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即反思

2016-11-17 21:34晓宁
雨花·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说历史

晓宁

“‘风景旧曾谙”,又见方方力作。

生于七零年代的笔者,少年时代恰逢“新写实”浪潮的兴盛,从那个时候便开始阅读方方的作品,是《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桃花灿烂》、《行云流水》等诸多小说填充了少年时代阅读的激情,人与现实环境的对立与落差导致了人性的巨大撕裂,令人看到了现实生活的另一侧面,那个世界里决绝的、惨烈的、无以言表的悲怆故事和情感体验,给了我深刻的“文学”体悟。

方方是位笔耕不辍、敢于对现实发问的作家,此次她继《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三部长篇小说之后,又新近推出了长篇小说《软埋》。她以故乡武汉为写作起点,以个体独有的无法复制的故事,勾连出被我们的时间与记忆有意或无意埋葬的关于上世纪50年代初川东土改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尘封已久的故事。无论我们对其持有何种态度与立场,真实的历史不会被“软埋”(“软埋”即没有棺椁的埋葬,据说如此人便不得转世),它以种种蛛丝马迹隐约闪现于世间,等待人们去挖掘与揭示。这样一场“为了忘却的纪念”,也许其历史的意义在于真相明晰后,痛定思痛,凝视未来,过好现世人的平静生活。作者一直在强调自己的“记录”姿态,认为“‘软埋的意思至少是双重的,一是死去的人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被软埋的人是没有来生的,而选择软埋的人,也是不要来生的。另一重意思,则是活着的人,放弃记忆,拒绝记忆,忘却过去,忘却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封存往事,还是下意识地拒绝记忆,他们也是被软埋了。只是软埋他们的不是泥土,而是时间。时间的软埋,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①

作者“记录”的笔触在小说中始终刻画着人性的若隐若现、或明或暗之处,而这样的人性表达正是历史巨大的创面所遗存的痕迹,试想如果没有对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土改历史的深刻分析与反思,如果没有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对待历史的理性精神、清醒态度、正义诉求,作家是不可能有力地完成这样极具挑战意义的小说题材的。“记录”之下即“反思”,此处的“反思”与新时期的“反思文学”有着一定的精神联系,却又有着超越“反思文学”的历史局限之处。小说即以新世纪的目光、以个体的心性与情感重新“反思”历史,打量历史风云际会之中由于复杂的斗争形势以及简单粗暴的工作方式所导致的惨烈瞬间,对一个家族的、对一个个具体的人生所产生的恶果。“反思文学”的“揭露性”、“批判性”特质在小说中有所体现,但是却不仅仅是小说的意旨所在,小说的“反思”性在于后世之人对历史所持的态度,在于对现世人生的态度,小说中人物(以吴青林为代表的)所持的态度,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揭示事实的真相而不耽于严酷地追问,更不仅仅限于揭露与批判,而将“平庸者不对抗。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时间是人生最好的导师,跟着它走就是”。②这样的历史观与人生选择的理念赋予小说。与以往反思小说、土改小说的迥然区别在于,作者不再以阶级斗争意识或知识分子的灵魂忏悔作为写作的内驱力,而侧重于现代人的一种视角和心态,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历史即便沉重,过去亦是云淡风轻,不再以革命式的激昂的情绪来左右冷静的人生,这,也许就是繁华落尽之后所见真淳的生命本质。

好,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主人公的“今生”与“前世”,开篇就紧紧抓住读者的心。作者从衰老的女主人公丁子桃背负一生的“心魔”讲起,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刀光血影的故事。小说用主人公的心理线索下意识地引导着读者一步步进入我们民族所经历的痛楚的记忆皮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经历了什么?”一个困扰了丁子桃一生的自我认知的魔咒,终于在晚年的一次搬入新居,相似的情景复原之后被解开,同时也开启了对我们民族一段不忍直视的历史的回顾之旅,揭开伤疤望见血,纵使铁石心肠也难不震惊。

