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忠/著
老凌是我的邻居,我们住在建政路一个名叫铁公鸡的公寓里。老凌对我说,他姓凌,是凌辱的凌。他说,他想把自己的姓改掉。我笑他傻。说,姓是祖宗的头,祖宗的胆,祖宗的脸面,你如何改?名字,你不喜欢,你到派出所备案就可以改。这姓氏,千年万年不变,世世代代不改。你改姓,难。
他沉默,不说话,独自走开。我望着老凌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一个讨厌自己姓氏的人,少见。
在一个又刮风又下雨的晚上,老凌敲开我的门,对我说,老歌,我又行了。
我站在门内,望着老凌,我说,老凌,进来坐坐吧?
老凌一摸脸上的雨水,甩了甩,说,老歌,我想要二孩了。我过去是结扎了的男人,今天我去医院,做了微手术,我就能要二孩了。老歌,能要二孩多好。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凌朝我狡猾一笑就走了。留下门前一行湿湿的脚印和一个男人无比的自信。
我想,老凌这家伙真积极,昨天生二孩的政策才落地,他今天就行动了。
半年之后,老凌再次站在我的门前,望着我说,老歌,你明天上班吗?
我望了他两眼,说,我明天上班。
老凌说,你上班就好,你要帮我检查检查我的东西,我过去是生了孩子的男人,现在解了扎,怎么还不行。老歌,我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是天天努力,我的老婆还是没有怀上二孩——她的例假准,每月二十二号就来,一天也不差,我老婆还没有四十呢……
我望着老凌,这个住在我楼上的邻居,我说,你明天去医院,我给你看看。老凌点点头,就上了楼。没过多久,老凌的老婆红叶敲开了我的门,她没有说一句话,就塞给我一封信,转头就走了。我打开信看了看,顿时心情阴郁。
女人……
女人……
女人……
这天我迟到了五分钟才到医院。本来这天我想请假休息,科长不批。我来到七楼走廊上,就看见老凌,他笑着走过来对我说,老歌,我们是邻居,是熟人,是朋友,我又第一个挂了号,专等你,你才来。
我笑笑,没有说话,就走进诊室。给老凌检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终生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
老歌,你看我是啥事儿,我同我老婆都睡半年多了,她怎么还没有怀上孩子?我们刚结婚时,我三下两下就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想接着生,可是政策不准生,我就结扎了,我爱我女人,我才没让她上环,我怕她痛,我怕她苦。我们男人不怕痛,不怕苦。现在,我终于盼到政策了,我想生二孩。我累了近半年,我女人还没有怀上,老歌,你看我是啥问题?
没事,没事。我把老凌的病历、检查单一一塞给他,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轻很轻,就像手在说,你回家吧,老凌……
老凌望着我,老歌,你怎么不说话?
我客气地对老凌笑了笑,说了声再见,就没有再同老凌说话了。在我从医几十年中,这是我最难的一次诊疗,最难的一次会诊,最难的一次面对。
老凌,凌辱的凌。想起他来,我就心疼这个男人,这个一心想要二孩的男人。
几年之后,老凌提着一副象棋,站在我的门前叫我,老歌,我们到小区下棋去。
我说好。
下着棋,老凌轻声对我说,我儿子小满有爸了,亲亲的爸,是我给孩子找到的。说这话的时候,老凌放声痛哭起来,老歌,我不该要二孩,真的不该要二孩……
老何能写一手好字,能画一手好画。但是,老何到了退休的年龄还是退休了。老何的老婆玉茗是个演员。她没有演过大戏,只在某剧团的舞台上举举旗子、扛扛长矛。这些虽然都是小事情、小人物,在舞台上,这些小事情、小人物一个也不能少,少了就不成戏。
玉茗虽然在舞台上只演这么一些小角色,但老何很满足。一有玉茗的戏,老何就会跑前跑后,就像伺候大牌明星一样上眼上心。
玉茗,辛苦了。我在台下盼着你,你一出场,我就鼓掌。
这时,玉茗摸着老何的脸,叫声,老公,这声音就像女人会情人,那么好听,那么自在,那么悠悠情长。
有天,玉茗问他,老何,这个周末,磊磊回家吗?
老何说,孩子才上班,忙,这个周末不回家。
听了这话,玉茗就叹气,叹气之后,她用手拍拍老何的脸,不怕,有我呢,老头。老何听了这话,他摸着玉茗的手,又兴奋,又感激。
生二孩的新闻一上报,老何就买了一份报纸看了又看。玉茗下班回家,老何就说,玉茗,可以生二孩了,你明天就请三天假,去医院取环,我想要二孩。
玉茗脱掉外套,接过报纸看了看,笑道,老何,你真想要二孩?
老何傻子般的笑道,想要二孩。
玉茗说,既然你想要二孩,我明天就去医院了。说这话的时候,玉茗的脸上满是红晕,满是快乐,也满是幸福,就像青春再次降临在她的身上。
后来,玉茗真的怀上孩子了,老何不说,别人一看玉茗的肚子,就知道了。
一天,老何的儿子磊磊知道了这事,他没有请假,就从单位怒气冲冲跑回家,指着老何的鼻子骂,你敢生二孩,我今天就辞职,你这个不要脸的老鬼,退休在家没有事干的色鬼……
磊磊,老爸本不想要二孩,可是,你妈妈有了,你看能不能理解理解,让老爸老妈生二孩呢?
磊磊说,现在没有计生办了,我就是计生办的主任,你们没有我这个主任发的准生证,你们就是不准生二孩。不然,你们把银行里的存款和另外两套房产,全部划到我的名下来,即使这样,我还要同我的女友商量商量给不给你们发准生证……
丢下这话,磊磊走了。
玉茗回家,见老何脸色不对,就问他怎么了?老何说,磊磊不让我们生二孩。
玉茗摸着自己的肚子,想了想,说,磊磊说了啥?
老何揉着鼻子,不敢把磊磊说的话讲给她听,他就拿起拖把去拖地。地上于是留下水印,留下泪痕,留下这一辈人必定难成、必定艰辛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