王军搬凳子你才坐?王军,把这只凳子搬给你家黄连大姑坐坐。”这人将凳子挪开,然后向我示意。其他人也都露出兴奋的神情,乱纷纷给我鼓劲。我懂众人的意思,二话没说将脑袋一低,插入兀凳的横档下面,毫不费力地托起朝黄连走去。有人为我大声拍起掌来。更多的人上前去按黄连双肩,让她坐下。黄连扭了扭肩背,想再挣扎一下,不过还是坐下了,只把面孔转到一边去。

“王军,你给你大姑作个揖,赔个礼,让她消消气。”天红弟弟叫。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将我身子一按,让我趴伏到地面。我趁势抬起前爪朝上晃了晃。众人更加兴奋,吵嚷得也更加厉害了。

“王军,给你大姑唱一支歌子。”

“王军,叫一声大姑。”

“叫妈妈。”

黄连忍不住,在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的同时,猛然上前没头没脑将我紧紧抱住。黄连脸腮贴着我的脸腮,将我抱了好久。等到她把脸抬起,那上面已挂满斑斑的泪水了。

“王军,只有你真心实意疼我,舍不得我。”黄连颤抖着这么哭喊。

众人讲着宽慰的话,逗乐的话,陆陆续续准备离去。我也想随着众人离去,但黄连不让。黄连没头没脑将我越搂越紧,使得我动弹一下的余地也没有。众人说,就让王军留下,陪陪黄连吧。众人微笑着看王老子,说老王啊,今夜让王军留在这里陪陪黄连,你看行得吧?

“这畜生有奶便是娘,哪还要问我行不行得。”王老子也笑。

我心中高兴。暗地里我高兴得厉害,这不只因为我成功地阻止了一场没完没了的打斗,赢得人们进一步尊敬,更因为王老子对我态度的转变。我知道在众人的感染下,在我的真诚和善良面前,王老子终于消去了对我的怨气,王老子原谅了我。等黄连在雷头及家人的搀扶催促下上床休息,我里里外外转过几圈,便悄悄下楼,不声不响溜回窝棚。

棚门开着,灯光下王老子赤裸双臂,坐在当门处认真搓洗白天换下的几件衣物。“这么快回来干什么,不是有人离不了你,要你陪着吗?”王老子冷冷问我,语气中含着明显的嘲讽。我知道这冷淡和嘲讽是有意装出的。王老子大约也意识到这个时候不应该再装什么,他将两腿间的塑料脸盆挪挪开,给我腾出一条通道,在我擦身而过时还在我屁股上随意摸了一把。

“不是让你留下陪陪黄连,怎这么快跑回来了?”

黄连整日里呼朋唤友,忙进忙出,不知都忙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忙。黄连在公共汽车上帮人卖过票,同雷头一起摆过小吃摊、水果摊,兼带卖些瓜子、花生之类零碎,又出远门到沿海一带打过工。每次的时间都很短,并且奇怪得很,每次都是亏本而归。我想黄连的确很为难,出外干点什么不行,呆在家里坐吃山空,更不行。一家三口唯一的收入仅靠着一点房租。可那房租能有多少?许多时候,几间房子都在那里空着。房子的质量不好,三五年时间,裸露在外的墙砖已开始朽烂了,一到多雨时节,整个墙体便往里渗水,从一楼到三楼莫不如此。雷头和黄连一遍遍念叨着要整修,可一年年过去,渗水的墙壁仍在汩汩渗着,且越来越厉害,从墙面到地面,整个花花搭搭,霉迹斑驳。有的住户受不了这潮,先后搬走了。更多的租房者也是被这潮这脏吓住,看一眼即匆匆离去。我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样下去,哪有半点正经过日子的模样。实在无法弄清,面对如此境况雷头怎能在家闲得下去,黄连又凭什么能白天黑夜嘻嘻哈哈穷快乐?不错的,吵嘴打架是免不了的,这样下去,只会有更多的嘴吵,更多的架打。

这些日子王老子回家了,王老子回家帮儿媳帮孙子收棉花,交待我招呼好棚里的东西。边角、天红及天红的弟弟也回家了,大约也是回家收棉花,同样交待我招呼一下房里的东西。“王军你看好。”王老子说。王老子口口声声叫我畜生。叫我王军,在他大约还是第一次。王老子将床铺上堆放的一些破衣破盆移开,又将床板移出一点缝,让我看床下藏着的大板车轮轴。这是王老子棚中惟一贵重的东西,以前回家他都寄存到老太婆那里,这次他不想麻烦别人,托给我了。“这是车架,”王老子又说,车架很破很烂,王老子把它竖起靠在窝棚的墙头。“这是锅,这是碗,这是几件换洗衣,这里呢,还有半把斤红糖。王军你别看不值钱,少一样还真不行。”天红的房子里安有一台小型磨浆机,还有一台小电股,每天的中午和半夜,两台机器发动起来就似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看久了你的面前都会抖出两朵花。能抖动的机器当然比王老子锈迹斑驳的大板车轮轴值钱,所以天红的嘱咐也就格外细致。“王军我不多说,一切劳你费心啦。”天红说。天红说了那么多,她还说她不多说。

