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民
摘要:本文据纪昀对《聊斋志异》之批评,《四库全书》收录典籍原则,《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收录典籍标准,以及《四库全书总目》对《聊斋志异》之评价,解析《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不收录《聊斋志异》问题。
关键词:纪昀批评《聊斋志异》;《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聊斋志异》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负暄絮语》载:
《聊斋志异》一书,为近代说部珍品,几于家弦户诵,甚至用为研文之助,其流传之广,盖可知矣。然不为《四库》说部所收。当时此书,确曾流入宫禁,深荷嘉叹。继以《罗刹海市》一则,含有讥讽满人,非刺时政之意,若云女子效男儿装,乃言满俗,与夫美不见容、丑乃愈贵诸事,遂遭摈斥。[1] 172
《罗刹海市》确有所寓,其异史氏曰慨叹“花面逢迎,世情如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2] 464 ,其中即透出讥刺世态,抒发牢骚之意;然说其中“讥讽满人,非刺时政”,似未必合于蒲氏之旨;而说因《罗刹海市》一则“遭摈斥”,致《聊斋志异》不为《四库》说部所收,似亦牵强。那么,《四库全书》何以不收《聊斋志异》?作为《四库全书总目》总纂官之一的纪昀对《聊斋志异》的批评,以及《四库全书总目》有关《聊斋志异》的评价,直接或间接地道出对《聊斋志异》的看法,个中透露出《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不收《聊斋志异》的信息,可供我们参酌。
一
纪昀对《聊斋志异》有明确批评意见,其门人盛时彦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为《阅微草堂笔记》之《姑妄听之》作跋称:
先生尝曰:《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伶玄之传,得诸樊嬺,故猥琐具详;元稹之记,出于自述,故约略梗概。杨升庵伪撰《秘辛》,尚知此意,升庵多见古书故也。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3] 472
纪昀批评《聊斋志异》主要涉及二个问题:一是“一书而兼二体”问题,一是叙事“随意装点”、“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问题。所谓“一书而兼二体”,指《聊斋志异》一书中包括两种体例:一是小说类,一是传记类。作为《四库全书总目》总纂官之一,纪昀有明晰的体例意识,在《四库全书》分类体系中,史部分为十五类,传记居于第六位;子部分为十四类,小说家居于第十二位;在这样的分类体系中,传记与小说的分野是显而易见的。何谓传?何谓记?《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八史部传记类二称:
案传记者,总名也。类而别之,则叙一人之始末者为传之属,叙一事之始末者为记之属。①
基于这样的文类观念,纪昀将《飞燕外传》《会真记》(即《莺莺传》)之属视为传记类。当然,将《会真记》之属视为传记类,并非始于纪昀。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李昉等奉敕监修《太平广记》,其中第484卷至第492卷为“杂传记”,收录《李娃传》《东城老父传》《柳氏传》《长恨传》《无双传》《霍小玉传》《莺莺传》《周秦行纪》《冥音录》《东阳夜怪录》《谢小娥传》《杨娼传》《非烟传》《灵应传》计14篇作品,明确将《莺莺传》视为传记类,——虽体例采史家传记体,但内容自有别于正史,故称之为杂传记。