丁子桃与丈夫吴家名,这一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患难夫妻,作为上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土改斗争的幸存者,邂逅于生死一线的边缘,他们彼此拯救,彼此温暖,他们于有意识或无意识之间封存了自我的记忆,隐藏自己的出身与血统,以隐忍的方式求得一定的权力的庇护才得以生存。吴家名全家被害,他侥幸逃脱,在与山中的老药农生活一段时间后,改名换姓做了军医;丁子桃则在川东土改过激的严峻形势下,软埋了自尽的整个家族的人之后逃亡又落水失忆,被军医吴家名救活,进而成为军区首长家的保姆。他们于乱世之中维系着风雨飘摇的家,彼此以温情疗伤,过着市井小民的寻常生活。他们作为政治风暴下的幸存者、“漏网之鱼”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唯有苟全性命,忘却过去才能生存。吴家名既是丁子桃生命的护佑者,又一定程度上是她传奇身世的半知情者,他们惺惺相惜,共同咀嚼着苦难的人生,养育儿子吴青林。青林懂事、上进,靠自我奋斗而事业有成,无奈于父亲因车祸去世,唯有尽孝其母。而在丁子桃搬入青林为其购买的别墅之时,触景生情,她穿越十八层地狱的灵魂回到了过去,揭开了自己最无法直视的身世,而现实生活中她则成为植物人,直到生命的尽头。与此同时,青林也在以自己的追索方式,追溯了这段真实的历史,而最终,故事在生活的潮汐下成为一个没有终结的终结……

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作者用知识分子的视角,将对历史的反思与现世的人生形态作出了合乎时代精神与人文精神的合理揭示和反思。作者用属于分属不同代际、持有不同价值观念的人物的思想和行为来反思历史的合理性与不合理性、真实与荒谬之间的辩证关系。如果说新中国的建立是无产阶级通过革命的形式消灭了剥削制度和剥削阶级,令广大人民当家作主的过程,那么处于剥削阶级当中的地主阶层是重要的被革命对象,土改即剥夺他们对土地的私人占有而分给广大的无产者,令耕者有其田。但是,小说中涉及的“川东土改”恰恰是在当时极左的路线指引下的疾风暴雨式的简单粗暴的土改。更有甚者是借用土改之名报个人与家族恩怨,也都混杂在“革命”的名义之下,人性的阴暗与卑鄙之处披着历史合法性外衣进行着猖獗的上演。

刘晋源作为曾经的解放军军官,参与了艰巨的川东剿匪任务,也是将吴家名带入解放军部队,改变其身份的人,同时也无意当中庇护了丁子桃后来的免遭厄运。就是这样一个老革命者,在晚年重新寻访战斗故地时,与故人回顾当时土改的情境时,也有了用现代目光对彼时彼境的打量,“基层的执政者,自己也不懂什么,政策水平很低,光想着要为穷人说话办事,并没有多想想,穷人这样做对不对……而且打完仗剿完匪,杀心还没有褪尽,就觉得镇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一旦过头,根本就刹不住车,都成了一笔糊涂帐”。作为这场巨大错位的历史的亲历者,因为半个世纪的时光流转,刘晋源与其他当事者已经能够清醒、理智地看待当时的历史情境和人们犯下的巨大失误,他们不再纠结于阶级斗争的观念,而是自然地承受了过往。这次川东故地重游,其实给了一个人回顾过往,对照当下生活的机会。它不但了却了刘晋源毕生的心结,更重要的是开启了吴青林的“寻根”之旅。而在刘晋源快要醒悟出吴家名的真实身份时,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属于他所知所感的历史终究“埋葬”。而刘晋源的视角依然是一个外部视角回顾着历史,他的身份意味着曾经的国家代言者、社会管理者的视角对历史判断与反思,他们为那个时代简单粗暴的行为做了一定程度上的反省与忏悔。

