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强
摘要:《白狗秋千架》素材来源较多,除作者亲身经历外,一般还认为它受到川端康成《雪国》与鲁迅《故乡》的影响,但最核心的来源应为《犬奸》,因为两者的故事框架及精神内核相类似。《白狗秋千架》实质上是讲男女性关系的小说,它的主题就是“性”的不满足。莫言《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脱胎于蒲松龄的《瞳人语》,它借径于民间故事与传说,摄神于鲁迅对“看客文化”的批判,它是对人类轻薄无聊本性的嘲讽。
关键词:白狗秋千架;犬奸;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瞳人语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一、《白狗秋千架》考论
1985年莫言发表了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下简称《白狗》)。莫言曾经说“这条狗”是受川端康成《雪国》中“狗”的影响而来。那么“这条狗”是只外国狗,还是只中国狗?还是一只混血狗?小说的主题是不是鲁迅《故乡》式的还乡?我想要弄清楚这些,首先就必须搞清楚《白狗》的故事受到哪些影响而来。莫言在1999年10月23日《在京都大学的演讲》说他读到川端康成的《雪国》“一只黑色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从而写了《白狗》 [1] 7 。
2003年莫言在为日文版小说集《白狗秋千架》作序《感谢那条秋田狗》时说:
一九八四年寒冬里的一个夜晚,我在灯下阅读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国》。当我读到“一条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时,脑海中犹如电光石火一闪烁,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我随即抓起笔,在稿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个句子就是收入本集中的《白狗秋千架》的开头。[2]
那么,《白狗》受到过《雪国》的影响应该是确定的。不过我们还要追问,除了《雪国》,还有什么影响了《白狗》?如果还有其他影响,那么这些影响与《雪国》相比,哪个影响更大呢?这一点学界并无论述。
在我看来,诚然《白狗》受到《雪国》的影响,但绝非惟一的影响,而且也不宜把《雪国》对于《白狗》的影响看得过大。
我们可以从莫言2000年3月在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的演讲《福克纳大叔,你好吗?》看到与《白狗秋千架》相似的情节脉络。莫言说他在15岁爱上一个石匠的女儿。女孩子很漂亮,大辫子,大眼睛,莫言经常买东西给她吃,并想娶她为妻;莫言在演讲时更是提到了“她家那条凶猛的大狗”,后来“石匠家的女儿早已经嫁给铁匠的儿子并且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这石匠的女儿也应该是“暖”的原型之一 [3] 25 。
换言之,《白狗》的情节有莫言自己的经历。早在1985年,莫言(当时署名管谟业)在《也许是因为当过“财神爷”》写他与邻居冬妹的关系,后来冬妹嫁给了一个哑巴。这冬妹是“暖”的原型之一 [4] 115-124 。
石匠的女儿与冬妹都可能影响了《白狗》。赵勇《莫言的两极——解读〈丰乳肥臀〉》说:“对于自己的作品,作者当然有解释的权利,而且无论从一般的情理上还是从赫希所谓的作者决定‘含义、读者决定‘意义上来看,作者的解释也是必要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者的解释是唯一正确的。” [5] 因此我们得承认这两个事件影响了《白狗》,但还要去找其他来源。
(一)《白狗秋千架》与《犬奸》之比较
除了《雪国》与莫言亲身经历过外,我个人认为,《白狗》主要是受了蒲松龄《聊斋志异·犬奸》的影响。也就是说,《白狗》的基本思想与框架就是由《聊斋志异·犬奸》故事而来,两者之间的转换肯定是复杂的,里面注入了莫言的创造性思维,《白狗》绝对不会是《犬奸》的白话翻译或翻版及篇幅拉长,因此我们要从两者这种模糊的关系中找出其形似和神似。
《犬奸》故事主要情节较短,为叙述方便,我们摘录如下: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归,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6] 49
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白狗》中“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而《犬奸》中也有一只“白犬”,两者统一。虽然莫言说“白狗”来自于《雪国》,但《雪国》中的那是“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原来的题目为《秋千架》,后来改为现在的名字《白狗秋千架》,突出了“白狗”的重要性,从而可见“白狗”在作家心目中与作品内容上的双重分量。
