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1
我十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张子恒来到我家,拦住正要下田的母亲,说要请我母亲出工做衣服。
这大热天的做什么衣服?我母亲很诧异。我们庙村做衣服要么在岁末要么在岁初,或者秋收后也行,农闲季节嘛,哪有在忙庄稼地的夏天请裁缝师傅出工的?
等着上身穿……就今天吧,今天到我家做衣服去。张子恒果断决策,说罢,夺过母亲肩上的锄头放回大门后的旮旯里,扛起裁剪衣服的铺板就走。随即,又回头来搬缝纫机。
那天他往返两趟,也就是说我见到张子恒两次,可终究在脑海里只落下他垂着眼睑哼哧扛东西的着急模样,其余全是空白。
哪晓得,这是张子恒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母亲晚上一踏进家门,就叹息说,张子恒以后就不在了。
他昨天来我们家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我问道。那天,在镇上医院上班的父亲刚好回家了,他也满是好奇,接着问:张子恒他……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呢?
母亲仰起脸庞,重复了下父亲的“为什么”,然后摇头,唉唉地叹气道:就是刚才的事。
刚才———好好的一个人就不在了?沉默在黑暗中膨胀,压抑我满是疑问的声喉。我的嘴巴许久保持微张的姿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今天正是为张子恒做衣服送他走的。母亲幽幽地补充一句,打破了沉默。天,我和父亲啊出了声。这样说来,今天一大早,张子恒来请我母亲,实际是为他做送终衣服的,衣服一做好,他就穿上走路了。这样说来,张子恒不在,是他存心不想在了,自己送走了自己。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遇到张子恒的父亲老才子张送回母亲的缝纫机和裁剪铺板。
老才子张,是我们庙村最有学识的人,满口诗词曲赋,提笔就是天地文章。一手好毛笔字,在我们文风颇盛的庙村无人可及,哪怕全孤岛和孤岛对面的城市也找不出匹敌对手。这是公认的,不用怀疑的。如此,老才子张在我们庙村再轻狂傲慢,也在情理之中了。谁叫我们庙村自古就崇尚学识呢?学识好,就是老大。学识差,就要虚心嘛。人家轻狂,是有轻狂的道理,被人轻狂了去,自然是学识落后了别人。我们庙村这点好,自古就以学识为大,还难得有自知之明。
尽管,老才子张对我们庙村人几乎白眼相,可庙村人看见他,远远地,还是收住脚步对着他行喏,语气恭敬地喊道:老才子张,我家新添了人丁,还请出手赐个好名。逢上老才子张心情好,果真就赐予文采斐然的好名,心情不好,老才子张会硬邦邦地拒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庙村人还是笑嘻嘻地,下回碰到,仍然拱手行喏。
德高望重的老才子张来我家送回缝纫机和铺板,当然不会自己亲自扛送。一则他没这把力气,瘦得竹竿般的身体无法负重。二则他拉不下脸面或者说不屑于这类俗事。而儿子张子恒又不在了,总不能由儿媳妇小昭送来吧———那简直不像话。只好请一个壮实的后生扛来了。
老才子张跟在后面,反剪着双手一路跟送到我家。
嗨,老才子大驾光临,咱家可是蓬荜生辉。我母亲迎上来,奉上新鲜茶水。待老才子张坐定,抿上一口茶水后,才轻声问,子恒……到底还是……老才子张举起右手摆动,母亲后面的话被他的右手压回了嘴巴。母亲还是不甘心,逡巡再三,又问,小昭呢,她总不会跟去吧?
什么?张子恒不在了,难道还要他媳妇小昭也跟着不在?我满脸讶然,眼睛紧张而好奇地盯着老才子张。
老才子张抿几口茶水,眼睛怅怅地盯着某处,也不说话。随即,站起来与母亲告别。
老才子,你还没有回答我们呢?小昭婶子她还在吗?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老才子张转身的刹那脱口问道。
我不能算做冒昧。起码,我自认为不算冒昧。固然,以我一个孩童的身份去问老才子张拒绝回答的问题,非常不合时宜,有拿鸡蛋碰石头的意味,还有自讨没趣的意味。可我有我的道理。年前,老才子张踱步来我家,看见我写的挂在大门两侧的对联,居然出口赞扬我“后生可畏”。看一遍走后不久,又反剪着双手踱回来再看再念:凤凰鸣于高岗声彻大地;朝阳亮兮青桐泽被万物;清音九天。他是按照上下联横批的顺序念的,边念边点头。随后,脖子仰起,眼睛盯着某处,清清嗓门后,说,胸有笔墨的比比皆是,而道心出胸者几人?丫头必成大器。说罢,再次背着手掉头而去。
我心中有数,在这个倨傲的老才子眼中,我虽则一孩童,但不至于完全没有分量。
老才子张果然转身,瞪起双眼,答道,怎么不在?好好的啊。
母亲低声斥责我没大没小,不懂规矩。我倒舒了一口气,全然不管母亲的斥责,继续问,子恒伯伯他……为什么想不开要离去呢?
老才子张愣了愣,眼神又盯住空中某处,仿佛在那里他能找到答案。我顺着老才子张的眼神看去,只能看见我家院门外面的柚子树、柚子树后面深幽的无忧潭和潭水后面绿树成荫的丘陵高地……这些切切闪亮于眼前的东西,陡然间生出虚惘来。有什么看头,又能看见什么?我收回眼神的刹那,老才子也收回眼神,垂下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片刻,又反剪到背后。
咳,咳,老才子张仰起脖子,咳嗽两声后,竟然笑道:他离去得了?我马上去庙寺劝他回来。说着,迈脚离开。
庙寺……我幡然醒悟,“不在”并非指张子恒死了,而是张子恒离开红尘俗世,去我们庙村无忧潭后面高地上的庙寺出了家。
原来,我母亲昨天给张子恒做衣服,是做的出家人的衣服。而张子恒等我母亲把衣服做好,就穿上出了家,从此不再是红尘中的俗人。
2
我以为颇有能耐的老才子张能够劝回张子恒。这样,张子恒就重新存在我们庙村了。
事实是,张子恒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净了师父。我们上庙寺喊他,他正眼也不瞧我们,包括他父亲老才子张,仿佛他从来就不认识我们,哪怕老才子张每天坚持上庙寺请他回家,哪怕我母亲喊他子恒哥我亲切地喊他伯伯。
这有什么用?
作为张子恒,他真的不在了,突然间水滴般被阳光蒸发。存在的只有净了师父,他与我们根本就是陌路。他不停地捻着脖子上的佛珠,神色肃然,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头皮光光,着灰白衣衫的男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盘腿端坐,将要寂静地度过他的余生。这是突兀的事情。
很长时间以来,我脑海不断盘旋这个事实。
净了师父是如今庙寺里的唯一和尚,他燃起寺里早已熄灭的香火,香火从满目青翠的高地冲腾缥缈的烟雾,萦绕在我们庙村不散。他还敲起了木鱼,咚咚的有节奏的木鱼声传出寺庙,盘桓于我们庙村的日夜,在我们耳边断续响彻。
这个净了。
我们慢慢接受了他的存在。我们庙村的,无一不感受到———那缥缈于风中的香火,那在耳边断续的木鱼声,均在提示,庙寺里,净了为了渐断尘缘正在修炼身心。
缭绕的香火和断续的木鱼声中,净了在我们庙村人的心中无可争议地存在下来。而张子恒呢,越来越远,犹如无忧潭清晨浮起的水雾,终在明晃晃的天光下烟消云散。
张子恒真的不在了。
张子恒真的不在了?
老才子张不这样认为。他每天涉潭上庙寺一趟,劝净了回家。
子恒,回家吧,回家咱们好好商议……如此三番五次,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净了无动于衷、岿然不动。
木鱼的咚咚声中,夹杂着老才子张的幽幽叹息。老才子张总是怅然而归。
他不肯回家啊。老才子张遇见我母亲免不了这样开头,说起净了———不是张子恒,叹息净了的无动于衷。我是他老子,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他对我无动于衷实际就是对那些传言耿耿于怀啊,他怎么就相信那些无稽谣言?你说,这么一个大男人,堂堂七尺身躯,却被那个村野之妇的舌头轻易打倒,定性之差,何以出家净了?
