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冰
从性感钢琴家到解谜者
◎陈世冰
王羽佳
2016年1月1日,美国纽约卡内音乐厅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虽然大雪纷飞,依然没有削减等待进场的观众的热情。当晚主角是中国年轻的女钢琴家王羽佳。
灯光暗了下来,王羽佳穿着一条宝蓝色裙子快步走上台。裙子高开衩剪裁,右边短至臀下,左边长至脚踝,开衩的一边对着观众。她脚上是一双黑色细高跟皮鞋。
她手臂一扬,所有声音就在第一个音符跳跃出来之前完全消失。两个小时里,她选择了舒伯特晚年的作品《美丽的磨坊女》《天鹅之歌》等古典乐曲。观众们如醉如痴,享受着新春听觉盛宴。
第二天的《洛杉矶时报》上,先前对王羽佳不断抨击的乐评人诺德林格写道:“她弹得那样错综复杂,却又敏捷清晰——清晰得能让人把每个音符听写下来。我很惭愧,我过分关注女钢琴家裙子的长度了。”
此前,音乐界对王羽佳的穿着一直持批评态度。最极端的是,王羽佳在美国的第一场演出后,有资深音乐人尖刻地说:“她的裙子如果再短一点,或紧一丁点,剧场就应要求未满18岁的未成年人不得入场。”
王羽佳面对不断劝她回归传统着装的人说:“我还年轻,想穿得漂亮性感些,可不可以放我一马?”
也有支持者替她辩解,说她是古典音乐女权主义者的先驱——衣着性感是为了吸引年轻人热爱古典音乐。
以黑礼服为演出正装的西方,很难接受她这样的着装。但这是王羽佳自小离家,没有父母的意见参考,经纪人又不过问的情况下,一个少女走极端的结果,根本不是有些媒体猜测的,性感风格来自团队精心设计。
“古典音乐对我来说,不是古老崇高遥不可及的东西,而是和生活无限接近。我不一定非要穿得郑重其事,这会掩盖自己性格的某一面。”
幸运的是,宽容的观众给了王羽佳无限包容。于是在许多知名大剧场,王羽佳身着皮衣短裙,演绎莫扎特《土耳其进行曲》成了保留节目:闪着金属之光的皮裙,修长雪白的手臂,飞舞的手指,像是要让琴键燃烧起来。
从小就显露出天赋的王羽佳,在14岁那年,作为中国和加拿大“晨间音乐桥”文化交流项目的交换生,前往加拿大卡尔加里蒙特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钢琴。
初到加拿大,异常寒冷的冬天和漫长的黑夜,让她很不适应。她住在教她英语的一个老太太家。老太太让她自己洗衣服,独自坐车去很远的音乐学院,偶然心血来潮做一次饭,也不合她的胃口。王羽佳常饿得半夜起床,吃花生酱充饥。
她给妈妈写信诉苦:“我不知道怎么取钱、内衣怎么洗,每周都要花许多时间处理这些琐事。更难忍受的是,教学进程‘吃不饱’,我急切地想学到更多东西。”
磕磕绊绊中,王羽佳长大了,先前不能解决的问题,纷纷变得简单起来。两年后,她被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师从格拉夫曼——美国著名钢琴演奏家,音乐界权威人物。
身为犹太人的格拉夫曼喜欢招收中国学生。除少年成名的郎朗,王羽佳那届,就有四个中国学生是他的关门弟子。
熟悉以后,王羽佳大胆提出想法:“现在课程不多,我接到一些比赛邀请,想去参赛。”格拉夫曼爱惜地说:“我反对你去参赛。你的水平摆在那里,通过演出就能走通这条路。”
格拉夫曼把自己的经纪人介绍给王羽佳,此举意味着要为她开辟一条不同以往的、通往国际舞台的道路。“我从没觉得音乐可以改变命运,但现在音乐已经在我的命运里了。”
王羽佳在经纪人的运作下,接替罗马尼亚钢琴家鲁普因病无法完成的演出。她与著名指挥家迪图瓦、加拿大国家艺术中心乐团合作,被媒体评价为“一颗巨星冉冉升起”。此后几年,她成了替演救场专业户。替演对象包括叶普盖尼、格拉夫曼、佩拉西亚。