其次,故事发生的地点都在作者自己的故乡。《白狗》的发生地是高密,《犬奸》的发生地是青州。王建平统计,《聊斋志异》涉及到的地名有当下的二十六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特别行政区,“但其中占大多数的、重现次数也最多的当属山东省各地的地名”,“在《聊斋志异》中提到的山东所属各州(府)、县一级地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当属蒲松龄的家乡所在地——淄川,其次为济南、长山、青州、沂水、益都、章丘等州(府)、县” [7] 。蒲松龄如此密集地在小说中出现山东的各个地方——尤其是自己的家乡淄川,或者说蒲松龄大量以家乡为创作背景的方式——这种主要书写家乡的写作方式一定曾影响过莫言笔下的高密——虽然我们知道,高密乡的出现与外国文学的影响分不开,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但这高密乡的出现,主要还是根植于中国文化,更详细一点说,还是《聊斋志异》等的影响。还需要说明的,当下蒲松龄笔下的青州与莫言笔下的高密在行政区划上都属于潍坊,两者关系密切。
再次,两者的故事框架、情节吻合。《白狗》写我离开故乡多年,又要回到故乡了。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人,我也就不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说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8] 219-220
这里交待了“我”为什么离开家乡,又为什么回到家乡。而《犬奸》中“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是丈夫离开家乡。都是阔别故乡多年要回到故乡。一是见自己的往日恋人,一是见自己的妻子。
《犬奸》中“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白狗》中白狗只是一个意象,也是一个象征。而暖的丈夫哑巴就充当了“狗”。事实上,《白狗》多次暗示了哑巴的狗的特征。如暖说:“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而一胎生好几个正好是狗生崽的特征。“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我们再看哑巴的表现:
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情。
“哑巴挡在我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嘴里嗷嗷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哑巴脱掉褂子,裸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哑巴的表情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表情,这些描述不一定是狗的表情,但一定是动物的表情!
暖也称自己是狗,“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小说写到暖“肥大下垂的乳房”时引用了莫言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一句民谣“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这里也出现了“狗”。
《白狗》中“我”到暖家时,哑巴极端妒嫉。“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串断断续续的音节”,哑巴对暖有极强的占用欲,“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得快”。《犬奸》中的白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与《白狗》中哑巴的反应相类似。
最后,这两个故事都与乱伦、兽交有关。《白狗》有这样一段话让人深思: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十几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在这里,无论作者怎么进行解释说明,“我”与“暖”之间其实为“姑侄恋”,从广义上,也是属于“乱伦”,“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总给人“乱伦”的感觉。
楚云认为,“乱伦”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生物学的意义,指有近亲关系之间的性关系;一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乱伦”,如从姻亲(如公媳)到干亲(如干爹、干妈)等 [9] 14 。显然“我”与“暖”是属于社会学意义上的“乱伦”。
有学者已经指出:“乱伦原型在当代言情小说中隐晦而且边缘化。可以说,由于受到世俗心理和乱伦禁忌的影响,当代小说对乱伦的反映也始终处于一种边缘而模糊的状态,而它的确又是一个重要的存在。” [10] 186 莫言为何写这样一个擦边球似的“乱伦”?这应该就是受《犬奸》的影响。《犬奸》就不用说了,讲得是“兽交”的故事。
