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是文体研究

2016-11-17 21:15施龙
雨花·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文学

施龙

我从发表第一篇批评性质的文章,2007年发表的关于王小波《夜行记》的文体问题的文字,到现在,介入文学批评也接近十年了。《夜行记:赋体的白话小说》等两三篇,是出于个人兴趣和长期观察,而其他几篇,比如期刊观察类的文字,只能算是课程作业,当不得正式的批评。此后,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现代文学思潮研究方面,批评的事情不过偶一为之,所以盘点一下,差不多一年一篇的样子,没有什么成绩。当然,从介入文学批评,根据个人兴趣随机地写点文字,到现在比较认真地对待文学批评,我也逐渐找到个人从事文学批评的学术兴趣所在。

最近几年,我关注的中心是中国当代小说的反讽叙事。19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出现了众多以反讽著称的小说作者。王蒙、王朔、莫言、王小波、阎连科、刘庆邦、李洱、李锐等人基于对中国独特的政治文化语境的认识、思考,往往通过一个文本中两个或多个叙述人之间的叙事矛盾,希图揭破现实那众声喧哗的表象之下汹涌奔腾的历史暗流。对于这样一种创作现象,我基本的判断接近理查德·罗蒂的一个说法,那就是,其实“我们不需要任何伟大的分析技巧或任何伟大的哲学自我意识,就可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延伸出来的问题就非常有意思了:反讽这一叙述方式在当下中国到底有何文学价值(比如,文体上有何独特性)?如果说这些反讽叙事所揭破的现实之伪我们早已心知肚明但只能道路以目,那么这样一种文学“共谋”表现出什么样的社会情绪?这样一种社会情绪长期发酵,对文学、对国人的精神和灵魂又会产生什么影响?诸如此类极为重要的问题,可能都需要相关批评持续跟进。

基于个人上述经历的文学批评实践,我以为理想的文学批评应具备如下几点特征。

第一,充分的艺术分析,特别是形式分析

当下众多的批评文章,一方面是传统的社会学批评的积习不改,谈论一部作品,往往只关注所谓思想内容,丝毫不及作品的形式特征。比如前些年的底层文学,相关批评大都充分肯定这类作品所反映的问题如何如何之重要,可是,这些问题难道真的是因为某篇文学作品我们才知道的吗?当然不是这样,而如果是这样,文学和一份社会调查报告有什么区别?所以,这类文学批评所揭示的,往往是社会问题,而非文学问题。另一方面,受文化批判风气影响,又抓住某一人物或现象,将之与某一文化概念相结合,无限拔高,过度阐释,最后变成自说自话。如果是这样,不如干脆自己写篇文章,何必挂羊头卖狗肉?西方的文化批判,虽然相较于十字街头的斗争显得怯弱(当然有其不得已的原因),但毕竟还是后工业化时代人们反抗异化的一种形式,我们拾人牙慧,用几个流行的概念统括当下纷纭复杂的现实,算不算自欺欺人?从文学批评角度看,这两种路数,不管是谈作品本身的内容,还是因利乘便地发表批评者的个人见解,共同问题都在于忽略或者轻视文本形式——当然,更为深入的问题是,它们都不会触及为什么这一内容一定要采取这一特定形式予以叙述这一文学作为艺术之一种的学科规定性问题。

我这样说,不是肯定科层化条件下日益琐碎的学科细化的现实,而是强调,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最终的呈现形式是文本,而每一个值得文学批评关注的文本,不仅立意须新颖独特,且一定要具有与之相匹配的从微观的语言到整体的结构等诸多层次、侧面、角度的形式方面的高度自洽性。举个例子,我们谁能想象《狂人日记》换成其他任何一种呈现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一个文学的技术主义者。因此,我理想中的好的文学批评,最重要的一点,是应该能够细腻深入地阐明某篇(些)作品内容、形式两相匹配的独特性所在,而这样的独特性一旦得到清晰地勾画,呈现在研究者那里的,就是一种新的文体。也因此,文学批评就不单单是即时评论,而和文学理论、文学史紧密地结合起来。

当然,当下创作数量庞杂,披沙拣金的文学评论工作委实不易。就我个人来说,也只能是选定几个富有代表性的作家和几家较为重要的文学期刊,以反讽叙事为基本关注点,持续跟进,相关文学批评活动能否产生有学术价值的研究成果,或者是否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现在都难以预料。

第二,必要的理论深度和文学史延展度

先说一句老掉牙的常识:文学批评,当然是先有文学,后有批评,然而这并不代表文学批评只能是创作的附属。就像所谓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样,文学批评也是源于文学、同时又超越文学的。那么,文学批评相对于文学的超越性因何而来?我想,或如上文所述,好的文学批评在充分的文本分析之外,应该还有理论的高度和文学史的长度这两个衡量尺度。