不等我母亲说什么,他径自离去,留下秋风般飘摇冷清的背影。
老才子张是不需要他人劝解的,他只不过需要跟谁谁说说。而谁谁却有讲究。这个人不是他口中的村野之妇,也不是一般的村邻乡舍、亲朋好友。
他选中我母亲。怎么说呢?我母亲是村里唯一读过初中兼具缝纫之技的人,不说是能人,也算得上有眼光的女人,再加上我母亲那天为张子恒做衣服详细了解事情来龙去脉。而事情就是矛盾纠纷,还关乎名节,当然,老才子张是要和我母亲说说了。何况,他还对我们说过,他要劝回张子恒。
也许,小昭姐,可以去说说。
某次偶遇中,母亲插话建议。但话刚出口,母亲脸色不禁发红。她不是为自己难为情,是为……
果然,老才子张一下愣住。随即,咕哝声“她根本不理睬我了”,马上拔脚就走。
他们家的矛盾,或者说笑料,我们庙村饭后茶余,免不了窃语私论,可谓人人皆知,即便我一个小孩子家,也知晓一二。也只能知晓一二。他们大人背后笑谈,声喉尽可能地压低,眼色溜来滑去,嘴巴呢,还被一个手掌掩着,因为他们有所保留,不打算把这样的事情扩展出大人范围。
这终究不好听———起码要避开小孩家的,甚至没有结婚成家的年轻人。可毕竟是大事,又还发生在我们庙村公认学识最好的老才子张身上,太不可思议。说着说着,他们大人就忘乎所以地咋呼起来。我们小孩子多少知道了一些。
可谁又亲眼看见了?所谓的矛盾也好笑料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传闻。传到我耳朵里,我仅仅听到一句话:老才子张扒灰了。
扒灰是什么意思?我固然不懂,却从大人们极力掩饰却又无法按捺的窃窃私语中揣摩,扒灰肯定不是好事情。往往,不好的事情比好事情更有魅力、挑逗力,如同传说中的精怪,它无时无刻地不伸出爪角挠动你的心,撩拨你的想象力,还挑战你的思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霸占你的脑海和心胸。晃动着模糊又神秘的笑脸诱惑你———来呀,看看我的真面目。
我忍不住问这个问那个。大人一律严词拒绝,还加上训斥,女孩子家,问这干什么。
他们大人越是拒绝,我越想知道。问来问去,辗转好多人,才从庙村最调皮贪玩的赶生嘴巴里得知:扒灰就是老才子张把他儿媳妇小昭睡了,小昭还生出老才子张的儿子张容若。他几乎是咬着嘴唇说的。
看得出来,他不情愿说。当然,我理解他的不情愿。他这个调皮鬼本来没任何顾忌,可他小时候吃过小昭的奶,多少是跟小昭亲着。可他又无法证明这不是谎言,架不住我的反复询问,只好说了。
我可是被这样的解释吓住了。这么说来,张容若跟张子恒不是父子,而是兄弟,张容若跟老才子张不是祖孙,而是父子。
这不是彻底乱了套?
呸,赶生,你一个乌鸦嘴,分明就是诋毁打击。看看你自己,只晓得贪玩,读书不行,读不赢人家张容若,张容若一再跳级读到初中去了,你一再留级,留到跟我读一个班了,还好意思说人家不是,不知羞耻。我哇哇地骂着赶生。
要知道,张容若可是我们庙村学生的榜样。榜样嘛,就是不断有好消息冲击我们,诸如考试又居榜首,竞赛再获佳绩。他的好消息还在传来,听说他参加省级一个竞赛获得冠军准备参加国赛,还听说他将继续跳级,将被学校保送到地区重点高中少年英才班去。这样天才人儿的存在,对于同一个年龄在学习上猪一样蠢笨的赶生而言,就是不打折扣的灾难。
他说的,关于张容若的,自然就是诋毁打击了。
我赶生堂堂的庙村人,才不玩那村野之妇的饶舌把戏。他张容若确实比我强百倍,我打心眼里佩服还来不及,再说……小昭婶子还是我的干妈,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一码事是一码事嘛,我要不是听到樊医生的话,才不会告诉你老才子张扒灰的事情。赶生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脸膛黑红如同刚刚风干的猪肝。
这个赶生,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玩耍上,调皮是调皮,却不致人厌。读书蠢笨,也不至于不明事理。更何况,赶生与小昭还有一层特殊关系。
樊医生说的———不管真假,找赶生问责不应该吧。我没得话说了。
3
我母亲说樊医生是个有趣人。
怎么说呢?咳———她呀,风风火火三件事,种田、行医和磨刀。磨刀是她有了儿子樊兵兵以后的事情,是樊兵兵刚满月就有,日后又形成惯例的事情。在樊医生那里,磨刀这样的小事能够与种田行医相提并论……
说来话长,话长却又不得不提,只能说,樊医生不是心血来潮的人,基本不做心血来潮的事情,凡事注意因果,行为皆有迹可辨。
说是医生却不大准确。她不过是我们庙村里的赤脚医生,一边种田一边行医。这有什么?谁要她娘家祖上就行医还卖药呢,到了她这里,耳闻目睹,不说有什么医术,起码基本医理略知一二。这样,孤岛镇医院给每个村培训一个赤脚医生机会,樊医生就是我们庙村合适人选了。
樊医生培训回来就坐室行医了,凡事先插体温计,再戴听诊器听下脉搏,然后抽出体温计,呀地一声,要么说体温高着,烧得厉害,马上降温;要么说,烧是不烧,身体凉寒啊,再不打针吃药,鼻涕可就出来了。然后唰唰地开出感冒药,或者掏出针头注满药水推上一针。
樊医生的感冒病看多了,固然看好不少,却也难免漏网之鱼。
有一年,我们庙村的祥凤婶子一家,突然都喊肚子疼,全身无力,脑袋也昏沉沉的,蔫得很。先是两个儿子来看病,被樊医生听诊后,量了体温,灌满药水打上一针。后来祥凤两口子也忍不住了,跑到樊医生诊所,分别打了针。接着两个老人,相互搀扶来,听诊量体温一律省略,一家一个症状嘛,坐下就打针。
一家六口人都被樊医生打了针,还是觉得心胸烦闷,浑身难受,没有回家,等在樊医生诊所观察。等了好一会儿,不仅均无好转,反而耗尽力气迈不了脚,哼哧不停地喊不舒服,横着竖着躺在了地上。
樊医生吓着了,嘟哝一声:这传染性感冒太严重了,我得去请我师父来。师父就是我父亲。说罢,跨上自行车疯跑到镇上请我父亲。
我父亲听说一家人都躺下站不起来了,断定是急诊,马上带着救护车嘟嘟开到庙村,接走了祥凤婶子一家。
哪里是感冒呢?是食物中毒。过夜的饭菜,可能被一些虫子或者老鼠之类的传播毒液之物爬过,早上没有热锅就吃,闹成了食物中毒。幸好救得及时,祥凤婶子一家才免除了命灾。我父亲说,蟑螂啊老鼠啊跳蚤什么的爬过,不高温消毒,吃到肚子里去自然就中毒了。
樊医生大舒一口气,连忙附和说,是啊,百病从口入,凡是到嘴巴的东西,杀杀毒都是应该的,我又学了一招,以后有经验了。她这是给她自己台阶下,护个脸皮。可以后,樊医生看病,仍然是老套路。
我们庙村的尽管不大质疑,我父亲却警告樊医生几次:都当着感冒看,说不准哪天就会出人命的。我们庙村的便彻底相信,樊医生看病,样子的确摆到了堂(土语:准备充足),可终究只会治治感冒发烧什么的。
又有什么要紧?赤脚医生嘛,自然不能跟专业医生相比。樊医生一点也不恼怒,相反,她承认她的医术很烂,可是她虚心好学啊。她给我们村解释,我不是跟着我师父在学吗?医学这事,深着,谁都讲不起狠,我就慢慢地学吧,悉心请教,这经验不也慢慢丰富了?
樊医生这点好,家务活再忙,总是隔些日子腾出一段时间到镇上医院,跟我父亲学上几招。我父亲一回到庙村,便被樊医生好酒好菜请到她家,说是请专家坐诊。她这可不是扯虎皮拉大旗,我父亲的医术闻名全市,更是我们岛上有名的第一把刀。
父亲开始不大情愿,可想着,教她几招提高医术,也是有福我庙村的。不说别的,起码我们一家真有什么小病,就近就急,还不是找她方便?于是,樊医生便成为我父亲徒弟,一口一个我师父说的,似乎她得到了我父亲医术真传。我们庙村的相信了她,逢上小疼小痛的,仍然不会转弯,直接去找樊医生。
这样说来,樊医生作为赤脚医生,在我们庙村虽没老才子张地位高,但也大致过得去。
但樊医生却遭到老才子张的怒斥,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叱骂。
老才子张瞧不起许多人,无非也是白眼相而已。而恼羞成怒斥骂的,却只有樊医生一个人。
她呀村野之妇,枉为女人,整天提把刀,骂骂咧咧,悍妇凶婆,羞煞了我们文风繁盛的庙村。
虽是责骂,也是事实。樊医生提刀,是要到我家磨刀,隔三岔五地磨一次刀。想想,一个女人提把刀,还骂咧不止,的确凶悍些,不符合我们庙村女人温婉和顺的形象。说我们庙村女人温婉和顺,一点也不过。这取决庙村自古重视学识的村风,即便是女子,农闲时会研墨写上几笔,还文绉绉地吟上几句古诗词。我们庙村女人———哪怕以后嫁到我们庙村的女人,站在人群中,怎么看都是那么顺眼,犹如和畅的清风拂过。
老才子张只骂过樊医生“村野之妇”“悍妇凶婆”,不过这骂也够厉害了。樊医生听闻,哈哈一笑了事。不在意也不打算改正,仍旧隔个三五天来我家磨刀,然后心满意足地,提着水光光的菜刀游荡回家。
这又是怪事,磨刀谁家不磨?隔段时间,洗了磨刀石,扁着刀锋,架在磨刀石上来回砥砺,刀锋亮了利了,切菜割肉也利索了。刀不磨不利。可总不能三五天一次,起码至少要隔个月份吧。樊医生却不,三五天甚至一两天,就要来我家磨刀。
4
又去磨刀了?路人遇到提刀的樊医生随口招呼。
刀不磨不快。樊医生答道。
呵,这么勤勉,不如自家准备个磨刀石。有人免不了建议。
寻不到那么好的青石,我师父家的磨刀石啊,弯弯翘堂堂亮光光滑,瞅着就舒服。樊医生由衷赞叹。
所以,没有磨刀石的樊医生在庙村众多的磨刀石中,独独相中我家磨刀石,隔个三两天,提刀晃到我家。
菜刀在她手上晃出零碎的星光,一路泼洒。还没进我家院门,人到声到:春姐,磨刀了。
她喊的春姐,就是我母亲。按说,应该喊师母的,可是她年岁小我母亲不过三岁,我母亲要她喊姐,她就春姐春姐地叫开了。
我母亲探个脑袋,招呼道,来了?
