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洽
摘要:《聊斋志异》中的士人形象具有阔达洒脱、涵容万物的包容性;志高气扬、独立不羁的自由性,这些特点带有鲜明的齐文化特色。本文试分析《聊斋志异》中士人形象的上述特色及其成因,以期对文本中士人形象的文化内涵有深入确切的认识。
关键词:聊斋志异;士人形象;齐文化特色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中的士人形象给人印象深刻的大多是那些科场失意者和爱情痴迷者,前者如叶生、宋生、兴于唐、王子安等;后者如孙子楚、王子服、贺生、乔生、黄生等。前者由于倾注了作者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而打动了千千万万怀才不遇者的心弦;后者由于歌颂了人们对理想爱情的执着追求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真情至性,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似乎给人的感觉:《聊斋》里的书生大多是感情丰富细腻、缠绵痴情的文弱阴柔型的。其实不然,上述篇目只是小说中的一部分,全面考察文本中的士人形象,就会看到《聊斋》中许多书生既有阔达洒脱、疏狂豪放、涵容万物、不为外物所役的大气磅礴的一面,也有不畏强权、不计利害、倔强不屈、独立不羁的一面,这些都体现了齐文化的地域特色。
一、阔达洒脱、涵纳万物的包容性
齐地濒临大海,大海的汹涌澎湃和恣肆奔放,使得生活在这个地域的人们眼界较为开阔,人的思想更趋向于自由活跃。所以齐人性格中的阔达多智、豪迈奔放,观念上从大为美、崇尚舒缓,这都与大海的博大辽阔及滨海平原的广阔舒达有关。从文化类型上讲,齐文化则更大程度上属于一种开放性的滨海文化。《管子·牧民》说:“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如地如天,何私何亲?如月如日,唯君之节。” [1] 5 象天地日月那样无偏无私,才算得上是君主的气度,体现了齐人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和豁达性格。
生活于齐地的蒲松龄在思想上又深受庄子哲学思想和王阳明心学的影响,认为世界万物是主观派生的,人的精神世界和客观万物是合而为一的。人在精神上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必须能够与所有客观存在的事物融合为一,排除成见,开放心灵,涵容万物,与万物齐等,就能进入一种与万物和谐、随心所欲的状态,达到一种“疏狂剩有葵心在,肺腑曾无芥蒂存” [2] 1783 的境界。
《聊斋》里写了很多这样的放达潇洒之士,他们超拔脱俗,豪放不羁,不以异类见憎,不以非类见疑。常人往往是一提到鬼狐妖异,就会谈之色变,而他们却不是这样。面对鬼狐,他们无所畏惧甚至还乐于相交。正因为他们心无芥蒂、包容万物,不拒斥异类,因此自然也为异类所接纳,受到异类的友好相待,演绎出了一曲曲与异类和谐相处、相恋相爱的友情和爱情协奏曲。
如《狐嫁女》篇,作者所传达的就是这样一个理念:人只要心无褊狭隔膜,毫不畏惧妖类,富有胆气,就能打通与妖类的隔阂,进入妖境一如人境甚至胜似人境,受到热情友好的款待,与妖和平相处。主人公殷天官豪放自纵、性情倜傥不羁,面对杂草丛生、怪异迭现,白昼都无人敢入的荒宅空院,无所畏惧,能毫无芥蒂地进入其中。结果,情节的进展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狐鬼世界的恐怖阴森往往只是“鄙琐者自怪之耳”,实际上却是和煦美好富于诗意的。
狐翁是一个宽厚长者,他宽宏雅量,和善亲切。初遇殷天官,并不以他性情不羁为忤,非但不为难他,反而奉他为座上宾,邀他做女儿婚礼的傧相。在狐翁的引导下,殷生“入视楼中,陈设芳丽”。只见笙乐聒耳,粉黛云从,酒肴雾霈,玉碗金瓯,新娘容华绝世,新郎丰采韶秀。殷生没有忘记来时与诸友的约定,偷了一只金爵纳入袖中以证实自己的妖遇,狐翁看在眼里也不予追究。殷生醒来后,四周寂然,“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摸摸袖中,金爵尚在。见到众诸生,出爵示之,众友惊骇。后来殷生中了进士,官至尚书,金爵也找到了失主。描写似幻又真,似真又幻。蒲松龄有意模糊现实界与妖界的界线,妖界成为人类生活空间的一种心灵性的延伸,人类只要心无隔阂,就能出入妖界如同人间,有了这种意识,人们就可以摆脱焦虑和恐惧与自然界和谐相处。
正如但明伦评道:“妖固由人兴也。……今狐之言曰:‘相公倜傥,或不叱怪。可知狐本不为怪,特鄙琐者自怪之耳。以倜傥之人,狐且尊之敬之,况能养浩然之气者哉!” [3] 81