天红他们怎么说,我跟着怎么点头。我很激动,同时内心更紧张得厉害。给人守守房子看看家也是常有的,但哪次都没这次兴奋,没这次紧张。接连与开先、与王老子闹过一场别扭,我想我在各方面无疑成熟好多,待人处事也小心了好多,时时刻刻不忘警醒自己,不敢再有丝毫骄矜之心。我似乎感觉,一切都是暂时的,都是易碎的,所有的不可能都会在片刻之间成为可能。随着人们对我信任程度的加深,喜爱程度的加深,这种感觉也就越发强烈。万一呢,我这么想。比如这次看房子,隐隐地我总无法摆脱某种出事的预感。人们常说走多了夜路总能碰到鬼,这么多天时间,有什么事不可以发生的?在小巷一带,公开的失窃有了多次,就在前不久,有人从阳台翻进墙那边司法局宿舍,偷了二楼一户人家几百元现金。二楼的人给阳台装上防盗网,几天后小偷顺网而上,又进了三楼的人家。又比如早几年黄牛家的毡皮房里曾住过一位踩人力车的中年男人,有次男人外出,回来后发现房中已被洗劫一空,连煤气灶、气罐也一齐搬走了。还有王老子那次大白天被人掏了窝,如此等等。我想我所能做的惟有老老实实铁下心来,来个日日夜夜死守。倦了,累了,我默默爬起身,从巷底走到巷口,又从巷口走到巷底,角角落落查遍,不放过每一可疑之处。

接连下过两天的雨,后来太阳出来了,太阳红红火火地照着。没想接下来是一场更大的雨。直到第四日半上午开先回来的时候,天才算真正转过晴来。开先是随着云层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一同回来的,因此浑身上下还是那种雨天的打扮,脚穿胶靴,手中拿伞,另一只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大包。开先脸色很好,心情也很好,比离开时还略略胖了些,见到我远远就笑。我高兴,我激动,相互拉扯着进门。开先给我带来不少吃的东西,他变戏法似地把东西从包中、从衣袋里掏出,用劲抛在空中让我张口去接。东西不用说是好东西,但不一定能适合我的口味,像花生,像饼干,像炒玉米、炒蚕豆,像糖果。有时那东西太硬,一不小心能崩去你半个牙齿。“王军,哎呀王军!”开先叫。开先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把一双脚在地面蹬得叭叭直响。

开先在我的协助下开始往外面搬晒衣物,雨下得久了,房内潮湿得厉害,墙头的水痕横一道竖一道,沼泽般闪着亮光。院子里专供晒衣的几根铁丝早已晒满,开先找出玻璃绳比比划划,打算再拉上几根。这时老太婆来了,老太婆说开先你傻啦,楼顶上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好晒衣晒被?老太婆一句话提醒了开先,更提醒了我。我身上的肌肉猛然一抖,意识到在开先这里已耽搁得太久,我把自己的岗位,把王老子的窝棚抛开得太久。我将开先的一双旧皮鞋从脖子上取下,掉头就朝外窜。

没等我转出巷中的那片树荫,我已看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站在巷口那户人家的侧门边,伸长脑袋朝里窥探,另一个人已伏身到王老子的棚口,双手用劲朝外拉扯什么。这一刻我连吓带气,都有些发疯了,一边朝前猛扑,一边狂吠狂叫,声音震得自己的耳膜嗡嗡直响。大概我的神情真的过于可怕,面前两人犹如夏日里两棵扯断了根的瓜秧,在迅速萎靡,皱缩。“狗!狗!”他们叫。这是不顾一切的叫,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同时他们下意识把身子矮了矮,似乎想找点什么抵挡一下,可一时又没有任何趁手的东西。他们又似乎想跑开,不过同样没跑。

我真应该早点看到两人那身打扮的。我想我实在急了,急昏头了。直到我身子纵起,就要对准目标扑下时,我才看到那身制服。面前的两人不只穿了制服,脑袋上还一律戴着硬梆梆的大檐帽。这一惊当然非同一般。我很想把激射而起的身体收住,不过已无法很好地做到,我只是让自己稍微改变了一点方向,擦着第一个人朝外屈张的双膀忽地一声掠过,几乎掠到几丈开外另一个制服的面前。收住步子的同时我已把脑袋掉过,低嗥一声重新窜回巷子深处。

“是谁王军,谁打你了?”老太婆问。

老太婆以为我遭人殴打了。

开先踮起双脚,依然在高处牵扯他的衣物,他没看到我从他脚边溜过,我也不愿惊动他。当我在雷头的一间杂物房里把自己藏起,我发现我的全身仍颤抖得厉害。我怕制服。我忘不了那年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找着王老子,后来又找到雷头、黄连,专门来说我的事。说这小巷中不能养狗,说城市里不能养狗。制服不过是说说,后来也不见怎么行动,但自此以后,我一心一意怕上了制服,怕那种穿制服的人。

制服不是两人,也不是三人四人,而是七八个,是整整一伙。制服们一面同老太婆说着话,一面循着我的足迹往巷内来。制服们前呼后拥,每个人的脚步都踩得很响,七八双很响的脚步合在一起,就似一阵闷雷,踏上雷头家的台阶,穿过门厅,黑压压地在后院集齐。

“工商所的啊,他们要找酱张。”

老太婆说。老太婆应该是在同开先说话,但老太婆的声音很大,似乎更多是冲着我说的。对了,不错,今天制服们找上门并非为我,而是为酱张。酱张大祸临头了。

酱张一清早出了门,骑着那辆三轮车,车上装满封了口的圆坛。酱张是给人送货去了。院后边的毡皮棚里,剩下的几只圆坛这时已给移动了位置,黄泥封住的坛口一律敲开。大盖帽们在圆坛及满院晾晒的衣被之间钻来钻去,有的不小心,一脚踩在某一堆垃圾或酱张未能及时处理好的黄泥上。他们分别围住开先和老太婆,问做这活的共有多少人,多长时间了,其他还有什么地方。“共有多少人?你说能有多少人,还不就一个孤老头,卖脏水的酱张么。”老太婆说。“可怜呐,卖了几年的脏水,你看他成天出出进进,忙死了,可到头来还穷成那样,要捡人家穿烂丢掉了的皮鞋穿。”有一个大盖帽问,既然知道他卖了几年脏水,为什么不早点举报?老太婆说,这卖卖脏水的事还可以举报啊,不晓得,没想过。

