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龙旗下的沉思者

2016-11-18 07:25肖伊绯
寻根 2016年5期
关键词:赫德中国海关海关

肖伊绯

1941年12月8日,日军侵占上海公共租界。上海海关大楼前的一座铜像随即被推倒,后来更被熔化。铜像的造型是一位大衣微敞,背手含胸,作低头沉思状的绅士形象,而这位绅士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他的名字叫赫德。

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英国人,曾担任晚清海关总税务司半个世纪(1861-1911年),中国海关、邮政的早期创建者,晚清政治、外交、军事、教育、文化等多个方面都深受其影响。当日军拆除赫德铜像时,这位英国绅士已经去世整整30年,可仍被日本人看作英美势力在中国的精神象征,必须予以铲除。此时此刻,在上海的“邮票大王”周今觉却在精心研究他的1200余枚大龙邮票,这种印有龙纹的红、黄、绿三种邮票,就曾是赫德亲自参与设计并印行的,如今已是“中华第一邮”的珍品了。

无论是在上海的侵华日军极力要抹杀的精神象征,还是在上海的集邮家们极力要搜求的“中华第一邮”,曾在中国19世纪后半叶书写过重要篇章的赫德,注定是不会被人们遗忘的。诚如铜像基座上的英文铭文所写的那样:“他是中国海关的总税务司,中国海上灯塔的首创者,中国国营邮政局的擘划经营者,中国政府所信任的顾问,全中国国民的忠实朋友。他是一位温文而有耐性,智慧而有果断力的人,曾经克服了无数重大的困障,而终于完成了造福于中国与全世界的伟业。”

虽然出自美国哈佛大学校长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所书的铭文带着西方文明的优越感,一味地赞叹赫德在中国的“业绩”,并不十分客观,但这位被写入《清史稿》的英国绅士,来自中国官方的评价也着实不低。这位被写入中国史书的英国人,受到了来自李鸿章及成丰、同治、光绪、宣统四位皇帝的一致好评,给予的盖棺论定是“赫德久总税务,兼司邮政,颇与闻交涉,号日客卿,皆能不负所事”,是一个“食其禄者忠其事”的大清忠臣。

然而,在官方史书与铜像铭文之外,围绕赫德的评价,无论在其生前还是死后,都还呈现出针锋相对的两极。仍有相当多的晚清官吏对其多方面的影响力深感忧虑与怀疑,认为这样一位高鼻梁白皮肤的外国人操持海关大权,迟早会危及帝国的经济与海防命脉。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即是光绪五年(1879年)薛福成《上李伯相论赫德不宜总司海防书》。薛对李鸿章陈述了他对赫德的评价,并坚决反对清廷对其授予兵权,他说:“赫德之为人,阴鸷而专利,怙势而自尊,虽食厚禄,受高职,其意仍内西人而外中国。彼既总司江海各关税务,利柄在其掌握,已有尾大不掉之势。若复授为总海防司,则中国兵权饷权皆入赫德一人之手!”薛的评价,站在国家主权的立场上,将赫德参与中国内政视作巨大隐患,当然是合乎情理,也是合乎逻辑的。李鸿章虽然没有就薛对赫德的人品评价表态,但还是采纳了薛的建议,最终未将总海防司的要职授予赫德。

或许,这只是在晚清的衰微国势中,一支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而当殖民者与殖民地的定义被明确的书写和启蒙之后,赫德必然被插上“殖民者”与“侵略者”的标签。毕竟,中国海关的诞生,是在屈辱的不平等条约之下的产物,并不是中国政府自己情愿且拥有自主权的国家机构。而且,中国海关的功能,只是为了满足英法等西方列强战争赔款的筹措,它得以创建的基础是被强迫开放通商口岸的日益增多。至今,历史教科书上对赫德的评价,还未有正面措辞,一言以蔽之,只能是“英国侵华的主要代表人之一”。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就是历史人物的两面性。一半是历史的汪洋大海,海水里的盐与沙,该过滤的迟早会过滤,该沉淀的迟早会沉淀;一半是人性的烛光或烈焰,火光中的焦灼与光明,该燃烧的仍会燃烧,该熄灭的终会熄灭。如今,再来探寻一个对赫德更为全面、充分、切实的评价,不妨先将殖民地史及被殖民者心态暂且搁置,耐心细致地翻检一下他的印迹。在那些日记、书信或文件的字里行间,在那些随意或故意的、自己拍摄或他人拍摄的中国影像之中,看一看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在历经太平天国起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海战、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庚子事变等一系列剧烈动荡的中国大地上扎下根来,开出奇异的花、结出不可思议的果来的。

