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现在小孩子近视如此普遍,大家也不太当回事了,现代人不像原始人那样依赖好视力,何况还有无数的应对措施。不过近视这个事,曾经对我是一个大麻烦。
很小的时候就看不清黑板了。小学三年级被抽调出来考试,坐在教室后排,题目就写在黑板上。我鼓起勇气要求坐到第一排。有一个不认识的男老师坐在我旁边,用非常亲切喜爱的眼神看着我。发现我不会写题目中的“谢”字,他就在纸上写了推给我看。
一直记得这件事,应该是很珍惜“被人喜爱的乖女孩”这个意象吧。
等到妈妈发现了问题,带我去查的时候,已经到了500度,只能看到0.1。上世纪80年代中期,县城里的孩子都还不知道近视为何物,我就戴上了瓶底一样的眼镜,眼镜框的样式也没得挑,是黑色的四方形。我的眼睛挺好看,又大又黑,人人都夸。现在它们被挡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不到了。
对于近视这件事,我自己是懵懂无所谓的,不能接受的是我妈妈,她的反应比我剧烈多了。她开始反思原因,首先是电视。她像祥林嫂那样一遍遍地给别人描述我看《霍元甲》如何入迷:坐在小板凳上,一会儿往前挪一点,一会儿再往前挪一点。从此以后她再不肯让我看电视了。同龄人看过的那些电视剧,大部分我只在贴画上见过。
然后是小人书。我有一个视若珍宝的绿漆木头箱子,里面全部是我妈买给我的小人书,有成套的四大名著、《隋唐演义》《聊斋》,还有一些流行的励志或者成语故事。我妈妈认为我近视和整天趴着看小人书有关,特别后悔,愤愤地说过好几次要把它们“烧了”。是不是真的烧了不知道,反正从那以后就看不到我的绿箱子了。很多年后,有一次回农村奶奶家,在一个角落里忽然看到了绿箱子,漆差不多都剥落了,里面是空的,一层层浮土。太阳从窗棂里照进来,几条光柱正好罩着它,像是打好了光,特地摆拍的一张照片。
我妈妈一度因为我近视这个事变得很神经质。因为周围没有小朋友近视,一个都没有。连我们认识的大人都没有这么可怕的度数。我妈妈觉得我会失明,电影里的盲女都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有一天早晨起床她高兴地说:我昨晚梦见了一种草药能够治你的近视,那个药材长得又白又长。然后,她就真的去药店找这种梦中的草了!还真有这种药,问清楚反正没什么坏处,她就提了一大袋子回来,虔诚地给我熬水喝。
因为医生说近视要多看绿色,她给我买了一盆绿色的盆景放在书桌上。像柳树那样的绿枝条,上面嵌着红珠珠。至于为什么用塑料盆景,而不用真的花草,大概觉得花钱的东西更管用吧。至于为什么有红珠珠,是因为小城的商场里塑料盆景种类少,没得挑吧。
其实医生说红色对眼睛不好。所以像不能穿红衣服、不能包带红颜色的书皮这样神经质的事,我妈妈都是做过的。
她还学习了一套据说能够治疗近视的按摩操,每天给我做两遍。因为大部分穴位都在头上,为了方便,她一剪子剪掉了我的长发。她的手劲儿特别大,我被揉搓得直掉眼泪,她就一边做一边训我。她把做操看得非常神圣,一天都不肯耽误,连出差都要带着我。
五年级长到了700度,我妈妈决定让我休学一年。那一年是个很特别的记忆。一个集体中的小孩忽然被摘了出来,被迫独自面对时间。有很多抽象的概念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的,比如“孤独”“恐惧”。
坐在妈妈或者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医院查视力的时候是最恐惧的。视力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些东倒西歪的“E”是我的噩梦,看不清就是对不起妈妈。自行车嗖嗖地行驶着,天上的云都压到我的肩膀上来了,塞满了肺,让人窒息。我正在穿过的这个世界很不像平时的世界。
我妈妈还带我到北京看医生。去了协和医院,排了很久的队,又累又怕,下午要下班的时间才轮到我。我坐在视力表前的凳子上崩溃地哭起来,因为连最大的那个字母也看不到了。在那个高高的凳子上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不如去死”的念头。大夫是个女的,30多岁,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看起来非常疲劳。她就像受不了琼瑶剧一样受不了我的哭,责备我浪费了她的时间,抱怨着自己如何累,过了下班的时间还不能回家。
度数升到了900。我去挑眼镜框,高兴地发现北京医院的镜框竟然是五颜六色的。我有了一副红色的眼镜。
从北京回来,我觉得我妈妈从心里放弃了这件事。我重新上了学,看书时间长了她不再训斥我,有时候偷偷跑去朋友家看电视剧,她也像不知道一样。可是随着长大,越来越爱美,我自己发现近视真的是一件很令人烦恼的事。
总之,我接了我妈妈的班,发扬光大家族遗传性的神经质,把近视这个事继续搞成一个巨大的事。我不怎么敢和异性说话,即使说话也不看对方的眼睛。《围城》里提过一句:男人不和戴眼镜的女人调情。我想我一定不可能找到爱人,会孤独终老。大学宿舍里的一个瞬间老是忘不掉:我有两副眼镜,一个大度数,一个小度数。我睡上铺,小度数眼镜常年放床上用来看书,大度数眼镜平时戴。这一天我在床上看着书,忽然一眼瞥到了放在下面桌子上的大度数眼镜。我被它一圈圈的瓶底螺纹吓了一跳,那真是最丑陋最可怕的东西,我生命里的一切痛苦都可以归之于它。
作为一个特别强调秩序感的人,有一个具体的痛苦根源会使生活井井有条。然而好景不长,这个根源很快被挖掉了。大四的时候,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小时候想也想不到的“近视手术”,虽然据说还不成熟,我还是坚持去做了。很成功,马上摘掉了眼镜。
隔了几十年往回看,很奇怪近视这么一件事,竟然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也很奇怪那么大的痛苦,说不见就不见了。那些曾经实实在在的痛苦,乌云压境的绝望,如今只是留在心里的影像胶片。用橡皮一擦,就可以消失。
如果知道这个痛苦可以这么轻松地解决,那么还会不会那么郑重其事地痛苦,痛苦出无数的哲学、无数的戏剧来。痛苦是取得存在感的最有效方式吧。
而且,在近视手术后,最尴尬的情景出现了:“根源”没有了,然而生活并没有“唿”地一下好起来。其他的痛苦迅速地占据了近视的痛苦,我又在开始寻找新的“根源”了。
什么是“病”呢?病倒未必局限于人吃五谷杂粮一定要生的那些千奇百怪的病。病是把指甲盖一般大的痛苦,变成弥漫整个宇宙的痛苦的能力。是失去了一个痛苦,还可以再滋生无数痛苦来补充的能力。“病”还是一种心理,得到某物的时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失去的时候却觉得匪夷所思天道无常。有这种能力和心理的人,如果不愿意改变,那人生就永远在一种以虐为乐的病中。
去年居然在父母新搬的家里找到了几十本我当年的小人书,如获至宝地带了回来。有一本叫做《回来吧,罗兰》。讲上世纪70年代的一个女孩得了癌症,身体被冷冻起来,2000年才被解冻。她醒过来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青春年少,病还在身上,然而只需要服用一瓶药就可以像感冒一样痊愈。她快乐地服下药去,整个世界金灿灿地明亮起来。
生活在比2000年还要晚十几年的我,看着那明亮的新世界,不由得微微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