《四库全书总目》称《太平广记》“凡分五十五部,所采书三百四十五种,古来轶闻琐事、僻笈遗文咸在焉,卷帙轻者往往全部收入”,《聊斋志异》的著述方式显然不同于《太平广记》,它是蒲松龄的个人小说集(其中个别篇目如《鸲鹆》署“毕载积先生记”、《五羖大夫》署“毕载积先生志”等)。在纪昀看来,《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兼收小说与传记;而《聊斋志异》既属蒲氏个人著作,体例自当统一、一致,然《聊斋志异》既有子部的小说类,又有史部的传记类,体例太杂,因而提出质疑,其实就是批评蒲氏之作不合著书矩矱。纪昀所称《飞燕外传》《会真记》,目下学界视之为传奇、传奇文或传奇小说,乃文言小说之一类;现代小说研究者们的这一看法,主要是接受明代学者胡应麟的观点;胡氏在《少室山房笔丛》中将小说家分为六类: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传奇之例,胡氏谓“《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是也” [4] 282 ,胡氏小说六分法中最有价值的当是区分了志怪、传奇二类,以至现在的文学史、小说史论六朝小说必称志怪、言唐人小说必称传奇。对于胡应麟的小说六分法,四库馆臣并不是不了解,但四库馆臣并不认同胡应麟的小说分类。《四库全书总目》分小说为三类:“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鲁迅分析、比较《四库全书总目》与胡应麟的小说分类称:“校以胡应麟之所分,实止两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抄录细碎者为琐语而已。传奇不著录;丛谈辩订箴规三类则多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 [5] 9
那么,《四库全书总目》何以“传奇不著录”呢?我以为有一重要原因就是胡应麟所谓的“传奇”类,在四库馆臣看来乃属传纪类,不合小说体例,不能算作小说,自然也就不著录了;四库馆臣的这种观点,无疑是借鉴了宋明以来的目录学著作如《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志·艺文略》《百川书志》等的相关载述,因而我们不必苛责。纪昀称《聊斋志异》“一书而兼二体”,这个“二体”乃指小说体、传记体;这一点,在清人那里似无异议,但评价却不同。冯镇峦作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的《读聊斋杂说》在引述纪昀批评之后称:
远村曰:聊斋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史汉遗法,一书兼二体,弊实有之,然非此精神不出,所以通人爱之,俗人亦爱之,竟传矣。虽有乖体例可也。纪公阅微草堂四种,颇无二者之病,然文字力量精神,别是一种,其生趣不逮矣。[2] 15
冯镇峦承认《聊斋志异》存在一书兼二体,也认为这“有乖体例”;但另一方面,冯镇峦又强调,《聊斋志异》正因“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史汉遗法”,才显出“精神”,不但通人爱之,俗人亦爱之;《阅微草堂笔记》“颇无二者之病”,然“生趣不逮矣”。显然,冯镇峦将“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作为《聊斋志异》获得成功的重要诀窍,强调惟其如此才凸显出小说之“精神”、“生趣”,这已涉及到小说的审美问题。
关于《聊斋志异》叙事“随意装点”、“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问题,实包含两层批评意思:一是叙事太详但不合情理;二是“媟狎之态”、“摹绘如生”有诲淫导欲之嫌,有乖名教。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称:
描写太详。这是说他的作品是述他人的事迹的,而每每过于曲尽细微,非自己不能知道,其中有许多事,本人未必肯说,作者何从知之?[5] 334
