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文学批评

2016-11-17 21:14刘志权
雨花·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学史文学

刘志权

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是任何一个文学研究者必须认真面对并作出回应的课题。现在的文学研究,正如外界时常诟病的那样,职称机制所导致的功利学术问题比较严重,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们不是被创新的狗追得太猛,而是被“论文发表”这条狗追得喘不过气来,以致于没有时间停下来等待已经落后的灵魂,从更为宏观的角度,反思自己为何而学术,学术又为何。因此,这个题目,给了我一个定下心来,反思自己学术研究来龙去脉的机会。

我原来学的是理工科,自动控制,之所以转行到现当代文学研究,根本的原因,是当时作为文学青年对文学的兴趣。当我现在在搞文学的同时,我的高中以及本科同学们,正在通信、软件、自动控制等领域努力工作。在这个年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成为IT行业的精英,起码是骨干。这种背景——可能也保持我所受到的理工科的本科训练,给我的最大影响是,我到今天对文学研究还保留着(或者说残留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眼光:这帮搞文学的(当然也包括我),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我们)正在做的,除了稻粱谋的物质现实外,意义在何处?如果单纯为了物质利益,那么,IT行业显然是更为理性、也符合这个时代趋势的选择;而我当初改行的选择,也就失去了意义。

事实上,我至今无悔。从我个人的兴趣而言,我无法想像自己一辈子就局限在某一个狭窄的行业内部,比如做一个技术人员的工作。我喜爱文学——或者说,今天扩展到一切人文知识,使我保持了一个宏观的、整体性的角度,保持了对社会外在观察和思考的自由,它满足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追根究底的“本质主义”和对“意义”的执著,是理工科背景留给我的两个“遗产”。

这两个方面,首先扼杀了我对文学创作的兴趣。几乎是刚接触专业学术训练不久,我认识到,文学创作是非本质的,文学通过形象试图努力表明的东西,哲学、文论、社会学、心理学等,已经以更为有力和结实的表述抵达了;而建立在虚构和假设基础上的文学世界,较之真实发生的历史,在说服力上也不那么坚实。这个观点当然存在争论,我对“真”的兴趣超过了对“美”的兴趣,这当然未必是正确的,有待讨论。另一方面,伟大的文学作品能够揭示“存在的被遗忘”,所有心高气傲的作家,如果不满足于“掩耳盗铃”式的虚幻满足,或者不满足于认命地视创作为“码格子”的职业之一,那么,就应该认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挑战,不是读者,而是面对已有的所有文学作品所构成的那个伟大的传统。这个任务实在太沉重了,他需要的,或者是直觉式的天赋,或者是具有理性穿透历史迷雾的深刻。天赋可遇不可求,而如果追求深刻独到的理解,那么,其实跟研究已经没有本质的区别了。但事实上,真正“优秀”的作品,本身是不易得的。苛刻点说,放眼当代文学整体,也寥寥可数。

正是基于如前所述的自身的禀性,以及所受的学术训练,有几个方面确立了其在我文学批评观中的地位。

首先,是文学批评的历史意识。这与“本质”有关。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意义,经常来自多方面的质疑。圈外人(比如我的那些同学)会问,你的工作意义何在?作家们则有认为,搞文学批评的是食腐肉者;而我的文学院同行则质疑,相对于永远不会过时的经史子集文献语言,“现当代”研究有什么任何价值?只是贩卖思想、耍小聪明的伪学问?我觉得,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价值,在于对文学史任务的体认。文学研究是一个层积累进的过程。韦勒克说:“我们必须把文学视作一个包含着作品的完整体系,这个完整体系随着新作品的加入不断改变着它的各种关系,作为一个变化的完整体系它在不断地增长着。”无论是主流之“儒”抑或非主流之老庄,在今天的流传,是靠历代学者的研究积淀。如果少了现当代文学研究者,那么,在几百年后,也许不会有人会深入了解“五四”一百年来的文学代际。

文学史不只是编年。历史本身是芜杂无序的,直到学者从这无序中辨别出脉络。无论是胡适对白话文学的溯源,抑或章培恒骆玉明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对“个人”的重视,都体现了相关的努力。而任何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随着时代的发展,既成的历史格局,又会诞生出新的阐述空间和可能。比如,在范伯群先生之前,鸳鸯蝴蝶派这一脉络是从整体上被忽略的。而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也许网络文学迟早会被重新填补进已有的序列,——甚至出现全新的格局。比如写这篇文章时,我注意到吴俊在《文艺研究》新近发表的《新媒体语境与“文学史的终结”——兼谈文学批评的现实困难》(2016年第6期),认为文学批评的“有效性”需要在新媒体语境中浴火重生。

当然,还有更为宏观的历史意识。因为文学本身只是宏阔的历史现象之一。文学作品风格的变化,文学现象(如社团思潮流派期刊等)的变迁,文学研究重心和研究方法的变化等,既受历史环境影响,本身也是历史语境中的重要一环。“它(文学批判的任务)主要是指仔细地查看珍贵的文明成果,找出参与到文明产生过程中的那些与匮乏、冲突、统治和强取豪夺有关的叙事,本雅明把它命名为‘传统,指的是被剥削者的历史,它与胜利者的历史形成对比”。(《我们必须永远历史化吗?》,《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6期)因此,一方面,它会牵涉到我们对大历史的理解和定位。马克思主义强调历史的批判,意味着批评要不断地重回历史现场。但重回历史现场注定了只能是一种西绪弗斯式的努力。每一种新史料的发现,都是还原历史现场的一砖一瓦;既然历史的叙述,是层积累进的过程,那么,史料的挖掘,也是对不同地层的细部勘察。从量变到质变的累积,或者一批新史料的解禁(尤其是某些敏感时期),都可能会给这个“年轻的”领域带来全新的革命性的认识。而另一方面,它其实还涉及到我们的价值观。因为,当我们孜孜求“真”时,便无法忽略那些与宏大历史异质的细节或裂缝。