咳,磨个好刀,遇到那对遭天谴的狗男女,不宰他们个狗血淋头不姓樊。
我母亲就笑。这么多年了,樊医生的儿子樊兵兵都上了学,负心的男人和那横刀夺爱的女子早是杳无音讯不见踪迹,不知双宿双飞到哪个桃源去了。这个终日游走岛上的樊医生哪里遇见去?莫如说是在家坐等吧。
樊医生不认为是坐等。即使是坐等又如何?总有清算的时候。她似成竹在胸,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也是,坐等也好,起码不是空等,是有备而等。她的准备就是磨刀,隔三岔五地来我家磨菜刀。我家的磨刀石正如樊医生所言,可不一般,是一块大青石,深深地插进泥土,留出高而狭长的石头,石头上端被磨平,中间凹,两端翘。
到我家后,她径直奔向厨房提来清水,哗哗地泼出,洗干净磨刀石,架上刀刃。她呢,骑坐在磨刀石翘起的边角上,前后推动双臂。
霍霍霍的磨刀声中,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狗男女,趁我坐月子勾搭上,不就是图个痛快吗?还没得脸皮玩私奔,偷鸡摸狗不为人齿,抛妻弃子天理难容,呸,等我磨好了刀,割了你们的喉咙,剜下你们的狗眼……
往往是樊医生还没有咒骂完,沾着水花的菜刀已经明晃若镜了。泛着白光的刀刃,有些银子般的意味,上下抖落出寥落而洁净的光泽。樊医生食指尖尖在刀刃上滑过,水滴流星雨般地淌落。
快。樊医生叹道。
辛苦啊,喝杯水。我母亲招呼道。
樊医生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接过我母亲递来的茶水,仰起脖子,咕咚着喉咙一口饮尽。
哈哈,爽快。爽朗的笑声后,樊医生提着亮闪闪的菜刀打道回府。此回非彼来,来时是步履匆匆,脸色阴沉,回去呢,悠闲散漫,犹如酒足饭饱后的散步。
樊医生又磨刀了,这把刀快啊。总有几个婶子探出脑袋招呼。
哈哈,磨了好刀,宰奸杀恶,才是人间快事。
遗憾的是,樊医生磨了七八年的刀,终究没有等来那对苟且男女,她的刀只能抱憾英雄无用武之地,乖乖地躺在砧板上,客串下切菜砍骨头的小角色。
隔壁的英婶与我母亲笑谈,樊医生磨刀,哪里是等着报仇?那是摆样子给她自己看的,人家逍遥在外,她还苦巴巴地等人家回来问堂,那不是痴人说梦自欺欺人嘛?哈哈哈……
母亲也直着腰身跟笑,笑完后,说,樊医生是手上磨刀,嘴巴磨叨啊。
啥?英婶尖着嗓门问。
要知道,我们洲岛矗立在长江中心,四围环水,每年到夏汛都会遭遇大小不等的洪水冲袭,于是,家家建造房屋总是要先垒高高的土台子才起屋。台子下是平整阔豁的菜园、堰塘。可想而知,站在台子上说话,可是声扬八方。
英婶一声“啥”,一下打开另外台子上的所有耳朵,他们都跟着问:啥?
手上———磨刀,嘴上———磨叨。母亲悠着声调重复。
这下,庙村甚至我们整个岛上都知道,樊医生隔三岔五来我家磨刀,不是真磨刀,而是磨叨。
她拎一把磨砺得明晃晃亮晶晶的菜刀,游走庙村时,毫无提刀拎剑人的杀气腾腾,而是满脸悠哉泰然。我长大后,看过有关无数刀客的影视,无论男女老少,他们无一不是人刀(或者剑)合一,刀(剑)锋凌厉面色凛冽。我脑海总不由得闪现出樊医生拎刀恬然而过的形象。
可庙村的,总在樊医生回家路上,欣欣然地探出脑袋,不厌其烦地重复他们的问话,又磨叨了?这刀(或者叨)快啊。
不晓得,他们夸的“刀快”是真指刀,还是其他什么。
樊医生有趣。不独是我母亲的感觉啊。
5
赶生说他听见了樊医生的话,那就是旁听啰甚至偷听到的。不可能是樊医生告诉他赶生的,赶生才没有这个面子,樊医生也没这么无知缺德。
樊医生尽管是老才子张最瞧不起的村野之妇,可掐着指头来算,她在我们庙村算不上最饶舌的女人,更不是闲得没事就叽喳唠嗑的无聊人。固然,女人嘴长的通病免不了,可追根溯源来也怪罪她不得。
这也是我母亲说的。
我母亲早看出来了,樊医生来我家磨刀,不仅仅磨叨。开始可能就是她所说的,看中我家磨刀石,可来着磨着,樊医生骂人之余,就传出有关我父亲的消息。大多是小道的,花边的。比如,我师父医术高人又长得帅气,在医院可有女人缘了,到哪里都有女护士女医生在屁股后面跟着;今天医院搞工会活动,我师父一直和某某护士跳舞,就是我告诉你的,在我师父宿舍遇到的那个护士;我从医院回来路上,碰到我师父骑自行车,我吓呆了,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还坐着某某,她可真是没脸皮,双手居然……搂住我师父的腰身,我师父呢,眼睛看不见任何人,边骑车边回头与某某讲笑;怎么我师父下乡出诊,都是某某跟着啊,还只有他俩……
我母亲开始是笑着听,如同听别人的事,可听着听着,母亲笑不起来了,会在樊医生来家后,马上掉头溜开。樊医生存心要说说父亲的,磨完了刀,找也要找出母亲,说说我父亲和那个某某。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渐渐不耐烦了,甚至称得上气愤,简直义愤填膺。当然,她气愤的不是我父亲,是那个某某,在樊医生看来,她看见的有关父亲的花边事,全都是不要脸的某某缠搅的结果。
母亲笑不起来,也不至于跟樊医生一样无法抑制地气愤。她看上去似乎漠然,但那是不得已强装出来的漠然,就像一株入秋的无言吸纳风雨的树。连我也看出来了,我母亲虽然不高兴樊医生告密,却也知道,樊医生的秘密也不是捏造,她渐渐信了。信了,心就乱了。乱了,自然伤心了。
她怎不信,而我又怎不信———我的父亲,的确,有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不过一二十里路程,尽管他带信说工作忙什么的,不至于每天都忙得不回家吧。
母亲的叹息孤零、幽怨。
樊医生又来我家磨刀,三下五除二霍霍磨完,没有马上走,而是逮住左躲右避的母亲,上下晃动湿淋淋水光光的菜刀,眼睛喷火地告诉她,春姐,你要出手给个教训,那个某某太没羞耻,竟然跑我师父宿舍一起搭伙吃饭了———
母亲突然瞪起双眼,嘴唇哆嗦,半天才挤出这样的话:你看你……说些什么,唉,你自己受伤了,所以凡事都带着残缺的眼光看,我不怪你,但我再次郑重声明,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某某了。
是啊,樊医生看见我父亲与某某的事情,即使是真的,她告诉我母亲,实在欠妥,属于嘴长乱嚼舌头作为。母亲说,樊医生她不过用残缺眼光看事,缘于她自己受伤。话是重了些,可也不是假话。说穿了,是母亲气恼时说的真心话。
母亲怪她如何?怪不起来她的。我母亲怎么不会知道?樊医生嘴长饶舌也是出于好心,她被人横刀夺爱,伤痕累累,于是,便以天下插足者为敌,唯除敌雪耻为务。
樊医生是不管我母亲郑重警告声明的。在她看来,大敌当前,局势紧张,提高警惕掌握敌情,趁敌军尚无意识毫无防备之际,主动出击杀一个措手不及,再乘胜追击打个落花流水漂亮仗,才是当务之急。否则,敌军成长壮大,有了警惕,增强防备,可不是说拿就能拿下,甚至———大有可能反被敌军拿下,她就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例子。她这个例子在兵败后,只有磨刀霍霍却不知向谁的等待复仇的命运。这有什么意思。
樊医生来我家不是磨刀,而是专门来督战了。
6
一个周末的下午,也是我父亲第三个周末没回家的下午(而中午,樊医生去了镇医院,她说是去进药,谁晓得?很有可能是专门刺探敌情去了)。她来我家,一把抓住没来得及跑开的我母亲,说,我中午去我师父的宿舍了……
母亲扭身挣脱要走,却被樊医生再次拽住胳膊。
春姐,你猜我看见什么?到这里,樊医生又停顿下来盯着母亲眼睛。樊医生眼睛简直喷火。
母亲突然停止了扭动,仰头接上樊医生的目光。
某某正在掌厨,还鸠占鹊巢,当起女主人给我端上热茶留我吃饭,啧啧,脸皮厚得能够搓洗衣服了。
我母亲抬脚就走。不是走,而是跑。躲开樊医生的手,扛起了锄头,留下轻飘而踉跄的背影。开始,我以为母亲到庄稼地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去庄稼地,而是去庙寺里,帮助净了去种菜了。
我却忍不住了,心慌意乱。这么说,某某真与我父亲在一起搭伙了。而搭伙在我们庙村就是一起生活过日子的意思。
樊医生,你马上用自行车带我去镇上医院。
去医院,你?樊医生问道。
我要喊我父亲回家。
好,我带你去找他回来。樊医生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哼哧哼哧地再次去镇医院。到医院时,已至黄昏。
父亲宿舍门紧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带着侥幸说,也许父亲回家了,刚好与我们走岔了路。
樊医生毅然否定,说我父亲肯定与某某出去兜风了,还建议,干脆去街上撞找去———她不是在街上遇见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某某,某某还搂着我父亲的腰?
