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诗雨[宁波大学,浙江宁波315211]
浅论明清涉海小说中的海洋宝物
⊙籍诗雨[宁波大学,浙江宁波315211]
本文从明清涉海小说的概念出发,探讨这类小说中主人公们所遇到的海洋宝物,对它们进行分类,并归类总结它们的特征,最后探析海洋宝物在涉海小说中所起到的不同作用,以期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化与海洋文明的深入研究有所裨益。
明清 涉海 宝物
倪浓水先生首先提出了“海洋小说”这一概念,并且对其做出了完整的解释它:“包含着三层意义,首先指的是小说题材上的‘涉海性’,凡是叙事题材与海洋有关的,如海洋‘人’的命运,海洋‘事’的演绎,海洋‘物’的文学化变异,海洋‘社会’的寓言化存在等,都可以纳入到海洋小说这个‘类’的范畴;其二指的是一种对海洋的思考和认识方式;其三指的是一种与普通小说不一样的小说观念,不像中国古代传统小说,讲究故事的可读性功能和教化、训诫功能,不求小说的故事性,也比较淡薄小说的训诫意义,却追求一种以虚幻、变性为主要形态的趣味……概而论之,即海洋题材、海洋思维和海洋表达。”①这种说法从“涉海性”上很好地将此类小说与内陆、江河等小说区分开来,然而若是以海洋作为一种视角来看,中国古代并没有像《鲁滨孙漂流记》《格列佛游记》等纪实性作品,并且中国古代小说存在的关于海洋的叙事也明显不同于西方海洋小说,因此简单地套用“海洋小说”这一名称确实是不太合适的。那么相比之下,笔者认为若换成“涉海小说”这一名称则更为恰当一些。在学界关注“涉海小说”之前,这些作品往往大多被分到志怪小说的范畴,被冠以神魔小说、荒诞小说或者仙道小说的名称。因此,所谓涉海小说,则指包含凡涉及以海洋物产为主的记载,或以海洋为背景发生的具有一定完整故事情节的叙事单元的小说。
细细探究明清时期的小说,“宝物”“寻宝”“取宝”等主题不仅反复出现,而且也一直未曾间断过。“宝”从字源学上来说,主要的义项即珍贵之物。因此本文所阐述的所谓宝物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并且属于平时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而海洋宝物便是指海洋中所产出或者文中人物在海洋中或海岛上获得的在小说中产生了一定重要性的珍稀物品。本文根据倪浓水先生的《中国古代海洋小说选》等资料的查阅,筛选了在明清涉海小说中出现的海洋宝物,粗略列出以下表格(本表按从明到清、由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顺序排列):
出现的海洋宝物《剪灯新话·水宫庆会录》夜明珠、通天犀牛角《情史·广利王女》玉龙膏、翠玉双鸾篦《天妃娘妈传》南海观音灵丹《转运汉巧遇洞庭红》鼍龙壳《叠居奇程客得》(同《辽阳海神传》)珊瑚、明珠《西游》附录定颜珠《西游》附录如意珠《西游记》第3回东海龙宫金箍棒《西游记》第79回蟠龙拐杖《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以下简称《西洋记》)第19回白龙珠《西洋记》第20、97回夜明珠《西洋记》第2回玉连环(骊龙项下珠)《西洋记》第2、21回波罗许由迦《西洋记》第2、21回金翅吠琉璃《西洋记》第33回龙眼杯、凤尾扇、珊瑚枕篇目
《西洋记》第72回方美玉(龙玉)《上洞八仙传》蓝采和玉踏板《聊斋志异·海公子》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聊斋志异·罗刹海市》龙女以鱼革裹宝珠赠《觚剩续编·海天行》黄珊瑚、赤珊瑚、夜光珠、黑白珠、鲛绡等《续新齐谐·照海镜》照海镜《谐铎·蜣螂城》海岛得六粪窑金银《谐铎·鲛奴》鲛奴泣珠《耳食录·揽风岛》万年脂《耳食录·沈璧》蟠桃《萤窗异草·翠衣国》海中神露、明珠、紫玉、水心镜、珊瑚树《萤窗异草·珊珊》东海扶桑露《萤窗异草·落花岛》仙岛百花酿、百花液《淞隐漫录·仙人岛》百花精液、金叶《淞隐漫录·徐麟士》宝剑上的辟水珠《淞隐漫录·朱仙》仙岛丽人赠金钏《海游记》管城子海外得明珠《常言道》金银钱母钱《镜花缘》多次出现古岛肉芝、灵草《八仙得道》南海灌口老龙龙丹等
总结归类起来,本文将海洋宝物的特征归纳为:一是奇幻性和功能性,二是目的性和交易性。
其一是奇幻性和功能性的特征。海洋是雄奇而且伟大的,蓝色的诡谲之下蕴藏着无数的未知,它孕育生命,从而孕育灿烂的文明。然而正是因为它的广博无边,人类至今都没有完全征服那片蔚蓝的海洋,因此它也让从古到今的人类时常对其产生一种敬畏之情。而这种神秘未知反映在文学作品之中时,创作者们就常常借助自己的想象来完成对海洋这一奇特的物象的虚构,大大增加了文学作品的奇幻色彩和艺术魅力。海洋的不可抗力使之常常与神仙鬼怪联系在一起,因此海洋上所产宝物也就具有了不同于通常物件的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功能。上表所列涉海小说中出现的海洋宝物的奇幻性和功能性特征,在具有神魔性质的一类小说,如《西游记》《西洋记》和《上洞八仙传》中,体现得更为突出一些。