从以上的比较来看,《白狗》无疑是受到《犬奸》的影响的。《白狗》中的白狗,已经不是《犬奸》中的白犬了。在莫言的笔下,它成了一个象征与点缀,它是暖的知心朋友,白狗成了契诃夫《苦恼》中老马夫的小母马、《平凡的世界》中徐国强老汉的老黑猫、《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的鹦哥。《犬奸》中的白犬在《白狗》中一分为二,变成了一只白狗,又变成了一个哑巴。
《犬奸》正文极短,而《白狗》篇幅加长加大,经过莫言的天才描写,两者自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观照两者的联系,应该略其细节而观其大概。
退一万步说,即使莫言创作《白狗》时不是以《犬奸》作为本事,也应该是受到它千丝万缕的影响的,《白狗》与《犬奸》是一种互文关系。
《犬奸》在《聊斋志异》的所有小说中,通常是不被重视的。历来研究它的篇章极少,就是研究它,也并非研究它本身,而是研究它背后的涵义或这类故事的渊源。原因不外内容的“恶俗”与篇章的短小,思想艺术俱不高。但莫言却取其神而遗其形,创作出了《白狗秋千架》,这是莫言的天才之处,可以说化腐朽为神奇。
《白狗》中我们谈了白狗的来源。现在我们再看看“秋千架”。“秋千架”是小说中与“白狗”同样重要的一个关键词,小说最早取名《秋千架》就可证明这一点。暖是从一个秋千上掉下来的: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踏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儿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
从秋千上掉下来发生了祸害,在《金瓶梅》中亦有类似的情节,第25回潘金莲与孟玉楼在秋千上玩耍:
那金莲在上头便笑成一块。月娘道:“六姐,你在上头笑不打紧,只怕一时滑倒,不是耍处。”说着,不想那画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莲擦下来。早时扶住架子,不曾跌着。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月娘道:“我说六姐笑的不好,只当跌下来。”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有甚么好?已定腿软了跌下来。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儿时,隔壁周台官家,有一座花园,花园中扎着一座秋千。也三月佳节,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都打秋千耍子。也是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把身上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 [11] 281
莫言对《金瓶梅》是很熟悉的。他的小说中“秋千”也有多次描写,如《檀香刑》中孙媚娘的秋千架。所以有理由认为《白狗》中的“秋千架”就是出自于《金瓶梅》。暖从秋千上掉下来把眼睛扎瞎,与吴月娘讲的故事差不多。
程光炜对“秋千架事故”作了较高的评论,他说:“前面我说过因回乡引出了《白狗秋千架》两个最好的细节,但是它们的灵魂,却是那个发生在半空中的‘秋千架事故。能设计出这么一个东西,是莫言的能力明显超出一般作家的地方。他毫无疑义是当代杰出的小说家。” [12] 其实“秋千架事故”是从《金瓶梅》中化出的。
《犬奸》从神话学角度来讲,是一篇有丰富艺术内涵与张力的小说,因为人狗之恋在古代神话中常见,如盘瓠的故事,《犬奸》也是这类故事的一脉。不但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受到《犬奸》的影响,贾平凹的《五魁》亦有相当程度是受到《犬奸》的影响。
(二)《白狗秋千架》主题再讨论
《白狗》的主题较为复杂,学界也不统一。如2012年程光炜在《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认为小说隐含了对农村合作化运动对农村造成灾难的批判 [12] 。
2013年张新颖认为:“《白狗秋千架》开篇,写久在外地的‘我返回家乡,这个‘回去的行为,或许正‘隐喻了莫言文学的自我发现的回归之路。” [13] 除此之外,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它与川端康成的《雪国》联系紧密,一种认为它受鲁迅《故乡》的影响。
2011年康林《莫言与川端康成——以小说《白狗秋千架》和《雪国》为中心》前者借鉴了后者的主题与表现,前者在批判传统文化劣根性与褒扬暖的原始生命力上沿袭了五四以来的文化传统 [14] 。
2013年彭秀坤《鲁迅〈故乡〉与莫言〈白狗秋千架〉的互文性》说:“《白狗秋千架》与鲁迅1921年创作的《故乡》虽然主旨意向和审美情趣完全不同,但是故事模式和结构模式等极其相似,两篇小说存在着诸多的暗含之处,从《白狗秋千架》中可以明显地发现《故乡》的影子。” [15] 王超亦认为:“《白狗秋千架》可视为对《故乡》的对话性书写。” [16] 148