不知是老太婆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面前几只坛坛罐罐也实在太不起眼,大盖帽们明显有些失望,百无聊赖地抽过几根烟,围在一起叽咕一阵,然后留下两个人,其余的一忽啦全走了。留下的两个人更加百无聊赖,不停地问酱张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般情况下酱张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说,什么时候回来么,这可说不准,一个小时也有,半天,一天,都有。有时他送一车货出去,十天半月也不见个人影。一个孤老头么,谁知他去了哪里,他不同人说话,人家也不好多问他。

两个大盖帽前脚离开,酱张后脚就回来了,整个事情如此玄乎,恰似谁给有意安排好的,老太婆、开先他们不由同声称奇。两个大盖帽走得并不干脆,走几步回一下头,要老太婆他们一定转告,让酱张回来了不要出去,他们下午还会来的。酱张一听脸色变了,汗也没来得及揩一把,匆匆回房卷起铺盖,又收拣了几件该拣的东西,锅碗瓢勺,煤炉,锄头,橡皮管,乱七八糟一车装了。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摸出几张钞票递在老太婆手中,说是这个月的房租,让她代交给雷头,然后头一低,蹬了车子一溜烟窜了。

“酱张,这还有几只酱油坛,你有空回来搬走吧。”老太婆叫。

酱张身形一晃,在巷口那边消失不见了。

我最后一眼看到酱张的,便是他消失前的那个背影。大盖帽们在院子里缠磨多久,我便在杂物房里躲了多久。我明明知道大盖帽们并非为我而来,大盖帽们是为酱张而来,但我仍然害怕得厉害。我怕大盖帽见了我会想起什么,更何况刚才在他们面前我是那么凶狠。我把呼吸屏住,不放出一点点声息,直等大盖帽们走了,最后两个大盖帽也走了,我仍然屏声静息呆着。于是当我最后一眼看到酱张时,便只能看到蹬着车子狂奔而去的匆匆背影了。这一刻我将前身一耸,准备冲上前送一送酱张,但随即一个趔趄,几乎就要摔到地面去。我在杂物房用同一个姿势静立得太久,四条腿及浑身的肌肉早已硬了,僵了,麻木了。

酱张离去得实在过于突兀,好长时间我习惯性地陷入一种凄凉的、若有所失的心境之中。我看不得院子里胡乱弃置的几只酱油坛,看不得那破布头烂草绳弃了一地的空荡荡房间,但不知怎么,每天总有几次我会忍不住到酱坛边、到空房里转转,似乎期待着有某种意外的发现。我想我应该在等酱张,暗暗地我一直怀了这么个企盼,以为酱张有一天会回来,至少他会将几只酱油坛取走。

我当然没能把酱张等回,等到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可怕消息。黄牛跑车亏了本,要把自家的房子卖掉还债了。

在这条小巷中,我谁都担心,惟独没有担心过黄牛。黄牛是我们这里的能人。黄牛一看就像个能人,白衬衣,黑领带,中分的头发油光发亮,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钱包时时刻刻夹在腋下。黄牛不会开车,多年来却一直在和车子打交道,拖沙子拖水泥的农用车,运垃圾的翻斗车,跑长途运输的大货车,都在小巷中出现过。有时还有一辆两辆漂亮的小轿车也让黄牛弄了来,并且在巷边的泥地上一搁几天,车身上下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最近一年,黄牛承包下一辆大巴,专门在城市的交通线上跑公交。黄牛和他老婆把一天的日子分作上下两班,轮流跟车,上一班从早上五点钟开始,下一班要延续到夜里十二点,甚至一两点。这么没日没夜辛苦一年,到头不但没赚上钱,反倒亏了本,甚至于要卖房还债了?

巷中人传说,黄牛跑公交一年亏下的那数,至少在几十万元以上。

卖房的消息一传出,反应最强烈的是黄牛的母亲。老太婆伤心欲绝,继而愤怒,大哭大闹,拦住黄牛不让出门。“败家子,你这个败家子,你是个败家子!”众人经常看到,黄牛打着领带紧低脑袋在前面走,老太婆颠起双小脚紧随其后,一边伸长指头对着他的后脑一点一点,一边用带痰音带哭音的嗓子高声咒骂。老太婆说要卖房除非等我死了,我死了随你卖儿卖女,我眼不见为净。只要我这里还有一口气,卖房你是休想。老太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高声说想想吧,想想你如何长大的。你两岁死爷,三岁死姐姐,四岁拉痢,五岁得绞肠痧。好不容易长成个人模狗样,却要跑到我面前说卖房。老太婆说要卖你把我卖了吧。这么闹过一段时间,有一天老太婆突然不闹了,众人说老太婆终于给黄牛说通了。

黄牛的计划尽管出于无奈,说起来却不失其合理甚至绝妙的地方。黄牛毕竟是一个聪明人,是我们这里的能人,他懂得该怎样面对困境,化险为夷。房子脱手后,其中的极小部分,比如十万吧,用于还债,另一小部分做一幢新房,剩下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可以留下来,用作家庭的积蓄。另做一幢新房,红砖、水泥、钢筋等材料费和人工费倒在其次,花费最大的在购买地皮。黄牛自己有地皮,于是这笔最大的开销可以省下了。

我和王老子寄身的这片空地原是老太婆家的几块菜地,后来这一带由乡村扩展为城市,菜地便变成一块空地,王老子在这里搭起窝棚,又在空地上晾晒收拢来的杂物。几年前黄牛就有过设想,说这块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了吧。四下一打听,才知卖是无法卖的,空地的产权在村里、在乡里,属于个人的只是一点使用权。于是空地依旧这么空着。据雷头私下嘀咕,黄牛这人很有些歹毒的,卖房做房,看起来简单,其实轻轻一转手,他已做了一桩其妙无比的房地产生意,他将村集体的土地附带给卖了。