我站着没动。
夕阳西垂,茫然的风吹来散去不知所措。我靠在父亲宿舍所在的楼层栏杆前,仰着脖子长久地保持张望的姿势。樊医生只好陪我站。她哪里站得住?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嘟哝“怎么还不回来……玩忘记姓了”。
天色在夜风中逐渐涣散,我的影子一点点地缩小、消失。
呀,天都黑了,樊医生不住地重复。终于她等不及了,说樊兵兵要吃晚饭,她必须回家给樊兵兵做饭吃,催促我一起返回。
不回,我断然拒绝。固执地保持原来张望的姿势。樊医生拉我的手,却被我生硬地打回。
你自己等吧。樊医生丢下我,推开自行车离开。她勾着腰身骑自行车的背影很快被晦暗吞没。不,她和她的自行车带走了微弱的天光,把黑暗甩给了我。尽管,她走后不久,另一辆载满笑声的自行车哗地刺破我眼前的黑暗,闪电般照亮我眼睛,但黑暗的感觉却加倍覆盖了我并挤压我。恐惧袭身,突兀的恐惧犹如划过天际的迅雷劈头盖脸地打来,炸在我身上。
我无法承受,弯腰蹲下来,不禁号啕大哭。自行车静止了,后座空下来了。别,别哭,为什么哭呢……父亲抱起我语无伦次地安慰。
我害怕,我们回家,好吗?
有什么怕的,这孩子。父亲不住地安慰,却没有答应我回家的要求。
他不回家。但我必须回家。
黑暗中,我头也不回地下楼。我要把黑暗甩给用眼光目送我的父亲。此刻,他倚着栏杆正在举目张望。我知道,当他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看不见我,他的担心成为空白,他会伤心会怜悯,而只有伤心和怜悯才能催促他跟上我。
可事实是,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回到庙村。庙村多么沉啊,犹如一只掉下井后的载满井水的水桶,吃力地拽住提拉的整个身体,掏空胸腔储存的内力,种下了踉跄和心慌。我自己都看出来了,浮肿的眼睑和虚弱的眼神已经给整个人涂抹上溃败的色彩。
我没先回家,而是去了樊医生的家,咚咚地敲开樊医生家的院门。
你才回来?樊医生很吃惊,问,你没有等到我师父回来?
犹豫半晌,我才点头。却马上又说,我问了,我父亲到宜昌进修去了,因为是下午临时通知的,又急,父亲就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我不知道我的谎言如此顺溜,仿佛它天生就不是谎言,是响当当的事实理由,它由不得谁,只想此刻出口示众。说完,我大舒了一口气。
樊医生哦了声,眼神盯在我身上,我受不了她钉子般的目光,眼圈一红,泪水又朝外涌。我气愤自己的娇气柔弱,极力忍住快要掉下的泪水,慌忙垂下眼睑。
哦,你是来……
我要求樊医生送我回家,亲口告诉我母亲关于父亲出门进修的消息。樊医生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终也没张口,随手带上院门。
她看出什么了,肯定看出什么了。在她告诉我母亲关于父亲出门进修的消息后,与我母亲唠嗑时,眼光一直盯着我看。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水样的泛着光亮的液体,柔和又清寒。那不是泪液,肯定不是,樊医生才不会流泪。但不断波泽来的水光,一层一层地漫来,我眼皮受不住了,鼻子一阵酸涩,只好爬上床默默放逐伤心和委屈。
樊医生多么异常啊,一改以往的激烈,嘴巴静止下来了,只有眼睛默默流淌水样的光芒,它在黑夜中波泽弥漫。静穆下来的忧伤,还有疼惜,肯定也蔓延到母亲身上,并深彻地触发了母亲。
母亲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第二天下午,拉着我到镇上医院看父亲去了。
父亲仍然很晚才摇晃着自行车回来,我们遭遇到同样的笑声。它们哗哗地泼溅于地,又上升浮腾,闪电般扯亮并刺痛我眼睛。黑暗再次翻倍。我紧紧闭住嘴唇,忍住快要滑出的哭泣,亦不求父亲回家。拉着我手的母亲在颤抖,她的抖动带动了我。我觉得自己再这样站着不动,即刻有倒下的危险。于是,猛力一拽,拉着母亲转身离开。
我仍旧头也不回,我要把翻倍的黑暗甩给用眼光目送我们的父亲。此刻,他倚着栏杆正在举目张望。我知道,当他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看不见我们,他双倍的担心成为空白,他会翻倍地伤心怜悯。只有足够的伤心怜悯,一个人才可能不坚持他的错误。
我父亲开始回家了,又慢慢恢复以往的频率。来磨刀的樊医生问我母亲,春姐,你教训那个骚货了,她怕你,是不是?
没有。
你到医院领导那里告妖精的状了?
瞎说什么啊。
呀,你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狐狸精在我师父前抹眼泪,一定是算盘不如意了,不过,我提醒你,要乘胜追击严防死守,狐狸精发起骚来可迷惑人了……
樊医生你磨叨磨了这么多年,我算看出来了,除了下田给人看病,要不就提把刀晃来荡去,弄得杀气腾腾的,其实啊,你心柔着,老才子张看走了眼。母亲反守为攻,引开话题。
说到了老才子张,樊医生就不得不跟着说老才子张了。
7
她呀村野之妇,枉为女人,整天提把刀,骂骂咧咧,悍妇凶婆,羞煞了我们文风繁盛的庙村。
樊医生学着老才子张的口吻把自己骂了一遍。接着又哈哈笑说,老才子张他骂得对,在我们庙村我的确算得上悍妇凶婆,这有什么?我骂骂咧咧凶悍了,是我自己事情,又没招惹他,他看着不舒服,是他的事情。我才犯不着计较。
樊医生被老才子张痛斥,嘻哈着应付,碰到老才子张,仍旧尊敬地招呼行喏,看样子,如她自己说的是不计较。可细究,还是不免看出隔阂,要不———她怎么会学着老才子张的口吻在我母亲面前把自己骂上一顿?
这是多少年的事情了?樊医生如此真切地再现,细节又是如此丰满,可见,她上心了。但凡上心的事情,肯定是给人有较大影响的,一般说来,还是刺激味道浓烈的。
果然,樊医生敛起笑容,鼻子哼哼,继续说道:他居然说我枉为女人?随即,笑容又爬上脸颊,樊医生翘起半边嘴角,摆手说道,我不计较,谁叫他是老才子张呢?