在我看来,《白狗》的主题是写婚姻的不和谐与性的不和谐。暖与蔡队长相爱,蔡队长是年轻军官,条件好,暖也满意,可是由于军队规定,蔡队长没法带走暖。暖对“我”说“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你”,“我”也想娶暖,但是后来暖瞎了眼,我上了大学,两人又没有结合,最后暖不得不嫁给了哑巴。嫁给哑巴后,这里小说就有了寓意,最后暖在高粱地的举动,就是暖向往健康的“性与爱”的举动。甚至我们可以引申一点说,暖与哑巴的婚姻只是“性”的婚姻,而暖追求的是有爱的“性”。
而造成两部小说悲剧的原因都是男人的错。《犬奸》中“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这恒久不归才导致悲剧的发生。而《白狗》中“我”对暖说:“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而后来“我”考上大学,也使得暖有了自卑之心,于是两人亦造成悲剧。
二、《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考论
莫言《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是莫言小说中很难理解的作品之一。小说在思想上没有明显的倾向性,情节亦模糊含混,大有当下“穿越”小说之品质。学界对其阐释亦是五花八门。
张永辉《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解读〈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把此故事分解成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二者之间还有个转换 [17] 。
虽然专门研究此文的文章并不多,但是提到此文的论文却不少。黄发有《莫言“变形记”》认为是一种“反讽”。反讽什么、他也没有明言 [18] 。张灵《莫言小说中的现代“寓言”营构》说“这些粪蛋子,无疑正好是对这一对男女的象征。在无人之境,他们终于放下装神弄鬼的架子、撒丫子开溜!至此,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当代版的《皇帝的新装》和《黔之驴》的混合版本。” [19] 王恒升《论莫言艺术想象的民间资源及其表现》说:“侯七显然是芸芸众生的代表,骑驴美人是某种时尚的标志,骑马卫士是时尚的护卫者,长安街是国家或民族的图腾,粪蛋子是意想不到的结果。芸芸众生苦苦地追逐某种时尚孰料追来的却是一堆‘粪蛋子,此种‘黑色幽默,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而言,难道不引人深思吗?” [20]
当下解读这篇小说的都从不同的角度得出很多合理的结论,也确实给人以启发。但是问题在于,按照这种方式阐释下去,我们会得到许多种关于此文的解释,毕竟人的想象是丰富的。可是,这些阐释虽然有理,可它们一定与小说有关吗?在我看来,这篇小说其实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瞳人语》等有较深的渊源关系。
(一)《骑驴美人》脱胎于《瞳人语》
我们先来看一下《聊斋志异·瞳人语》。这则篇幅不大的故事包括两个小故事。第一则故事讲长安士子方栋在清明前一日遇见一艳丽绝俗的美人,婢女骑着一匹小马,方栋因为偷看美女而双眼长翳失明,后来忏悔,一只眼能视物。第二个故事通过“异史氏”的口评论而出,说一个士人,遥见一乘驴妇女,约友人上前去调戏,到前却是自己的儿媳妇,弄得自己非常尴尬 [6] 10-13 。细读文本,《骑驴美人》与《瞳人语》十分相似。
首先,《骑驴美人》“长安大道上”对应《瞳人语》中“长安士方栋”,《骑驴美人》发生在四月一日,(这里姑且认为是公历的四月一日)而《瞳人语》发生在清明前一日,清明前一日在每年阳历的四月三、四日,时间上也相差无几,都发生在四月初。
其次,《骑驴美人》美人骑驴,《瞳人语》第一则故事的美人是乘车,“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这里好像对应不起来,但是第二则故事中“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这里也有美人骑驴;
再次,《骑驴美人》有骑马卫士,在《瞳人语》中有“内一婢,乘小驷,容色绝美”,这是骑马女丫头,两者只是性别不同而已;
最后,两者情节相似,都是男人在路上遇到美人,男人看得目瞪口呆,都生出非分之想、觊觎之心。《骑驴美人》中出现了驴、马拉出了粪蛋子,扬长而去,“拉出了十几个粪蛋子。然后马和驴像电一样向前跑去”;《瞳人语》婢女用土扬生,也是绝尘而去,“掬辙土飏生。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车马已渺”,这里“粪蛋子”与“土”对应。显然,《骑驴美人》就是脱胎于《瞳人语》,则《骑驴美人》的主旨当与《瞳人语》的主旨有密切的关系。
《瞳人语》的主旨用蒲松龄的话就是“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骑驴美人》的内涵当与此不远。我们细细审视《骑驴美人》全文,就会发现,《骑驴美人》应该就是描写“人的轻薄与无聊”。
除此之外,在山东的许多地方,甚至东北地区,“猴七”是指一个人逞能、有意卖弄,也指人穷极无聊时所做的事,也说“猴七猴八”。如大人对正在调皮的孩子说“你再猴七,我就打你”或“猴七”。