我不知道黄牛是由于无奈,还是如雷头所说是生性歹毒,我已没有心思分辨这些。我所面对的问题是:空地要做新房,那么我和王老子就得搬开,同时随着旧房的出手,寄住在黄牛家楼房及毛毡房里的所有房客都得搬走,那么小巷中的生活等于彻底完结了,多少年来我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也在一瞬间崩溃。老太婆、黄牛、黄牛的老婆、黄牛的女儿细兰,还有天红、天红弟弟、边角、开先、黄连、雷头,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依靠,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亲人,随便失去一个谁,都是我无法忍受的。更何况突然之间,这所有的依靠所有的亲人将同时失去!我大概真正给击垮了,整天如游魂一般在巷子里,在窝棚四处钻进钻出,一刻不得安宁。这才知道比较而言,与开先与王老子的闹气是根本算不了什么的,黄连的吵架,大盖帽上门,酱张离去,所有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可怕的惟有目前,此刻,现在。

黄牛在城内大街小巷贴了些售房启事,又正儿八经到电视上做了一个广告。看房的人当天就上门了。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一切都是真的了,一切已无可更改。我内心紧张得厉害,深深缩进窝棚中。我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不愿让看房的人知道,我们是即将被赶走的人。但在窝棚中糊里糊涂待着更不行,我必须掌握一点情况,我必须知道房子卖脱没有,房子什么时候正式交接。前来看房的是一对老年男女,男人手里拿着抄录下来的地址,两人东张西望嘀嘀咕咕一路问过来。黄牛和黄牛的老婆等在家里。黄牛和黄牛老婆已等了很久了。黄牛领着来人看了客厅,看了客厅旁边的前房和后房,然后看后门外厨房。“这是洗澡间,这是卫生间,这一间还是厨房。”黄牛的老婆把衣袖挽得很高,抢在前面将一扇扇门推开。

房子看完,几个人聚在黄牛家的客厅里谈主要问题。谈房价。老太婆从房内出来了,给两位客人倒了杯水,然后又躲到房内看电视。在黄牛及黄牛老婆带着客人楼上楼下乱走的时候,老太婆一直守着她房内那台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老太婆脸色明显还没有真正缓过来,不过黄牛他们并不在乎。两位客人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手端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厅上厅下继续张望,似乎还没有看够。直到他们把话谈完,起身出门的时候,两个人仍回过身来,上上下下对着房子张望。从神情看,仿佛这房子已经属于他们所有了。

“一层,两层,三层。”男人继续把下巴抬起,轻轻指点道,“我们人多,三个儿子正好一人一层。”

客人高兴,黄牛和黄牛老婆当然更高兴,一心要等他们的回音。等过几天却并没有回音,这中间又有几个人上门看房,黄牛和黄牛老婆又带着他们上上下下转悠。这些日子对于我来说是极其难堪的,对于王老子,对于天红、天红弟弟、边角这些必须搬走的人,无疑同样难堪。巷中每出现一个陌生人,我们都以为是来看房的,而每一个看房的人,对我们都是无形的威压,预示某个重大的东西离我们是越来越近,我们无路可逃了。我们尤其看不得黄牛和黄牛的老婆,我们甚至不敢看老太婆,不敢看细兰,每一看到心里就慌得发痛。我知道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主动从巷子里搬离出去。我们不能让黄牛他们为难,要他们迫不得已之下动手驱赶。实际上从黄牛宣布卖房的时候起,我们在这条小巷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我们多呆上一天,就多讨人一天的嫌。可我们偏不敢正视这些,我们总怀着侥幸的心理,装做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东西也不知晓的样子,厚起脸皮一天天这么拖着。

房子真正出手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这以前当然拖了不少日子。不停地有人上门看房,有时甚至一天几班。每个人都看得一本正经,然后讨论房价及与房子有关的一些问题,从面积,到供水供电,到房子的过户手续,无一丝一毫遗漏。可等他们一离开,你便再也不能得到下一步消息。有一阵我以为这房子的确无法卖掉了,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匆忙,大家一门心思出门进门,各自做着自己那一份生意,奔着自己那一条活路,再没有一个人谈到卖房的事、搬迁的事。没想有这么一天,黄牛带着一脸的紧张忽然就出现在众人面前,通知说他的房子已出手了。购房者是外地一家很大很有名的公司,他们需要在本市设一个办事处。公司财大气粗,对黄牛的开价一句话也没多说,条件只有一个,让房主及住在房子里的租户立刻搬出去。黄牛再三请大家原谅,他说他也是没法。他说他跟大家一样也必须出去租房。他已经把雷头家顶楼的两间住室租了下来。