她肯定计较了,计较的就是老才子张否定她是女人的话。即使是老才子张那样狂傲的人说出来的,即使老才子张几乎瞧不起我们庙村所有人,甚至绝大多数都被老才子张痛斥过羞辱过。
我母亲说,你还是计较了,我看没什么,相对老才子张,咱们的确是庸常许多,他说就说呗。
呸,春姐,你真会圆场,我和他闹翻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为什么闹翻的?他这个老才子做了什么?我还不好意思张口说啊———扒灰,啧啧……我母亲着急了,伸手朝樊医生摇摆,却根本无法制止兴头上的樊医生。
我又不是那种嘴长的缺德人,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揪出他的伤疤?是他老才子张太轻狂了,欺负人到家啊……母亲无法拦住樊医生,转身赶我出去。
母亲一直把我赶出院子外。但樊医生跟着来到院子里,继续她的倾诉。我想,赶生大致也是这样听见了樊医生的话,准确地说,是轻而易举又毫无准备就得到了关于老才子张扒灰的消息。
尽管母亲关上院子门,可我已经知道了老才子张扒灰的事情,尽管樊医生的声音被墙壁和院门隔离,话语断续不甚清晰,但我借着脑海中的大致梗概慢慢拼凑出完整的事件。起因,发展,高潮,还有结局。老才子张与樊医生真正把隔阂扩大闹成矛盾,还是去年樊兵兵上学改名时的事情。
樊医生带着樊兵兵去学校报名。老师登记注册,问樊兵兵的学名。樊兵兵只把眼睛转向樊医生。樊医生摇头,说樊兵兵的学名就是樊兵兵。老师哦了声,握笔的手停止未动,眼睛却望向樊医生。
怎么,这名字不合适?
樊医生……你们不是庙村的吗?庙村文风多盛啊,名字一个个取得可雅致动听了。
轮到樊医生哦了声。她整个人就愣怔在那里,眼睛望着老师,和老师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老师面容浮现出期待的真诚微笑。
刚刚拉开的空间距离又拉近了。樊医生的眼睛也浮现出会心的微笑,她有信心缩短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等等,我们马上就来。
说完,樊医生拉着樊兵兵走了。她带儿子樊兵兵去老才子张的家,还带去一罐没有开封的茶叶和仙桃云片糕孝感麻糖。
老才子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我们庙村最有学识的人,我们不好意思前来搅扰,有请老才子张赐小儿兵兵学名,为小儿开辟文雅之道。
樊医生他们母子朝老才子张弓腰行礼。
老才子张傲慢地摆手拒绝,顺口又训斥樊医生平日凶婆行为,实为庙村大不雅,玷污女人之美。
樊医生平常大大咧咧惯了,为儿子名字事情才收敛许多,自然拘谨难受。听见老才子张训斥自己“玷污女人什么”,忍不住了,呵呵笑着插话,我就这样,觉得舒服,你骂辱我“玷污女人啊凶婆悍妇什么的”,我不跟你计较。
说是不计较,实则是大大计较,愣是加上否定词“不”,老才子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慢,还是出口于这样一个粗鲁的村野之妇。老才子张竖起脸颊,腾出反剪在背后的右手,朝樊医生举起,还翘起食指,口齿严厉地骂出一个“你”字,又马上住口,右手回到嘴唇上,咳嗽一声,接着,右手又回到背后的左手上。老才子张他相信,怎么说,也不会不能输给樊医生。
于是又咳嗽一声,上下打量樊医生一番,放松脸色,嘲讽道:女无仪容,人俱拒之。
说完,转身回房。
樊医生脸色瞬间变了,身体仿佛被抽去血水般,没有了定力,虚晃晃地。“人俱拒之”,这不是说她樊医生被抛弃得活该吗?我活该被抛弃———樊医生心中浮起一个巨大的问号。问号瞬间点燃冲天怒火,噼啪着在她胸膛里烧腾。
这个看似鲁莽的赤脚医生,没有马上退出,而是赤红着脸色呆站好一会儿后,沉下脸色,继续上前,咳嗽一声,提高嗓门文绉绉地反击:才子不假,扒灰缺德,酸骨毁誉,情何以堪。
一时,老才子张扒灰的事情传开了。在我们庙村,这不亚于惊天新闻。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无不瞪大眼睛,口辞一致地运用设问句:扒灰?大名鼎鼎的老才子张扒了儿子张子恒的灰?
是的,我们谁都难以相信。但我们如此好奇,迫切需要一种答案。
樊医生你真是乱说,老才子张是咱们庙村咱们岛上都有名的文圣,笔墨塞胸,文华绝伦,再说人家小昭呢,钟灵毓秀大家规范。瞧你的嘴巴……哎呀,造谣诽谤啊,这是搬是非搞破坏的事情。我们庙村免不了如此警告樊医生。
樊医生公然挑战了老才子张,莫如说挑战了我们庙村的公信,又是如此大事,可不想落下造谣诽谤的恶名,随即解释,简直是逢人(当然是大人,成家的人)就解释:还是十多年前,她被派到镇上医院进修,遇到张子恒和小昭,他们来医院做检查。樊医生她起初也没特别注意他们,但他们两人扭捏躲闪,提起了樊医生的兴趣。随即,心中疑问浮现,他们来医院检查什么?还是两人一起来检查,还是偷摸着如同干地下工作,想到他们结婚一两年不怀孕的事实,樊医生肯定他们来医院是为孩子的事情。于是,樊医生多留了个心眼跟踪观察,结果发现一个真相,张子恒的精子不能孕育胎儿。这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吗?樊医生你现在说来,又是与老才子张吵架后说的,你该不会……问者舌头逡巡徘徊几下,压回后面的话。
不信?你们可以问张子恒去。再者,看那张容若吧,活脱脱的老才子相貌。樊医生胸有成竹地反驳道,嘴角还浮现一个得意的微笑,也许是嘲讽。
十多年了,我本来懒得说这些无聊事情,可老才子张,酸,硬是醋激(土语,酸溜溜地刺激意思)得没办法,不说他还以为咱老樊是软蛋。
哧———对方忍俊不禁。樊医生也跟着笑了,哈哈哈的笑声张狂而孤单。她不是软蛋还真是硬蛋?随着樊医生哈哈笑声,对方是人群也好,是一个人也好,摇着头离开了。
8
我无法定义,我们庙村是信了还是没信樊医生的传言,如同,我们无法判断出,老才子张是否扒灰的真相。
我们却无法更改一个铁板钉钉的认识,天才张容若他是完美继承了老才子张一身才气的小才子张,相比老才子张,他更是我们庙村人的骄傲。
他还未满十四岁,连续跳级,保送到地区高中一个少年班了。这不仅是庙村咱们整个孤岛还是全县市的唯一。
在庙村关于老才子张的非议,从未出现张容若的名字,他整个人被庙村坚决一致地推攘在外,连影子都没有。
缩水的非议也就隐约了,如同秋冬孤零零挂在树梢的叶子,在风中飘摇,直至坠落。老才子张还是老才子张,我们庙村人看见他,哪怕隔着浩瀚深邃的无忧潭,都会恭敬地招呼行喏。
他嗯一声,不理甚至看也不看,又有什么?那是老才子张自己的事情。
可是,有人信了,大大地信了。老才子张的儿子张子恒。
如果指望从张家听见鸡飞狗跳哭喊打闹作为传言成功渗透的佐证,那可是大错。不是错在对老才子张家风的判断,而是错在对我们庙村的曲意。庙村嘛,它太不一般了,首先是庙村地形,中间高,四周底,而中间高地的东西向和南向被一口深潭围住。深潭名字好听,就是无忧潭。高地上全部是常绿树木,刺冬青、香樟、桂花树、玉兰树等,枝叶蓬勃林木参天,在幽深的无忧潭上遮蔽出碧玉般的屏障,无忧潭兀地增添古墓般的清凉幽静。高地林木中盘旋出小寺庙,名字简单,称呼庙寺。有多少年了?没人说得清楚,香火断续,木鱼声也断续,但我们庙村在这断续的飘摇的香火与木鱼声中,安静地延续古风。
庙村外的孤岛人,到了年底,常常会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庙村走动,提一刀红纸,请我们庙村人写对联。这不是吹牛,我们庙村家家都会写对联,自然家家都备有笔墨纸砚,谁人都能提起笔墨挥毫。咱们庙村自夸文风盛不为过吧。而文风蕴藉的自然是雅致。
再说,对着断续的木鱼声和萦绕的香火争吵打闹,终究没有任何道理,说不过去。老才子张家,他儿子张子恒嘛,嗓门不小,可说话一字一句,平平稳稳地,那表情———看着你,明明看着你,还那么近,却又分明要人感觉他隔得那么远。我也记不清楚他了,他留给我的记忆,统统是那晚来我家请我母亲出工的模样,不甚明了。现在,我记住的是净了师傅。脸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咚咚地敲着木鱼。净了还是离我那么远,隔着缭绕的香火,整个人都是虚化的,我们却相信他,愿意向他说说心中的苦恼。
大多数时候,净了不作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咚咚咚地敲着木鱼。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咚咚不停地敲着,可突然间他脑袋动了,嘴巴咕哝一些我听不清楚的东西。尔后,在我发怔叹息的刹那,他启口说道,孩子,老天看着你呢,他(或者她)明白你的心,他(或者她)什么都知道,你没感觉到有光照在你心上?