21岁那年,刚在瑞士韦尔比耶音乐节完成演奏,王羽佳接到通知,要赶回波士顿,接替著名女钢琴家阿格里齐。从炎热的瑞士长途飞回寒冬下的波士顿,疲惫的王羽佳病倒了。
为遮盖病容,第一次化了浓妆的王羽佳,在“巨迷糊”的状态下,除了完成《第一协奏曲》的演奏外,还应观众的要求,弹奏了一曲旋律极快的《野蜂飞舞》。她指尖飞舞,像风暴一样掠过琴键。
王羽佳不知道的是,观众席里,有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先生请来的五十多个国家的总统,以及他们的夫人。
王羽佳天生手比脑子快。从小练琴,老师就总教导她“不要赶不要赶”。以酷炫成名的她,也受益于良好的体力、速度。但她现在认识到,只有在琴房之外体验生活,才能把握作品内涵。精神上的练习,与肢体练习一样重要。
她的大部分时间在机场、酒店度过。坐飞机是她的休息罅隙,她把它交给了书本。她特别喜欢看科学、哲学一类的书,“看书会很有灵感,也能给自己找一个目标,让活着更有意义。”
每到一个城市演出,她也会尽力找到一条河流,坐在或缓慢或湍急的水边,翻看随身携带的书。
为了弹李斯特,她会去看《浮士德》。王羽佳明白,每一个演奏家的背后都有一个哲学家,所以大师的作品除了能给人美妙的视听感受,还常常有不可思议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王羽佳还喜欢阅读作曲家的传记、信件。此时,弹琴,对王羽佳而言不再是肌肉的一种记忆,而是包含了对作曲家灵魂的理解。这也是她表现最独特的部分。“作曲家完成谱曲时,钢琴艺术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交给了未来的演奏者。我觉得自己像解谜者,近距离触碰作曲家试图表达的,还有努力不表达的。”
2015年国际劳动节,在德国国家大剧院,王羽佳首度与柏林爱乐乐团合作。在指挥大师阿巴多执棒下,她成功演绎了音乐界公认的谜一般的《第二钢琴奏鸣曲》和《黑弥撒》。“钢琴诗人肖邦的《第二钢琴奏鸣曲》里,压抑的情绪贯穿全曲,光明的动机短暂而模糊。《黑弥撒》是斯克里亚宾晚期的作品,走向了神秘主义,并且越来越疯狂,其中美丽的色彩,就仿佛透过雾气传来。”全场,阿巴多从不看她,也不给任何指示,王羽佳就凭借多年积淀,从他的肢体语言去理解他要的东西。
前些年王羽佳总弹奏“炫技性”曲目。她喜欢以卷起旋风般的速度弹奏,使五光十色的音符倾泄而出。而现在,她会尽量选深沉的曲目。她开始清楚,人们最终认可的不只是她的技术,而是她表现出的音乐情感。她希望人们看到她深刻的一面。
慢下来的,不仅是双手、思维、感受,还有生活节奏。
每年120场的演出,让王羽佳付出了健康的代价。2015年几场特别重要的商演,她因为身体过敏、肌肉疲劳,不得不放弃。还有一次她昏头昏脑上了舞台,才发现新裤子上的吊牌还没摘。
王羽佳终止了合作了12年的经纪人合约。她不再以演奏会计量艺术生命,而希望创造一些“项目”。
2015年7月,在广州交响乐团音乐季闭幕式音乐会上,王羽佳与谭盾合作演奏了《京剧青衣、钢琴与乐队的交响诗:霸王别姬》。她在交响乐中融入了人声古典京剧唱腔。接下来,她还计划与打击乐天才马丁格鲁宾格联手,演绎与众不同的《春之祭》。
目前,王羽佳正着手在中国各大城市的巡演。特立独行的她对巡演充满期待,“我早把音乐当成生命的一部分。看到钢琴,就会感觉特别美好,仿佛我是偶然和它邂逅,相遇之后又要各自行走天涯。”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编辑赵莹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