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攀
对革命、政治与艺术及其主体的叙事,成为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一种倾向性的书写,这一方面固然出于文学与艺术自身感时忧国的传统,另一方面则是政治的需要。然而,如是这般的叙事,在述及那些以政治、革命与战争为主题或背景时,也往往会暴露其在意识形态的侵扰下所采取的主题先行的创作理念,从而损伤了自身的独立性、艺术性和纯粹性。在这种情况下,王昕朋的长篇小说《文工团员》(载《中国作家》2015年上半年增刊)却选择了直面这些潜在的问题。
小说将革命与爱情、革命与艺术以至体制与生活加以糅合,整理进入20世纪中国的历史,而唤醒和激活历史的方式,则是通过对一群代表着政治与国家意志的艺术共同体——文工团员的塑造。小说讲述了以何花、苏波、童灵、马东东、金玲、陈丽丽等人为代表的几代文工团员的悲与欢、离与合、挣扎与奋斗。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无意于展现中国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对革命、战争与政治动乱也无甚关心,而是出乎其内牵出新的线索,引入新的维度,那就是人间与生活,尤其是寄寓于政治之中与体制之内的生命状态。
“体制内”一直以来都被冠以僵化、凝滞甚至乎腐朽的意涵,其似乎是远离于生活之外乃至对生活与情感形成或压迫或扭曲之所在,体制常常代表个体不得不遵循的量度规则,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在一定程度上丧失自身的主体性,体制性与人性之间也总以水火不相容的状态呈现。然而在小说《文工团员》中,这一叙事模式得以打破。作者通过体制内的共同体——文工团员,将她们/他们情感、事业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呈现了出来。可以说,体制化作为当代中国的特殊产物,却在《文工团员》这一小说文本中,被描述成了一种趣味横生的生活世界,何花的挣扎与欢欣、童灵的怨恨与爱忱、白菊的困厄与奋发,马东东的豪迈与差池……都令人唏嘘感慨。而人的精神内核与生活意趣,也在风雨飘摇的历史境况中,通过艺术中和、转化甚而升华外在世界异动所带来的冲击。
事实上,文工团员结成的是体制内的共同体关系,固然会受到来自于意识形态层面的影响,有时候这种影响甚至是决定性的。然而,这并不就代表艺术的凝滞与生命的僵化。具体而言,在表现文工团员在摆脱或说纠正这种政治层面的影响时,小说巧妙地书写了三个重要人物——军人马副司令、知识分子金浪与底层人物胖嫂,他们环绕于文工团员的周围,以情爱、婚姻、家庭或友人的关系,劝慰、激励、鼓荡着文工团中的艺术队伍踏步向前。
对于马副司令而言,小说将他和何花之间原本轰轰烈烈的爱情隐匿得很好,甚至一开始是压抑的,直到后来才通过将其内化于生活而慢慢舒展出来,在婚姻、家庭与艺术坚持中加以铺叙。例如何花对金浪的爱,很快便让位于与马司令员的婚姻,这里的意图很明显,作者并不想展现错综复杂的情爱纠纷,而主要将笔触集中于何花在形成家庭之后的生活细部,以及她在文工团的艺术坚持。何花生育之后,马副司令担心她穿高跟鞋不方便,于是擅自对鞋子进行了“改造”,何花“有一天打开鞋柜,发现童灵送的高跟鞋不见了,她自己买的一双高跟鞋也不见了。再仔细查找,发现那两双高跟鞋的后跟变成平底了。她马上明白了,是老马把鞋跟给她拿掉了。她提着鞋到老妈面前一扔,看看,你就没事搞破坏吧!老马头也没抬,嘟哝着道,我搞破坏,我成阶级敌人了”。无论是革命、战争、动乱还是死生,叙事者都选择了通过生活的细节进行叙述和呈现;而作为军人的马副司令所代表的阳刚之气,与作为体制艺术何花的纤细情怀得以珠圆璧合,也似乎折射出了在历史的波澜壮阔中,却始终无法摆脱心灵世界的涓涓细流。