有光照在心上?初次闻言,迷惑万分。是有光照,可照在我身上,我的心在胸膛里,光照得到吗?我觉得净了是个骗子,于是转身跑了。
跑是跑了,还会回来。谁叫庙寺就在我们庙村,他净了没成为净了前,我们谁不会朝着庙寺跑?庙寺院子里的两根廊柱上竖立的两块木质对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有了,字迹斑驳,可我们庙村的不用看,闭眼也念得出:百年庙寺不倒依旧;瞬间往事过眼云烟。这用得着看吗?只要我们双脚踏进庙寺院子,它们空气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扑进我们眼睛里,再落至心胸。
庙寺不倒,我们不得不去。去庙寺玩,想想自己的心事,说说心中的苦恼,一颗躁动的心慢慢安静下来,这玩又哪里只是孩子们独有的事情?跑庙寺犹如樊医生磨叨,也是我们庙村的习惯。
跑着说着,敲着木鱼的净了照例会插言嘀咕几句,久而久之,我也慢慢信了———不能说信,而是懂了。
那光看不见,隐秘了些,却颇有力量,穿过衣服皮囊,重重地击在心上。你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给你安慰又照亮了你。一颗被老天看见并被抚摸的心,也透明晶亮了。它怦然跳动的时刻,就是镜子般吸纳光亮再辐射出胸膛的时刻……心保持了鲜活,继续被老天的光亮穿透,才能继续吸纳再辐射。
这是净了说的。啰唆,新奇,古怪。我说懂,也是信。一颗透明的心,当然是镜子般的,吸收再辐射。光亮能不在吗?沾了老天光亮的人儿,肯定是有福气的。与其说是信,还不如说是找到被祝福的安慰和喜悦。那些烦恼,比如,我父亲的疏远,我考试成绩滑坡,母亲的伤感忧郁,外公和舅舅的病情……均将在我充满祈愿的心灵,慢慢地得到妥善的解决。
我信你说的。
净了隔着缭绕的香雾,兀地浮现淡淡的笑脸。我不禁也咧开了嘴巴。
净了与张子恒的区别,就是一个转身。我却记住了净了。
9
小昭呢,她整个人就是无忧潭边的兰花。细长的身子,清秀的脸庞碰到凝视的眼神就会浮现羞赧的红晕,声喉也是细细的柔柔的。她在我们庙村,几乎就是一个影子,在风中和阳光下飘忽。端着木盆在无忧潭边洗衣服,扛把锄头下田种庄稼,在家门前搬把椅子绣花纳鞋……
小昭这个影子,静静地贴在我们庙村的地上,要我们细心地捕捉。在我们抬头凝望时,兰花般静雅的气息,瞬间充沛了心胸。
小昭是我们庙村人都喜欢的女子。她有一手绝活,就是描画各种植物,作为绣花纳鞋的样本。她的画啊,就是她的人,淡雅别致。什么婆婆纳、文竹、梦童子、地丁、白蓬、空心柴胡、打碗花、矢车菊、龙须草、扇脉杓兰……唰唰几笔,风骨盎然。在我们眼中,它们本是普通不过的野花草,甚至低贱不择土地没姓没名。可经由她的手指鲜活在纸张上时,一个个文雅秀气的名字就从她嘴巴里跑出来,我们无不惊叹。
惊叹之余,我们又无师自通地领略到生命的尊严高贵。
我们庙村妇女农闲时就跑小昭那里,围着她看她描花样,那是她们最漂亮的时光。她们嘻哈声没有了,饶舌声没有了,粗喉大嗓没有了,全部变身成用眼睛说话的女子。在小昭那里,她们统统忘记鸡零狗碎的杂事,也忘记了漫溢周身的大小伤悲仇恨,心胸塞满了那些充塞我们庙村的花草。她们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婆婆纳、文竹、梦童子、地丁、白蓬、空心柴胡、打碗花、矢车菊、龙须草、扇脉杓兰,并一一与它们的模样对上号。
婆婆纳、文竹、梦童子、地丁、白蓬、空心柴胡、打碗花、矢车菊、龙须草、扇脉杓兰等,多么美丽的名字,在众多的念叨中不再作为简单的花草存在了,而是混合发酵出一股气脉,流淌在她们身上,她们周身如同镀上了水银般的清透。
我母亲和隔壁的英婶回家相互感叹,在小昭那坐会儿,就像水洗了遍,还学到不少野花野草的名字。
我跟着母亲去小昭那里,亲眼看见她描花绘草样。小昭铺开白纸,提笔勾勒出一枝端直的枝干,两侧枝条横逸。她在枝干上画出繁盛的心形叶片———我在心中一一念叨我知晓的植物,却不能确定。小昭仿佛看出我心事似的,说道,马上你就知道是什么了。她在叶片中间画出垂下脸庞的菱形的五瓣花朵,我叫道,梦童子。
就是梦童子,小昭仰起脸庞朝我点头。她脸色微红,眼角俏皮地上翘,一股说不出味道的美丽要我看呆了。小昭被我看得不好意思,铺开白纸教我跟着学画。
很简单的,任何东西都有区别他物的精神,抓住精气神,那东西就活了。她还告诉我,画什么植物前,一定要在眼前闪现这个植物模样,它们总是不同的,你要抓住这个植物独有的特征,不求全像力求神似……小昭俯身挨着我,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气息,似兰花又不尽是兰花。我曾经问过母亲,小昭身上是什么味道?我母亲说是植物混合味道。小昭经常观察植物,一定沾染了它们的味道,我认同母亲的说法。
我母亲看小昭不厌其烦地描画,建议小昭,没有必要来个人就画一遍,可以把以前画的集中一起,谁需要谁自己临摹。
小昭笑了笑,转身回房,从箱柜里拿出两个大本子出来,递给我们。
我和母亲都傻了眼,各自拿个画本翻看,边看边抬眼看小昭。她太了不起了,她居然把我们孤岛上的花草还有庄稼树木都画了出来,还一一标注出它们的学名。
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我看见的普通不过的植物,它们都有美丽得叫人嫉妒的名字。婆婆纳,就是湛蓝得令人快要掉眼泪的花朵;而梦童子,就是那五瓣白花攒成一个菱形的,还垂下脸庞给人梦幻的花朵;地丁呢,大都紫色,小而韧,花瓣光滑脉络贲张……也是在那时,我喜欢上植物。
小昭在我们庙村,地位虽不及老才子张,可在我们庙村女性心里,她简直是天仙般的人儿。即便张子恒不能接受老才子张扒灰的传言,无法忍受了,他要爆发他的愤怒,可是———小昭那样的人儿,他怎么吵闹起来?
但,传言如此有破坏性。张子恒不吵闹,还能忍受?换而言之,还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受或者轻描淡写地忽略而过?