它们通常是一些自然现象无法解释的东西,并且超越了自然原型,具有了这样那样的不同方面的功能。如《西洋记》中长老金碧峰所持玉连环,就是由骊龙项下珠制成,具有可以分离咸淡水的功能,第33回宾同龙国国王所献的龙眼杯、凤尾扇、珊瑚枕等皆具有各自神奇的功效。②《西游记》里孙悟空东海龙宫所得的金箍棒,不仅在战斗中可以退敌杀敌,还能幻化成各种不同的生物体状,井龙王的避水珠还可定颜不朽;而《东游记》里蓝采和的玉踏板,甚至可以将整个东海照明。这些物件的奇幻作用都可以在关键时刻发挥出如有神助的威力,更不用说肉芝、灵草、百花精液这些仙丹灵药,本身在内陆地区就无法形成,经过海洋神秘性的附加,就更加能够在主人公身上起到起死回生等自然力量无法解释的奇幻作用。其中,海洋宝物功能和与之相关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有机结合,成了小说作品里的血肉和脉络,给人带来了感官愉悦和审美联想。
其二是目的性和交易性的特征。茫茫海洋的意象往往被赋予超现实的传奇特征,在那个时代来说,海外世界相当于殊方异域,充满了未知与挑战,海洋神话传说的演绎与传播更是大大增强了海洋对于平凡人类的吸引力。当人们对现实世界产生困扰,而又无法在其中寻求出路的时候,反而对海洋世界产生了无限的好奇心。这时一些具有冒险精神的海贾或者勇士们就出现在了文人们的笔下,他们大多都以寻宝为目的开启自己对海洋世界的探寻旅程,然后海外遇贵人或仙人得助获宝,或者自主获宝,将这些宝物又带回现实世界进行交易,最终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虽然《西洋记》中的郑和是皇帝派其出使域外各国宣扬天朝上国的威严,然而使其海外寻宝并带回的目的也是毋庸置疑的。还有《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中的文若虚,出海就是因为海外多宝物的观念促使他想要去异域世界转转运气,然而若不是因为时运所至眼光独到地捡到了那块鼍龙壳,然后到波斯商人那里交易换取财富的话,他还是无法摆脱困窘的现状,实现发家致富的愿望。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罗刹海市》里的马骥和《海游记》里的管城子也是这样,都是为了寻宝而出海,在海上经历一系列奇遇之后获得了价值不菲的具有可交易性的海洋珍宝,最后贸易成功,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这些都说明了其目的性和交易性的特征,增强了小说情节的趣味性与可读性。
本文将海洋宝物的作用大致归结为如下几类:
(一)引入展开海洋情节。在文学创作和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小说创作中,创作者设置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必定有着自己独特的用意所在。而海洋宝物从宏观概念上来说,属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想象出来的可获得的财富,对平凡人类有着难以想象的吸引力。因此在许多篇明清涉海小说中,海洋宝物作为宏观上的一个概念,成为创作者展开海洋故事情节的一个引线,将读者带入了那个神秘奇幻的海洋世界。例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中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海外寻宝,有了这个引线,之后才会发生在海上遇到各种神仙鬼怪而产生的一系列奇人异事,小说才会有各种引人入胜的情节故事。《上洞八仙传》亦同样如此。这本小说的另一个名称是《东游记》,而除了八仙得道的故事,下卷作者用了八回篇目来描写八仙与龙宫的大战,从这些我们都可以得知作者在创作这个文本的时候是将八仙东游故事作为自己的写作重点而进行创作的,而八仙与东海龙宫的战争皆因蓝采和的玉踏板而起,最终得到观音劝和。因此我们不难看到,这个道具在作者设置海洋故事情节的引入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故事情节的传奇性也得到了大大的强化。而一些关于海商和海洋贸易故事的描述展开,也同样是由于寻求海洋财宝的目的而生发,在此不再赘述。
(二)完整海洋叙事模式。笔者认为,涉海小说的出海叙事模式有非常典型的两种,即“出海—遇难—获宝—脱困”模式和“出海—遇仙(怪)—获宝”模式,而海洋宝物在这两种模式中则是极为关键的一环,缺少这些道具,海洋叙事模式就无法完整呈现,海洋故事的结构框架更是无法支撑的。
首先是“出海—遇难—获宝—脱困”模式。《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识破鼍龙壳》就是典型的这一模式的文本作品。文若虚因经商屡屡受挫而附海贾出海,在经历洞庭红带来的一系列商机奇遇之后却又因海上大风而被刮至不知名的小岛,刚有转运的迹象却忽遭变故。小说情节看似走到这里陷入了困境,文若虚一生的命运仿佛都与好运无缘了,然而作者却在这里让文若虚捡到了海中鼍龙之壳。尽管其他商人都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却恰恰因为此鼍龙壳使后面的故事及文若虚的命运往好的方向走去,胡人识宝、谈判要价……一系列故事模式中,鼍龙壳这一海洋宝物在其中对故事的曲折转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核心作用。
