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审大地(外一篇)

2016-11-18 10:10翟冬梅
翠苑 2016年5期
关键词:敖包文化

翟冬梅

职业车手总是稳健酷帅,比如我搭乘的5号4圈越野,网名大叔的山西车手,腰背挺直,高大威猛,戴着墨镜的脸面无表情……我和另一位本土女作家上车,彼此简单寒暄后,他扔过一句“姑娘们,有事及时沟通啊!”便专注开车,再不发声。

车内音乐却一直都响着,一首又一首温柔的情歌。

窗外,乌审大地一路绵延,蓝得炫目的天幕下,棉质的细沙、起伏的曲线,上覆刚刚泛绿的植被……没有村庄,不见人烟,生命体只有几只闲适的马匹、群牛和无名的飞鸟。

这样的空旷寂寥,这样一块人类暂时还没有非分染指的土地,不知怎么却携带着一种原始的神秘,散发着处女般的芬芳,让走近她的人,无论男女,按捺不住探究的冲动。

我听到对讲机里伴随着车队的长驱直入发出越来越兴奋的声响,看到面无表情的大叔,渐渐松弛下来,间或发出一两声简短的慨叹。

蒙古馅饼、奶酪、酪丹、羊背子,放置进牛肉干、炒米、油炸炸的奶茶……这些是寻常的,还有一些我所不熟悉的:由打碎的炒米、红枣、黑糖、黄油制作而成的不知名甜品,比沙琪玛还甜腻酥松;一道叫稀拉米的汤品,是炒过的黄米熬制成稀粥,然后汆入饺子……

在乌审吃的第一顿,纯正的蒙餐,没有一丝菜叶。

来自上海、山西、陕西等几地的玩家,自然是没吃过这样的饮食,连鄂尔多斯本土许多人也是第一次。餐桌上,大家对食品制作过程探究的兴趣不亚于吃本身。牧家乐的主人是腼腆内向的蒙古男人,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努力解释每道食物的名字及来源——舌尖上的鄂尔多斯,远比外界想象中丰富细腻得多,看那一锅貌似粗放的炖羊肉,它让多少游子魂牵梦萦,念念难忘啊。

“非常美味,就是有点不好消化……”一位打着饱嗝捧着大肚子的外地摄影师悄声说道。我掩嘴而笑——这块土地上的美食,高能量、重口味,与这块辽阔空旷的疆域匹配而生,常年待在逼仄空间的都市中人,缺乏真正的运动,弱化的消化系统,已无法消受这样的美食!如今,他们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伴随着激动的心跳挺进这块人烟稀少的土地,我能感觉到,他们都深藏着释放灵魂与肉体的强烈渴望。

如今的寺庙,许多已沦为世俗的名利场。无数人拿上真金百银,车水马龙、三叩九拜,去与佛祖做等价交换。

这不是信仰。

乌审召是寂寞的。虽然它是乌审境内规模最大的召庙,虽然它已历300多年的风雨,虽然蓝天白云下,它美丽得不可思议。

我们到达的时候,是下午时分,除喇嘛哥哥们平静祥和的诵经声外,只听见寄居于此的鸽群扑棱翅膀的声响。

乌审召,它是如此安宁肃穆。在这样安宁肃穆的氛围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纯净,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召庙,第一次,我点着了酥油灯,为心中所爱的人祈福……

佛教,可以不信,不可以不敬。

与喇嘛展开深入对话是在陶日木庙。“世间有多少灰尘,世界就有多少佛;人,即是佛,只是没有开悟……”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的讲经师格桑,只有22岁。人虽然年轻,有慧根的他却对佛法有许多独到通透的理解,众人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紧紧围绕在他周围,静听他阐述佛法,那一瞬间感觉他的灵魂都在闪光……我突然理解佛教为何千年不衰——因为它的存在,是对人类巨大的抚慰与教育。

《敖 包》

一粒粒石子

在心头堆砌

每一粒都是思念

当思念堆积如山

再无石子的时候

我只好将一颗碎去的心脏

当做祭品

献上

这首小诗,是我很早以前的习作。大多数的汉人,比如我,对敖包的认知停留在《敖包相会》上,以为它只和爱情有关,并不知道,敖包其实兼具许多的功能,其中之一就是作为路标的存在。

“当传统与现代激烈碰撞,当眼花缭乱种种刺激让我们无所适从,当我们希望再造而无从着手,当我们希望传承却无所凭依,当我们举目四望,却发现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时候,它默默地在那里,指引着人们。”这是当地人对敖包文化的阐释。他们还有一种非常诗意的表达:敖包,是引导人们重归天堂草原的路标。