这年的冬天,我们颠来倒去经受着反复搬迁之苦。从小巷出来,我随着王老子来到八里湖,后来搬到老雀塘,后来又搬到梅绽坡那边的老飞机场,到最后,仍然搬回了八里湖。王老子用板车拖着搭棚用的木板、草席、塑料膜及一堆砖块,我跟在板车后面,我们从城市这头走到城市那头,又从城市那头走到城市这头。老飞机场离城内太远,王老子每天来去不方便。老雀塘离市内近,人也多,前前后后还有几位老乡可以彼此照应。但正因了人多,生意就不好,相互之间的纠葛也不可避免,三天两头为点屁事争得脸红耳赤。最好的地方还是八里湖。八里湖离城市不远,离嘈杂的人声却远,到最近的那座牛奶场也要走个一里来路。我们的面前是一片沟渠纵横的荒滩,荒滩过去是新开发的宽阔街道。因为宽阔,因为新开发,街道上你整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我们的后面紧靠大山那般高耸的湖坝,湖坝上下满是夏天抗洪时人们丢弃的沙袋、香烟盒、塑料饭盒、方便面盒。白天王老子外出的时候,夜晚王老子回来躺下休息的时候,我喜欢独自坐到高高的坝顶,低头看脚下我们的窝棚,看荒滩那边闪闪烁烁的城市。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在自己头顶砌上这么一道大湖,湖底的每一低处其实都比外面的城市高,我想这不是湖,这是悬在城市上空一副其大无比的棺材。后来我又想透过城市上空闪烁的光芒,看看老雀塘在哪里,老飞机场在哪里,我们原先住惯了的那条小巷又在哪里。小巷中那么多人,那么亲亲热热一伙,瞬间已变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这一事实让我痛不欲生。也不止一次想回到小巷看看,一是抽不开工夫,更重要的是我怕。从小巷搬出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面前,每个人都是那么仓皇,那么疲倦,相互之间最后连个招呼也懒得打。人们把被盖,把木柜,把锅碗瓢盆一齐摆到门前的场地上,或抬,或拖,或挑,转眼走了个精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我想到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有一个人把东西落到地上,另外的人让他回来捡,他回头看看,终是没停一下脚步。那是一只枕头。又有人丢了一把锅铲,又有人丢了一把折扇。雷头把折扇捡起,打开,大冷的天无聊地对着自己一下一下扇。黄牛和老太婆原本不让我走,他们挽留了好久。黄连和雷头把我住的地方都布置好了,但我仍坚持跟王老子出来了。我是跟王老子进的小巷,我当然也应该跟王老子出来。黄牛、老太婆他们留我是真心的,雷头和黄连留我,同样是真。不过我想,这个时候最需要我的还是王老子。王老子没了儿子,没了小巷,假如我也离开,那他不真正什么也没有了?

夜晚我给王老子做伴,白天王老子拖着板车出去,我留在棚内看家,傍晚我跑下湖坝,跑到荒滩那头的水泥道上等候王老子归来。我怕一连串的遭遇,尤其是这次搬迁对王老子打击太大,精神上吃不消,更怕他偶然一个挺不住,一个想不通,会惹出什么塌天的大事。我也怕王老子在外会受人欺负,更怕他生意不好,回来一人坐在铺上叹气发闷。我一遍遍给王老子舔手,舔脚,用额头用脸腮轻轻抚触他垂在床沿的脚杆。无论如何,我必须给王老子一点安慰,让他知道他身边还有一个伴,还有人在跟随他,依靠他,心中有着他。他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这个时候背后的大湖对我是个致命的威胁,夜半时分我会无缘无故惊醒,返身察看王老子是不是还躺在床上。我会伸出一只手爪到王老子鼻前触试,以证实还有没有呼吸。记得某天晚上微微有一点月光,借着月光的映照,我发现王老子嘴巴微张,面色蜡白,双颊塌陷,完完全全同一个死人一样。我压抑着想不顾一切大叫出声的冲动,小心伸出手爪到王老子鼻前,想作最后的试探。没想王老子恰巧在这一刻醒来,或者王老子早已醒了,王老子根本没睡着。王老子大睁两眼,静静看着我前倾的身体及越移越近的手爪。我受惊非小,就那么一手扶床一手前伸,呆住了。

“畜生,你去睡吧,我不会有事的。”王老子说。王老子仍一动不动躺着,睁大眼睛静静看我。“我也还想再睡一会,明天起个早,到油轮码头那边看看。”

“我不会死,家里还有两个孙子指望我挣钱交学费哩!”王老子常常对我这么说。

不知是为了安慰我,还是果有其事,王老子有时会同我谈起他的有关打算。他说他的大孙子不小了,开过年虚岁都十四了,正读小学五年级。大孙子人生得笨,手笨脚笨,脑子笨,像他死去的那爷,读书看样子是读不出的。读不出也好,到时学个手艺,学木匠。三里街那边有王老子几位老乡,专门开铺面给人打家具,只等大孙子明年小学毕业,就送他到木匠铺里学手艺。到时候,王老子说,我们到三里街正正经经租一间房,大孙子每天去铺里做事,我呢,一边照顾他吃他住,一边还出来捡这洋捞啊。

王老子发病大约在夜里十点左右。这天他回来得晚,比往日哪一天回来得都晚,我一次次跑到路头上探望,没有看到任何踪迹。水泥街道如一块随意丢弃的木板,在荒野上延伸,夜雾从干涸的泥塘升起。牛奶场墙外,有两个戴白色长檐帽、穿白色背心式外套、类似于护路工人的人在草地上寻寻觅觅。王老子回来时显得格外疲惫,身上衣服湿漉漉的。他说他刚才迷路了。他围着一道湖坝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硬是找不到熟悉的路径。我不由十分惊讶。我不清楚王老子是在哪里迷的路,这么一条笔直的水泥街,何况每天进进出出的,怎么可能会迷路。我带着几分疑惑,几分不安不停地看他,想从那脸上看出什么。王老子脸上除了疲惫,除了肮脏,并没有明显的异样。王老子将车上的东西卸好,从床底摸出脸盆,翻过坝顶端来一盆水,点火做饭。晚餐他还多吃了一碗,饭后草草收拾一下便上床睡了。为不影响他休息,我带上门出来,到棚角边的平地坐下。

王老子没有睡好。王老子明显没有睡好,一个人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不停地伸腿,偏头,还夹杂一丝丝的吸气,尽管轻微,尽管他极力控制,但我仍一清二楚听出那声音。我以为他又有了什么心思。我就是没有往病那方面想。王老子很少有病。在他身边多年,我几乎就没见他病过。也许有点头痛脑热,或偶尔哪一餐不想吃饭,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我就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病。等到我意识到什么,推开门跳进棚内,那时间已过去好久了。

