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琴
摘要:蒲松龄的聊斋俚曲代表了他在俗文学领域的杰出成就。改编自《聊斋志异·张鸿渐》这篇小说的俚曲有两种——《富贵神仙》和《磨难曲》,后者代表了蒲氏俚曲的最高成就。尽管二者取材于同一篇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却可以看出作家创作态度、世界观和创作手法的显著变化;这两种俚曲还具有聊斋俚曲的共同特质:“俗”与风趣幽默。
关键词:张鸿渐;聊斋俚曲;富贵神仙;磨难曲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在蒲松龄的俚曲中,成就最高的当数《磨难曲》。《富贵神仙》和《磨难曲》都是根据《聊斋志异·张鸿渐》改编的。蒲松龄对这个题材特别钟爱,先把它写成说唱形式的《富贵神仙》,再加以扩充改编成戏曲形式的《磨难曲》。这个先悲后喜的故事颇富传奇性,而且对现实的反映也极为丰富和深刻。小说《张鸿渐》主要写永平名士张鸿渐因为代笔创词控告卢龙县令赵某贪暴获罪,不得已别妻弃子,逃亡在外,历尽艰辛,路遇狐仙施舜华,结为夫妇。三年后,因思家心切,在狐仙帮助下与妻儿团聚,没想到又措手杀死觊觎妻子方氏美色的无赖。为了不连累妻子,张鸿渐投案自首。在被押往京师的路上,被经过的舜华解救,在太原设馆教书十年,再次归家。儿子参加科举考试,考中后来人报喜,张鸿渐误以为是官差来抓自己,落荒而逃,又在异地与儿子巧遇并相认。前后历经十余年,全家才终于团圆。故事是以张鸿渐十几年的逃亡生活为线索结构而成的,与狐仙施舜华的邂逅只是其中一段浪漫的小插曲。小说主要揭露当时社会的腐败:贪官横行、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或者像范生一样被无辜杖毙却无处伸冤;或者像张鸿渐一样妻离子散、亡命天涯。这些普通知识分子的命运是作为他们其中一员的蒲松龄最为关心的,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为此作家选择了这一题材,并进行了两次创作 ① 。
《张鸿渐》先后被改编为两部俚曲——《富贵神仙》和《磨难曲》。《富贵神仙》把小说中并不明显的因果报应渲染到了一种极致,从题目《富贵神仙》就可以看到这种意味。
在俚曲的第一回楔子中,作家生动细致地描绘了“富贵神仙”的生活:
这人原是一个才子,他下半世的荣华尽可观。每日奔波条处里撞,一举成名四海传。歌儿舞女美似玉,金银财宝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妾成群妻又贤;万顷田园无薄土,千层楼阁接青天;大小浑身锦绣裹,车马盈门满道看;八洞神仙来上寿,福禄二星落尘寰;天官也赐千般福,人世永成百岁欢。夫妇才到七十外,又见曾孙中状元;吃了仙酒老来少,模样只像三十前。……天爷赐了生铁券,千年万辈做高官。…… [1] 2892-2893
这不光是作者的梦想,也是封建社会所有读书人的梦想——金榜题名、位高权重、子孙满堂、富可敌国、长生不老,而且这种状态会永远保持下去,真的上天做神仙的话,又怎能享受到这般俗世的快乐呢?!蒲松龄以形象的笔触书写了令人艳羡的“富贵神仙”生活,反映出他对这种理想生活的向往,同时也给了那些处于社会下层的人们以精神上的安慰,强烈地反映出作家在思想深处,认为夫妻恩爱、生活安逸、健康长寿、子孙中举做官就是富贵神仙的生活。
在故事行将结束时的第十四回“八仙庆寿”中,对张鸿渐否极泰来的人生进行了描写:张鸿渐节节高升、位及人臣;家中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儿孙们也都科举顺利、仕途顺畅。与他有过一段情缘的狐仙施舜华,在他的寿诞之日约下八洞神仙来为他贺寿,福寿二仙也来祝福,这一场面在作家笔下被写得喜气洋洋、流光溢彩,并得出结论“因知海上神仙窟,只在人间富贵家”,完成了富贵神仙的故事,宣扬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思想。
后来蒲松龄再次把《富贵神仙》改编为俚曲《磨难曲》。虽然改编自同一故事,但《磨难曲》从思想艺术上与前面的《富贵神仙》相比,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可以看出作家的创作态度和世界观的显著变化:
在思想方面,《磨难曲》所描写的社会生活更为广阔,作家对生活的理解也更为深刻。小说中对百姓的苦难并没有直接的描写,作品始终围绕着张鸿渐亡命天涯的经历展开。虽然也在某种程度上揭露了封建吏治的黑暗,但反映生活的广度、深度稍显不够。从《张鸿渐》改编而来的《富贵神仙》有十四回,第二回“张生逃难”的开头详细交代了秀才们集体状告卢龙县令的缘由,在叙述过程中塑造了学识渊博、仁慈义气、救难恤患的张鸿渐形象,也揭露了马县令的贪酷本性,但仍缺乏对百姓痛苦生活的描写,主要借张鸿渐的苦难和抗争,表达了作者对富贵神仙的追求。在此基础上改编的《磨难曲》共有三十六回,在第一回“百姓逃亡”和第二回“贪官比较”中作家没有再次阐述富贵神仙的思想,而是细致描绘了百姓逃亡和范秀才被杖毙的惨烈场面,揭露了当时贪官污吏横行、小民百姓水深火热的痛苦生活。由于作者亲历了山东从康熙四十二到四十四年的天灾,又看到贪官酷吏带来的人祸,对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线上饱受磨难的广大人民充满了同情,因为他也是其中的一员,所以写来分外生动感人。
在对封建吏治的揭露上,作家也越来越深刻。小说只概括写了“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到了《富贵神仙》,对县令和衙役的如狼似虎已作了具体描写,但斗争矛头仅仅指向一个基层的贪官,并没有触及官场的黑暗本质;而《磨难曲》中对下至基层小吏(县令、衙役)上到封疆大吏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横征暴敛和懦弱无能进行了无情地揭露与抨击,表达了对社会不公、朝廷腐败的愤懑之情,使《磨难曲》颇具战斗性。作为当地的最高军事长官臧军门明知道卢龙县令的贪暴和杖毙范秀才的真相,却收下他万两白银的贿赂,还将其他无辜的秀才充军发配;在对以任义为首领的起义军的征讨中,官军几次溃退,最后以失败告终……作家对朝廷上下、文官武将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抨击了他们的贪酷和无能,无情地揭露了整个官场的层层黑幕。
《磨难曲》中的马县令是一个典型的贪官污吏的代表:永平遇到大灾之年,马县令为了继续贪污百姓的租税以满足一己之私,竟然贿赂查勘官,隐瞒灾情,这又给当地造成了巨大的人祸。为人老实的范秀才只因还欠三分粮,来到公堂上恳求缓期缴税,竟被活活打死。正如关汉卿在杂剧《窦娥冤》中痛骂的“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场的腐败和黎民百姓的痛苦生活通过这个情节,被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形象阐释了苛政猛于虎的黑暗统治。而军门因拿了贿银,不仅使马县令逍遥法外,而且把可怜的秀才们由原告变为被告,杀了两个秀才后,其余人也被发配辽阳。多亏他们遇到三山大王、嫉恶如仇的草莽英雄任义,才得以生还,否则即使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在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社会里,也会死无葬身之地。这些无辜者的命运何其可悲!而他们的悲剧就是像马县令、臧军门这些地方官吏制造的。他们上下其手,上级官吏受贿故意错判,下级官吏以金钱买得自由,彼此包庇利用,官僚机构已经彻底腐化堕落了。再看那些身居高位的庙堂之臣:面临北兵的进犯,都督杨蕃坐拥重兵,却按兵不动,反放纵手下祸害百姓,和北兵一样奸淫掳掠,以至百姓听说三山大王任义被招安要去京城,都恋恋不舍、痛哭失声。广大百姓生活在一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作家对他们所受苦难的描写中流露出深挚的同情,再加上他对本应是国家中流砥柱而实际却成为整个社会的蛀虫——各级官僚的鞭挞,使作品反映的意义更加广泛、深刻。作品中还充满了无情的嘲讽,如写马县令升堂时“堂上有坐着的知县,堂下有站着的知县,还有走着的知县”,把他与各路爪牙之间相互勾结、胡作非为、鱼肉百姓的恶行以寓庄于谐的方式进行了绝妙的讽刺。再如面对北兵不敢应战的都督杨蕃却在打了大胜仗、被招安的义军领袖任义面前摆谱,而任义则表现得不卑不亢;回京后任义御封为忠义侯,杨蕃成为他的下属,马上对任义变得谦恭有礼。这种对比进一步突出了任义的英雄本色,也嘲讽了像杨蕃这样上不能为皇帝分忧、下不能保家卫国的无能官僚的丑恶嘴脸,在笑声中引发人们对黑暗吏治的深思。