出生于北爱尔兰阿尔玛郡的波塔当镇,父亲是小酒店老板的罗伯特·赫德,早在19岁那年,就开启了他的中国之旅。1854年,他搭乘“堪地那号”轮船离开英国。1854年7月25日,赫德踏上了中国的第一站——香港。

赫德在香港只待了不到三个月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住处,抓紧时间学习汉语。当年9月,他抵达上海,但上海这个东方大都会,没让他感到英国绅士固有的优越感。一年前小刀会起义的余波还在影响着这座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清帝国的军政力量与各种复杂的利益集团,与这里的西方列强租界势力混乱地纠缠在一起,正在为学习汉语而焦虑的赫德,不禁又平添一丝莫名的无奈。10月,他匆匆离开上海,奔赴宁波,在英国领事馆当见习翻译。

在宁波,赫德才算开始了真正的中国生活。除第一要务仍是赶学汉语之外,他开始试探性地接触中国人与中国社会。他敏锐地意识到,汉语教材诸如《论语》《孟子》《诗经》,虽然可以了解中国哲学、政治、文化的古典来源,但并不能成为此刻的中国生活指南。

两年之后,1856年冬,赫德在宁波经历了他在中国的最重要的一次“课程”,远比那些“四书五经”的汉语课程更为打动人心。原来,自宁波开辟为通商口岸后,商务活动发展缓慢,却成了毒品走私犯、海盗、土匪会聚之港。由于盗匪的猖狂,各国商船的护航业务随之发展。但不久护航业务落入以葡萄牙人为主的歹徒手中,他们一方面以护航名义对沿海商船、渔船进行敲诈勒索,一方面却干着防盗自盗的勾当,悍然盗掠商船,当地居民也在其侵扰之列。这样一来,原本通商互利的初衷荡然无存,宁波反倒成了匪盗横行之地。

宁波当地居民,正在酝酿武装反抗,而在宁波的外国侨民们感到事态严重,终日议论纷纷,无不忧心忡忡。在领事馆里已经能独当一面的赫德也异常紧张,他独自睡在一间房里,把左轮手枪放在枕下,打开了窗子,准备一旦出现紧急情况,立即跳窗逃走。1857年夏,宁波人拿起武器,开始围剿葡萄牙人,赫德在领事馆的窗边,近距离地观看到了中国民众的力量。战斗在水中和岸上同时进行,葡萄牙人惊惶失措,伤亡惨重,他们甚至慌不择路,跑到英国领事馆门前大声求救。赫德选择了关上大门,不让这场灾难与自己有任何牵涉。endprint

在中国安全第一,没有安全就没有一切——7年之后,赫德完成在中国的第一部政治学著作《局外旁观论》,其核心思想“安全”,可能就来自他在宁波的这场目击。

1858年3月20日,赫德结束了宁波之旅,调任英国驻广州领事馆二等助理及二等翻译。此时,太平天国起义与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在中国交替演绎,23岁的赫德,迎来了在中国的第一次人生机遇。

在这次激烈复杂的战局中,赫德以一口流利的中文、得体中立的绅士风度,既赢得了领事馆上司的赏识,又获得了已为败军的中方官员的认可。他利用其与中国官员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搜集到不少重要军政情报,其中,尤为重要的是第一时间获悉清廷主战派僧格林沁布防重兵,阻止各国公使强行驻京的绝密情报。他将这一绝密情报上报给新到任的英国公使卜鲁斯,但未获重视。结果带着一支舰队赴京的英国公使,在大沽口遭受重创,铩羽而归。虽然这只是一次未获重视的个人能力之展现,但事实证明,赫德的能力无可限量,他不但可以独当一面,更可另起炉灶了。

1859年5月27日,赫德向领事馆呈递了辞职申请,才开启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创业”之旅。原来,他辞职是为了谋求正在兴建的中国海关负责征税的职位,在那片新天地里,他认定会有更大的机遇。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据英、法、美三国与清政府所签署的《通商章程善后条约》,承认邀请英、法、美“帮办税务”,并把这种制度推行到通商各口去,于是外国人“帮办税务”便以条约形式肯定了下来。1858年条约签署,1859年,条约中关于海关的条款便付诸实行,英籍税务监督李泰国被“委以重任”,他不但被认为最有资格担任“总税务司”一职,更从中方先行获得了海关的人事任免权,即“凡各口所用外国人,均责成李泰国选募”。

