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的意义与小说的品相

2016-11-17 21:35周景雷
雨花·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细节作家小说

周景雷

张鲁镭是以专事中短篇,专写小日子、小生活而得名于文坛的。迄今为止,她已经发表了近百万字的小说,在70后女作家中可能数量并不算多,但却是在创作上较有特色。其中《幸福王阿牛》《橘子豆腐》《美丽鞋匠铺》《小日子》等中短篇小说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她的持续的精心的对文学生活的烹制常常使其创作独标一格,并令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探索小说边界的冲动。其实不止对张鲁镭小说的阅读,在当下众多以描写日常生活见长的创作中,这种冲动总会浮现。因此,此文在对张鲁镭小说进行细部描述之前,确实有必要对其小说所反映出来的相关观念做一总体评述。

对作品的阅读,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少做一个纯粹的审美享受式的赏析,往往期望通过有效的、有意义的阅读,去寻找文本意义以及所隐含的和能够延伸的遐思,因为我们坚信没有无意识的创作。我们要看作者在一个文本中、在全部创作中,写了什么,怎么写的和为什么这样写。在这一点上,中短篇小说因其着力表现生活的断面,可能会为我们的挖掘带来难度,它远不及长篇小说那么绵长和易于被人们挖掘出足够的深意。但是一个作家长期坚持中短篇创作,经年累积,便会使自己的创作具有了编年的意义。特别是当一个作家每一次创作都是截取当下,从眼前出发描摹勾画正在发生的事实、组织和呈现自己的当下生活经验时,这种编年的意味则显得就更加明显了。它提示我们,现实的历史维度可能随时生成,眼下的生活正在变成历史。在这样的逻辑之下,可以说面向当下的写作同样具有历史感。而张鲁镭小说创作中所隐含的历史感正在于此,这是阅读张鲁镭全部小说时产生的第一个问题。

如何看待小说的大写小写问题可能是我们阅读张鲁镭小说时所想到的第二个问题。借助于一般的叙事逻辑和认知水平,我认为,作家不管是挖掘历史还是描摹现实,不管是梳理历史认知还是表达对当下的态度,不管是从直接的生活经验出发,还是从理性的概念生成出发,我们总会面对着一个描写什么样生活的问题。这既取决于作家的审美倾向,即他对文学自身的认识,也取决于到底是有什么样的生活在作家的面前摇晃,更取决于这种被描写了的生活在我们整个精神世界和生活立面中居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哲学家把我们的世界区分为宏观世界、中观世界和微观世界,按此思维,我觉得可以把所谓文学创作题材分为重大题材、一般题材和细小题材,题材当中所反映出来的生活类型也可以称之为大写的生活、中写的生活和小写的生活。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张鲁镭的全部创作就可以说是细小题材和小写的生活。

专注于细小题材和小写生活的思想意义到底在哪里呢?一部作品能否问世、进入受众视野并得以流传,是不是首先要看思想意义或主题意义,这些说法或想法都曾在一段时间内遭受过质疑,恐怕到今天为止这种质疑并未停止。但一部文学作品显然不能没有除了纯粹审美之外的其他意义,所以追问细小题材和小写生活的意义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和蛮不讲理。否则的话,我们花大气力和时间阅读小说就远不如去静静地欣赏一朵正在盛开的牵牛花。同时,我们也看到,虽然我们把生活分为大小写,但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冲突的、矛盾、抵触的,而是彼此相容和互相依赖的,没有小写的生活,大写的生活将会失去血肉。小写的生活是大写生活的养分、细胞,或者血液。反过来,小写生活同样需要大写生活的支撑。一个作家在作品中是写了大写生活还是小写生活,重点是看他将什么作为了描写主体。试想,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哪一个细小的生活不是重大主题的投射?比如贾平凹的《秦腔》,全书基本没有重大生活描写,全部是由细碎的“颇烦的”日子构成,但他却表现了中国乡村社会转型时期的关于土地、文化、精神等方面的重大命题。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就是对细小生活的提炼。因此我们解读张鲁镭的小说,需要按照她所提供的线索去发现在那种生活背后的命意。整个地看,张鲁镭的小说表现了三种生活空间,一是乡村的空间,二是城市的空间,三是居于两者之间的进城打工者在城市中所建立起来的第三种空间。第三种尤其为她所关注。每一种空间当中可能都被张鲁镭塞满了细小的日常生活,但这背后却是时代的变迁和社会重大发展主题的折射。

