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诗篇遗落何处

2016-11-17 21:21朱红梅
雨花·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论文文学

朱红梅

人们回忆小时候,总是一往情深。我却感觉茫然。因为童年贫瘠,把纯真、烂漫的时光都沤得透透的。小时候的欲望,不因为人小就无足轻重,相反,跟成年以后相比,往往更为真挚、热烈、念念不忘。比如,一双新鞋子,一个铁皮文具盒,甚至,一本小人书。排名靠后的小人书,属于心愿单上的奢侈品——父母当然不会为我的“奢侈”买单,算来整个少年时期,他们为我买过的课外读物,只有两本小学生作文比赛获奖作品选。那大概是村办小学的语文老师表扬我作文写得还不错的缘故。读什么,补什么,父母觉得这钱该花。他们想不到还有更好更适合我读的书,比如童话、经典什么的。我当然不怪他们,父母对于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无奈也认命,却执拗地希望自己的女儿凭书包翻身,去做个城里人。所以他们舍得花钱给我买作文选,自己却穿着补丁,日日粗茶淡饭。

我翻烂了作文选,开始自己找书读。隔壁邻居家的《少年文艺》、《故事会》,甚至还有一些“少儿不宜”的都市杂志,我都拿来看。但是可读的还是少得可怜。我的少年时代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经典读物,文学那时候没来眷顾我,我也不知道惋惜。

即便是这样,兜兜转转之后,一个没有诗书童年的小孩儿,还是慢慢长成为一个文学青年。通常意义上已经“输在起跑线上”的人,终归还是沐浴到了文学之光,开始在回溯中重新建立自己生活和心灵的诗意。这里的“诗意”,我是把它当做“无用”来用的。在我的青春期和更早的时候,我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实用主义”哲学:将逃离农村作为确定的信念,把读书考试作为唯一手段,把考上大学当做最高目的。做一个选择之前,不问内心,而是在有用与无用之间权衡,不要情怀,只是计算。我在应该天真和放肆的年纪就懂得忍耐和变通,在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的限定中,走过自己的青春期。做个乖学生和乖孩子的代价是我的天性日渐贫弱,这种贫弱缓慢而自然地发育为某种疾病——时时处处横亘于自我和周遭世界之间,每每让我在该勇敢时选择了怯懦;在可以明辨是非的时候,却总是徘徊、沉默或者逃避。童年里缺失的那些诗篇,使我的人生得了贫血症,不自觉地溺陷于世俗的成功、实用价值和庸俗理性里无法自拔,似乎人生来即理应为欲望和利益所驱策,而毫无反抗之必要。

可是事实又并非如此。进入大学后,我读的是中文系,毕业后供职于杂志社,总是跟文字打交道,自己也慢慢地炮制出一些可以称之为批评或随笔的东西。写作对于我,有点歪打正着的意味,没有给我准备的时间,它已经不动声色地来临。如果要追本溯源,可能是存在于思想的触须从未抵达的暗处,那些未被察觉的生活的秘密与内心冲突——而文学从来与这些秘密与冲突息息相关。通过阅读与写作,我开始尝试着思考与想象,尝试着直面纠结于心的疑惑,并且在犹疑、动摇和自我抚慰中,穿透某些困境,寻找到短暂的心灵平衡。这些曾被我刻意忽略,被认为“无用”的内心生活,从未有一刻稍停,无论怎么漠视、压制,或是限定,它总能够无休止地蓬勃起来,楔入或是占领你的内心。

没有阅读根基的童年,亲近文学只是妄想,失落的诗意和精神世界不被召唤,我的经历不只是我个人的,也是无数生于乡村的同龄人的写照。不同只是在于,我这个一直在摸索前行的人,从无知无觉到打开了感知世界的另一扇窗口,可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长久的喜悦和满足,相反,这只是让我看清了自己曾经的无知和怯懦。我试图与从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却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去追赶——因为前方有什么,我不那么确信。我深知自己一直是个掉队的人,孤独而彷徨,但更怕自己拼命追赶的前方,除了孤独和彷徨,也没有别的什么。

提起笔来写点什么,似乎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就像生病的人,找不到灵丹妙药,只好暂时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我为什么会选择批评来下手呢?我是怎么想的?跟小说、诗歌等等其他的文学样式比较,批评似乎是最缺乏诗意、最少自由度的一种写作。我应该敬而远之才对啊!

说起来,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大概是我最早撰写的批评文字。当初我自己的选题是许地山散文,可是指导论文的教授说,许地山有什么好写的,写胡也频吧。我也不知道胡也频有什么好写的,但教授这么说,我就照单收了。当时在图书馆能找到的胡也频作品就是薄薄的一本《胡也频诗稿》。我把这薄薄一册书翻来覆去地看,读不懂也坚持读下来;这当然不够,我还去搜索、浏览了很多相关的评论文章,完成从形式到语言的幼稚模仿……教授对我的论文初稿基本满意,并示意我要将手写稿输入电脑,论文以电子文稿形式上交。我有点犯难,那时的我还是个穷学生,没有电脑,输入法也很生疏。教授透过眼镜的边框打量了我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去想办法,优秀毕业论文只在电子文稿中筛选。既然教授这么说,没办法,我于是辗转请一个在外企上班的同乡帮忙把一万多字的论文输入并打印出来。一切都那么折腾,尽管最后我也没有入选优秀毕业论文。

不够优秀,这是一定的。回想往事,我对那时候的自己特别不满意:一个听话的学生,按照导师的要求选择论题,一丝不苟地完成规定动作,这中间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兴趣、偏好等等一切主观意愿和动能。事实上,做出一篇好的论文,只凭听话、认真,或是一点小聪明和虚荣心,是远远不够的。涉及批评写作的首次试水,终究因为某种顽固的思维和行为惯性,而草草收兵。