鲁迅先生的这一解释,切合纪昀之意;目下有些论者据纪昀谓小说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之语,认为纪昀反对虚构,似不合纪氏之意。从《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提要有关论述可以看出,在四库馆臣观念中,小说内容往往真伪并存,不少小说内容是真实可信的,因而具有补史、资考证的作用,如《四库全书总目》史部总叙称:“司马光《通鉴》,世称绝作。……今观其书,如淖方成祸水之语,则采及《飞燕外传》;张彖冰山之语,则采及《开元天宝遗事》,并小说亦不遗之。”司马光作《资治通鉴》,采及《飞燕外传》《开元天宝遗事》以为考证之据,足证小说中有些内容不诬。又如《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一《金华子》提要称:“观《资治通鉴》所载宣宗对令狐绹、李景让禀母训、王师范拜县令、主式驭乱卒诸事,皆本是书,则司马光亦极取之。”司马光汲取《金华子》著《资治通鉴》,说明小说内容之真实、可据。另一方面,不少小说内容荒诞不实,显然含有虚构因素,如《四库全书总目》史部载记类存目《南唐拾遗记》提要称:“国朝毛先舒撰。……师子国王一条,鬼魅现形,乃小说荒唐之语,岂可以补正史?”据毛先舒自序,此书“略采宋江南遗事诸不见正史者”而成,四库馆臣评之“皆习见之事,无一异闻”,尤不满书中载有鬼魅现形之类的荒诞内容,斥之为小说荒唐之语。又,《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存目五《异林》提要称:“至于薛嵩梦虱报恩,西王母论汉武帝语,小说诬词,皆竟据为实事,尤不足取。”《异林》为明支允坚撰,其论称飞燕、合德无损于汉,妲己、妹喜皆不白之冤,兼及西王母论汉武帝语,四库馆臣斥支氏之论“偏僻”,责支氏据小说为实事,“尤不足取”。以上论述反映出一个事实,即在四库馆臣看来,信实与荒诞不经并存于小说;也就是说,小说既可以写实,也不排斥虚构。《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三《剧谈录》提要称:
稗官所述,半出传闻。真伪互陈,其风自古。未可全以为据,亦未可全以为诬,在读者考证其得失耳。
纪昀无疑是认同上述论断的,且这一论断符合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发展实际情况;那么,由此我们很难得出纪昀反对小说虚构的结论。
应该说,纪昀对小说虚构问题的认识颇为复杂:出于对小说补史阙、备异闻、广见闻、资考证等功能的认识,纪昀并不倡导虚构;出于对小说关乎风教、有裨劝戒功能的认识,纪昀对怪诞之事、虚构之笔是不反对的。当然,纪昀强调小说虚构应合乎情理,而“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一《飞燕外传》提要称:
旧本题汉伶元(玄)撰。末有元(玄)自序,称字子于,潞水人,由司空小吏历三署、刺史、州郡、为淮南相。其妾樊通德,为樊嫕弟子不周之子,能道飞燕姊弟故事,于是撰赵后别传。……大抵皆出于依托也。且闺帏媟亵之状,嫕虽亲狎,无目击理。即万一窃得之,亦无娓娓为通德缕陈理。
四库馆臣认为,伶玄所叙“闺帏媟亵之状”,不合于情理:其一,此“闺帏媟亵之状”,樊嬺不可能亲眼目击;其二,退一步讲,即使樊嬺万一私下目击此“闺帏媟亵之状”,也不可能为樊通德娓娓道之;既如此,则伶玄何以详知此等“闺帏媟亵之状”而描摹之?又,《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二《冶城客论》提要称:
卷末《鸳鸯记》一篇,述施氏妇闺阁幽会之事,淫媟万状,如身历目睹。此同时士大夫家也,谁见之而谁言之乎?
对于陆采所叙“施氏妇闺阁幽会之事”,尤其是其中的“淫媟万状”,四库馆臣同样表示质疑,即这些内容“谁见之而谁言之”?陆采既未见之,也不可能有人见之而向其言之,则“如身历目睹”般之描写就显得不合乎情理了。现在看来,对史官叙事作如是要求,大概不算过分;对小说家叙事作如是要求,就未免胶柱鼓瑟了。问题是,在四库馆臣意识中,小说家乃子部之一家,旨在“立说”(《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总叙称“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子书自然不排斥虚构,但对于虚构的限度还是别有考虑的,那就是要合情合理,这种认识无疑是由观念导致的。而纪昀对《聊斋志异》叙事不合于情理的诘责,正源于这样一种观念。