与上述问题相关,如何看待张鲁镭小说作品的倾向性、如何对之进行价值判断也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内容。作为一名评论者,我们不能简单给出一个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是否一定要表达出倾向性和作出价值判断。一般认为,作家的创作冲动有复杂的,有简单的,有有主题指向的,有无功利的。但不管是简单复杂还是有无功利,都是作家对历史和现实刺激的理性回应。有的回应是清晰的、言之有物的,有的回应是模糊的、无的放矢的,但终归是一种理性倾向。今天我们去阅读众多的作家访谈、创作谈,我们都可以寻找到作家给予具体创作的理性思考和理论创新的冲动,显然这带有普遍性。也就是说,他们一定回应为什么要这样创作,价值取向在哪里。综合当下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几乎所有的创作都有主题上的理性倾向或者强烈的情感倾向,并以此实现对当下文学某种功能的确认。而且生活越厚重、题材越重大,这对作家的考验也就越严峻。但有时我们也需要更多的对小规范、小伦理、小道德的审视和批评,它可能看起来不那么严峻、不那么急切,甚至不那么明显,甚至似有似无。对于这些,有时不需要立刻做出泾渭分明的判断,因为它可能没有逸出生活的常规。它的好与坏牵涉到文化习惯、生活逻辑和时代变化时期的新旧叠加等问题,对此作出一个明晰的价值判断显然是困难的,也是不明智的。所以,我感觉到,对于此类问题,张鲁镭是变换了方式,把它提供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判断。比如中心生活和边缘生活问题、小人物是否有主流的生活等等。显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从不同视角出发,我们对生活的发现和命名是不一样的。就所谓的底层来说,张鲁镭没有写那些穷苦、愚昧、落后,而是着重发现那些“有意思”的事情。这就使她的创作总是显示着阳光的、向上的品性。

我们知道,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有着诸多的评价标准和考量视角,但是无论如何,情节是一个重要内容。一般情况下,阅读一部小说,能够打动人心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也一定首先来自于情节。情节既是故事发展、推进的动力,也是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题表达得以确立的重要渠道。经常的情况是,情节越是曲折,越有大开大合气象的小说就越有吸引力,越有张力,越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在现代小说特别是中短篇小说中也有另一类传统,即小说并不注重情节的铺排,不注重把叙述中的故事当做故事讲述出来,而是把情节完全投放到个人的“独语”或“絮语”之中,完全从内心的感受出发并辅之以理性,使故事情节在“呢喃”中跳跃和延展,进而完成叙事。这一点在现代主义作家以及女性作家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比如伍尔夫、王安忆、林白等。从创作实践上来看,似乎中国当代女性作家对此更有倾向性。但张鲁镭似乎又与上述状况有所不同,她是把“絮语”与细节做了很好的结合,呈现出了自己的情节演进风格。

