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基于“文学”的一种生长方式

2016-11-17 21:19周红莉
雨花·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学文化

周红莉

还算年轻时,喜欢乱翻些评论文章,尤其是些有棱角有裂缝的篇什。它们大抵是苛刻的,以否定性、批判性为主要职能的评论文章,或曰“酷评”,源自“沈雁冰以郎损的笔名加了一次酷评”(郭沫若《学生时代·创造十年》)的文学事件。

显然,“酷评”与“郎损”是作为同一语义胶着出现的。郎损,郎为人,损是用刻薄的话挖苦人,或指刻薄,毒辣等;是“社会剖析小说”家沈雁冰常用笔名之一,也是沈先生与社会人生相链接时的一把利器。沈先生对“创造社是艺术派、颓废派”的批判首先建立在肯定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创作理念基础上,在他这里,文学批评被社会批评简单代言了。类似的景观,在文学批评中屡见不鲜,文学成了社会的、历史的、意识形态的(不限于政治)、甚至心理学的附属性存在;文学批评除了不大像文学的批评,其他包罗万端。

事实却需商榷。文学不是任何批评术语或门类的饲料,文学批评也不是要做作家的文学导师。在某种意义上,文学批评既是关于文学的批评者言说,也是批评者践行自我生命、制造新文学文本的一种方式。按照布鲁姆的观点,它该是经验和实用的,是为了把隐含于文学作品中的东西清楚地阐述出来而不是理论的虚蹈。庞德也说过,批评家的专业不是“写下‘关于这个那个或别个的鸿篇巨制,而是‘发掘被遗忘的好东西”。由此是否可推,批评和文学之间,不是布道,而是攀谈,更是发现;文学批评的生长,是基于“文学”自身的一种生长,有文学与文学批评的内部属性,也源于评论者个体经验和认知的深刻介入。

毋庸置疑,文学是文学批评藉以生存的根基和土壤。而文学的发生,与时代又有着无法剥离的关系。《文学报》在创刊35周年暨《新批评》创办5周年时,提出“对于文学,我还能做什么”的议题,与会30多位作家、评论家围绕其生发的文学话题展开深入讨论,都是些关涉时代复杂度与文学创作及评论的再思考。

其实,将时代与文学进行链接式思考,并不是什么新鲜方式;新鲜的,是时代性的差异。我们所属的时代,区别于过往时代最标志的特征,我以为是“互联网+”(Internet Plus)的生态模式。“互联网+”首先是经济知识创新术语,它利用信息技术和互联网平台,与工业、商业、金融业等服务业全面融合,创造新的经济发展生态;并在“互联网+”创新思维以及互联网技术覆盖下,包括经济结构、社会结构、文化结构、地缘结构、人性建构、话语形态等都会发生深刻裂变。这样的时代性裂变,不可避免的,成为文学叙述及文字表达的中心。因此,我们可以借用“互联网+各种传统行业”的创意模式,生长出更为开放的、无边界的文学生态模式,即“互联网+文学”。

“互联网+文学”当然不是互联网与文学的简单复加,也不独指网络文学、文本,它是信息传播高度自主、自由的“全媒体时代”关于文化、文字、文学等的衍生品。“全媒体”时代之“全”,包括平面媒体、电视媒体、网络媒体、手机媒体等,它综合报纸、杂志、广播、音像、电视、电影、出版、互联网、电信、卫星通讯等各类传播工具,实现对受众最为迅捷的、全方位的、立体的传播效果;同时,全媒体时代也是一个“自媒体时代”,受众不只是信息的接受者,同时通过微博、微信等方式成为信息的发布者。因此,“媒体生活”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生活方式;也恰恰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促使“全民写作”、“自文学”时代成为了可能。

但由此我们也孳生了一些困惑:“全民写作”的都是文学么?“自文学”语境中的“文学”究竟是什么样态的文学?是不是文字的便是文学的?文学的概念是否应着时代性做开放式修订?也有声音开始陆续表示忧虑:在文学生态发生划时代变革时,我们的文学批评将何去何从?

也许,我们过于夸大了文学与文学批评的问题和危机。事实上,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文学是创作者自我生命的外化方式;文学批评是评论者基于“文学”生长的一种观点与表达。我们需要做的,其实并不复杂,重做一个安妥的读者,暂缓评论,把文学交与文学,把批评还给批评。

首先,坚持做个有修养的读者。成为评论者之前,我们首先必须是一个理性的、沉潜的、有包容性的读者。当写作似乎一夜间被拉上“广场”,成为全民狂欢、众人围观的“新常态”景观时,当我们遭遇扑面而来的、各种文学的非文学的文字激流时,阅读是我们得以公正判断的基本策略;并且,针对不同的类别所属,我们的阅读策略可各有不同。一是区别媒体所属。多样的媒体传播方式制导出多样的文学形态。新世纪是传统纸质文学、市场化新纸质文学、网络文学共生并存时期。针对传统纸质文学,我们需要更有诚意的介入式、专注式的细读、精读,但针对市场化新纸质文学和网络文学,我们获取信息的广度、密度也许比深度来得更为迫切,可以选择性浏览、略读、跳读等,获取碎片化的有效信息或者碎片化地获取有效信息。二是区别文体目标。莫提默·J·艾德勒和查尔斯·范多伦在著作《如何阅读一本书》中,明确提出“阅读不同读物的方法”,对实用型书、想象文学(小说)、故事戏剧与诗、历史书、科学与数学、哲学书、社会科学等进行了详细阐述,对各文体阅读的一般规则、注意事项有详尽指导,值得我们认真借鉴。三是区别文学生成机理。如作者身份多种构成所致的多重话语构建、文化生态多样所致的“文化个体”多样多质、由地缘结构差异所致的区域文化标识等,生成机理的复杂多元,极大丰富了写作,也给阅读带来了极大的拓展空间。