而金浪的出现,则为文工团提供了知识分子的价值和营养,即便在最严酷最苛刻的政治冲击中,他仍旧保持一种尊重艺术、固执坚守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分子的风骨气度虽然显现无疑,但在小说的叙事处理上,金浪的出现,却始终没有掩盖文工团这个艺术共同体本身的鲜活和生命力,尤其是何花、童灵、祁小丽、金玲、白菊等人的懵懂、冲动、坚持和韧性,一直成为活跃于文本世界的重要环节。从中也可以见出写作者的叙事倾向,也即自始至终基于民间的、生活的立场。一方面通过知识分子的特质,对多以底层出身的文工团员形成一种特殊的对照,并对其进行补充、修正和启示,提示文工团员在知识上的系统性与精神上的独立性;但另一方面,庙堂之上的崇高却一直在叙事中让位于现实人生、情感和生活细节。小说的人间情怀也于此显露无疑,试问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具灵魂和生命的人格呢。例如金浪呕心沥血搜集和整理出来的《北方民歌大全》,在动乱之后得到发掘和重现,并由其子女交付出版问世,然而叙事者则淡化其中的影响和功绩,而是更多地将笔墨聚焦于人物的情绪与心理,甚至还特别地呈现出何花与童灵因金浪而生的情感龃龉。而金浪对艺术的坚持,因为政治动乱未能延续,最终却通过以何花、马东东等文工团员加以传承和发扬,这似乎也印证了前面所述及的小说的叙事倾向与叙事伦理。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巧妙地将艺术单独从革命中剥除出来,与此同时,又将情感从革命与艺术中抽离,一头扎进无边的现实人生,在布满情思和爱怨的人间洪流中洗涤魂灵。
胖嫂这个人物,同样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状态,其对文工团员的意义,尤其是对主人公何花生命与生活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胖嫂出身底层,显然游离于文工团的集体,而且也与历史周遭似乎无甚关联。她是完完全全从生活中走来的人物,她有情有义,既能照顾马副司令的生活,同时也作为何花爱情、婚姻与家庭的指引者,在胖嫂身上,能够体现出事理与情理在寻常生活层面的渗透,如是这般的通情与达理,也成为了革命/战争、艺术/情爱之外的另一层生命的智识。
虽说文工团员存在着某种共同体的关系,但是她们的出身、性情、才艺以及命运,都彼此迥异。从而令这一颇具政治化与意识形态色彩的艺术群体,重新焕发了生机。更为重要的是,共同体在形成的同时,叙事者却通过故事的叙事与人物的塑造进行逐一的拆解,其目的显然是为了更为鲜明地表现这一群体中的主体独特而唯一的生命形态。不仅如此,在小说的文本世界中,作者还往往将叙事与抒情的痕迹隐没,而突出的是时间的流动和人间的活法。尽管叙事者在历史的跨度上进行了正常的推演,但却能在寻常的时间中,演绎出无常的生命性征和人生状态,从而令叙事本身融入到人物和故事之中,也让人物的性格和感情得以于此自然生发。
最后,回到开头的问题。在《文工团员》这部长篇小说中,可以说直面了一个世纪以来的关乎国族、政治以至体制的书写困境。其首先将叙事的文本视为特定的文类“长篇小说”,释放出其中的广袤而开阔的文学性;接着从美学倾向和形象修辞的方面出发,形成蕴含其间的叙事伦理与人物群体;在这个基础上,经营出一种小说美学与人间情怀,并在其得到充分展现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将国族观念、性别意识、革命以及夹杂其间的道德伦理和历史/政治意涵呈现出来。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小说才可以既兼顾革命历史、政治生态与体制生存的历史主题,又同时保证文本世界中的“小说”性、文学性与艺术性不被束缚。如是这般,才能在围绕或蕴含于体制内外的历史寄托和革命意旨得到更深入地探究的同时,又得以将其间丰富而启迪人心的人间意味传达出来。
莽莽人间,乾坤挪移,历史的沉浮,总有不落人世的明灭。小说中饱满而丰富的文工团员及其周遭生活,大则历经战争革命,小则感受爱恨情仇,以至于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统统重新考量至时间和历史的账面之上。令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书写,多了一重非比寻常的意义,那就是人间——在那里,广袤、繁复而持重的生命,在壮阔的时间轴线上,存活,生息……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