所谓“絮语”就是指作家通过个人叙述的方式来交代必要的过程、状态和人物的思想、习惯等。这种絮语既是小说的骨骼,也是作家自己的叙述骨骼。它有时是从人物本色出发的,有时从叙述者自己的感性出发。但“絮语”一词用在鲁镭身上并不完全合适,或许称为“响语”准确一些。这种叙述语言是快速的、夸张的、铺排的、有着响亮声音的。它厚实,有高度,有奔腾之势,代表了情节延伸过程的不容置疑和欢快奔放。随便举一例,在《美丽小挎包》中有这样一段:“我没法不激动没法不疯狂,黄莺是谁?那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星,是出场费高达六位数字的腕儿。她那首《和幸福贴个脸》连小孩子都会哼几句,算个追星族就知道她的大名。呵呵,各位都听真了,这位当下红得发紫的人物就是我初恋女朋友。怎么样,我厉害吧?不信?黄莺真是我初恋女友,真的,不哄你。等我拿相片给你。”如果单独阅读这一部分,我相信我们也一定能够完成或者建立起对所述故事的理解,但显然这还不足以打动读者,也不一定能够打动作者本身。如何实现打动、感动,如何在并不丰富曲折的故事讲述过程中完成饱满的任务,这就需要用细节来填充。我以为,如果把张鲁镭的小说比作十字绣,那么十字绣中的大样就是她的“响语”,而十字绣中的具体针脚则是她的细节描写。从这个意义上说,细节几乎成了张鲁镭小说中叙述技巧中的物质灵魂。这样概括鲁镭的小说其实是包含了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指细节描写不仅使小说变得生动,而且使作者的创作主旨得到有效落实。尽管在一般的小说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充分的有效的细节叙述,但很多情况下细节就是这个小说的主体或是这个小说得以存在的本身。比如贾平凹《秦腔》《古炉》,几乎都是细节描写,整部小说就是细节流。而鲁镭的小说着力展现的不是细节流,而是控制其叙事节奏的重要手段。她用快速的“响语”进行了骨骼建构之后,便用细节描写来调整小说的韵律。二是指鲁镭的小说的细节似乎并不着意于行为过程的细节,而更着意于静态的物质式描写。比如一间屋子,一副着装,一块场地,一顿晚餐。这些物质层面的细节描写放大了所要表现的人物或者所要呈现状态的存在感、实在感、正式感或者仪式感。这使她笔下的人物、事件等诸事变得郑重其事,使这些人物不因渺小而变得轻浮、轻飘,而是变成了庄重的存在,甚至由此获得尊严。

鲁镭小说的细节描写基本上集中在吃、穿、用三个方面,而以吃的描写为最。下面举出几段:

“她把酸菜切碎,把酸菜水挤干净,再用排骨汤和鸡汤煨上,排骨汤和鸡汤是早熬出来的,这汤熬得特别见功夫,得放上香菇干、桂皮、大料瓣、枸杞、陈皮、十三香、冰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料,小锅在火上咕嘟嘟地开着,得熬上两天才出得精髓。(《酸菜馅饺子》)

“他在黄瓜身上切斜刀,一刀挨一刀切,不切断。每刀间隔半个韭菜叶宽。切完正面翻过来切反面,这面不能斜着切,得用横刀,也是一刀挨一刀地不切断。这样切出来的黄瓜有柔软度,能像蛇一样,盘成一圈。拉直了也比原来长。加盐把黄瓜水揉出来,再用清水冲净,用糖醋水泡上,吃时放点辣椒,酸酸甜甜的。(《小日子》)

“晚饭他精心做了一道菜,先把花椒大料铺在锅底。然后是铺新鲜大蒜,一瓣一瓣,白嫩嫩的,整整齐齐像是莲花盛开在锅底。海带丝切得很细,丝丝缕缕散在莲花上。还有豆腐,豆腐切开,放进去一勺肉馅,再用面糊把豆腐弥合。接下来就放白菜,是很嫩的白菜心,上面盖上一层西红柿薄片。把肉切成指头大,肥的多,肉到最后是烂在锅里拣不上来的,化成汤料了。肉上面是宽粉,白亮亮的像一片片水晶,还有胡罗卜也切成块,不大,四四方方。在快揭锅时放进去几条小银鱼,然后放醋和白酒还有一块豆腐乳,最后撒上金灿灿的黄豆,掀开锅盖,一股热腾腾的久远的陈年香气扑进鼻孔,有颗沉甸甸的汗珠坠入锅里,和翻滚的汤汁们汇在一起。(《全家福》)

这里不厌其烦地引述,是为了让我们理解鲁镭的深刻用意。一方面由此我们看到了她对生活观察着实细致和熟悉,甚至作为女性写作者来说就是其经验的写作,另一方面其实是更加说明了她着意于日常生活的最大努力,通过此点来彰显小人物的幸福生活。饮食男女、日常用度是最能够表现日常生活本相的,也是最能够考验、检验人性、伦常、规范等内容的载体。它可能不是生活的本质却能够托起、呈现和表达本质。同时它又是最物质的,最底层的,表现小人物的小日子没有比此更洽切的。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说鲁镭的价值取向存在问题,也不是说评论者的价值判断有偏颇。应该说,小人物小日子也有理想,也有追求美好品质的权利,但毕竟不是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在这个意义上,鲁镭抓到了要害。