古代有几部小说还用了“侯七”作为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如《施公案》中的响马盗寇,为首的叫作一撮毛侯七 [21] 316 ,《梅魂幻》第一回有“第八名赛侯七,他忤逆父母,以致父母气蛊病亡,充劫应该” [22] 10 。这些都表明“侯七”是一个穷极无聊、不务正业的人物象征符号。《骑驴美人》中说“侯七到底是个好奇的人,也许还是个好色的人”也印证了这一点。小说中多次用“侯七们”这一复数形式也寄寓了无聊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
(二)《骑驴美人》借径于民间故事
除了《瞳人语》外,《骑驴美人》还吸取了民间故事的素养。在民间,女人与驴子在一起是常常被戏谑的搭配——我们会很容易联想到《水浒传》中的王婆对西门庆所传授的“潘、驴、邓、小、闲”的“驴的大行货” [23] 317 。甚至歇后语有大姑娘(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这一点也可从莫言《食草家族》第一梦《红蝗》中的四老妈因偷情被遣送回家骑驴的过程得到验证。四老妈骑驴中被赋予了过多的情欲描写:
毛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四老妈的大腿和臀部,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乳房。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轻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性敏感区域。[24] 61
我们甚至可以联想四老妈骑驴,与九老爷牵驴与《骑驴美人》中的美人与卫兵之间的隐隐约约的关系。这是莫言自己小说之间的影响与互文之表现。
潍坊民间故事也有少妇骑驴的故事,《刘思则假戏小妇人》中有刘思则戏骑驴小妇人的事:
清代临淮乡有个秀才名叫刘思则,这天他与几位同窗进城赶考,他们嘻嘻哈哈走在路上。前边不远处,有一个上下穿红、满头繁花的美丽女子,像是个刚过了门的小媳妇,骑着小驴在赶路,小驴脖子了的小铃铛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25] 65
于是这群小伙子都盯着妇人看,最后刘思则上去用诡计摸了她的脚一下。
《老残游记》中的一个士子看一个骑黑驴的女人。《老残游记》第二回:
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旁边人说,叫做“黑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个美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26] 11
这里的士子与骑驴美人与《骑驴美人》也有若干相类之处。在民间传统剧目中,“跑驴”是一个有民族特色的节目。“跑驴”故事演妻子骑驴、丈夫赶驴,有老夫妻、新婚夫妻、傻子夫妻等,也有骑驴女人与赶驴的小伙(非夫妻)打情骂俏的故事。[27] 188-196 吕剧中有“王小赶驴”,不少地方剧种也有“王小赶驴”,笔者几年前曾在德州学院观看过德州地方戏曲“一勾勾”——“王小赶驴”,王小是个驴夫,送新媳妇二姑娘回娘家,演雇驴、讲价钱、骑驴、追驴、观景、数钱等情节,十分喜人。
(三)《骑驴美人》摄神于鲁迅批判的“看客文化”
《骑驴美人》讽刺了“对女性的窥视”这一现象,其实这一现象由来已久。《阅微草堂笔记》之《槐西杂志》(三)有类似记载:
又一少年喜窥妇女。窗罅帘隙。百计潜伺。一日醉而寝。或戏以膏药糊其目。醒觉肿痛不可忍。急揭去。眉及睫毛并拔尽。且所糊即所蓄媚药。性至酷烈。目受其薰灼。竟以渐盲。[28] 208
鲁迅先生《野草·复仇》写到一对赤裸的男女“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许多无聊的路人看着他们: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29] 176
就出现的人物及表现的主题来说,莫言《骑驴美人》与《复仇》亦有相合之处。众所周知,鲁迅先生批判“看客”不遗余力,他的这篇《复仇》就是讽刺旁观者的无聊。他在《〈野草〉英文译本序》及给郑振铎先生的信都谈及过“无聊的围观者” [29] 176 。
贾平凹先生《废都》写庄之蝶用望远镜偷窥一家刺绣厂的女工宿舍:
庄之蝶举镜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裤,上衣也脱了,只是个乳罩,为着一件什么事儿,三个人搅成一团儿嬉闹。正看得有兴,那窗口就挂出一张报纸,上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大字:“没意思!” [30] 202
《废都》所写与《骑驴美人》所写同一机杼。其实,不论“无聊”还是“没意思”都是人心中阴暗的窥视欲及无所事事的围观欲而引起的。可以说,莫言《骑驴美人》脱胎于蒲松龄的《瞳人语》,借径于民间故事与传说,摄神于鲁迅先生对“围观”这一国民性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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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