纪昀批评《聊斋志异》描写“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还包含另一层意思,即此类描写、叙述,难免有诲淫导欲之嫌,有乖名教。纪昀在《滦阳消夏录》序中强调小说“有益于劝惩”,也就是注重小说的道德教化作用,因而《阅微草堂笔记》中绝无“燕昵之词”,也不涉“媟狎之态”。不过,《聊斋志异》风行逾百年,摹仿赞颂者众, 故纪昀对此颇有微辞;他对《聊斋志异》的批评正见其一端。盛时彦于嘉庆五年(1800)为《阅微草堂笔记》作序云:
《滦阳消夏录》等五书,椒诡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故诲淫导欲之书,以佳人才子相矜者,虽纸贵一时,终渐归堙没。而先生之书,则梨枣屡镌,久而不厌,是则华实不同之明验矣。
盛时彦批评的“诲淫导欲之书,以佳人才子相矜者”,就包括《聊斋志异》及其摹仿之作;盛氏在此批评、指责的,显然是小说的内容问题,而不是写作技法问题。盛氏的这一批评,无疑是得到纪昀首肯的。郑开禧于道光十五年(1835)为《阅微草堂笔记》作序称:
今观公所著笔记,词意忠厚,体例谨严,而大旨悉归劝惩,殆所谓是非不谬于圣人者与!虽小说,犹正史也。公自云:“不颠倒是非如《碧云騢》,不怀挟恩怨如《周秦行纪》,不描摹才子佳人如《会真记》,不绘画横陈如《秘辛》,冀不见摈于君子。”盖犹公之谦词耳。
纪昀之所以为他的小说内容划出底线:“不颠倒是非”、“不怀挟恩怨”、“不描摹才子佳人”、“不绘画横陈”,是因为他以维护风教为己任,这是他的身份、社会地位决定。也正因此,他批评《聊斋志异》描写“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实斥其有乖风教。
二、《四库全书》收录小说标准与《四库全书总目》对《聊斋志异》之评价
考察《四库全书》不收《聊斋志异》问题,不能不涉及《四库全书》收录典籍原则及收录小说标准等问题。考察《四库全书》纂修、成书过程,可以发现,清高宗在《四库全书》修纂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初四日,高宗颁发征书之谕:
除坊肆所售举业时文及民间无用之族谱、尺牍、屏幛、寿言等类,又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倡诗文,琐屑无当者,均无庸采取外;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首先购觅;至若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裨实用者,亦应备为甄择;又如历代名人洎本朝士林宿望,向有诗文专集,及近时沉潜经史,原本风雅,如顾栋高、陈祖范、任启运、沈德潜辈,亦各著成编,并非剿说卮言可比,均应概行查明。[6] 2
谕明确了采择、收录典籍的原则、标准问题。之后,高宗又屡发“圣谕”,不断对典籍甄择、取舍等作具体指示。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五月十七日谕:
前经降旨博采遗编,汇为《四库全书》,用昭石渠美备,以嘉惠艺林。……方今文治光昭,典籍大备,恐名山石室,储备尚多。用是广为搜罗,俾无遗佚,冀以阐微补阙。所有进到各遗书,并交总裁等同《永乐大典》内现有各种详加核勘,分别刊抄。择其中罕见之书,有益于世道人心者,壽之梨枣,以广流传。余则选派謄录,汇缮成编,陈之册府。其中有俚浅伪讹者,止存书名。汇为总目,以彰右文之盛。此采择《四库全书》本旨也。
再次强调《四库全书》收录典籍的基本原则——“有益于世道人心”,并对典籍分类处理:刊刻、抄录与存目。乾隆四十年(1775)十一月十七日谕:
据四库全书馆总裁将所辑《永乐大典》散片各书进呈,朕详加披阅,内宋刘跂《学易集》十二卷,拟请刊刻,其中有青词一体,乃道流祈祷之章,非斯文正轨。前因题《胡宿集》见其中有道院青词,教坊致语之类,命删去刊行。……盖青词迹涉异端,不特周程张朱诸儒所必不肯为,即韩柳欧苏诸大家亦正集所未见。若韩愈之《送穷文》、柳宗元之《乞巧文》、此乃拟托神灵,游戏翰墨,不过借以喻言,并非实有其事,偶一为之,固属无害。又如时文为举业所习,自前明以来,通人擅长者甚多,然亦只可听其另集专行,不并等文集。况青词之尤乖典则者乎!……该总裁等务须详慎抉择,使群言悉归雅正,副朕鉴古斥邪之意。
明确要求四库馆臣删去青词之类“非斯文正轨”作品,务求“群言悉归雅正”。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一月十七日谕:
前因汇辑《四库全书》,谕各省督抚遍为采访……第其中有明季诸人书集,词意抵触本朝者,自当在销毁之例。……朕复于进到时亲加披览,觉有不可不为区别甄核者。如钱谦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复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则又遁迹缁流,均以不能死节,靦颜苟活;乃托名胜国,妄肆狂狺。其人实不足齿,其书岂可复存?自应逐细查明,概行毁弃,以励臣节,而正人心。若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尽溢于简犊,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又如熊廷弼受任疆场,才优干济,所上封事,语多剀切,乃为朝议所挠,致使身陷大辟。……又如王允成《南台奏稿》,弹劾权奸,指陈利弊,亦为无惭骨鲠。又如叶向高为当时正人,颇负重望;及再入内阁,值逆阉弄权,调停委曲,虽不能免责贤之备,然视其《纶扉奏草》,请补阁臣疏至七十上,几于痛哭流涕,一概付之不答。其朝纲丛脞,可不问而知也。……是其书为明季丧乱所关,足资考镜,惟当改易违碍字句,无庸销毁。又彼时直臣如杨涟、左光斗、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赵南星、倪元璐等,所有书籍,并当以此类推。即有一二语伤触本朝,本属各为其主,亦须酌改一二语,实不忍并从焚弃,致令湮没不彰……又若汇选各家诗文,内有钱谦益、屈大均所作,自当削去。其余原可留存,不必因一二匪人,致累及众。或明人所刻类书,其边塞、兵马等门,所有触碍字样,固不可存。然祗须削去数卷,或削去数篇,或改定字句,亦不必因一二卷帙,遂废全部。他如南宋人书之斥金,明初人书之斥元,其悖于义理者,自当从改。其书均不必毁。使无碍之书,原听其照旧流行。
明季诸人书集,被禁与销毁者多有;而南宋、明初因为有与异族的关系问题,清统治者格外留意;此谕明确指出哪些典籍“当在销毁之列”,哪些典籍应“概行毁弃”,哪些典籍“当改易违碍字句”,“酌改一二语”等,非常具体、细致,用心可谓良苦。乾隆四十六年(1781)十一月初六日谕:
昨阅四库馆进呈书,有朱存孝编辑《迴文类聚补遗》一种,内载《美人八咏》诗,词意媟狎,有乖雅正。夫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孔子不删郑卫,所以示刺示戒也,故三百篇之旨,一言蔽以无邪。即美人香草以喻君子,亦当原本风雅,归诸丽则。所谓托兴遥深,语在此而意在彼也。自《玉台新咏》以后,唐人韩偓辈,务作绮丽之词,号为香奁体,渐入浮靡。尤而效之者,诗格更为卑下。今《美人八咏》内所列《丽华发》等诗,毫无寄托,辄取俗传鄙亵之语,曲为描写,无论诗固不工,即其编造题目,不知何所证据。朕辑《四库全书》,当采诗文之有关世道人心者,若此等诗句,岂可以体近香奁,概行采录?所有《美人八咏》诗,著即行撤出,至此外各种诗集内有似此者,亦著该总裁督同总校分校等详细检查,一并撤出,以示朕釐正诗体,崇尚雅醇之至意。
对于《美人八咏》之类“词意媟狎,有乖雅正”之作,高宗明确要求“撤出”,以示“崇尚雅醇”之意。凡此诸谕,见出高宗始终直接控制着《四库全书》的纂修,并对典籍之采择、取舍、删削、禁毁等提出具体要求,称《四库全书》为钦定,名副其实。而对于高宗旨意,四库馆臣自然不敢怠慢,惟小心翼翼地严格执行、逐一落实;这从进呈《四库全书》表、《四库全书》凡例及有关典籍提要可见一斑。