其次是“出海—遇仙(怪)—获宝”模式,其变体是“出海—解救—报恩—获宝”模式。与第一种模式相比较之下,这种模式的小说海洋色彩更为浓厚,出现的也更为普遍。例如《剪灯新话·水宫庆会录》中,南海龙王广利王为了报答儒生余善文在龙宫中为龙宫撰写上梁文的恩德而赠送他夜明珠和通天犀牛角等宝物;《情史·广利王女》中龙王和龙母为了报答刘生对其女的药物治疗而赠送他翠玉双鸾篦等龙宫宝物;还有《聊斋志异·罗刹海市》里马骥遇到龙女,并得到龙女所赠以鱼革包裹的宝珠和《谐铎·鲛奴》里鲛奴为感激书生的解救而为君“尽情一哭”,泪珠滴滴化成宝珠,等等;不胜枚举。在明清盛行的果报思想的指导下,这种遇仙得宝或报恩得宝的叙事模式围绕着海洋宝物的得失和运用而得以整体性展演,如果缺少这些海洋宝物的出现是残缺的,主人公身上闪闪发光的善良品质也无法通过海洋宝物的价值体现出来。
(三)迎合读者海洋幻想。明清时期复杂的社会文化环境往往使平凡人的理想抱负得到幻灭,生活环境也经常难以改善,因此文人们在创作小说的时候,往往将故事人物的出路借助外力的帮助——如神灵护佑或探险得宝,企图希求外力使角色窘迫的现状得以改善并且走上更佳的生活道路。作者为了满足他们的期待与向往,就要将文本内容和观众所期望的结果进行糅合。普通民众内心想要得宝发财的愿望在文人们的笔下、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合理的实现,实际上这些故事也因为迎合了这一时期的读者们对于海洋的“白日梦”式幻想而使受众群扩大,从而了得到广泛流传。
(四)丰富海洋人物形象。林保淳先生曾经指出:“所谓‘相关配备’,指的是经常伴随于人物出现,几近于足以成为人物象征的相关物件。”③尽管这里林先生所意指的是类型化人物的塑造,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点出了小说创造的艺术手法之中“相关配备”与塑造人物形象之间的关系。毋庸置疑,在《西游记》中,金箍棒对于孙悟空来说是力量的象征。而得到金箍棒之后的悟空,上天入地无不随意,他的自由之性在金箍棒的配合衬托下得到了最极致的张扬,而金箍棒在孙悟空的使用下也发挥出了自己最大的威力,因此可以说作者对于金箍棒与孙悟空在小说中的描写可以说是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的。而在后期他失去金箍棒之后,性格特征也随之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受到师傅训斥时不敢反抗也好,对杀伐对象有所转换也好,都是失去金箍棒给他带来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说金箍棒是塑造孙悟空这一人物形象的一大功臣。另外如《常言道》里的钱士命,时伯济漂至小人国不得已投靠拥有金银钱母钱的钱士命,但钱士命却并不知足,为了得到金银钱子钱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最后却又因金银钱而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作者围绕着金银钱对于钱士命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贪婪小人的形象。还有鼍龙壳对“转运汉”文若虚的商机意识和勇于冒险的海商精神的塑造亦是如此,具有不可磨灭的功劳。文若虚因眼光独到而捡到鼍龙壳,又力排众议带回它,这才得以最终获得一大笔财富,这些都从不同的方面使他的精神形象变得更为立体生动。
总而言之,明清涉海小说中的纷繁耀眼的海洋宝物的描写有不可忽视的文化价值与文化功用,研究这些海洋宝物对于明清涉海小说的研究,如题材的内在审美及其规律化认识,可以说大有裨益,而对于这些现象所产生的深层次的原因和背景之后也有待深入探讨。
①倪浓水:《中国古代海洋小说与文化》,海洋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②闫迎峰:《明清神魔小说中的“宝物”与社会文化》,福建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页。
③林保淳:《古典小说中的类型人物》,台北里仁书局2003年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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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籍诗雨,宁波大学在读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