其次,尽量做到暂缓评论。现在似乎盛行一些带有美意的评论观,如吞噬性阅读+爆发性批评,它是快餐文化惯性诱导下的一种应时、应景、快捷地评论方式,也的确成就了一批新生代年轻批评家的声名。但是,我不无偏见地认为,我们可以用“加速”来期待和考量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对文学批评,我们或者可以慢生长,有意“减速”。文学批评的生成,必须建立在“我了解了”的基础之上,而非主观想象与妄加判断。暂缓评论的重要性,在于我们能够更为客观、全面地看清实质,起码,能够无限地接近实质,它使我们有效地避免偏狭与武断。赞同抑或反对,这是一种态度;无言或是暂缓发言也是一种态度。争强好辩、意气式评论或是酷评,更多时候带有一种先验的预设和假定性,文学批评的过程,似乎成为“寻找屈辱的证据”的过程,文学批评家自然成了作家的文学导师,在作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勾勾描描,这样的关系大部分是以评论者的凌驾姿态呈现。理想的批评模式,文学批评者和文学作者间该是剔除了文学之外的杂质,诸如社会圈、偏见等附加物,他们彼此遵守礼节、特别是思维的礼节,形成客观、理性、有序的对话关系。由此,缓慢评论,无论是批评者还是文学作者,都是享受受教的机会。

再次,把文学交与文学。差不多十年前,有幸听到赵园女士的讲座,依稀记得她说的两句话,一句大意是你怎么说远不如你说出的什么重要,大概讲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一句大意是写作(批评也是种写作)是由中心向外辐射发散地画圈过程,大概讲写作是件内部生长与开发创造的事。赵园女士的观点,在不同的场合我都反复转述并表示认同。文学的发生,大抵是由内而外的发散性发生;文学的生长首先是关涉主体思想意识的文学内部机理的生长,然后才是技术手法、叙述策略、生态环境等辅助性手段支撑。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那个著名的坐标,即作品-作者-世界-读者,“作品”是四个质素的核心因子。即以“作品”为中介,从世界出发、从读者出发、从作者出发、从作品出发,由此敷衍出丰富的文学批评手段,诸如模仿说、实用说(反映论某种程度也是实用说)、表现说、客观说等,每种学说又对应着特定的研究方法,并且互为交织。汪政先生在《文学,让我们“文学”地对待》中说过,“任何方法如果不是文学的,或者不与文学结合就注定与文学渐行渐远”,把文学交与文学,归根结底,是以文学作品为话语中心演绎出的批评展示,是文学得以区别于其他类别的独异之处。

最后,把批评还给批评。文学批评有时难免是件硬性任务,也会附着着些额外东西,譬如名誉、职能、政治、社会,甚至金钱、权势等。有些批评者主动从属,有些被动配合;有些奴役于心,有些奴役于身,多少总有些不得已。但是,文学批评的生成,终究会烙上评论者的身份标签。这个身份标签,因着评论者生活素养、学识修养、人格品味、审美趣味等各个不同而呈现不同状态。追溯我和我的文学批评,有三个重要标签。一是学院派,即在学校受过严格训练、学术研究上讲究师承关系,重规范、少逾矩,较为保守。学院派的研究相对严谨有序,学理性强,对中西方文学(文化)思潮、文学理论等有较为专业和深刻的理解,在文学批评行为中,重论证,少虚妄,不逞一时之快,有部分史料留存价值;但在批评对象的选择、批评视角地摄取、技法语言的表达等方面容易陷入程式化。二是学缘影响,主要受吴文化滋养下的诸如范培松、王尧、丁晓原等老师的浸染。他们有着“向后看”和“向前看”的文化诉求,“向后看”,从文学传统出发,在传统中创新,“向前看”从栖身的社会现实出发,在现实中剖析当下、展望未来;他们身上呈现着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风范(江南文士)但又不失学理性批判,在绵里藏针中点评文字,有观点、有态度、不激烈;他们的文学批评厚重、史料性强、学术思想扎实,充盈着匡正之气。三是地缘区域,主要受江苏文化合力的影响。一般来说,文学批评是种跨国度、跨种族、跨区域的批评,但区域文化促生下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也有其独特的生命力与发展的可期性。江苏文化是一个总体性区域文化概念,大抵由吴文化、金陵文化(宁镇文化)、徐淮文化(楚汉文化)、维扬文化、苏东海洋文化等组成,基于这些参差多态、交融互补的“文化个体”,江苏区域文化大染缸中泡制出丰富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生长空间也呈现多元并行态势。

文学批评,说到底,是一个人的思维意识工程,是一种客观评论文学的自我生长方式,它需要负责的对象首先是文学本身。当我们过多地寄予文学批评者某种责任担当、对文学批评可持续发展持有某种期待时,也许,我们已站在文学批评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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