过不多久,我参加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面试。一个考官问,“礼拜六派”认为,文学是商品,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当时,我几乎不假思索地驳斥了这个观点。只是驳斥得非常慌乱,并且磕磕巴巴。年轻的我轻率地选择了一个貌似正确的答案,却把自己赶进了观念陈旧的死胡同。文学是不是商品,这问题远不是一句“是”或者“否”能解答的。我可以从孕育它的时代背景或社会机制说起,也可以剖析一下提倡者字里言外的意图,甚至还可以从探究文学“商品化”的进程和前景的角度,谈一些预见和展望。而某种功利的动机和思维惰性促使我粗暴地否定了一些客观事实,自以为是地闭上眼睛,一副真理在握的姿态。那时的我真诚而幼稚。将文学物化、货币化的措辞和类比,触及到了大脑里某根固执而敏感的神经,我仅仅是一个偏激的文学粉丝:不懂得阐述观点,而只是意气用事。那种只有情绪而没有论证的观念驳斥,跟一次菜市场的寻常骂战无异。

所以,对于从事批评这件事,我总是有着准备不足的担心。理论修养的不足、思辨能力的不足、阅读量的不足,这样、那样的不足,写作于我像极了一场蓄势已久却无法打响的战役。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将批评与研究视为畏途,曾经那么害怕走上“学术道路”,因为深知自己不具备那样的天赋和勤勉,甚至连奋起直追的野心也没有。所以,2003年,当我磕磕绊绊做完论文,挣到了硕士学位,我终于卸下了心头大石:庆幸自己从此可以不用在学术研究的汪洋里上下来回地扑腾,我总算游上了岸,可以隔岸观火了。

无法预见的是,时至今日,由于职业的原因,我仍然还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扑腾着。而在这种扑腾里,也慢慢酝酿着某些变化……那些笔下流出的或长或短的批评文字,对于它们的批评对象是否具有意义,我无法确定;但作为炮制者的我,却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这种类似于耕种劳作的书写方式,将我身体里潜藏的求知欲、耐心、勤勉等等可称之为优点的东西一点点激发了出来。我甚至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欣喜、意外。自童年延续而来的那种长久的不自信和要命的功利心终于在一种崭新的精神体验面前败下阵来,也因此懊恼自己虚掷了多少大好光阴。我渐渐清楚,无限的延宕和一蹴而就都无法得偿所愿:文学批评即便是一场战争,也是一场持久战,在一次次的失利或小胜中得到磨砺,在积累的教训和心得中慢慢前行;胜负固然重要,但谁能说,就一定比这漫长而艰辛的过程更加来得重要呢?一直以来,束缚我的不仅是对于世界有限的认知和探索精神的缺乏,更是主观上对于全知全能一厢情愿的追求。明白了这一点,我终于为自己摇摇晃晃、犹疑不决的批评之舟解开了缆绳。

既然人在途中,我就尽量避免去想一些容易让自己软弱和放弃的问题。直面自身的问题与缺陷,也是培养勇气的方式之一。无论是语言方式或思维方式,我都表现出随笔化、碎片式的倾向。因为这种倾向让我在与文学的相处中,没有被驱策的感觉。而被驱策感曾经长久伴随我的求学生涯,它让收获知识的乐趣和完善自我的满足感被大大削弱,令人不堪其苦。所以,对于批评中艰深的理论阐述和逻辑推进,我有着天然的无力感。也不知道自己的评论写作可以被归入到哪一种类型里,是学院的还是媒体的,权威的还是民间的,这些分类与限定让人战战兢兢。我只把自己的写作视作对于自身鉴赏与评价能力的一种训练方式,它有助于我从有限的阅读和写作经历中,获取更多新鲜的感悟和陌生经验。将它们通过文字表现出来,恰好能获得认同,得以成立,自然是好;而万一它因为不曾借鉴某一理论资源,也未曾尝试建立起自己的评价体系,或者显示出特立独行的审美趣味,而被认定缺乏学理性与专业性,那也在情理之中。我想象自己的写作正处于生长期,给点阳光,给点雨水,就会有生命力勃发的痕迹。而孱弱或者是缺陷,时间会给予消弭的希望。就像我总在希望,可以通过写作,拾回遗落于童年的诗意。

写作近似于孤旅,好在还有阅读这根“稻草”。天性懒散,我没有养成做阅读笔记的习惯,一些偏爱的作家作品,就通过重读来加深印象。必要的时候,用笔将心仪的段落“划上重点”。最近枕边放着的是两本书:王安忆的《小说课堂》和刘瑜的《观念的水位》,重新翻阅的时候留意到了下面两段划了重点的话:

“我当了几年老师,改作业最深的感受之一就是,最差的论文往往是最难改的。因为你要评论一个人的论点,首先要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差论文的特点就是你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就是说,对具体清晰的逃避也就是对批评的封闭。”(刘瑜《大家一起来算账》)

“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在于,小说有机会在现实常态中表现异质人物,也就是这些异质性才使得小说所以是小说,而不是生活。”(王安忆《小说的异质性》)

她们都不是针对文学批评在发表观点,但是其中的一些观念和词语让我再次心有戚戚焉。我想,自己追求的批评的方向,应该就是在具体、清晰之外,更兼异质性吧。这当然是我的理想,甚至是妄想。但是,不断地妄想、试错,然后抵达正确,或者仍是错误,这就是我能想象到的创作的必经之途。至于前方将会抵达哪里,能够抵达哪里,因为无法掌控和预料,多想无益。

每念及此,就会想起毛姆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主人公,那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家: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这已近似于众神仰望的高度。庸人视而不见,常人也无法复制与模仿,唯有心向往之。

(作者单位:苏州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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