“别过来,王军,没事,我没事的。”王老子说。王老子把上半身抬起靠住床头,脑袋搁在棚壁上,嘴巴微张一口口吐气,一只手做了个推拒的动作,让我别上前,别管他。

王老子是想安慰我。他知道我一贯胆小,经不得事情。他怕自己的神情会吓着我。我果然被他吓倒了,站在铺前转来转去,一会舔舔他的手,一会舔舔他的脚,一会又蹭他的身子,嘴里不由发出呜呜的叫声。王老子又做了几个推拒的动作,让我别上前,别管他。他当然没法推开我,于是便将脑袋仰起,眼睛闭上,身子一动不动任我舔,任我蹭。王老子搁在墙上的脑袋就如一只干瘪的皮球,我一直以为他是头痛。后来他的双腿不停地伸伸缩缩,每伸每缩都异常困难,我又以为他是腿痛脚痛。后来才知他是肚子痛。他全身到处都动,惟独身子不动。肚子不动,原来正是痛得厉害,不敢动。于是这一刻我明白,我所有的舔,所有的蹭,我的哀叫,对王老子来说不但起不了任何安慰作用,反而是一种无谓的干扰。王老子正竭尽全力在作最后的搏斗,最后的抵抗,他在抵抗着来自体内的巨痛,稍一分心都会使得他前功尽弃的。

王老子的抵抗失败了,他把紧闭的眼睛睁开,开始翻身,开始不停变换自己的身姿。由坐,到躺,又由躺,到坐。后来他在我的搀扶下,又移到床前的一把木凳上坐过一会。后来他还到棚外的荒草中蹲了好久,试图拉一泡屎,把腹腔内那折磨着他的东西拉出来。但每一次变换身姿的结果,只给他带来更大更不可忍受的痛苦。当他徒劳地从荒草丛中爬起,半提着衣裤重回窝棚时,他的双脚趔趄,身子已如一把曲尺般弯着了。

“王军,不晓得怎么,这人,痛得不行哩。”

王老子把牙关咬紧,吞气吐气的同时,一丝一丝这么给我说。

王老子声音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消息:王老子不只痛,王老子更在怕着。王老子也被自己的痛吓到了,他在向我解释,同时不由自主地在向我求救。

怎么办,这个时候怎么办?我低低哀号着,以更快的速度在棚里棚外打圈。

我不是没想到找人。其实我早已想到了要找人,但是这茫茫荒野,我到哪里找人。我想到了牛奶场,想到荒滩那边的一家工厂、一所学校。我也想到了老雀塘,想到小巷。小巷不用说太远,老雀塘太远。工厂和学校人很多,但都是些陌生人,与我们全无关系,不会有谁知道湖坝下有一个窝棚,棚里有一个病得厉害、病得要死的人。牛奶场有四五个工人,戴白色长檐帽,穿白色背心式长外套,无事时我曾到他们身边溜达过,但他们始终板着脸,眼角也不掠我一下。那天王老子拖着板车从牛奶场门前经过,场内一个穿白色背心的人马上如临大敌,无端地挥起手臂大喊大叫,让王老子快点走开。他大概把王老子当成一个小偷,当成一堆垃圾了,现在又怎么可能理睬你的呼救。我在荒野上四处奔窜,紧张考虑着究竟到哪里找人。有一次我都跑到牛奶场墙边了,想了想又返身回来。又有一次我跑到了远处工厂大门前,想了想同样返身回来。第三次我往城内跑,我打算穿过城区去小巷,去老雀塘。我跑过几条街道,结果照旧回来。每次回来我都以为自己离开好久,在这段时间王老子也许好了。但王老子没好。王老子如鬼打着一般,从躺,到坐,又从坐到躺,从床上到床下,一刻不停在那里翻滚。在无意的一触中,我发现王老子满头满手遍布汗湿,那汗又冷又粘,滑滑腻腻。我终于长长地惨号一声,身子一个翻跌,没命地朝荒滩那边窜去。

这回我不再犹豫,我的目标比较明确,我的目标是小巷。老雀塘的那伙人是什么人,一个个肮里肮脏,成天在垃圾堆里打滚,为一张纸头、一片碎玻璃也能打得头破血流,又哪有心思,哪有能力管另外的人病与不病。小巷则不同,雷头、黄牛、黄连不同,他们对人一贯周到,热情,也大方。多年来他们容留了王老子这样一个老头,免费为他供水,供电,现在王老子大难当头,他们不可能袖手不管。我在街巷中飞速奔驰,腿起腿落间,感觉自己已跑成一条直线,或一道电光,在黑暗中一晃而过。柏油路,水泥路,人造石板路,还有那种土路,在我面前起起伏伏,晃晃荡荡。汗水下来了,汗水挂在我的两眉尖,如两道雨帘时不时遮住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在纵身的同时,使劲甩动脑袋,将汗珠汗帘甩开。不过越到后来,我发现我的自信心在一点点丧失。我的面前非常生动地出现了雷头的面容,黄连的面容,黄牛的面容,还有开先、酱张、天红、天红弟弟、边角的面容。雷头与黄连的吵架,病,房租,黄牛的跑车,亏本,卖房。还有临离开小巷前那惊慌、惶恐的一幕。我看到四散着堆放在房前的家具和行李,落到地面的枕头、锅铲,握在雷头手上的折扇。一阵很热很热、很腥很腥的东西从什么看不见的深处翻涌上来,整个堵在我的胸腹间,让我半天不能很好地缓过一口气来。

“可怜的……人。”我慢慢这么给自己说。

“可怜的人类。”