在我看来,细节是小说的生命,没有得体的、充分和有效的细节描写便失去了故事本身的鲜活质地,同时细节也考验了作家的耐力和抓取生活的能力以及由此向上提升的可能性。应该说,每个人都有对生活进行思考和概括的能力,特别是基于观念层面的思考对于作家而言更是其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的基本素养。但是,如何将这种思考和观念转化为形象却是一个并不轻松的话题。一般来说,专注于日常生活的描写,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既可能是轻车熟路,也可能是漫漶无边。因为日常生活本身就是由细节构成的,是细节流,是一个一个细节通过逻辑的、非逻辑的方式构成的,一个作家对这些细节的截取正是其创作观念的外化。

鲁镭小说的细节描写是有形状、有体积和有重量的。有形状是指细节的边界和局部的凝滞;有体积是指细节的厚度和层次感;有重量是指细节背后所要传达出的生活意义。换句话说,形状和体积是为重量服务的。她的几乎每一个细节的刻画都渗透了某种精致主义的诉求,都建构起了某种纬度上的空间,她要在这个空间里面去坐实她本人对底层日常生活的认识、对小人物们自我尊重和价值实现的确证。尽管有时我们看来,这种尊严或价值也许与时代、与他人的目标追求并不匹配。

就现实写作而言,所有作家面临的问题都是一样的,铺天盖地的日常生活每日都缠杂在我们的周围,这需要写作者去拨离出更有意义的、更符合自己表达风格和表达意愿的内容。有的人居于精英主义的立场,愿意表达宏阔的、沉重的整体性的生活,并从强烈介入和批判的角度去思考其所选取的生活。这样的创作不仅追求高品质深内涵,而且确实可以产生经久的审美冲击力。时至今日,我们所看到的经典之作大抵如此。因为这不仅符合作者本人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或公共知识分子的写作期待,而且也符合大多数阅读者的阅读期待。但是我们考量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我们不仅需要那些扛鼎之作,我们也需要那些被扛鼎之作所淹没的优秀之作。况且,我们也确实需要那些站在大众立场的平民主义式的写作。这接近于莫言所说的“作80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特别是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们进入并占据文坛一隅以来,其发展尤甚。鲁镭不仅是其中之一,而且一路下来未曾放弃或改弦更张。同时,如果说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还隐含了某种尖锐的批判和民间与庙堂紧张关系的话,那么鲁镭的写作则就是纯粹意义上的老百姓的写作了。关于此点,我觉得还可以从她写作风格方面做一补充论述。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叙事风格,二是情感态度。