而作为年轻一代的吴青林,当然也包括刘小川、刘小安以及龙忠勇,他们对历史的反思与认同与刘晋源革命一代有本质的不同。这一代生于解放后、长于改革开放时代的年轻人,随着社会价值观的转向和现世生活的平稳,他们更趋于自强与务实,他们在历史的巨大创痛面前更平静,他们可以理解历史的荒谬,他们更能化解心灵的伤害。对于他们来讲,平静地活着,胜于情感的激愤与虚幻的妄想。通过感受自身成长中的蛛丝马迹、细读父亲的日记,直至去母亲故乡(曾经的三知堂,如今的幽灵庄园、鬼大屋)实地寻访,吴青林其实一步步接近了事实真相。在“满园坟墓像洒出去的一样”的场景前如雷击样惊得呆住,在唯一幸存者疯老头富童(母亲家的长工)看到母亲年轻照片时的发疯惊骇,对青林来说无疑是千钧一发之时,惊心动魄之刻,他已经要掀开困扰家庭多年的母亲身世秘密了,他的双亲半个世纪以来全部隐忍苟活的因由。然而,作者虽然也在设计“巧合”,但是没有令这些所有的“巧合”理所应当地成为“巧合”,人物之间终究是兜兜转转不相见。作者所持有的立场是不钻牛角尖,没有让所有的矛盾尖锐化,没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吴青林成为作者此种立场的表达者,即他在探寻着属于一个家族秘史的过程中,发现了历史抛向自己的巨大创伤与荒谬的同时,他选择的是将它交付予时间,然后顺应生活与自然的节序如流、内心的泰然与平静,而这种泰然的接纳与平静宽恕才是人类生存下去的根本。记得多年前有部名为《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的电视剧,讲述了二战时一个名叫钱秀玲的中国女人保护被德国法西斯蹂躏的比利时人民的故事,剧中有一句质朴又有深意的台词:“战争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比利时人民深受战争之苦,但并不妨碍生活多姿多彩的一面,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一切如生活之流不因战争而中止,生活继续着它的本来面目。在这一点上,该剧与《软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小说中,丁子桃进入自己的潜意识,一层层地打开记忆的闸门,将自己家族在土改斗争中所遭逢的厄运,放置在了一个民族历史记忆的环节上。作为开明绅士的公公一家,虽然支持过革命事业,但是依然逃脱不掉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专政,同时也夹杂了乡村个人恩怨、公报私仇的复杂人为因素。在面临着即将到来的巨大凌辱与灭亡的前夜,他们的家族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自裁方式,而丁子桃亲手软埋了全家人之后带着儿子逃亡却不幸落水,儿子死去,她则失忆,后被吴家名救起,这才解开了《软埋》谜题一样的故事。但是,小说的巨大思想力在于没有止于复原故事、复原历史的真相,而是通过现世人的寻根、回顾、记录,行深刻的反思之责。这是一部思想性闪耀的小说,在叙事过程中,不胜枚举的思想珠贝随时随地涌出于字里行间,读者不得不被其中的思想力所折服,当然其中也隐含着作者对历史价值意义的判断。如果说新时期反思文学多侧重于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人民的苦难命运和坎坷发展历程的思考,那么《软埋》的反思则更注重对个体在历史中所处命运、所持心态的思考。如,“生活在翻云覆雨时代的个体,该有怎样的孤单和脆弱?时代的一缕轻风,或许就能让他们人生这条船彻底倾覆。”“没必要非得去追寻什么真相。你要明白,这世上很多的事,都不可能有真相的。所以,活着图个简单省事,经常就是人生的真谛。”“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记录。我们都按自己的选择生活,这样就很好。”小说一直在强调这种不钻牛角尖、不走极端的生活态度,历史不管如何惨烈,过去的终将过去,这种对个体人生的反思是生活风暴涤荡下人类总结出的生存普遍智慧的结晶,有着温暖的人道主义内涵,看似平凡,却又承载着深奥。小说正是再现了这种对待生活的平凡视角的巨大思想力量,它令你的情绪在激荡之下得以平复。

当一部长篇小说以深邃的思想吸引着读者进入它的核心之时,也是作者对小说的自我艺术构建全面呈现之时,小说的形式作为内容的有机组成部分常常被认为二者是不可分的。而作为有着独特文学理想的作家,总是在小说的叙事形式上不断追求创新与超越,“故事的精彩”与“讲述的精彩”,尤其是长篇小说文体的内在要求。