我们有幸完整地体验了一回敖包祭祀文化。

礼台上,放置着美酒、砖茶、点心以及酥油灯、松柏枝等。

礼台前,火盆里的烈火借助轻风熊熊燃烧。

在喇嘛们诵经吹号声中,我们跪拜在地,一起捧起深蓝的哈达,向长生天祈求平安。之后,在牧人的引导下,大家点着酥油灯,捧起美酒杯,绕敖包慢行,边行走边用松柏枝蘸酒,抛洒向敖包。没有拿到酒具的,拾起地上的小碎石子抛洒。三圈后,盘腿坐定,跟着喇嘛们诵经、祈祷……

号称“敖包之乡”的乌审,保留了鄂尔多斯最丰富的敖包文化,不止敖包数量多,名目也多。如陶日木庙,竟然供奉着“孔子敖包”,这在整个佛教界,恐怕也独一无二;还有一个著名的书敖包,每一块垒砌敖包的石头上刻着一本蒙古典籍的名字……

敖包文化,只是乌审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

当这个世界无限膨胀,都急于挣脱传统的缰绳肆意驰骋的时候,乌审却将传统这根粗绳紧握手中,且越握越紧。

坐在轮椅里的阿腾都西,瘦小枯干、平和沉默,与人们印象中蒙古青年剽悍的形象有天壤之别。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工作台前,精心打磨一只银饰,神情专注。

这位“先天不足”的青年,却创立了一个响当当的银饰品牌——阿腾莎。除此之外,他亲手设计并制作了一款打破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大型鼻烟壶,用100斤白银打造的充满民族元素的艺术银碗,据说也是世界之最……

阿腾都西只是这块广袤土地上众多文化户中的一个。

2013年,我在写作报告文学《鄂尔多斯:文化突围》时,曾走访过当地马文化户、小提琴文化户、根雕文化户、书敖包文化户……之后的一次拍摄活动,又走访了不少类似文化户,与银饰工艺师阿腾都西就是在那次活动中相遇

在乌审,最让人惊诧的就是文化户之多——散居的牧民,一户到另一户的距离相隔几里,十几里,有的甚至几十里!按常理推断,这样的居住状况,不利于文化的传播,可在乌审大地,文化户数不胜数,每个文化户还都身怀绝技,并且无一例外拥有大量有价值的个人收藏。

原因何在?

在乌审博物馆,馆存繁杂,但有整一层楼给了本土名士,而且,文化名人放在了政治人物之前,在我们这个总让领导先走一步的国度,似乎很不寻常。

也许,这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区域,为什么会给人文化气息扑面感觉的原因之一吧。

“还要再来一次。”同车的山西的石女士,在深深呼吸了一口乌审草地清冽的空气后说:“喜欢这里人们的笑脸,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人安宁!”

三天,我们仅仅掀开了乌审面纱的一角。

从这一角,我们瞥见了风情,也瞥见了传统与质朴。而这种传统与质朴,带给人平静与安宁。

我听到几位车手在议论:“这是一个最适合打造自驾游的地方。”看来,他们已然体会到了在这片开阔的疆域任性驰骋的快感,同时在这里也困顿于狭窄空间的身体与灵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松弛与释放。

这里,不需要征服,只需要和谐共处。就像蒙古族人一贯倡导的那样。

根 脉

叫做昭君的故乡,不过几十里远,我也很少回去。每次回去,总有绵细隐秘的疼痛流淌。

那堵曾横亘在老屋旁边的土墙,密密麻麻的缝隙里,塞满了我的私语与指印。如今,它已为硬邦邦的红砖墙所取代,像我记忆中故乡的一切风物,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偶然重现。

“你的胞衣还埋在那个院子里。”我幼年离开村子时,还是小青年的邻居大哥,如今已满脸岁月斑驳,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鬓角上,白花花的刺目,根本无法与我记忆中的模样重合。我知道,他也认不出我了,当我报出我的小名时。他张大嘴巴打量一番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人生的最起点。

大多数的时候,我总是微笑或大笑着,看上去,我几乎是乐观、积极、向上的代名词。只有与我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我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快乐自在。

事实上,一直以来,忧伤,如影随形。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整个少女时代,我都被这三个小区保安常问的问题深深困扰,以至在整个青春期,都充满了痛苦和焦虑。

成年后,我终于找到了规避这种忧伤焦虑的方法。我发现,物质可以消弭精神,只要沉溺于物质多一点,学会不再追问,忧伤焦虑的感觉就可以大幅降减。果然奏效。这么多年来,我快乐了很多,至少表面看起来,我已归位到据说是事事持乐观态度的射手座,只是那个同样的梦境仍然会反反复复地出现:我急切地要追上自己踮着小脚的祖母,和她一起回到自己最安全最熟悉的老屋,可是白茫茫的天地里,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每一回,我都会哭醒。