首先来看叙事风格。阎连科曾经说过,每一个故事都要有与之相匹配的叙述文字。这个叙述文字在我看来就是指叙述风格,并且也确确实实道出了在文学创作中的故事与文字之间的关联性。比如没有莫言叙述语言的夸张、跳跃和自由奔放,则其没有《生死疲劳》《四十一炮》和《蛙》;没有阎连科的语言上滞顿、匆促和极力方言化的表述,则就没有《风雅颂》《四书》;同样,没有王安忆语言上的细致、絮叨、反复和沉静则就没有她的《天香》《匿名》等。而且在很多情况下,故事、语言和作家本人是相统一的,分裂的情况并不多见。鲁镭显然属于要在小说中建立自己叙事风格的写作者。她在自己的小说中建立起了与她所关注世俗庸常世界相匹配的话语体系,不仅小说中人物间的对话如此,就是正常的陈述性的语言亦是如此。也就是说她没有在小说语言上作层次拆分,而是浑然一体,显示了她全身心融入的写作努力。她将方言土语以及随着时代变化从媒体或者网络中脱逸出来的变化了的方言土语都尽情展示出来。这种语言的使用不仅使其与人物相对应,也与所触及到的生活空间相对应,并通过夸张的、连续的罗织和铺排把她的语言世界打造得丰满、形象。比如:“那会儿正上映林青霞和秦汉主演的《爱的小屋》,真好看,春天想这电影就是给她放的,无意中得套房子,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放这部电影,真是阳光灿烂空气新鲜,春风杨柳,神州大地都舜尧。”(《美丽鞋匠铺》)“这小孟家房子可真不小,三室两厅外加个大阳台,足有一百好几十平。屋里东西太多,花盆摞起来比人都高,大大小小的桌椅板凳像小山似的堆在地上,还有不少纸盒箱子放在角落里,把挺大个房子弄得像个仓库。这里的颜色更热闹,床罩上的红花比小孩儿脑袋还大,窗帘上的荷叶艳得直往下滴绿水……”(《逛街》)另外,在叙述过程中,鲁镭还大量使用模态性语言来进一步加强对日常生活原生态的挖掘和呈现。模态性语言是日常生活中一种生动的立体的话语方式,它往往通过描摹或再现的方式去记述事物或行为,因此这就常常出现现场感,其生动性和感染力是不言而喻的。这种语言充满喜感,特别是随着东北小品的风靡一时广受喜爱。所以有时看鲁镭的小说确实有很强的戏剧性有场景感甚至有舞台感。比如形容吃东西时的声音是“咔咔的”,形容吃东西的动作是“呼噜噜滋溜溜”,形容食物的味道是“贼啦浓酽”等。上述的风格特点与单纯的方言土语的运用还是大不相同的。这种不同就在于具有还原性、表演性和动作性。我们通过这些不仅能读到文字还能听到声音,也能看到影像。

从叙事风格上看,还有一点是值得一提的:在鲁镭的小说中非常舍得用较大篇幅对人物肖像进行描写,而且描写中的夸张、周致在当下的中短篇小说中并不多见。当下的中短篇小说非常发达,也可以说是佳作频出。但有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很多作品充分重视故事性、主题性和修辞性问题时却忽略了两个很重要的文学要素,景物描写和肖像描写。我们阅读者常常感觉到这样的小说中人物面目模糊,所处环境不清,缺乏人或故事与环境的交流互动,造成了一篇小说有可能讲了一个完整故事,但对一篇小说而言却是不饱满的,影响了文学作品所应该具有的审美效果。当然,这并不是说张鲁镭就做得很好。但我们会注意到她对肖像描写的重视以及通过这种描写所要达成的向文学传统致敬的目的。再以《美丽鞋匠铺》为例。在描写鞋匠铺女主人春花时,小说中写道:“这女人打扮得很花哨,一条绿地紫格裤子,一件粉地黄花的无领上衣,头发是烫过的,由于侍弄得不好,看起来乱蓬蓬的,脖子上还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圆珠项链,材质应该是有机玻璃的。她脸盘儿大,腮上一边印着一团红,厚眼皮,在眼皮和眉毛之间也敷着红,两只眼睛的间距较常人宽一些,嘴唇也红红的。后来在大家熟得跟烂柿子似的时候,春天发现她每次涂口红时就顺手用食指在嘴唇上一抿,把抿下来的口红再蹭到眼皮上。”虽然不能说这些描写有多传神,但无疑对人物性格发展和故事情节的推进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说在张鲁镭的小说中凡涉及某一具体出场人物需要专门描述时,均以肖像描写为重要引导或辅助。由此出发,我们还可以看到她在叙事时对故事有头有尾的交代,通过夸张、散淡和幽默的语言方式对现实问题的触碰,让人感觉到颇有赵树理小说的遗风。除了赵树理的影子外,我们还在她的小说中看到了汪曾祺的神韵。特别是像在《双黄蛋》《狗子》《靴子沟里的文化人》《今晚的月亮》《夜下黑》等篇章中都有明显的表现,这里不再赘述。

