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平
中国古典诗歌自形成且被记录以来,上可追溯至发上古先声的《关雎》,直到现在,许多现代人士对古典诗歌仍笔耕不辍。其独特的光华在不同的时段,闪耀着不同的色泽。旷野之外,群山苍苍,在诗歌的山水中,那些来自盛唐的声音和情怀,是诗歌发展中绝不能被忽视的关键所在。中国历来不乏卓越诗匠,但是能以一种群体命名,并且将理论发展与艺术水准达到全新高峰的,当真要数盛唐这些昂扬的诗者了。
有一种说法叫做“诗必盛唐”,在明清之际,因此种主张,还引出一段为期不短的文化复古主义。结合现代诗歌发展的境况,笔者以为,“诗必盛唐”的主张未免显得有些气度不足,任何一座文化高峰,既是供人瞻仰,亦是供人超越的。无论是李白还是杜甫,摆在现今的时代里,也只能成为历史人物。因为现今已不是盛唐,现在的诗人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文学歌者。诗歌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得到极为个性化的发展,换句话说,任何一片诗歌的森林必须植根于它所生长的丰腴土地,生于斯,长于斯。但是,盛唐诗歌所表现出的那种集体人格魅力,那种昂扬向上、喷薄而出的意兴,应该是在任何时期中,都必不可少的,诗歌里多少都要含蕴人格亮色,即“情必盛唐”。唐朝的诗歌以气魄动人,它的动人之处不是这时期任何一位诗人的任何一句诗,而是所有有幸身处盛世的诗人自觉凝聚在一起所生发出的诗歌整体气度,有学者称其为“盛唐气象”。孙学堂先生认为:“盛唐诗歌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诗情的敞亮。所谓敞亮,是指盛唐诗人的心灵与大千世界一气相通地敞开着,积极健康的心态为诗人心灵与视野中的意识和存在照进明朗的亮色。”
在古体诗歌语言打磨与近体格律诗歌规则创制上,盛唐诗歌不仅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功用,而且将两个方面都拔擢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关于诗歌,关于文学,很多符号化的概念、程序化的规则,都是在晚唐或宋朝才逐渐形成的,当一切都变得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文学的创新维度便在不自觉地消解。盛唐的文人诗者胸中含着一口浩然之气,沛然吐出,便是乐府古诗,稍加修葺便是含蕴着新气象的格律诗歌,这股气息之强劲,借用同时期诗人的一句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自五代十国以后,诗人们个体形象鲜明,单就李煜、苏轼、陆游、辛弃疾、李清照等杰出人物而言,并不逊色于盛唐的任何一人,但宋朝以后,当年那群跨马扬鞭、气凌山河的盛世歌者群体却难以再现。
学盛唐诗,考究盛唐风骨,必要有盛唐情,就算摆不出李白睥睨天下的神态,也绝不要用朱熹那学究气十足的沧桑去翻动盛唐的书页;既然风采绰约,气概恢弘,便要一往无前,而且是海纳百川地一往无前。诗歌创作需要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局限,但又不能完全地游离于此时此地此情之外。盛唐的诗歌创作者却在不经意间,在突破与锁定的双重对立中,找到了极为潇洒的方法,一跃而过。孙学堂先生在《盛唐诗歌精神论》中认为盛唐诗歌在通向生命自身的纵深度、面向人生现实的宏阔度以及走向自然大化的广远度三个层面真正地做到了敞亮的境界。很多时候,诗歌会陷入哲学的深层思考或者对永恒的不断叩问,从而忽略了现实世界的丰满。对于诗歌而言,现实主义的框架下需要一点浪漫情怀,浪漫主义的心境中也应汲取现实的营养。
在盛唐多元化发展的诗人群体中,有很多三三两两自觉形成的文学流派,比如以在山水风光中融合佛家禅意的王维为代表的山水诗歌流派,以边塞风光与军旅生涯为主题的王昌龄、王之涣、岑参、高适等人组成的边塞诗歌流派……在诸多盛唐诗人中,笔者独爱李白,不是因为他在诗坛中的地位独步千古,而是因为他是能将一种情感做到极致的强者。人生总是处于多层复杂情感的包围中,我们从娘胎里带出的直观而强烈的情感,会在世俗的糅合中,渐渐趋于扁平、闭合,而敢于彰显自己内心的真实的诗人,无疑会成为最为璀璨夺目的明珠。学者王晓明对于杜甫、李白、王维分别给出了“深远”、“高远”、“平远”的高度概括,其中李白的高远之语,让人不禁生发无限思慕,似乎这样的人物,永远站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向人间洒去滚滚长江酿成的美酒。
李白之高远,在于其理想的超越性,古来士人多以建功立业、辅佐帝王为人生目标,而李白却要独树一帜,不满足于帝王友,而想要一跃晋升为帝王师,站在一个绝对高度上一展抱负。这样绝伦的目标当然不能实现,但处于盛唐那样空前开明的时代,仕途失利的李白便展现他另一方面的超然态度,他能以道家逍遥物外的心态自我排遣、自我消解,凝重的悲伤与苦闷,在太白的世界里,土崩瓦解。而支撑这种帝王师理想与逍遥派精神的,正是一股永远充满活力的充沛情感。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他可以唱出“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这种亘古绝响,取自古代“士”的精神,成为后世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先声。即使在老年时分,在获大赦后,诗人的逸兴仍一发不可收拾:“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种敢于打破常规的想象,让李白在后人心中永远地被定格为飘逸绝尘的天人。
李白受千百年来的赞颂,是因为他既让我们觉得亲切,又让我们觉得高不可攀。太白从不掩饰他的真实情感,即使是千金买醉、烹羊宰牛的生活状态,他也能将其拈来入诗,从不需要再进行艺术化的加工与纹饰。怒时便喝“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得意时便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喝酒便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这种建构在强力想象基础上的诗句,让我们在倍感其真的同时,又会恍惚把他与九霄之上的仙人同列。既真实又强烈的情感,辅之以夸张的浪漫主义色彩,造就了李白,也造就了一种中华民族独特的民族性格。
吴相洲先生在《从系统论看盛唐之音》中用“兴象玲珑”、“骨力遒劲”、“神采飘逸”、“平淡自然”以概括盛唐诗歌在多方面的艺术成就。“兴象玲珑”指诗歌构造出的醇厚意境,“骨力遒劲”指通过诗歌语言组织而产生的内在力量,“神采飘逸”指诗歌的外在风神,“平淡自然”则指诗歌语言本身的清新优美。吴先生虽未说明,但笔者以为,贯穿这四个方面的线索,当是充沛的情感,在情感的驱动下,组织最为恰当合理的言辞,构成坚实的精神壁垒,屹立出最为精彩的风景。风格就是人,人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格,因此,我们在盛唐诗歌里,除了仰慕李白、王维、孟浩然、王昌龄等光华璀璨的诗人形象之外,要注重凝聚自己的光华,从一片星光中撷取支撑这片天空的情感骨架,独登高楼,却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看盛唐人物的风流神采,用那种昂扬的精神品质陶铸自我,或许在诗歌的结尾,我们也可以沾到李白的青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