又如《陆判》中的朱尔旦性情豪放,然一向迟钝,虽笃于学,却尚未知名。一天,文友开玩笑说他如能深夜赴十王殿把陆判官的木雕背来,就请他客。入夜,朱生果然把陆判的塑像背来放在桌子上,并以酒浇地与之订约,云“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手稿本某甲在此评曰:“二语通篇之骨,特为提明。” [3]205正因为朱生心无人鬼有别的界限,才能纳交于陆判,陆判也因为朱生是达人所以才慨然前来。由此陆判经常光顾朱家,与朱生饮酒谈文,交情日密。朱生出示自己所做的文稿,陆判都言不佳。一夜,朱生酒醉先寝,陆判为之洗肠换心,自是朱生文思大进,过目不忘,未几一举及第。文友知道了陆判的神异后,都请求朱生与陆判通融一下,愿结交陆。及至陆判来,众生见陆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都吓得茫然失色,齿欲相击,渐渐离开。而朱生与陆判的交往则日渐密切,朱生又请陆判为自己面貌不佳的妻子改头换面,皆如朱生所愿。
朱生的故事说明,人如果能善待外界其他生命,不存畏惧敌对之心,那么异域即是佳境,异类能救拔人类脱离困境,远胜人类之上。而相比之下,众文友因对鬼物怀有恐惧之心,对异类有分别心,所以就不能进入理想的境界达成心愿。
另如《阿纤》篇讲高密人奚山执迷于物我之别,怀疑试探致使阿纤伤心离去。而其弟三郎不以妖为异,不以异类见憎,笃爱如常,使得阿纤重返奚家,不一年,仓廪充盈。游妖境的人是奚山,但他反而未得其情,倒是三郎完全接纳阿纤,始终不改变心意,谱写出一曲动人的人妖恋歌,获得幸福。作者之意是要人们抛开怀疑,不要执着于物我的分别心,对万物只要抱有真心诚意的包容和接纳的心态,不分彼此,则万物就会以人类之情回报人类,但若怀有疑心,则又万物无情,万物消失了。
类似的故事还有《葛巾》篇,写洛阳狂生常大用嗜好牡丹,当他专情致意于牡丹花的时候,摄想凝思的结果是奇景应现于前,葛巾感君见思,呈身相报,治病、赠金、退贼,回报不可谓不厚。常生不加猜疑,一家人和乐融融,爱情美满幸福。当常生以世人之心妄加猜度时,葛巾立即变了脸色,与妹子玉版将孩子掷之于地,愤然离去,美丽的人妖恋情随之消失。蒲松龄在文末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指花)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在作者看来,人类如果能以诚对待妖类,相信它们,它们自然会给你带来一切幸福,作者惋惜常生之不通达洒脱。
其它如《黄英》篇也阐明了人对异类所应持有的态度。故事主人公马子才安贫乐道,耿介清高,虽然在对待财富一事上略显迂腐,但在人际交往中则充分表现出不含机心的旷达风度。比如,当他知晓黄英的菊精身份后,不仅无丝毫疑忌,反而“益爱敬之”,所以能始终保持幸福的家庭生活,生一女,“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另如《青凤》中的耿去病、《花姑子》中的安幼舆、《胡四姐》中的尚生、《鲁公女》中的张于旦、《辛十四娘》中的冯生、《章阿端》中的戚生、《荷花三娘子》中的宗湘若、《胡四相公》中的张虚一、《小谢》中的陶望三、《狐梦》中的毕怡庵等都是这样的豪纵旷达、超尘拔俗的书生,因为他们倜傥不群、胸无宿物,不抱成见,所以荒亭空宅,杂草翁郁、鬼鸣狐啸的妖境鬼域遂成为美梦成真、欢乐至极的理想境域。
二、志高气扬、狂傲不羁的独立性
齐地自古以来就有重士的传统,在古代齐国鼎盛时期的桓公、管仲时代,将“士”视作“四民”之首,视作“国之石民”。据《管子·小匡》记载:“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1] 178 “石民”是指国家的基石、根本。《管子·霸言》曰:“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 [1] 202 这里的“人”主要指贤能之士。齐威王、齐宣王时,更是把礼贤下士之风推向了极致。齐威王以贤才为国家的宝物,有人才胜过明珠的议论;齐宣王最能招揽天下贤士,对稷下先生极为尊崇。稷下学宫的兴盛,标志着齐文化对“士”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4] 1895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亦载:“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4] 2347 稷下先生的“不治”表示他们不担任官职,不从事政事,不是齐王的臣子而是或师或友的关系,他们以道自任,以自己所持之道来批评时政。当时周室衰微,天下还没有统一,这些知识分子脱离了原来在西周王朝被工具化使用的附属地位而获得了独立自由,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统治集团,因此他才能坚持其“思想上的信念”,以其所持之道来抗礼王侯。这时期的各国诸侯为了争夺天下而对士人普遍采取了宽容和尊重的态度,以尽最大可能争取士人的合作与帮助。在道与势之间,士人通过个人的自重自爱来尊显他们所代表的道的尊严而不屈从于势。如坚持“士贵王者不贵”的颜斶,他对齐宣王说:“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战国策·齐策四》) [5] 138 这些士人自信“道”比“势”更尊,不阿附谄媚屈从于权势,齐宣王虽然不悦,但最后也不得不折服,说道:“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当即表示要拜颜斶为师。士人以自己所持之“道”高自位置,也不为金钱财物所动。如稷下先生孟子第一次在齐国的情况就是这样。齐威王不采纳他的仁政主张,没有重用他,当孟子离开齐国时,威王馈赠兼金一百镒,孟子拒不接受,他说“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孟子·公孙丑下》) [6] 93 在孟子看来,齐王没有采纳他的政治主张,他对齐国没有什么贡献,因此没有什么理由接受馈赠,否则就等于是接受贿赂了,君子是不能用金钱收买的。