我和雷头、黄牛、开先,坐一辆从街头租来的面包车,驶过城区,驶上八里湖那条空荡荡的水泥街道时,夜色已在悄悄隐去,灰蒙蒙的街面猛然向你的眼睛逼近了许多。人多,车子负载不起,开起来便慢,每到上坡或坑洼处,司机一面将油门踩得黑烟直冒,一面嘟嘟哝哝发泄着对路面不满,对车子的不满,实际是对车上坐的人不满。好在黄牛同司机有一面之交,尽管不满,也始终只限于嘟哝而已,踩起油门还是尽心尽力的。我受不了这个,有几次我从车门跳下来,我相信我跑起来的速度比这辆破车要快得多。但黄牛他们无论如何不让我跑。他们说我的体力消耗太大,再跑肯定受不了。半个小时前当雷头和黄连为我打开楼下的大门时,我已经全身湿透,就似从水底捞起一般,没多大的工夫门厅地面上已让汗水滴湿一层。“王军,王军。”我只听到这样的声音。开先出来了,开先没有搬走,开先竟然还住在楼底他的房间。老太婆也出现了,老太婆住在开先对面原先酱张的房间。老太婆旁边,还站着一位高高大大的青年,以前我从没见过的,想必是新搬来的房客。后来黄连到三楼去敲黄牛的门,手未伸出,门自动开了。“是王军吗?”黄牛问。黄牛和他的老婆一边披衣,一边拉开过道上的灯向下跑。

“王军这一夜回来,只怕是出什么大事了。”

我拖着雷头和黄牛的衣袖向外奔。雷头和黄牛商量着找车,可我只管拖着他们的衣袖向外奔。一伙人从巷中跑出,聚到大街边的一杆路灯下。那时夜色正黑着,面包车从街道对面的暗影中开出,就似一只小船从港汊深处划出一样。这才多大工夫,天已经大亮,房屋,树木,湖坝,还有眼前的街道越升越高,车子驶在路面就似跌坐进无底深谷中一般。

车子驶近工厂门前的那座大转盘,我从雷头怀里纵身跳下,到前面给他们引路。我的四脚一落到地面,就同搁上了高速运转的飞轮,只听到风在耳边嘶响,几个起伏起落,已把车子甩开老远。我不能想象窝棚中现在已是什么样的情景。

棚门半闭半开,同我出去时一样。远远地我已看到棚门半闭半开,王老子出门时一刻不脱手的板车,靠棚壁竖立,两只把手如两只尖尖的牛角向上翘起。在坝底某个坑洼处我踉跄了一下。我调过身子斜斜向上扑,到了棚门边我又踉跄了一下。我把脑袋抵在棚门上,棚门稍稍让开了一点,于是我两脚门里,两脚门外,眼睛直直地看床上的王老子。王老子上身靠住床头,脑袋搁在棚壁某块向外凸出的木墩上,双颊塌陷,嘴巴大张,一动不动就似石化了一般。在床前的地面,有一大堆臭气冲天的呕吐物。王老子一定吐得很凶,很急,木凳的横档上,及支撑床板的一堵砖块上,都溅有斑斑点点的什么。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声音起初很小,很弱,沙沙的,宛若无数蚂蚁在很高的地方啃啮着。

“嘎喳!”

没容我回过神,平空里一个巨响,把我吓了一跳。

是王老子。王老子张着大嘴在打呼噜。

开先来了,黄牛、雷头,连那个开车的司机,一齐挤在我身后,不声不响看地面的脏物,看王老子打呼噜。呼噜声极响,极重,也极单调,嘎喳,嘎喳。但声与声之间却隔得太久,我们听到有无数蚂蚁在那里啃啮,沙沙,啦啦。酝酿好久,这才狠狠来上那么一下,嘎喳!

“老王。”

雷头轻轻上前,拉过王老子伸在床外的手臂,一下一下拍打。王老子身子动了动,人却没醒,继续发出沙沙啦啦声音。“老王!”黄牛叫。“老王!”开先也跟着叫。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王老子终于把眼睛睁开,看到满棚熟悉的面孔,不由怔了怔,掀过被子便要下床。

“天就亮啦?”王老子问,“你看这人睡的。”王老子伏下身子四处找鞋。

“老王你还躺着,你不要起来,”雷头说。雷头和黄牛一起上前,要把王老子重新扶上床。但王老子不干。王老子说,太阳都晒着屁股了,这还有什么躺的。

黄牛问:“老王,昨夜里你没什么事吧?”

“有什么事,”王老子说,“夜里吃多了点,作气呀。”

年前下了一场雪。雪很大,也下得奇怪,它不是从空中落下,而是从湖坝那边冒出来的。偌大的湖面如一口无边的铁锅,雪花在水面上上下下,盘缠纠结,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子。等绕到离湖岸不远的地方,忽然被什么看不见的机器扬起那般,划一条弧线越过坝顶,准准确确落在坝这边的低地上。下雪的第二天,雷头和黄牛又一次结伴到八里湖看我们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黄连及黄牛的女儿细兰。一伙人嘁嘁嚓嚓,讲出的话在雪地上弄得零零碎碎,有一句没一句地传来。细兰一只手由雷头牵住,另一只手上抓只花里胡哨的气球。这才多少日子不见,细兰明显长高了,脑后扎两根长长的蝴蝶结,右边脸蛋冻得通红,红得就似上过一层彩漆,左边的脸却半点变化没有。我撒开四蹄,绕着细兰转了会圈子,又绕三个大人转圈子。“王军王军。”黄牛叫。黄牛在我脑袋上拍几下,让我停下。

“王军,看细兰给你带什么来了?”