其次,是理论、观点或方法的原创性,或者是学术研究的拓荒意义。当然,原创很难,在中国尤其难,我们目前所使用的理论资源,现在大部分都是来自西方的,理论的原创性不是我们的强项。但作为研究,起码要能建立起自己的理论建构,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公认,能对后来者产生一定的启发和影响,大了说,需要有“理论自信”。之前我提到较真的文学创作不是针对读者,而是针对所有已有的经典作品以及文学传统的发言;文学批评不是回避而是强化了这个难点。我始终觉得,一个优秀的文学批评家,必须建立自身的具有原创的、起码是有价值的理论体系,从而在已有的文学批评传统中烙上自己的烙印;正如一个优秀的书画家,必须在融汇前人的基础上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优秀的作家,作品也会有持之以恒的思考和不断的构建。比如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鲁迅。但事实上我们大多数学者皓首穷经,论文专著汗牛充栋,著作等身,但仔细考量,大多拾人牙慧,或者东拼西凑、东一榔头西一棒,或者表面看才气横溢,而细看面貌模糊缺少建树,文学史中多一个少一个都无关痛痒。当然,有时意识到了力不能及,但为稻粱谋也只能勉力为之。我担心自己最终也无非这一群里的一员而已。比如鲁迅对历代小说的类型划分及文学现象分析所提供的方法和视野,比如,在我读硕士的时期,或者鲁迅研究中关于“中间物”“绝望的鲁迅”等观点的提出,陈思和关于“民间”的理论提出,再比如,在我身边,朱晓进教授关于寻找文学史研究独特的角度的理论,以及政治文化、地域文化等理论运用于研究的实践;谭桂林教授关于现代文学与佛教思想关系研究,等等。要努力建立起自己的、具有辨识度的研究“面貌”,利用外来的理论资源不是不可以,但要进行民族化的重造,要能深入切入我们的文化和文学现实。

当然,在当今的国际化语境下,也需要我们开拓视野,不固步自封。对中西文学及文化研究批评方法的发展趋向及深层区别有深入的理解,在此基础上,扬长避短,磨砺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三,是价值观。我觉得这也是文学批评的意义所系。作为曾经接受过理工科训练的研究者,我根深蒂固地坚持,要有问题意识,对与文学相关的问题,要能做出回答;要对自己所研究的文学对象,作出优劣高下的判断——尽管明知这种努力带着风险,而且理论上永远只能是一孔之见。人文科学有别于自然科学,带着很强的主观性,不可能有公认的标准。而历史本身是面貌模糊而芜杂的,包涵着无限的解读可能。这种“无限”还在于时代风气的嬗变本身可能会赋予其全新的视野。20世纪哲学的发展认为,真理是互相冲突的;后现代哲学因此取消了意义,因而研究只满足于语言游戏或者热衷于片断化的解读。受此影响,我们容易陷入悲观论和不可知论的泥潭。我认为,有价值的文学批评,需要在明知自身理论的可能局限性以及“不识时务”的双重风险之下,依旧作出超越时代的判断和选择。选择的标准,归根到底依赖于研究者的价值观。我所尊敬的一些学者,都具有价值指向的清晰性和自信。比如钱理群,或者身边的丁帆、王彬彬教授,他们对人性、对真理、对普世价值、对文学审美本质等旗帜鲜明的坚持,都令人尊敬。

但价值的坚持,并不是非理性的固执和刚愎自用。“我们必须承认,这里有一个逻辑上的循环:历史的过程得由价值来判断,而价值本身却又是从历史中取得的。”(《文学理论》308页)历史既是我们研究的强大后盾,也是我们获得对未来洞察力的智慧宝库。而从对历史的审视出发,一个优秀的文学批评者,应该低调而坚定地承担对未来的责任。应该对个人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主观能动性持乐观的态度,并尝试通过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能影响一批人一群人;而若干同气相求的文学批评者,也许可以对文学史发展的走向,产生一定的积极影响。

基于价值观的选择,我对目前流行的缺少历史感的文学批评或文学评论持保留态度。这部分是缘于学界“圈子”“好好先生”式的风气。说甲作品的结构好,乙作品揭示的人性深刻,丙作品的故事性强,丁作品的语言美,我认为,首先应该把作品置于漫长的文学发展序列之中。“优秀”与否,需要看它在哪些方面,作出了在文学史上较有意义的尝试。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可能满足于一部独立作品的某些精致优美之处,他们可能无人知晓,某种结构的尝试,对某方面人性的发掘,其实只是对历史上已有文学作品的简单的、甚至是拙劣的重复和模仿。而指出这种缺陷性,或者洞晓某种不为普通读者所知的独创性,才是专业文学评论者的使命;而另一个使命则是,通过自己的价值观与具体文学作品的互动对话,给出对这部作品的个人评判,并让这种评判,接受社会的评判,也留待未来去验证。

我自己的文学批评,只是体现了自己向上述理想状态的笨拙而迟缓的努力。

应该坦率地、当然汗颜地承认,我好高骛远而又不够勤奋,知行未能合一,我的文学批评迄今为止尚未定型。理想中的目标,仿佛远处的微光,或者卡夫卡小说中的城堡,时而依稀可见,时而又觉得路途遥远。可堪自我安慰的是,在这浮世之中,尚能经受住功利和繁华的诱惑,始终在路上。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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