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祥瑜
对当地社区自然和文化资源的系统耙梳,经年持久的日常记录和文化传承,是生态博物馆这种模式难能可贵的冷静。在当下的乡村热潮里,除了旅游,除了产业,我们也急切地需要这份对待文化的耐心和谨慎。
生态博物馆
位于黎平茅贡镇的地扪侗族人文生态博物馆,在媒体上一直很低调,从最初的热闹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12年。而贵州对于国际生态博物馆理念的本土化实践,也已经超过20年。
生态博物馆,是舶来品,是上个世纪70年代诞生于法国的前沿文化保护理念。它和传统博物馆最大的区别在于,传统博物馆被界定为拥有一定藏品和特定的博物馆建筑。而生态博物馆突破了藏品和建筑的局限,将保护对象扩大至文化遗产,将保护范围扩大到文化遗产留存的区域,并引入社区居民参与管理的方式,强调社区居民是文化真正主人,鼓励他们以民主的方式管理自己的文化,并依照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利用自己的文化造福于社区。这是西方工业化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是后工业时代的产物,在欧洲有很好的社会基础。90年代,这种理论首先在交通不便,相对封闭且传统民族社区保存良好的贵州实践。1998年,中国首座生态博物馆——贵州六枝梭戛生态博物馆,作为中国和挪威的文化合作项目诞生了。共有九条内容的“六枝原则”,是中国生态博物馆本土化的指导准则,强调居民的主导性,文化遗产的整体性保护,保护和发展的关系等等。此后的几年里,贵州生态博物馆群陆续在花溪镇山、锦屏隆里、黎平堂安建立。
见到任和昕馆长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了。我们约在馆内的多功能厅见面,这里有一张长长的厚重的木质餐桌,大大的飞蛾扑向电灯,馆里的小黑狗和小猫还在活跃。任和昕刚从镇上回来,作为黎平政府顾问的他,比起12年前的中国西部文化生态工作室秘书长和生态博物馆馆长,现在又有了新的头衔:贵州省文物局传统村落整体保护利用工作驻村专家。“馆长很忙”,这是工作人员对任和昕的形容,经常在外指导项目实施和各种会议。为我们沏上绿茶,任和昕开始了无法打断的“发言”,在他的脸上看不出疲倦,精力出奇的旺盛。
地扪生态博物馆的村寨文化社区地理面积等同于茅贡镇辖区范围,2005年1月建成开馆,是中国第一座民办生态博物馆。地扪生态博物馆是一个特定的文化保护区,即地扪侗族人文生态保护区,它是一个非营利性质的村寨文化管理和公共服务机构,致力于地方文化保育和乡村社区可持续发展,是推动传统村落文化保护、促进村寨社区建设发展的公共服务载体和对外交流平台。
乡村的变化不可阻挡,生态博物馆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忠实记录,不让这些变化无迹可寻。在过去的100年里,地扪人不清楚自己的村落是如何变化的,那么未来他们会在影像、书籍、档案中查阅到。十多年里,生态博物馆的记录工作一直持续,地扪区域的婚丧嫁娶、建房、祭祀,所有日常都被收入到海量的资料库中。从2015年开始,生态博物馆为区域内742户人家建立了家庭档案。
让当地人认识到他们自身文化的价值,是生态博物馆需要做的,于是有了“百首侗歌侗戏传承计划”。他们和学校合作,请侗族歌师在生态博物馆每周六的“传承日”里教唱,希望这些种子播种在孩子们的心里,以后能够发芽。2012年,这个传承计划获得了美国国家艺术委员会的国家青年艺术活动奖,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在白宫为远道而来的中国代表颁发了奖项。
生态博物馆是一场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事业,也许要等到50年、100年,这个社区的乡民才能够认同这些理念,并自觉对在地文化进行保护和传承。
地扪
地扪隶属黎平县茅贡镇,距离镇子有6公里的路程,蜿蜒的公路需要穿过一片树林,到了晚上没有路灯,驾车需要好的技术。地扪是侗族聚居的村寨,坐落在山谷间,遗世独立,寨子沿河而建,这是侗族依山傍水的居住习惯。这里是千三侗寨的发源地,吴氏祖先从江西一路辗转迁到地扪定居,人丁兴旺后渐渐外迁发展。每年正月,吴氏家族齐聚地扪祭祀祖先,仪式隆重。
在黎平旅游风生水起的时候,2016年9月,我们走在地扪村寨内,看不出旅游的迹象,也察觉不到商业的气息。至今,地扪没有太多可供外来人消费的场所,除了生态博物馆的社区文化研究中心外,还有村委招待所和两三家民房收拾起来的简易民宿,几家小卖部和小吃店基本上供应本地居民。地扪小学的孩子一到课间时间,乌央乌央围住商铺,老板们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在小吃铺里,看见一对来旅行的夫妻,丈夫是外国人,从肇兴过来。虽然地扪没有很便利的公共设施,他们还是喜欢这里,“大家都很友好”。
正赶上农忙,空地上、花桥上、路边,随处可见晾晒的金黄稻谷,和红艳艳的辣椒。侗族老人穿着日常传统服饰,忙碌在晒谷地和禾仓之间,外出的年轻人也返乡充当劳动力,小孩们在一旁玩耍,整个村庄流淌着紧张和热闹。以稻作农业为主,自给自足的地扪,农忙是一年生计的重要时期,人们抓紧一切时间收割,晾晒稻谷。田里放干了水,养在稻田里的鱼,被捡了起来,留些鱼苗养在屋前水塘里,其余制作成腌鱼、烤鱼,以及各种当地美味。这个时候到访地扪的访客,是非常幸运和明智的。
行走在地扪,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喜悦,许多人会热情地和你打招呼,一些人发出邀请,让你到家中做客或者吃饭,而且很有可能不是客套。上了年纪的老人,没了牙,说着一点普通话,一边和你搭话,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你会发现,这里的人长寿的很多,七八十岁还在利索地干着农活,晚上也很晚入睡。
地扪的夜生活,是一个惊喜。我们被生态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地扪姑娘吴玉东邀请到她家吃晚饭。低矮的木质圆桌,中间留出放火盆的口,地上留有烧炭的凹洞,几十把小矮凳堆放在墙边。大把的新鲜辣椒,被火钳子夹住送往灶火里烤着,并迅速拿出来。这些烤辣椒被剁碎,拌入蒜末和其他调料,就是一碗地道的风味拌料。火锅被端了出来,红色的,放着油光,当然还有新鲜的稻禾鱼熬煮的汤,还有那些喊不上名字的菜。我不记得我是否表露出可怜的馋相,只是嘴里忍不住发出夸张的赞叹,然后趁机咽了咽口水。玉东叫来了她儿时一起唱歌的伙伴和各自的丈夫,如今她们也在一起组成了歌队,伙伴们各自成立家庭,却保持亲密的友谊,这在侗族里很常见。桌上摆上了啤酒和米酒,酒过三巡才好唱歌,可惜我们一行人酒量极差没能让他们抵达三巡。在侗寨,人们打趣说,酒量差都不好讨到老婆,我们证明,也可能听不到好歌。
夜里十点多,从玉东家出来,一路上竟然是热闹的。老人和老姐妹在一起,也有朋友邻里围着在屋里屋外吃火锅,小卖部敞着门,亮着灯,坐着几个人聊天看电视。沿着河走回博物馆,有人隔河喊住我们,让过去一起吃火锅唱歌,但是必须喝酒,我们只好无奈地婉拒。带着些许醉意,躺在社区文化研究中心干净的大床上,我想到了“民风淳朴”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