这两点谁都知道很重要,但说起来很空,还是举一个我本人的例子。范小青的短篇小说《生于黄昏或清晨》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刘言为单位刚去世的老同志写生平介绍,无意中发现其人姓名有问题,略作调查,不仅档案、家属之间的说法对不上,就连档案中都有三个不同的名字,妻、女也各执一词。遵照家属意见完结这事以后,刘言清明回乡扫墓,居然发现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属相也有不同的说法,于是决心到乡派出所搞搞清楚。在派出所,他夹杂在为了实际利益而吵吵嚷嚷找警察决断的乡民中间,显得特别不协调,而且,他的要求也引起警察的警觉。查寻不果,刘言心里不痛快,为此还引发了和家人及朋友之间的不愉快。小说以一个意外的消息戛然而止:老家那位警察打电话告诉他,进一步查询因自己下岗而不得不中止。

我在评论这篇小说时,提出一个问题:刘言作为一个有单位,并且混成了副处长的成年人,用那个乡下警察的话来讲,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早已深知并可以熟练运用这个社会公开的、潜在的各种规则,所以是习惯了说“是”的人。可是,他怎么会经由一件小事的刺激而有那些令他周围的人大感意外的反应呢?我在文中引用了加缪的一个判断,即一个说“不”的“反叛者”也是一个从投入行动起就说“是”的人,因之具有两种潜在倾向(“断然拒绝被认为是无法容忍的僭越和模糊地确信某种正当权利”),说明经受体制规训的主人公为什么会在一件极小的事情上耿耿于怀:“作为一个经过体制的规训而驯服了的人,他对任何冒犯、冲撞孕育了他的社会母体的言行,几乎有一种下意识的敏感和厌恶、条件反射式的拒斥,而体制对他本人的压抑,他自己虽然并非全无感觉,但由于压制他的因素也就是构成他的条件,所以他偶尔的叛逆冲动并没有理由、对象和出路,只有在脱离了体制的引力圈之后,一旦出现恰当的契机,这种冲动才会转化为行动。小说的主人公之所以在老家提起质疑,深层原因即在于此。”而在阿伦特看来,“模糊地确信某种正当权利”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处境规定的存在者(conditioned beings)”努力“完全从生存必需性和生存必需性所从出的关系中摆脱出来”即生命自由意志的无意识表现,所以小说的主人公必然在荒谬的现实中失语。小说因此这样写:“刘言想辩解几句,但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辩解什么,也不知道该替谁辩解,最后到底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如果没有相关的理论知识,我想我难以作出准确的阐释。不过,这篇作品到底如何,还得把它放到文学史当中去,看类似的人的处境问题,最好的作家如何处理,因此我在文中搬出鲁迅,结论是:

刘言之所以失语是因为他在刹那间超脱于日常情境而进入直面生命、存在的单纯境地,他从既定环境中习得的言说方式不具有表述这一体验的任何可能——如果他可以言说,那么势必将成为《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这是文学的逻辑。范小青没有走那么远,从她的文学风格来看,刘言顶多发展成一个清楚限度的当代祥林嫂,而一旦变成那样,即刘言作为祥林嫂而知道适可而止,故事本身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此外,我也尝试把这篇小说和范小青的另一个短篇《名字游戏》,置于反讽叙事的大背景下加以论述,此处不赘。

学院中从事文学批评的青年学者,基本的理论素养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是什么样的理论。众所周知,国内学界自1990年代以来与国外汉学界及东亚研究系交往日益密切,我们对中国文学的评判往往借用它们的概念和框架,而汉学界的西方中心主义和东亚研究系的实用主义倾向虽然已经有论者提及并产生一定影响,但仍然不能扭转形势。鉴于中国现实的复杂性及相关文学创作的实际情形,青年文学批评者如何从文学的“中国经验”中提炼出“中国问题”进而升华为“中国模式”,任重道远。

第三,富有个性色彩的批评风格

文学批评的主要工作是阐释作品并给予其一个恰如其分的文学价值评判和文学史定位,这是我在上文表达的主要观点,而同样重要的是,文学批评也应带有批评者的人格烙印。同样一篇作品,大家对它的认知和评判也相差无几,但批评文章就是韵致不同,在(专业)读者那里的反响也全然不同,这是一个常见现象。我以为,这种差异取决于批评家是否有个人独特的批评风格,而批评风格的形成比较复杂,既取决于批评家的先天禀赋、性格、气质等难以确切道明的因素,又和批评家的价值立场、人文情怀、表达能力等其他诸多因素有关,而且还与日益科层化的社会分工对批评家的约束相关。

我以为,批评家对自己可能要有一个适当的定位才能形成个人的风格,而不同的定位必然会造就相应的风格:如果只是居于学院派专家的地位,可能做到上述两点就够了;如果以现代文人自居,批评文章当然要见出性情;而如果要兼做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则需要明晰的价值理念和同样强烈的道义责任感。对于青年批评家这一文化群落而言,我个人倾向于能够成为葛兰西所谓“有机知识分子”,这就是说,既有精湛的文学专业知识,又有一个现代公民的社会责任感和社会参与意识,并且能够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服务于推动社会进步的具体事件。不过,什么样的批评风格最适合自己,我现在也很难断言,虽然个人有某种预期,但这里就不表态了。

最后强调,不论怎样,文学批评还是应该归结到对文学的批评,其他都属附加性质,所以理想的文学批评我归结为一句话:首先做好文体研究,其他的则宁缺毋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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