在艺术描写上,《磨难曲》的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方面与小说和《富贵神仙》相比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小说是以张鸿渐的坎坷经历为线索,单线展开故事,基本没有涉及到当时的社会背景,许多情况也都是通过张妻方氏之口简要叙述出来的,尽管这样好像避免了情节上的旁逸斜出,使故事比较紧凑、集中,却使整部作品显得开掘生活的力度不够。到《富贵神仙》中,张鸿渐的逃亡和方氏在家中的亲身经历及目睹的种种事件被蒲松龄同时作为两条线索来编织故事,有时互相独立,有时又有所交叉,使人物和事件都变得更加丰满和立体化。尤其是对张鸿渐妻子方氏的塑造,与小说中的人物相比,具有鲜明的个性。小说中对张鸿渐夫妻俩性格的描写都很模糊,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才子和一个含辛茹苦、教子有方的佳人形象。而在俚曲《富贵神仙》中,方氏面对贪官拒不下跪并痛斥他的罪行;面对牢狱之灾大义凛然;作为一名与丈夫长期天各一方的单身母亲,独自支撑着这个家,在种种艰难中抚育儿子长大成人,对他严厉管束同时又谆谆教导,还为他娶了亲,使他中了举人,最终父子、夫妻团聚。方氏是一个集美貌、智慧、坚忍、忠贞于一身的女性,作者对她进行了发自内心的赞美,她应该是蒲松龄理想中的贤妻形象。但在《磨难曲》中,作家并没有写出方氏性格的发展变化,只是对一些能反映其主要性格特征的情节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描写。蒲松龄在《磨难曲》中塑造得最具光彩的人物形象非三山大王任义莫属,他以浓墨重彩塑造了农民起义军首领任义的形象。对于作家来说,任义实质上是他理想中封建官吏的化身,他以赞赏的笔调把任义写得有血有肉、呼之欲出,他的明辨是非、恩怨分明,对贪官污吏的痛恨、对小民百姓的仁爱,抗敌御侮、骁勇善战的英雄气概都和那些昏庸的封建官吏形成了鲜明对比。蒲松龄借秀才之口发出慨叹:“这么个英雄,怎么不着他做阁老丞相呢!”这是作家对贤明的封建官吏的呼唤。蒲松龄通过任义的形象,热情歌颂了农民英雄,揭示了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社会真相,与作家在《志异》里的《野狗》、《小二》等篇目中对于七和白莲教起义称为“乱”和“贼”的态度相比,实有天渊之别,《磨难曲》对农民起义的描写在蒲松龄的作品中是一支独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面歌颂了起义英雄,赞扬了他们杀贪官、抗外侮、体恤百姓、救助弱小的侠义行为,体现出晚年的蒲松龄对农民革命有了较为客观的认识。
从《富贵神仙》和《磨难曲》,也反映出蒲氏俚曲共同的艺术特点:
(一)聊斋俚曲最突出的特点是“俗”,不仅表现在艺术形式上,也表现在思想内容上。
在艺术形式上,聊斋俚曲全部运用白话及方言口语讲唱故事,简洁明快,生动传神,富于幽默感,极具动态之美。蒲松龄恰到好处地运用老百姓生活中的俗语和淄川方言、土语以及俗谚、歌谣、歇后语、绕口令等民间辞格形式,增强了俚曲语言的表现力,展示出准确洗炼、生动形象并富于个性化的特点,使之真正成为为广大农民创作的文艺作品。作家只用三言两语,就能调动起受众的情绪,亲和力很强,能够迅速把听到的内容转换为视觉上的形象,使人们有身临其境之感,被俚曲牢牢地吸引住,从而达到寓教于乐的目的。俚曲的语言通俗晓畅,大都是从民间汲取的口语,又经过作家的精心锤炼,颇为传神,具有一种大俗即大雅的语言风格,如前文中《富贵神仙》中的楔子部分。