可以说,《软埋》承接了方方以往长篇小说中对“时间埋葬之下”的人和事的再现,它的历史悲剧性内涵被负载于几个普通人身上,因此作者找到了宏大的历史话语“风景”与琐碎的日常生活“边角料”之间的联系点,打造了“茧”形的结构方式和叙事方式。所谓“茧”形结构,即通篇小说宛如一个巨大的蚕茧,整个故事的叙述是在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人物一步步抽丝剥茧,最后殊途同归,抵达故事内部的核心。这样一种结构与叙事方式,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读者的心理,读者那种欲罢不能的阅读心理期待,同样构成了一种文本之外的探究路径。在小说具体的行文中,故事是靠着几重倒序的结构来推进的模式进行的,并且大倒叙里面夹杂着小倒叙,同时又分别由不同的人物来完成各自的追忆与叙述,最后他们都集结于真相内核周围,即“茧”的中心。小说的时间线索维度与人物的心理线索维度二者彼此推进,令整个故事最终了然于读者心中。一种紧张的、有点悬疑意味的、带有推理感的阅读期待感,最后在真相面前让人释然。也许,这就是历史,时而泼墨写意般的、时而又工笔细描般的,小说将它复杂难言的面目清晰地示于人前。

如本文前述,主人公丁子桃的自我叙事,是小说的最重要的“抽丝”线路,在小说中占据了倒叙的主导地位,成为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小说从她困扰一生的心魔写起,她记忆的空白之页,她与丈夫为之守护的秘而不宣的“身世”,终于在她晚年生命行将结束之前,带她回到一层层地狱之门,将她全部的秘密归还给她的记忆,从落水一刻到土改斗争的一幕幕惨烈画面,由生而死,死而复生,苟且偷生,再到生命的真正终结,丁子桃的一生隐喻着历史的循环往复,她最后的故去,是一段苦难人生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土改”往事的真正终结,当真相示人之时,也正是忘却它埋葬它的开始。

而吴青林的川东寻根探访,也包括吴家名日记的被打捞、被阅读,是让现代人通过文化考古、自我寻根的方式回到家族和国家的过去,是小说另一条重要的“丝线”。

同样,刘晋源作为历史当事者的回顾与寻觅,更多地从自己亲身经历的角度,从人生的沧桑感悟反思、从与主人公相关的外围角度接近故事核心。

小说因为有了这三重维度的叙事,陡然有了深厚和浓重的悲剧感,这种不断穿梭于过去与现在的笔触让小说有了戏剧性的间离效果。这种由德国戏剧革新家布莱希特所创造和倡导的“间离效果”的意义在于:让观众对所描绘的事件,有一个分析和批判该事件的立场,调动观众的主观能动性,促使其进行冷静的理性思考,从而达到推倒舞台上的“第四堵墙”,彻底破坏舞台上的生活幻觉的目的,突出戏剧的假定性。简单讲,就是让观众看戏,而又不融入其中,而是带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而《软埋》这部小说,因为这几重叙事的构建的丰厚文本使得它具有显台词与潜台词、外在与内在不同的侧面。正是这些不同的侧面,这种间离的效果,在读者接受过程中,造成了巨大的思考空间。相信任何一个具有人文情感的读者,对历史有自我判断的读者,从这部小说所获得的不仅仅止于故事的传奇性层面,而势必发起与作者同样的历史性反思:即我们民族如何回望过去,走向未来?如此发问的来源也正基于对小说文本由内容及形式深刻内涵的理解。

从《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这几部长篇小说,直到这部《软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方方对历史的探寻与认知的特质。她从个体在历史中跌荡起伏的命运写起,在本是暗哑无声的小人物故事中开掘出巨大的悲剧性内涵,并以知识分子的理性力量、以温暖的人文情怀去反思历史、观照生命、感悟人生。这也印证了小说无需囊括面面俱到的伟大,只因一点亮色便永恒的真理。

注释:

①方方:《文学负责被时间软埋的历史》,《华西都市报》2016年3月13日。

②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以下引文均出自此处。

(作者单位:《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编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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