这似乎与文风或者家风没有多大关系了。
话又说回来,我们庙村确实没有听见张家有什么吵闹动静。却发现,张家有了变化。
首先变化的是小昭,她影子般的身体仓促地在我们面前飘过,再也难得一见她羞赧的红晕和柔顺如水的眼神。她把整个脸庞交给她的脖子,再与脚步相对。
我母亲叫道,小昭,下田了?晚上到我家坐坐。
小昭微微仰起脑袋,眼神不知看向何处,脑袋轻摇。
那我去你那儿,想请你描个花样。
小昭淡淡地吐出一个词,来吧。
晚上,母亲去小昭家马上回来了,手里拿着小昭给的一个植物画本。母亲叹息说,小昭再也不会教我们画画了。她的叹息,令我莫名地感伤。
10
小昭不理我们了,除非我们硬是主动喊出小昭名字,她才会站住,眼睛却也不看谁,只是定定地盯着地面。
老才子张,她更是不理了。反正,我们庙村人,谁也没有看见老才子张与小昭讲话过。有好几次,我看见老才子张反剪着双手,在无忧潭边吟诗,遇到扛着锄头的小昭,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似的,相互擦肩而过。
在张子恒还存在前,张子恒也不理睬老才子张了。哪怕,老才子张有事情,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他又丢了或者忘记带大门钥匙,大声喊张子恒要钥匙,还屁颠屁颠地跟后,张子恒充耳不闻置之不理。老才子张跺脚叹息,孺子不可教也。随后,到庙寺溜达一圈,等到张子恒小昭收工回家,再跟着回家。
他们张家分成两家人了,虽共一个堂屋,可厨房分成两个,各吃各的饭。老才子张看上去,似乎前所未有的孤独寂寞。他在无忧潭边反剪双手,吟诵:举头旭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抖颤,荒草般地瑟瑟。我们无论在哪里,都会心有灵犀地听见,从他心里发出的怅然叹息。
张子恒不在后,小昭彻底不理睬老才子张了,是那种对方在眼中消失似的不理睬。我亲眼看见。
那天暴雨后,上庙寺劝净了回家的老才子张一身泥泞地回家,稀疏的头发在脑袋上湿巴巴地粘成几绺,衣衫也湿了,贴着身体,鞋子和裤脚全是泥巴,拽得老才子张东倒西歪地,狼狈极了。
到无忧潭边,老才子张就蹲下来洗鞋子洗脚。洗着洗着,口袋里的钥匙掉进了潭水里。无忧潭可是没有底的,我们庙村传说,它与外面的长江在地底下连着。这是有根据的,逢到孤岛干旱,大旱年月,弄个抽水机日夜抽无忧潭水,灌溉田地,三天五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最长时间达到半月之久,无忧潭还是水汪汪的。谁也不晓得无忧潭有多深。老才子张双手在潭水中捞几下,胸口衣衫也湿了,又担心滑到潭里,于是放弃打捞。
到了岸上,发觉自己比落汤鸡还要狼狈。老才子张折身回家,他以为,这样的天气,小昭应该在家里。到屋前才发现,大门紧锁,小昭也不在家。找到田地,田地没有,去问我母亲,我母亲告诉老才子张:我刚看见小昭,手里还提一个包,估计是去看张容若,人还没出村口,现在还追得上。
老才子张一动不动。我母亲又催促了一句。
她当我死了。老才子张轻声咕哝,却还是清晰地传到我们耳朵。马上,屋子里一阵静默。
落汤鸡般的老才子张简直失魂落魄,接过我母亲递来的热茶一口饮干,然后捧着茶杯在我家院子里转圈,看见屋檐下搁放的挖锄和铁榔头,眼睛一亮,说了声“有了”。
老才子张提着榔头刚出院门又跑回来,拽起我的右手就跑,边跑边对我母亲说,借下。
我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借的不仅是榔头,还有我。
我母亲嗒嗒地跟在后面跑来。老才子张到他家门前,放下我的手,嘱咐我别走,看他开门,请我进屋做客。于是,双手抱拳,对着紧闭的大门说道: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操起榔头对准铁锁砸去。哐啷几声,铁锁松了。老才子张上前拉拽,铁锁似乎马上掉下来,但老才子张又按紧铁锁,生怕铁锁掉下来。他把榔头交给我,要我再砸开。他什么意思?我满心疑惑,转眼看母亲。
母亲满脸都是笑,她是真乐,说话的声音都快结巴了,砸,你砸一下锁就掉了,你是老才子张请来的……嘉宾,他请你砸的,砸完了,我请人……给他们上锁配钥匙。
我举起榔头,砸掉了锁,也替老才子张开了大门,成为老才子张的嘉宾。他把我迎进堂屋,还请我坐,亲自给我奉上茶水。
天,这个老才子张真逗。我乐得实在憋不住了,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下嘴巴,然后告辞。转身刹那,我的笑声就破喉而出。
这个老才子张,近乎孩童般,天真得幼稚,当然,指的是他处理事情的逻辑。
小昭不理睬他,当他死了般,在我们看来,是为了避嫌,还有可能是,她只有如此,才能证明她的清白,才能挽回张子恒出家的心。
别以为净了不知道关于小昭的消息。老才子张劝净了回家之余会不会说什么,我无从知道。但我看见进庙寺的大人小孩,都说起了小昭。那个调皮的赶生跑庙寺玩,看见敲木鱼的净了,也央求他出寺回家。赶生的理由就是小昭,说,你别敲木鱼了,回家吧,你知道小昭婶子多难过吗?
净了的木鱼还是那么有节律地响着,他对赶生的话充耳不闻。赶生几乎求道:我小昭婶子她几乎不说话了,我喊她也不理,我可最喜欢她的笑容了,你回家吧,她一个人在家,跟谁都不说话,谁也不看,她多孤单啊。
赶生说着说着,喉咙竟然哽咽了。他与小昭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是难产,他母亲生下他不久过世,出生那天正好赶上他母亲生日,赶生父亲为这个儿子讨吉利,取名赶生,算是延续他母亲生命的意思。赶生与张容若大致同时出生,小昭这样清雅的女子,居然舍得本不充足的奶水,要张子恒抱来赶生喂奶。赶生说小昭是他干妈,虽没有正式认定,可在他心中早已经默默认定,尽管碰到小昭喊的仍然是婶子。
我也说过,我母亲也说过———向净了说起小昭。
净了不想听也没办法,他肯定听到了,关于小昭的消息。虽然,敲着木鱼的他仍旧无动于衷。
可我们关于小昭当老才子张死了的看法,错了。我们是在一件事后才恍悟我们的错误。
11
樊医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负心郎,儿子樊兵兵的父亲又回来了。回到他以前工作的轮渡上,不过不是一个人。跟着回来的另外一个人,不是与他私奔的女人,而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樊医生得知这个消息后,再次来我家磨刀。她气冲冲地提着菜刀上我家,还在爬坡就爆开嗓门喊:磨刀来了,今儿一定磨出最锋利的刀刃。
我母亲探出脑袋,看樊医生比以往都气愤,跑来拉开本来就开着的院子门,招呼道:磨刀来了?
樊医生嗯一声,疾步走到厨房,提来一桶清水,兜起桶底,哗哗地全部泼到磨刀石上,又找出一块抹布来回擦洗磨刀石。再把菜刀架在上面,人骑坐于翘起的磨刀石的边角,呼地大吐一口气,双手握住菜刀,前后推动双臂,霍霍地来回磨砺。
一边磨刀,一边嘴巴发着狠气为自己鼓劲:呵呵,老天爷有眼啊,终于让我等来这个遭天杀的,哈哈,还真不要脸到家了,带回一个孽子,向我示威呢,好,敢回来算你们有种,咱们就动真格地较量较量,新仇旧恨,一起清算,等我磨出好刀,杀个痛快。
三两下,樊医生提着湿淋淋水光光的菜刀返回了。这次,她的步态仍然慢,却有了几分犹豫一些沉重,丝毫没有以往返回时的心满意足。看样子,樊医生有些想法,或者说心事重重。果然,走到无忧潭边,樊医生没有径直朝她家走去,而是涉潭去了庙寺。
上庙寺肯定就是找净了去了。
而净了会理睬她吗?
没有人看见她对净了说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说。也无从知道净了如何回应这个樊医生,也许视而不见。
但我们看见了。下庙寺的樊医生,步履匆忙,双脚生风,脸颊出现少有的潮红。她在我们庙村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出村口,菜刀在她下垂的手中晃来晃去,晃出破碎又凛冽的寒光。
我们都以为,樊医生会宰了那个抛弃他们母子与姘头私奔的负心汉,说不准,还会一并杀了那个孽子。
这是樊医生多年所愿啊。
她磨了这么多年的刀,可不是等待这样的时刻?英婶我母亲之流关于樊医生磨叨的笑谈,也许在今天就会被她的菜刀试炼出虚妄,不过属于女流之辈的短浅见识。
傍晚时分,樊医生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还抱着一个孩子,同样是步履匆忙双脚生风。看她抱着孩子的模样,一点都不是厌恶仇恨,反而有疼惜的味道。我们庙村的都以为,她杀了那个负心汉,伤到了孩子,作为母亲又不忍心孩子受伤,哪怕是仇人的孩子,所以抱回孩子抢救来了。
这可是有趣的事情。
等有人跟着去樊医生诊所观察,发现我们猜对了一半。的确,樊医生在抢救这个孩子,也就是她说的孽子,不过孩子没有伤口,只是发高烧生病了。
樊医生你的菜刀呢?有人问道。
忙着给孩子打针的樊医生,通地一声站起来,说道:我的菜刀?左右看下,继续说,呀,我找那个遭天杀的,在船舱后面的厨房里才找到,找到后我就骂,然后举刀———他哄孩子不理我,我上前拽他肩膀,孩子被撞在地上,我才发现孩子满脸通红热气喷人,那肯定是感冒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怎样?我不得不先放下菜刀———菜刀就放在靠角落的砧板上。
说到这里,樊医生停下来,看着众人。众人不作声,一律静静地与樊医生对视。樊医生居然哈地笑了声,笑容很短暂,马上在脸上消失。
……我等孩子烧退了,回去拿,再宰负心汉不迟,他的孩子在我手里,不是?她继续说道。
樊医生这么说,不过是告诉我们,她不是不想履行诺言复仇,而是时机不对,碰到了生病的孩子。她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职责,总不能看见生病的孩子不救吧?再说,她等了这么多年,再挨几天又有何妨?