新任公使卜鲁斯,把辞职的赫德推荐给了李泰国,使其成为广州海关的不二人选。就在赫德成为广州海关副税务司,一切紧锣密鼓揭开序幕之际,李泰国自己又犯了一个致命错误,给了赫德一个“意外之喜”,也就此把他推上了更高规格的舞台。

1861年1月21日,恭亲王奕诉关于任命李泰国为总税务司的“札谕”已经发出,并函邀其进京到总理衙门商讨具体事宜。没有人会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氏竞拒绝赴京,告病假回英国休养去了。傲慢的李氏究竟得了什么“病”,无从知晓。但1859年在上海因干涉民众示威而被围攻殴伤,可能也让他有些负气,有点“心病”罢。此时,英国政府不得不紧急委派另一位官员费子洛赴任,但他既不懂中文,又不了解中国官场,对中国人与中国社会的基本特质更是陌生,只能在广州海关抽调赫德予以辅佐,形成了所谓联合行使总税务司职权的局面。而实质上,正是这次意外的机遇,让赫德开始确立他在中国海关的绝对权威地位。

1861年6月5日,赫德抵达北京,顺利进入中国政治的心脏。时年26岁的赫德与28岁的恭亲王奕诉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颇得奕诉器重与赏识,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极高评价。年轻的王爷称赞这位英国青年官员,说“如果我们有100个赫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还频频以“我们的赫德”来征引其观点。

这一年,赫德凭借着从帝都带来的荣耀与威权,一口气打开天津、烟台、镇江、宁波、福州、汉口、九江等地官员把持着的地盘,陆续在各地筹建起了海关。在此期间,他还为清政府购买助剿太平天国所需的各式军舰,并积极献言海防海军的战略与策略,获得了清廷上下的一致好评与普遍好感。虽然这并不是筹建海关的分内事务,但赫德的思维相当缜密,他始终认为,一个完整统一的、安全有序的大清帝国,才能使其施展抱负,实现自我价值。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与在华的外国人、外国官员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他已经自认为是大清帝国的一员,已经有了非同凡响的换位思考能力。不错,他骨血里依旧是大英帝国海外服务精英,依旧是一位拥有西方思维方式的英国绅士,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更是一位大清帝国龙旗下的沉思者了。

1863年11月15日,恭亲王奕诉下达命令,任命赫德为总税务司。收到委任札谕的赫德,激动得彻夜难眠,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生活一直很顺利,还不到29岁,已是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了。”他雄心勃勃,在日记中给自己列出了八项计划:一是要使海关进入良好工作状态;二是劝清廷建立一支小型舰队;三是劝说总理衙门在北京保留四个营的兵力,接受西洋军队训练;四是促使清廷向欧洲派遣使臣;五是发展中国的采矿与通信业;六是促使中国商人摒弃木船,采用轮船和汽船贸易;七是将极为实用的有益的外文著作译成中文;八是从海关内部开始,给所有中国官吏以较高薪俸,以终止其敲诈贪污行为,保持政府的清廉。

上述这八项计划,后来均得到一定程度的实施与实现。单单是看其中促成了北洋海军、现代化军备、外交大使、高薪养廉的四项计划,就足以证明赫德的远见。在这个已经极端落后的垂老帝国中,有这样一位还不满30岁的英国青年,正在开创着种种奇迹与大业。

1864年5月,已经在上海履职半年的赫德突然又回到北京,向总理衙门递交一份重要文件。这份文件,就是后来签发的致各口税务司的通令,赫德就是要统一口径,以帝国中枢的权威来发布这一通令。这一通令的核心思想就是“本地化”,就是要在中国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来决策与实践。

通令强调“首先,我们必须毫不含糊地、经常地牢记:海关税务司署是一个中国的而不是外国的机构”,所有的成员,包括总税务司本人在内,都是“中国政府的仆人”,不能像其他在华外国人那样有一种想象的优越感,“从而每一个成员对待中国人,包括政府官员和一般老百姓在内,必须尽量避免引起冲突和恶感的因素”。随之而来,在上海海关内部的训令中,赫德也始终强调“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处于中国人的助手,而不是主人地位”,始终鼓励部下尽可能学好中文,多深入中国社会,都要努力做“中国通”。