蒲松龄在俚曲中所表现的内容非常生活化,大部分是描写农家百姓的日常生活和人们所关心的生活热点问题,因此它既贴近时代又切入生活,拉近了与广大人民的距离。这些作品洋溢着积极的入世精神,追求着红尘中的快乐。作家认为金榜题名、平步青云、儿孙满堂、家财万贯、平安长寿就是神仙生活,这种思想在他的《富贵神仙》中有着形象的阐释。从《聊斋志异》中来看,其中的人物都能够勇敢地面对严峻甚至冷酷的生活,在人生的艰难跋涉中,他们从来不放弃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希望。这也是作家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由于科举的不利,使他终身被困于穷乡僻壤,一辈子都只是个教书先生,他的物质生活困乏,直至晚年才有所缓解;而他最缺少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知己,他只能孤独地体验内心深沉的痛苦,正如《聊斋自志》中所写: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2] 276
然而蒲松龄又不断超越着这种痛苦,站在高处俯视着种种折磨过自己的不幸,仍然执着地追求着现实生活,忍受着一个个挫折和痛苦,从中总结着人生的智慧和经验,并以自己的如椽大笔把它们传达出来,成为积极入世、热爱生命的一种向上的推动力。因此,在由《聊斋志异》改编的俚曲中,我们看不到自怨自艾、悲观失望,也体味不到对俗世生活的厌倦;它们是对现实生活的赞歌,从中反映的是作家对短暂生命的珍惜、对人世的眷恋和面对惨淡人生的顽强自信精神。
这两种聊斋俚曲与同题材小说相比,我们不难看出俚曲以完满的大团圆的喜剧结局收束全篇的特点,这也体现出俚曲“俗”的特质。《富贵神仙》、《磨难曲》都是以狐仙舜华率八仙庆寿、张鸿渐家人丁兴旺、科甲相继、富贵已极作结。这些完美的结局,一方面体现出作家的积极人生态度和达观的创作智慧,同时也达到了教化民众的目的。作家在他的俚曲中对农民们心目中的幸福生活景象做出了形象通俗地描绘,认为美满幸福的现实生活高于一切。
因为聊斋俚曲的接受者是乡民,他们长年生活在社会底层,受尽苦难,因此更渴望美好的未来,相信善恶终有报,相信正义最终战胜邪恶。所以他们在欣赏戏曲或说唱等文艺样式时当场就要看到好人受苦受难后沉冤得雪、否极泰来,如果他们没有得到上天的补偿,那就是天道不公,观众的期待视野就无法得到满足,也很难达到对其进行教育的目的。聊斋俚曲的大团圆结局刚好能够以这种“俗趣”得到民众的认可,引起他们的共鸣,就在这种满足之中,也实现了蒲松龄以此作为载体劝善惩恶、教化乡民的目标。
(二)聊斋俚曲还具有另一个显著的特点——风趣幽默。
古代中国人的幽默决不是虚浮浅薄的产物,这是以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广博见识为基础的稳重的幽默感。蒲松龄把它作为创作俚曲的一种审美追求,在故事讲述的过程自觉地展示自己的人生经验与智慧,突出这种幽默和趣味性,建构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审美氛围。因为这种风格更容易被人接受,所以对乡民产生了事半功倍的教育作用。聊斋俚曲的幽默体现出作家的旷达和包容,与作家的劝惩教化目的相一致。蒲松龄的俚曲充满了谐趣,但这并不是用单纯的笑料堆砌成的,而是一种深层次的美学艺术,他把那些义正词严的道德教条改变为充满趣味而又情真意切的良药,让众人在欢乐的气氛中受到传统美德的教育,共同对那些失德者进行谴责和鞭挞。这种风趣幽默表现在以下方面:
1、整齐的句式加上和谐的韵脚使聊斋俚曲充满谐趣与幽默感。
在《富贵神仙》第一回的《楔子》的几支曲子里,作者用幽默诙谐的语言对世俗中人贪婪的心态进行了嘲讽:
〔鹧鸪天〕区区小愿欲求天:近绕村居百顷田;膝下儿孙多似玉;堂中妻妾美如仙;朝朝饮酒暮烹鲜;耳目聪明牙齿坚;皓齿清歌细腰舞,糊突混过百余年。
〔山坡羊〕笑世人求仙求佛,这念头忒也谬妄。一个俗俗人儿,怎能把青天去上?就是那鹤壮如驴,他能驮我到仙府,也怕那里的神仙太多,这后来的无处安放。……
〔劈破玉〕祷告罢老天爷开口就问。那福神一路表直奏天门,说这人极清廉又极本分。天爷笑了笑,吩咐那手下人,你把用不着的玉带,丢赠他一大捆。
〔清江引〕老天爷见我这志向小,蟒袍儿往下撂。暂且捞到手,再从容问他要;还问他求一个长生不老。[1] 2892-2893