其次再看情感态度。与一般作家的创作相同,鲁镭的创作也是从寻找和发现问题的角度来构思和写作的,因此问题意识也高悬在作品中。而差别在于我们要发现什么样的问题以及如何来处理问题,在发现和处理这些问题时我们会赋予其一种什么样的主观情绪。不同的问题选择和主观情绪会使作品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这种选择应该首先是基于对日常生活和普通大众(小人物)的认识。我以为在这类题材中,当我们将日常生活和底层小人物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在这一层面中,其实知足与快乐远远大于无限的欲望和无边的悲戚,安命乐天远远大于控诉和批判。个人是生活在个人的关系中,而不是生活在社会重大主题中。这样就会使我们的创作轻车简从,较少负累。我以为张鲁镭是发现了这样的秘密并通过创作公布了这一发现。因此其创作就出现了欢快与微讽相结合的情感策略。欢快表现在她作品的调子始终是轻爽明亮的,甚至富有喜剧效果。她所要表现的大都是小感动、小温暖、小情感、小担当、小智谋、小坚守以及与这些相反的小冷漠、小计谋、小争斗、小波澜、小曲折甚至小罪恶等,这与她着眼于小人物的小日子有关。其中,就大多数人物的生活态度而言都是积极的,就叙述过程而言都是明快的。这既符合所述生活层面的实际,也符合作家本人的生活体验。她不是带着问题去寻找和丰富生活,而是在生活中体验问题。当然,这并不是说鲁镭在面对生活面对现实的时候就闭上了另一只眼,而恰恰相反,她很警醒自己所述生活的真实样貌,看到了不和谐不规范不道德不公平不惬意等诸多现实问题,甚至在有的小说中专门就此进行描述,比如《美丽鞋匠铺》《杀鸡何用牛刀》《夜下黑》等篇中均有表现,只不过她不是使用那种激烈的冲撞的方式,而是通过微讽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态度。我们几乎在她全部小说中都能发现这种暗讽和微讽。如果我们把暗讽和微讽作为一种修辞,那么可以说这是张鲁镭小说中最重要的也是最显著的修辞手段。

之所以有如上述的特点,我以为与作者对生活的判断有关。在我看来,对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来说,充满了好/坏、正/反、新/旧、善/恶等诸多相依相对的具体生活内容,不同时期、不同诉求、不同环境和不同条件下都会得出不同的判断,这是一种真正的符合实际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一定要做出一个泾渭分明的判断势必会剔除或者抛弃生活的趣味而沦为观念的奴隶。关于这一点,在小说中有诸多阐释。比如在《小青》中她形容小青不说“美”而说“好看”,“小青除了左腿以外,身体的其它部分生得还都合情合理,尤其是脸蛋,好看。那不是美,叫好看,美是傲然的,有点凉还有点硬,有拒绝和打击的意思,拒人千里之外,弄不好还会兴风作浪。好看却是温和而家常,是过日子的情调,暖暖的敦厚,甜甜的味道,这甜虽说有点俗,却是糯米糕撒白棉糖的滋味,有点乡土气,还有点小家子气,有点拘泥不开,却是憨厚忠实。其中透着善解人意,看着让人舒服。”在这篇小说中,小青是一个略有残疾的女性。前面引述的这段话颇有意味,残疾和好看结合在一起,正如好坏善恶的对立一样,是日常生活的隐喻。再比如,“她们对生活的态度吗不好说,说她们是在享受生活不对,说她们是在糟蹋生活也不对。用什么词来形容她们还真拿不准。”(《美丽鞋匠铺》)也就是说,对于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的这些问题,还真的很难做出价值判断,也无法按照某种逻辑进行界定。类似这些,我以为都是表达了鲁镭对日常生活的本真看法,也是其小说美学的宣言。因此,这可以看作是她的小说美学或者对于日常生活的宣言。

当然张鲁镭小说中的问题总是存在的。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小说的“厚度”不够,这关涉了相互关联的几个方面。复杂性薄弱是其中之一,千丝万缕的日常生活如何相互交织和塑造生活的形态,这是专事日常生活写作者所必须要考虑的。因为复杂性不足也必然导致了文本阐释张力的衰减,造成小说弹性不足,这是其二。其三是小说的隐喻色彩不明显。一篇(一部)好的小说一定是一个具有自足性的隐喻文本,它昭示了生活、昭示了生命,昭示了社会,否则便无法更好地传达相关意义。这些均需张鲁镭在今后的写作中加以注意。

(作者单位:渤海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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