那么,《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收录的具体标准又是什么呢?《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总叙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在博收而慎取之尔”,见出四库馆臣谨慎的态度。而子部小说家类序称:
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收,是亦古制,故不必以冗杂废矣。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
“雅驯”,即温文不俗;“近雅驯”,成为四库馆臣收录小说作品的基本条件;在此基础上,四库馆臣明确提出小说家类收录典籍三个标准:(一)寓劝戒,(二)广见闻,(三)资考证,那些“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的作品是不在收录之列的。
不过,进一步考察就会发现,《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三类小说收录标准实不尽相同,且不限于《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序中标榜的三个标准,实际情形要复杂些。若依据《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之分类,《聊斋志异》当隶于异闻之属。从四库馆臣所撰提要看,异闻类小说收录标准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第一,存古籍;第二,叙事古雅,文辞古雅,有文采;第三,有助文章;第四,资考证;第五,关乎风教,有裨劝戒。当然,有的小说可能符合多个收录标准,以下考察仅就主要方面而言。
第一、存古籍。古籍自然具有资考证,有助文章的一面。基于保存古籍这一标准,《四库全书》收录的异闻类小说主要有:(1)《山海经》,四库馆臣以其“小说之最古者尔”,从而收录之。(2)《穆天子传》,四库馆臣称“以为古书而存之可也”。(3)《汉武故事》,四库馆臣称“以其六朝旧帙,姑存备古书之一种云尔”。(4)《拾遗记》,四库馆臣称“六朝旧笈,今亦存备采摭焉”。(5)《搜神后记》,四库馆臣收录《搜神后记》原因或标准是多方面的,一者“文词古雅”,二者“唐宋词人并递援引”,三者因其乃“六代遗书”。
第二、古雅,有文采。基于小说典籍古雅,有文采这一标准,《四库全书》收录的异闻类小说主要有:(1)《搜神记》,四库馆臣称“其书叙事多古雅”、“其文斐然可观”。(2)《还冤志》,四库馆臣称其“文词亦颇古雅,殊异小说之冗滥。存为鉴戒,固亦无害于义矣”。(3)《集异记》,四库馆臣称其“叙述颇有文采,胜他小说之凡鄙”,“历代词人恒所引据,亦小说家之表表者”。(4)《博异记》,四库馆臣称其“叙述雅赡”、“所录诗歌颇工致,视他小说为胜”。(5)《杜阳杂编》,四库馆臣称其“铺陈缛艳,词赋恒所取材,固小说家之以文采胜者”。
第三、有助文章。基于小说典籍有助文章这一标准,《四库全书》收录异闻类小说主要有:(1)《神异经》,四库馆臣称“小学家已相援据,不但文人词藻,转相采摭已也”,说明《神异经》广为文人学士采摭,有助文章。(2)《海内十洲记》,四库馆臣称其“词条丰蔚,有助文章”,“通儒训诂,且据其文矣。唐人词赋,引用尤多,固录异者所不能废也”。(3)《汉武帝内传》,四库馆臣称“其文排偶华丽”,李商隐诗“用朱鸟窗事”出自本书,李善注《文选》“引《汉武内传》西王母侍女歌”等,足见其有助文章。(4)《汉武洞冥记》,四库馆臣称其“后代文人词赋,引用尤多。盖以字句妍华,足供采摭,至今不废。良以是耳”。(5)《异苑》,四库馆臣称其“词旨简澹,无小说家猥琐之习,断非六朝以后所能作”,“唐人多所引用”,“有裨于考证亦不少矣”。