这几支曲子其实也是蒲松龄对自己郁郁不得志、一生困顿的一种自嘲,同时也表现出他的达观和睿智,反映出他人生境界的超凡脱俗。
2、这种幽默和谐趣还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尤其是对聊斋俚曲中女性形象的描写上。因为俚曲以家庭题材为主,而女性又是家庭生活的重心,所以作家侧重对女性进行塑造,在描写过程中自然也把这种谐趣和幽默色彩涂抹到了她们身上。与《聊斋志异》相比,聊斋俚曲的女主人公走向了完全的世俗化。她们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农妇,虽然缺少了花妖鬼狐的美貌与才华,但却更亲切实在,也正因为如此,蒲松龄才能深入发掘其喜剧性格。《磨难曲》中张鸿渐妻方氏是个具有种种美德的正面形象,在丈夫获罪出逃后,独自支撑家庭,抚养孩子,任劳任怨。这位温顺贤良的妇女,面对暴虐的马县令,刚烈的性格终于迸发出来,是那样的直言快语,针针见血。她非常勇敢,面对贪官马知县坚决不下跪,还怒斥他,话语铿锵有力,琅琅上口:
我上边跪朝廷,下边跪父母,犯了罪跪问官。我今日犯的甚么罪?我跪你是敬你的贪那,可是敬你的赃呢?若是有敕封的剑,就拿出来早早把头割去。我是万不能哀告你,待跪你怎的![3] 3006
这翻话真是掷地有声,令人不禁拍手称快。她骂得县官恼羞成怒,被收监三年。等其兄方仲起高中之后,马县令又求方氏出狱,方氏坚决不干,这些情节也极具谐趣,体现出方氏的胸有城府和刚强性格,也反映出马县令的色厉内荏、趋炎附势。她能仗义执言、挺身而出,与邪恶势力针锋相对,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也使人们心中郁结的愤懑畅快淋漓地得以倾泻。这样的女性形象具有人性中最质朴的真善美的高尚情操,作家如此安排就是为了与俚曲中的假恶丑形成鲜明对比,以此构成别具风味的幽默。
为了体现俚曲的幽默风格,作家还对原本的悲剧题材进行了喜剧性的处理:如《磨难曲》题材本身是悲剧性的,蒲松龄借助反讽的手段,为俚曲增添了一种幽默谐趣。在《贪官比较》一回中,作家对马县令的贪官嘴脸进行了白描,他才一出场,就这样介绍自己的为官之道:
为甚人人望做官?三梆响罢面朝南。这班生意真真好,板上皆生银子钱。[3] 2987
几句话就把作为国家根基的下层官吏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只要世间有老马这样的官吏,百姓就永远别想安居乐业,从而也反映出整个封建吏治的黑暗。作家还创造了一位草莽英雄——三山大王任义的形象,他与百姓之间的鱼水情深、解救众秀才于水火之中的义举、对贪官污吏的嫉恶如仇、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构成了对朝廷腐败、官吏贪酷这一黑暗政治的反讽式幽默。
俚曲的幽默直率而粗放,蕴含着浓厚的民间情味。它们的创作寓教于乐,是以幽默精神来观照生活和表现主题的。蒲松龄怀着救世婆心去深入现实人生,去抨击社会的不公和黑暗,同时却又能达观地参破种种世间的烦恼,以幽默谐趣的手段渲染出喜剧气氛,在《富贵神仙》和《磨难曲》中蒲松龄把当时人们渴望得到的一切如功名富贵、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健康长寿一股脑儿都送给了主人公,这种结局本身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实现的,只是作家和广大人民对作品中人的美好祝愿,这种结局还让读者一起分享了善恶终有报的满足感,使人们在会心的微笑中得到心灵的净化,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对现实社会的幽默。
参考文献:
[1]蒲松龄.富贵神仙[M]//盛伟,编校.蒲松龄全集.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2]蒲松龄.聊斋自志[G]//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3]蒲松龄.磨难曲[M]//盛伟,编校.蒲松龄全集.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