齐文化中有很多这样不阿附富贵权势,捍卫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个体尊严的有志之士,如以治《诗》有名的儒生辕固生,被喜欢黄老之学的窦太后召去讲说《老子》,辕固生没有迎合太后的心意,使得太后大怒,命令他到兽圈刺杀野猪(《史记·儒林列传》) [4] 3123 ;鲁仲连“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屈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4] 2479 。士人们不向政治权力屈服,追求独立不羁的自我人格和坚定不屈的个体尊严,这是士人群体的个性特征。
蒲松龄一生孤介峭直,抱朴守拙。其子蒲箬《柳泉公行述》说他:“唯是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贵显。” [2] 3439 自作《雪夜》诗云:“共知畴昔为人浅,自笑颠狂与世违。” [2] 1950 在其史论《读〈灌仲孺〉传》中,蒲松龄还热情洋溢地赞许蔑视相国、使酒骂座的灌夫“真圣贤也!真佛菩萨也!” [2] 1118
《聊斋》中也有很多这样的刚直不阿、不畏强势的士子形象,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孟子·滕文公下》)。如《伍秋月》中的王鼎在阴间见欺人作恶的公役,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役一刀,摧斩如麻。方评曰:“鼎诚勇者哉!……读罢犹觉其英风飒飒,想见忿气填胸,持刀直入时也。” [3] 1010
《神女》中的米生是贞介士,神女告诫他“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他明知如此仍不屑夤缘。闽中巡抚与米生有通家之谊,他也未尝有所干谒。
《辛十四娘》中轻脱纵酒的冯生,不能容忍贵公子无耻的得意炫耀,“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一语揭穿了楚台公子毫无真才实学、仅凭权势录取的丑恶面目。他的直言无忌招致对方的暗算,使他差点命丧囹圄。
《小谢》中的陶望三“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被诬陷入狱,几至于死。
《狂生》中的狂生面对令尹蔑视的微笑,忍无可忍,报之以大笑,“声震堂壁”。这让令邑大为恼怒,把他赶走。虽然这位狂生的人品低下,但他的这种狂傲精神却值得称道。虽然贫穷到了无以为家的地步,但面对权贵的蔑视,他仍坚守“士可杀不可辱”的信条昂然对抗,痛快淋漓。
《一员官》中的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阿,上司贪赃亏空,让僚属分摊赃款,无敢梗者,只有吴公坚决不从,声言“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偿枉法赃耳!”《聊斋》此类作品着重表现的是士人兀傲权贵的豪迈气概和慷慨激昂的忤世豪气,这种兀傲不驯的狂者风范虽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明中叶以后主张大胆冲破封建道德规范的外在制约,张扬个体意志的独立自主的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但这也是齐国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的士文化传统精神。
《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周公长子伯禽就封鲁国之后,采取“变其俗,革其礼” [4] 1524 的国策,彻底革除周人以外的“殷民六族”和当地土著居民奄人的礼俗,强制推行周文化,形成了鲁人崇周礼、重教化、尚德义、重节操的社会风气,所以鲁国多恪守礼义,遵守道德和秩序,因循守成的谦谦君子。而姜太公始封齐国时,采取“因其俗,简其礼”(《史记·齐太公世家》) [4] 1480 的国策,顺应了当地的民情礼俗,简化了周礼,逐渐形成了以革新开放和包容为特色的齐文化,所以齐国士人大都豁达豪放,雍容大度,放荡不羁,不拘礼法。不同的地域文化传统造就了不同的士人精神风貌,这也是《聊斋》中为什么出现那么多狂生的主要原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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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