细兰一手抓牢气球,腾出另一只手到身上摸出些吃食抛向空中。但细兰明显缺少起码的力气,高一下低一下,前一下后一下,让我根本无法接住。细兰无奈,把我唤近了,捏了东西一下下塞在我口中。“好吃吗王军?”细兰问。细兰眯眯笑着,塞一下,问一句好吃吗,同时口里吧嗒有声,好像感觉好吃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王军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留它慢慢吃吧。”黄牛说。

“王军,把嘴张开。”黄连上前一步,双手紧背身后,神秘地看着我笑。我知道黄连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顺从地张开嘴。黄连又上前一步,温柔地托住我的下巴,让我把嘴张开得不能再张,然后把一样东西轻轻而有力地塞进来。

是雪。黄连随手从哪里抓了一把雪团,捏拢了,整个塞在我口中。我知道上当了。黄连的阴谋得逞,得意着,继续温柔地对我笑,一心要看我的反应。黄连哈哈大笑着,猛然翻过身子顺湖坝向上跑去。黄连以为我恼怒之下会去追她。黄连穿着长长的衣服,大笑与跑动的过程中,衣摆拖在雪地上,如一把条帚这边扫一下,那边扫一下。

“好吃吗王军?”黄连问。黄连用两手分别捏住衣服的两只前襟,到膝间比齐,压紧,弯下腰身继续哈哈大笑,笑得要把脑袋埋到雪地里去。

我皱着眉头,让雪团在口腔中凝固了一阵,然后缓缓咬碎,吐出来。但我的身子仍不能动弹。我让眉头继续皱着,嘴巴微张,困惑地看看雷头,看看黄牛,看看细兰,又看几丈开外笑得嘎嘎啦啦的黄连。我的嘴巴越张越大,终于有一线口水流出来。我将头颈往后一缩,然后猛往前伸。

“啊——气!”

我打了一个喷嚏。喷嚏打得过狠过猛,我脚下不稳,整个身子连带着往前窜了一步。刚刚从笑声中缓过气的黄连再一次跺足捶胸,大笑不止。我装出激怒的样子把头抬起,瞄了瞄目标纵身扑去。黄连跌跌倒倒,拖着她的笑声往窝棚那边落荒而逃。

“小心脚下!”我汪地叫了一声。但已经晚了,黄连踩在一只滑溜溜的沙包上,啪嗒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这回不止细兰,连黄牛和雷头也跟着一同大笑了。

“报应,这才叫做报应。”黄牛说。

窝棚很小,一下容不了这么多人,几个人挤挤挨挨,站着听王老子说话。黄连牵着细兰,把棚上棚下棚里棚外看了,接着站到雪地高处,看坝上坝下、坝里坝外。黄连说:“我说老王,搬家你哪里不好搬,非得搬到这么个鬼打得人死的地方?这么个荒郊野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病了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的。”

雷头说:“上次肚子痛,要不是王军泼了命去告诉我们,谁会知道那天晚上你肚子痛?”

“拆了老王,你把这棚子拆了,重新跟我们到小巷里住。”黄连说。

黄连一伙人踏着大雪来八里湖,不只是玩,也不只是来看看我,看看王老子,他们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事,这点我早已想到了的。但我就没想到是这种事,他们要王老子把窝棚拆了,重新回到小巷去。最初那一刻我根本不能相信,王老子当然更不相信。王老子只是眯着眼,无动于衷地看他们。

“拆吧老王。”黄牛说。

黄牛说,今天他们相邀着一齐来八里湖,就专门为了告诉这件事的。

“还记得我院后面的毡皮棚子吗?”雷头问。雷头问王老子,又问我:“就是早先酱张放车放酱油坛的棚子?”

记得。那棚子怎么不记得。雷头说,今后那棚子就归你们了。雷头说,棚子小了点,但比王老子早先搭在空场上的窝棚更高,更敞亮。至于王军么,黄连说,王军的问题好解决,或者与王老子同住,或者另找一个地方,随它自己愿意。

从众人七嘴八舌解释中,我听出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自上次王老子发病,几个人来过一次八里湖后,王老子和我便成为巷中人谈论的主要话题,一日三餐不知念叨多少遍。你作了恶啊,老太婆这么说黄牛。黄牛说我作什么恶,这怎么能怪我?老太婆说要不是你日日夜夜吵着卖那房,王军他们会搬走吗?有一次这么说着,老太婆还流下了眼泪,弄得众人都不好过。前几天黄连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说她早想这么说,怕只怕租住在一楼的人不愿意。开先说,你们房主都愿意,我们有什么不愿意的。事情于是这么定下,正好雪天没事,几个人便结伴过来了。

重新回到小巷,过上早先那种平稳、安宁的生活,是我几个月中惟一的梦想。这样的日子真让我害怕了,王老子说要到三里街租房,要把大孙子接出来同住,当然只是一句空话,根本无法实现的。靠王老子每天穿街走巷的一点点收入,他不可能租得起什么房。我不知道该如何更好地表达对黄连黄牛他们的感激之情,我只能以自己一贯的方式,摇尾、欢跳,一遍遍绕着他们打圈。地面的积雪在我的脚下升腾飞溅,开出朵朵雾花。王老子一定比我更兴奋,对黄连他们更感激的,但你从他的神情上丝毫看不出这点。王老子依然把双眼眯着,站在门后的阴影中,无动于衷打量面前的几人。看那模样,别人不是有恩于他,在他处身危难之中帮助他,倒是求着他一般。这把我吓住了。我想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王老子在与人打交道时一贯死板,呆笨,没有礼貌,不懂得主动叫人,他甚至很少给人笑一笑,这是我最受不了的一点。但不管多呆,多笨,也不能到这程度吧。我一边给王老子百般暗示,让他赶快说上几句道谢的话,一边惶恐地看看黄连,看看黄牛,又看看雷头,看看细兰。我怕他们伤心、生气,怕他们以为王老子是不愿回到小巷。

汪!我冲王老子叫。

但是王老子没有反应。

汪!我又叫。

王老子仍然没有反应。

太过分了。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真是太过分了。别人如此对你好,如此有恩于你,不说你要怎么报答,别人也根本不指望你报答,但起码的感激之情是应该有的。谢谢总是要说一句的。一个人要知好歹。一个人不能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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