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有一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跟这个世界说情话的。
哪怕,这个世界是如此荒凉、残酷、疯狂。
身在战壕里,TA也会摆一盆花,求得片刻慰藉;独身漫游海上,TA会编造故事,确保自己不会陷入疯狂。
这些说情话的人,多半都是年轻人,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年轻人,所以亦舒说:“恋爱,革命,都必须非常年轻,非常非常年轻。”
不论恋爱,还是革命,都是跟这个世界讲情话,是对这个世界的相信:我如此待你,必然能够将你撼动。
美惠的家在城市边缘。边疆城市,本就疏朗安静,城市边缘,更加质朴静谧,在这里长大的人,多半质朴。
美惠的质朴却有点过了,大学毕业,她不想回家,也不想父亲求人,自己找工作,服装店营业员、1860接线生、创意产业公司的女职员,一路做下来。父母亲离得远,照顾不上她,加上她的性格执拗,也从不接受他们的关照,就这样单打独斗地在城里折腾。但不管住在哪里,她都会给自己买几盆植物放在租来的房子里,时不时买把鲜花带回去。
本来有捷径可走——她长得美,那种日系的美,类似于栗山千明松本莉绪,所以,追她的人挺多,她的追求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年轻帅哥,一种是年轻富豪,帅哥们浪漫,在校园里捉一整天蝴蝶,用运动衣兜着,带到她的宿舍哗一下放出来;富豪们实在,开着敞篷载着她,买买买浪浪浪。但她不耐烦,是啊,对一个成天读犹太哲学家和唐·德里罗、品钦的人来说,这该有多烦人啊。她喜欢有意思的人,她没法扭着自己的性子,去喜欢没意思的人。
我认识她的时候,正是她颜值的巅峰。那是在一个锐舞派对上,她帮朋友卖票,打了个照面,看见一张让人惊艳的脸,就记下了,第二天,办派对的朋友招呼大家,她也来了,这就认识了。
那真是一段流金岁月。开锐舞派对的朋友,当时是辞掉了央视的工作,回到我们这边疆城市,办起了一个面向文艺青年的酒吧。酒吧开起来了,因为地处偏远,少有人来,这位朋友无奈之下,重返北京,把酒吧丢给一帮朋友照管。酒吧于是成了一个乌托邦,大家轮流照看,周末组织观影活动,时不时还有画展和影展,到处拉生意。美惠也加入我们,每天一下班,就来当义务服务生。
怎么感谢她?她说:“买把花给我。”
后来,我的朋友包子家拆迁过渡,暂时入驻我家,听了音乐家颜峻的鼓动“没有演出,我们自己在家里办”,包子把我家也变成了一个乌托邦。家里每天都有冷餐会、派对,周末还有演出或者讲座,大家还会为了周末的演出排练节目。一个家庭演出,牛人云集,甚至来过老狼这样的超级大咖。一个秋天的晚上,老狼就用一把破吉他,面对五六个朋友,唱了好几首歌。
那时的我们,生气勃勃地说着情话。也许是这点打动了美惠,她后来嫁给了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她开玩笑说:“因为舍不得你们,就嫁给你们算了。”我觉得这是真的。
婚礼很简单,也没有拍通常意义上的婚纱,就是请包子帮他们拍了一组生活照。蜜月归来后,请朋友在他们家看了部电影,算做通知。
结婚之后,她从朋友那里接过一家小小的陶吧,生活稳定下来。陶吧开在市中心,虽然只有七张桌子,但每天顾客盈门,我们有了朋友,也都带到她那里去。小小的陶吧,去过无数作家、导演、演员和艺术家,也是所有朋友的文艺自留地,
她留给自己的那张桌子上,总是插着一把鲜花。
但我们从不知道的是,支撑那么一间小小的店,需要多少精力,房租和各种税,方方面面的关系,就连周边的店家、停车场和公厕的看守、城管和市容,都有可能随时发难。开陶吧的5年,她始终失眠,永远顶着黑眼圈。但即便这样,陶吧还是面临搬迁:陶吧所在的那幢大楼的管理者,要停掉一切外租业务。
美惠奔走全城寻找店面,最终,在创意产业园找到落脚点,店铺装修的同时,她去景德镇学习陶艺,半年后,陶吧变成了“与陶工坊”,在那边重新开起来了。
并没有万事大吉。装修的时候,出现各种差错;终于开始营业,园区调整,陶窑需要搬迁;大年初二,隔壁店家的暖气管爆裂,把工坊的6间地下室全部淹掉,所有电机泡坏,辛苦制作了3个月,还没来得及进窑烧制的作品全部变成泥汤。还有,和这个年月所有的商人一样,她还得面对员工的频繁离去,她永远在招人。
但店里永远很暖和,孩子们奔走嬉戏,情侣在捏泥巴。时常有音乐家的演出,地下室里会有摄影展。
还有,桌子上总有鲜花在开。
那10年,是我们的幸运,我们活在了那么一个不需要为房价和通胀焦虑的年代,可以尽情说情话,说胡话,不用规划自己,精打细算地经营什么,那些情话,照耀了我们一生,温暖了许多贫瘠时刻以及命运的冬季。我们也庆幸,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到了那么一群人,要知道,情话是互相鼓励、互相壮胆的结果,我们首先是在彼此身上练习了这种能力,才敢推而广之到全世界。
必须要有情话时光,情话时光让你喜爱自己,是“我也可以如此”的证据,这种喜爱、自我珍重,是一种持续终身的能力,必须在最年轻的10年里奠定。必须要积累情话,因为我们必然要消耗情话如同消耗脂肪,追忆情话如同追忆炉火灯光,才能在春天再来时,有余勇破土而出。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