12
没有等樊医生再找去,负心汉把她的菜刀送来了。从负心汉提着菜刀走进我们庙村,我们庙村的都瞪着眼一路跟看。负心汉虽然是外村的,一直在轮渡上做事,后又跑外面多年,可并非要我们庙村感觉完全陌生。我们庙村瞪眼跟看,也不忘招呼,回来了……负心汉也不作声,他如何作声回答?他是回庙村来了,可是他哪里又是“回来”?负心汉低头静默,只是迈脚赶路,径直走到樊医生那里。
他双手递上菜刀,请樊医生复仇。
樊医生接过菜刀,满脸怒容,菜刀在手中抬起,明晃晃的,却马上砰地一声掉在地上。不是菜刀失手掉下,而是被樊医生扔在地上。菜刀落地的同时,樊医生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孩子的烧还没有退。
你———负心汉说着,双腿弯曲跪下了,请求樊医生惩罚他一定要惩罚他。
这是旁人说的。我没亲眼见,却在这些细节中揣摩出,樊医生固然恨负心汉,但她把被抛弃的委屈全部算在那个夺爱的女子上。她想教训负心汉,更想手刃横刀夺爱者。
可惜,樊医生只能委屈痛哭了。她的菜刀,磨砺八年的菜刀突然间没有了对手。那个女子竟然客死异乡。而孽子比樊兵兵还可怜,没有了母亲。
跪着的负心汉捡起地上的菜刀,双手呈给樊医生。
伤心欲绝的樊医生再也无法举起刀,只能哭着赶走了负心汉。滚,你马上从我们庙村滚开……悲伤抽空她的胸腔,又气势雄伟地占据樊医生整个身体。那天看见的人都说,樊医生太伤心了,唉,也是太令人伤心了……
看来,樊医生的伤心浓重地感染了旁人,伤心越发肆无忌惮,在樊医生诊所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无能为力的樊医生只好放声痛哭。她在诊所一会儿蹲在地上哭,一会儿趴在桌子上哭,一会儿在房屋里转来转去地哭,哭得肝肠寸断,完全理不清楚头绪。
诊所有病人,病人受到感染固然伤心,却没有好身体承受哭闹,都哼哧哼哧地表达抗议。悲伤的樊医生却不能止住哭泣,只好捂脸哭着奔出诊所,绕过无忧潭上庙寺去了,边哭边嘶哑着喉咙喊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啊。
同样,谁也不清楚樊医生与净了如何相对。
很迟很迟,樊医生才下庙寺。已经是黑夜,樊医生下庙寺,谁也没看见。但我们庙村的,都听见,她没有回家,而是去小昭家,也不进小昭家门。很可能是老才子张不许她进屋。
是啊,我们都听见了。
樊医生站在小昭房屋窗户边,哭着声腔说,小昭,我对不起你,你相信吗?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哪怕我们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可还是只有老天才心知肚明。我错了,伤害了你、张子恒,还有老才子张……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跪下了。
我说过,我们孤岛房屋特殊,建造房屋都要先筑一个高台再起屋。哪家说话,声音大点,周围都听得见。樊医生请小昭原谅的话,还是发自肺腑的哭腔,我们不想听见都太难。
那夜,我们很迟才睡觉。全都竖起耳朵听老才子张那里的动静,我们一直陪着下跪的樊医生。我被母亲赶着上了床,却根本无法入睡,大开着窗户,侧耳倾听。
庙村的夜晚太静了,又太闹了。无忧潭里的鱼游水响声,时令动物的呼吸眠声,还有庄稼拔节声,混合着我们庙村人极力屏住却又无法屏住的气息,化成一波一波的浪花袭来。
我不住地张嘴打哈欠,混合声响闹腾成来回颠簸的摇床。我跟着摇摆,睡意浓烈,但我极力抵御,我感觉自己站在睡与醒的边缘,左右摇晃。迷糊中,又被一种意识牵引到一个地方,正是老才子张的家。我看见老才子张弓着腰身开门,探出脑袋,先是要樊医生回家。樊医生不肯,跪着哭泣。老才子张缩回脑袋,关上大门。接着,又打开大门,老才子张走了出来,说道,村野之妇,碎言琐语,伤人害己啊,罢,我无所谓受伤也不谈原谅,你请求她原谅即可。老才子张翘起右手食指,指向小昭的房屋。
小昭的窗户突然开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樊医生,你走吧,伤人伤到不知,才是大伤。窗户啪嗒声,关上了。
天地突然死寂。只有明晃晃的月亮,哗哗地无声流泻,一地白霜。许久,老才子张一声长叹,幽微绵长。而后,伸出右手摇晃示意,要樊医生离开。樊医生还是不动身。她无限伤心地说道,是我口无择言啊,我中伤了她,我没看见,怎么就断定她出轨呢?
接着,声音再次静默,白霜凝固。大片的静默在黑暗中漫漶而来淹没我,我一下跌入深沉的睡眠中。
第二天我从母亲口中得知,我迷糊的梦境居然就是现实。我捂住了胸口,说,这么神?
我父亲也在家,他哈哈笑着说,你呀,小小年纪,心思灵透……咳,根本就没睡着,起码耳朵没睡,但眼睛闭上了,这样你耳朵把你听见的传到模糊意识中,梦境就与现实结合了。说罢,父亲摇摇头,满是怜惜地看着我,又晃动脑袋。他在点头,我的父亲在点头。我垂下了眼睑,眼眶不禁湿润。但我不希望父亲看见我流泪,假装打了哈欠,手指按在眼眶上,嘴巴嘟哝,难怪……
原来是这样。老才子张伤害了小昭,说她出轨了,这才是小昭不理睬他当他死了的原因。
多么复杂啊。老才子张说小昭出轨——他在为自己开脱,还是其他原因?
13
老才子张借我破锁进屋后,我们家好多天都在笑话老才子张的迂腐幼稚。笑着讲着,我们捋清了一个事实,老才子张的逻辑不寻常。也就是说,正常不大靠谱。
进而,我母亲做出一个猜想,老才子张知道儿子张子恒身体有问题,面对小昭怀孕生出张容若的事实,就断定小昭是怀的别人家的孩子。
小昭……唉,这个苦命女子,谁真正看见了?一会儿说是她公公扒灰怀的孩子,一会儿说是越轨怀下别人家的孩子……谁亲眼所见?却接二连三地遭受这些猜测,难怪她……
母亲说不下去了,摇摇头。
小昭越轨之说,未免虚妄。看张容若,相貌举止,还有才高八斗的基因,就是老才子张的后裔。
不独我母亲这样说,樊医生如此说,咱们庙村恐怕都是这样说。
她没越轨,张容若又如此与老才子张长相相似,而张子恒身体有病,那么,似乎只有一个事实,老才子张的确扒灰了。樊医生尽管下跪请求他们原谅,可是她的话里,分明在申明———她没有说谎。
她当然没有说谎,要命的是,这个樊医生还提出一个难题,没有撒谎的事实,还不能等于隐藏在事实里的真相。
老才子张扒灰了,似乎是事实。事实却不等于真相。真相不在事实里,而在事实之外。
多么古怪神秘。我们无法不议论笑谈,笑谈里,夹杂疑惑不解,毫无嘲讽意思。嘲讽谁呢?我们不是亲眼所见,能嘲讽谁?这个找不到答案的古怪事,或许如樊医生所说,只有老天爷心知肚明。
老才子张还是坚持每天上庙寺,苦口婆心地劝净了回家。他现在的理由很简单,净了净不了,你还是张子恒。起码,有人苦苦挂念,你能无动于衷?
出了庙寺,老才子张就在无忧潭边徘徊,迎风诵诗。稀疏的白发微微颤抖,荒草般地瑟瑟。我们无论在哪里,都会心有灵犀地听见,从他心里发出的怅然叹息,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怎么不怅惘叹息?
张子恒出家了,而小昭在张容若考上地区高中少年班后,她去了我们庙村废弃多年的庵堂,打扫干净,挂上清风庵牌子,从此,小昭就是清风庵的守门人了。小昭,我们庙村的仙女,多了不起。她在庵门两侧挂上四字对联: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哪里又只是在说她与张子恒呢?
我们才知道,小昭不仅擅长画画,还胸有大笔墨。多么好,别绪和欢喜的距离就是一个转身啊。
关于老才子张扒灰与否的事情,我们偶尔议论,也是叹息般地议论,却不做任何评价,因为我们得不出任何答案。
我上初中后,学习生理卫生,知道了生命神奇孕育的过程。我在课堂上出神,想到樊医生打探到张子恒身体秘密的事情,她说,张子恒被检查出精子不能孕育胎儿———那么,他的精子是死的,或者说不活跃。可天下没有绝对的事情,死的不等于完全死掉,不活跃更是说明死活参半。那个神奇微小的蝌蚪,摇动尾巴畅游,刹那间与它的朋友相遇,播种下一个生命的种子,此际,只有老天爷才会看清楚。
不能不说,老天爷他真是有眼的。以一束光芒穿透一颗透明的心,赐予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福气,我们意识到,也就在接纳啊,欢喜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