说着一口流利京片子,却一个汉字都不会写的咪咪,是我的亲表妹。两周岁时父母带她去了加拿大,当她再次出现在亲人们面前时,已亭亭玉立。

在她只有一周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带回家乡,圆眼杏核,肉胳膊肉腿,所有人都争着抱她,可她最喜欢我,一看见我总是伸出双臂,让我抱她。我就抱着软软的她,走东串西,逗得她咯咯乱笑……她离开中国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会时时想念她,有一种血脉阻断的痛感。

如今,她站在眼前,俨然小大人般,让我们有些恍惚,不过只是一瞬间,血脉亲情很快战胜了那种陌生,兄弟姊妹们很快包围了她和她交流。

明明一样的语言,她甚至出于礼貌与修养,没夹杂一句英文,但我们却感觉到无法到达彼此心灵的彼岸;明明一样的血脉,却像雅鲁藏布江和太湖水一样无法汇聚融合。兄弟姊妹们都感觉到了,咪咪已是另一个国度的人,价值观不同,行事方法不同,表达方式不同……

她回到加拿大后,有一段时间,我隐隐期望她能和国内的亲人们保持联系,可是,没有。此后,咪咪表妹在亲人中,只剩下了一个形式上的名字。

我有时会想,黄皮肤的咪咪,当她成年后,会不会如我一样追问自己从哪里来?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根系萎缩而有身世飘零之感?还能不能感知“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样中国诗词的意境?

一直困扰我的那个梦,似乎也正在困扰我的族群。

盛夏,天气像刚掀开的笼屉,腾腾冒着热气。我和中小企业促进会的会员们,自驾从鄂尔多斯经由杀虎口到达晋陕,意欲对有机农业进行一次深度的探访。

在长安一家酒店会议室,热衷思考勤于追问的会长董志强,问做有机苹果的公司老总:作为当地有名农企,真实处境到底如何?

我看到那位老总笑了,纵横的鱼尾纹里却挤满了苦涩与无奈。他抱怨,有机牌子鱼龙混杂,市场环境混乱,人们又严重缺乏互信,企业生存艰难。

促进会里的80后企业家杨磊也表达,在当下这种环境中,他对有机农业的前景持怀疑态度,他说有机农业,他只兼职做下,只把它当做一项事业或一个梦想。

中国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食品安全危机及互信危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身为新闻人的我,也曾无数次追问,而每一回都陷入无限的空茫中。

直到在山西的王家大院,步量了那里的角角落落,手指轻划过那些陈旧的青砖瓦砾,就像当年,我总是轻划过故乡老屋旁那堵充满裂缝的土墙一样,我才隐约感觉到,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卖豆腐起家而兴旺数百年的王家,大院的设计与格局几乎就是古代中国主流价值观、行事风格及复杂心理的集中折射。

那些书写在亭台楼阁间的堂号楹联,那些镌刻在石碑石柱石阶上的告示训诫,那些蕴藉在一砖一瓦中勤俭忠孝的观念……经过时间的淬炼,传统形成了许多坚定的东西,固化在在民族血液中世代绵延。

“根脉的存在方式有时候是无形的,有时候是有形的。有形的,容易遭受野蛮的蹂躏,也容易以物化的形式烟消云散;无形的,却在心中,在骨髓中,在千百年来沧海桑田永恒不改的灵魂里。是血脉,是魂魄。烧不死,砸不烂,风吹不朽,霜侵不变。”老淮枯蝉的观点。

可惜现实的物欲消解了传统的力量。现代的中国与历史血脉做了人为的切断,世代滋养我们生命的精神家园因此变得模糊、遥远、荒草连天……

作为个体,我感受到了我缺乏某种精神滋养的族群,正在经历深刻的迷茫与躁动——也许,这才是症结所在。

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比别的民族更执著于追寻自己的根脉……同行的靳云鹏说。

他说的一点没错。当我在浩繁的探究百家姓渊源的书籍里找到有关我姓氏的那一本时,我的心莫名地悸动,好像自己前生后世的答案都隐藏在这本书里。

而当我站在黄帝陵的千年松柏下、晋地的洪洞大槐树旁、长安的古建群中,我像回家一样感觉到舒适亲切。我记忆中失散的碎片开始变得完整,有一种经脉被打通的快感,我甚至有些冲动地想在她们脚下扎顶帐篷,酣睡一回,看能不能破除那个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噩梦……

于是,我想,行进的路上,有些东西势必要丢掉,而有些东西必须要留住,比如,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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