第四、资考证。一般认为志怪之书,无关学问,因而四库馆臣对可资考证之异闻类小说颇重视。基于小说典籍资考证这一标准,《四库全书》收录的异闻类小说主要有:(1)《山海经广注》,四库馆臣称其“于名物训诂、山川道里,皆有所订正”,“掎摭宏富,多足为考证之资”。(2)《续齐谐记》,四库馆臣称其“在唐时已援为典据”,道出《续齐谐记》久为考证之据。(3)《桂苑丛谈》,四库馆臣称其所载杂事及琐细之事,可广见闻,资考证。(4)《剧谈录》,四库馆臣称其中一些内容可资考证,且此书乃“影印宋本”,因而不“废此一家”。(5)《宣室志》,撰于乾隆四十二年五月的文渊阁本提要称其“虽小说家言不无涉于荒诞,而唐人著述流传既久,亦时足为考证之资” [7] 687 。(6)《唐阙史》,四库馆臣称其“足与史传相参订”,“足以资考证,不尽小说荒怪之谈也”。(7)《甘泽谣》,四库馆臣称其“足资考证,不尽为无益之谈”。(8)《开天传信记》,四库馆臣称其“行世既久,诸书言唐事者多沿用之,故录以备小说之一种”。(9)《稽神录》,四库馆臣称《稽神录》虽“皆记神怪之事”,而有些内容足备异闻,资考证。(10)《江淮异人录》,四库馆臣称其中一些内容“马令、陆游二《南唐书》皆采取之。则亦非尽凿空也”。(11)《太平广记》,四库馆臣称其“盖小说家之渊海也”,“其书虽多谈神怪,而采摭繁富。名物典故,错出其间,辞章家恒所采用。考据家亦多所取资。又唐以前书,世所不传者,断简残编,尚间存其什一,尤足贵也”。
第五、关乎风教,有裨劝戒。一般认为,志怪之书,无关风教,因而四库馆臣对异闻类小说有裨劝戒者格外重视。基于小说典籍关乎风教,有裨劝戒这一标准,《四库全书》收录的异闻类小说主要有:(1)《前定录》《续录》,四库馆臣称其“较他小说为有劝戒”。(2)《茆亭客话》,四库馆臣称其“虽多及神怪,而往往借以劝戒,在小说之中最为近理”,亦“足以广见闻”。(3)《分门古今类事》,四库馆臣称其“虽采摭丛琐,不无涉于诞幻,而警发世俗,意颇切至”,“亦可以资博识之助也”。(4)《睽车志》,四库馆臣称其“大旨亦主于阐明因果,以资劝戒”,“取其勉人为善之大旨可矣”。(5)《夷坚支志》,四库馆臣称“其中诗词之类,往往可资采录”,“而遗闻琐事,亦多足为劝戒,非尽无益于人心者”。(6)《陶朱新录》,四库馆臣称其“亦洪迈《夷坚志》之流”,道出《陶朱新录》所载杂事亦足为劝戒,可资考证。
以上之所以不惮繁琐,具体考察《四库全书》收录典籍原则、标准,尤其是子部小说家类异闻之属收录情况,乃是欲以这些原则、标准衡量《聊斋志异》,衡定《聊斋志异》是否符合这样的原则?是否达到这样的标准?其结果自然令人失望。
事实上,《四库全书总目》中明确提及《聊斋志异》,评价却不高。集部别集类二六《精华录》提要称:
国朝王士祯撰。……当康熙中,其声望奔走天下。凡刊刻诗集,无不称渔洋山人评点者,无不冠以渔洋山人序者。下至委巷小说,如《聊斋志异》之类,士祯偶批数语于行间,亦大书”王阮亭先生鉴定”一行,弁于卷首,刊诸梨枣以为荣……
四库馆臣称《聊斋志异》为“委巷小说”,鄙夷之态度尽显!结合纪昀批评《聊斋志异》“一书而兼二体”,不合著书体例;更兼《聊斋志异》叙事“随意装点”,“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有诲淫导欲之嫌,有乖风教;那么《四库全书》不收录,甚至《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不著录《聊斋志异》,也就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参考文献:
[1]蒋瑞藻.小说考证[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2]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5]鲁迅.鲁迅全集[M]//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7]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2册)[O].
(责任编辑:陈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