“本地化”准则,是赫德在中国为官之道的总纲,他所有的成功与业绩都基于此。在宁波,他还只是感悟安全第一;在广州,他渐渐懂得中国社会的机遇何在;在北京,他反客为主的法宝就是换位思考;在上海,他必然要将“本地化”原则奉为最高准则了。从近代海关制度的创建,到海务工作的拓延与管理,再到海防事业的筹措与整合,没有“本地化”准则,英国绅士们的中国梦,不但无法实现,更会瞬间梦醒。endprint

30年后,李鸿章的一道奏折,就很能说明中国海关“本地化”的成果。奏折中写道:“中国海面辽阔,港汊纷歧,绵亘万余里。经总税务司赫德历年设立警船、灯塔、浮桩等二百六十余处。如北洋之大沽、曹妃甸、辽河口莫邪岛、成山头、崆峒岛、猴矶岛及海军提臣丁汝昌商同添造旅顺老铁山、威海卫、赵北咀等处,均属险要地方。自设置灯塔后,往来船只即使遇到风暴,不致迷向触礁,于水师行驶、商船入货获益匪浅。现值巡阅海军,臣等顺道勘视北洋各处灯塔、船桩,深为合法。该税务司赫德尽心筹划,不无微劳。”

这道奏折,褒奖了中国海关30年的“本地化”成果,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个更为重要的现实结果,即赫德的海关业绩随着海关、海务、海防综合体系的有序发展与持续积累,还间接促成了清帝国海军的成长,北洋水师的实力渐趋完备。这道奏折递进紫禁城的这一年,1894年,也正是中日甲午海战之年。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除了震惊与忧虑,赫德此时更多的是无奈与无助,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正在设法筹集现款,购买武器并招聘人员,我们能有什么作为?如果我们失败了,海关自然要化为乌有,日本人将会换上他们自己的人员。我很难过,但是我看不出躲开这场大灾难的办法。”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看到,120年前的那位英国绅士,频频写成书信,四处求援、申诉与通报。

果然,甲午海战中,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政府以2亿两白银,割让台湾、澎湖列岛及开放商埠的惨痛代价,结束了这场耻辱的血战。当然,西方列强与日本的激烈博弈,最终并没有“海关化为乌有”的极端结果出现,赫德本人作为中国海关的最高长官,也勉强还能支撑下去。此后,又经历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庚子事变等一系列剧烈动荡,在赫德30年海关时代似乎渐有“中兴”气象的大清帝国,开始每况愈下,病人膏肓。但赫德的最高准则——“本地化”,依旧高悬于中国海关,他甚至为义和团激赞叫好,他在日记中写道:“它证明了全体人员将如何响应号召……50年以后,就将有千百万团民排成密集队形,穿戴全副盔甲,听候中国政府的号召,这一点是丝毫不容置疑的!”

赫德在中国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1908年4月20日。

照片的拍摄画面不够清晰,似乎现场是有一些微雨蒙蒙的。上海九江路外滩的中国海关大楼前,身披大衣、头戴礼帽,一脸憔悴的赫德,缓步穿行于两边列队的海关职员之中。在场所有的海关职员,均投以敬意的目光默送这位73岁的老迈绅士,与那些夹杂在保安人墙之间的中国民众的身影,形成了某种莫名的哀感气场。

三年后,1911年9月20日,赫德病逝于英国白金汉郡的麻罗。此时,离中国的“辛亥革命”只有20天时间了,也即是说,大清帝国的倒计时已进入以天计算的精确刻度了。而就在此刻,中国的最后一位皇帝溥仪,仍然没有忘记这位“我们的赫德”。生前已经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授予的准男爵封号的他,又在死后获得了中国皇帝追封的“太子太保”,达到了清政府官位的从一品。他的一生,在大清与大英两个帝国之中,都俨然国之栋梁,生前位极人臣,死后也极尽哀荣。

1914年3月27日,造价15000两白银的赫德铜像,运至上海。5月25日,这位英国绅士的铜像,就在他当年告别中国的地界——上海外滩海关大楼,隆重地竖立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头顶上不再有大清帝国的龙旗飘扬,北洋政府的五色旗、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渐次替换着飘摇动荡。如果这尊铜像能保存到现在,已是百年纪念。可它矗立在上海外滩还不到30年光景,就因日军侵占上海租界,而被拆除且熔化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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