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女,原名郭美艺,197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福建省文学院2010-2012年签约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生活的虚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原乡》,散文集《秋风带凉亦漂亮》。长篇小说《原乡》(与台湾陈文贵合著)同名剧集在央视热播。曾获林语堂文学(小说)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在《山花》《清明》《长江文艺》《鸭绿江》等全国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席第六届、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
窗外是一大片蜿蜒连绵的油菜花,满眼炫目的鹅黄盛开在山野梯田间,与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一起,构成了异乡美丽的风景。王镇长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打开随身带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他们一行考察完景德镇后,顺道绕到了龙虎山。同行的人都对龙虎山充满了期待,但谁也没有说出口——听说龙虎山的悬棺表演很出名,到了龙虎山没看悬棺表演等于没到过龙虎山。他们很幸运,在酒店用过早餐后直奔龙虎山,正赶上十点的那场悬棺表演。不早不晚,刚刚好。导游在啰里啰嗦交代着什么,王镇长和市里的政协主席低声交谈着,导游的那些喋喋不休的俗话套话不听也罢,都是浮于表面千篇一律,大都是旅游手册上死记硬背下来的传奇典故,生拼硬凑故作噱头的居多。游客蜂拥围观,老老少少伸长了脖子,只见对面悬崖峭壁上有扎着头巾的勇士缘绳索凌空而下,中途来了个金鸡倒立,赢得了满堂喝彩。勇士到达离水大概五十米高的山洞里,配合山洞里的人将悬棺运出,只见悬棺用大红布绾着,峰顶上的人摁动开关将悬棺往上提。游客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王镇长忙着拍照,所谓升官发财谁不爱?表演前后大概十分钟,悬棺已到达顶峰,开始准备下降。这时游客们慢慢散了,准备去看别的景点。王镇长是个做事有头有尾的人,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把表演看完?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悬棺降落的过程,还打开了手机里的摄像功能,准备将整个表演过程完整地录下来。这时前头的小导游催促道:“走啦!走啦!”王镇长还磨蹭了几分钟才去追赶已把他远远拉在后面的同行一干人,无意中却听到身边两个小伙子的对话:“原来看个表演还有这么多讲究啊,只看升棺,不看降棺。降棺降官,多触霉头啊!”王镇长的脸瞬间就黑了,哎,怎么别人都知道,就他一个人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呢。在接下来的旅行过程中,王镇长都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人在官场,他越来越迷信了。
回到镇里,他刚好赶上送镇里的陈书记到县政府任职。陈书记高升副县长,这是天大的喜事,以后他们镇在县里也算朝中有人了,做什么事都方便一些。县里政协李主席是陈书记的大学同学兼好友,今晚在县钻石酒店宴请陈书记,为明天的陈副县长贺喜。李主席让王镇长去接一接陈书记。王镇长一口应承,喊司机去陈书记家接陈书记。他和陈书记在酒场上配合得默契那是出了名的,陈书记夫人孙惠娟叮嘱道:“酒少喝一点。”王镇长笑着打趣:“嫂子,一起去吧,你在场,才能确确实实起监督作用。”孙惠娟摆摆手:“你别虚情假意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喝起酒来最嫌弃我们女人在旁边碍手碍脚?再说了,你们又是烟又是酒,乌烟瘴气的,我才不去受那份罪呢,也省得扫了你们的兴。”陈书记笑嘻嘻地顺竿子往上爬:“老婆,我请个假吧,晚上就不回来了,你早点把门锁了睡。”孙惠娟气得剜了他一眼。
晚上是私宴,王镇长也把司机喊上了桌,因为晚上要留宿在酒店里,无须再开车。大家都放得开,都知道陈书记好酒量,白酒红酒洋酒样样来得。先是上了两瓶茅台,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扯到了镇里的土地征迁问题,陈书记一挥手:“今天高兴,不谈公事。大家敞开喝,往痛快了喝!”两瓶茅台很快喝完了,陈书记道:“酒真是好东西啊。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老李,我敬你一杯。”他开始一个个打通关:“现在网上不是流行一句诗吗?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这世上要是没有了酒,那这人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要愁死啊。这样吧,我们也来场赛诗会。古人王羲之曲水流殇,于是有了《兰亭集序》,咱们今天也附庸风雅一番。对不出下句的,自罚三杯。”
大家见书记高兴,也纷纷附和。陈书记今天的确应该高兴,在镇书记的位置上熬了八年,原以为可能一辈子就是个科级干部了,没想到还会有今天,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李主席先对:“酒醒清宵半,枕月思何人?”大家齐声叫好。陈书记一昂头把杯中酒干了,也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枕月思何人,反正我只知道你思的肯定不是我。”大家轰的一阵笑了。
轮到王镇长了。之前他有些着急,自知没有什么文才,为了不喝三杯,好歹也凑出一句:“三杯知冷暖,笑眼看醉人。”大家又拍手叫好。陈书记只好又喝干了一杯:“你们怎么都这样好才情?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
此时酒店的钱经理也来助兴:“把盏问风月,笑傲江湖人。”陈书记一边喝酒一边竖大拇指:“了不起啊!钱经理是儒商!儒商!不愧是江湖本色!”
钱经理也陪着喝了一杯:“谢谢!谢谢!只希望以后陈县长能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真是阿弥陀佛感激不尽!”
这时轮到王镇长司机,司机连连告饶:“我大老粗一个,各位领导就别难为我了!”
大家齐声起哄:“不行!怎么也得接一句,不花钱的酒哪有这么好喝?”
司机抓耳挠腮,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外加一支烟,快活似神仙。”众人哄堂大笑,司机也知道对得粗俗,便自罚了三杯。陈书记打了一圈通关,李主席叫起来:“都是你考别人,我们也要考考你,你也得对一句。大家掌声欢迎!”于是就乱哄哄的鼓掌,陈书记早就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吟出一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愿与君把盏,共看白云深。”大家击节叫好。王镇长道:“好一句共看白云深!此等意境我们望尘莫及啊!”
这场酒一直喝到凌晨一点才散。除了钱经理,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包间里空酒瓶横七竖八,除了之前的两瓶茅台,后来开了一瓶XO,再后来又喝了六瓶红葡萄酒。陈书记喝得很尽兴,他彻底喝醉了,领带尾巴都浸到了酒杯里。钱经理找人把陈书记搀扶到酒店预先开好的房间里,把陈书记安置到床上,陈书记人一挨枕头就鼾声如雷。李主席家就在附近,他的司机送他回了家,而王镇长就住在陈书记的隔壁。第二天醒来,王镇长一看手机,竟然九点了,他吓了一跳,胡乱洗漱一番到了餐厅,打听到1208房间的客人还未下来用餐,他才稍微安心了些。心想,幸亏陈书记昨晚喝多了,比自己醒得晚。用完早餐回房间开了电视,王镇长为自己泡了壶铁观音,等待陈书记来敲门或者打电话给他。他不敢贸然去敲陈书记的门,万一把陈书记从美梦中惊醒自己可负不起责任。这时电话响了,他高兴地拿起话筒说了句陈书记你好,那边却说,老王,我是老李呀!老陈还没睡醒吗?还是去哪里了?怎么我打了几个房间电话都没人接,打了手机也没人接啊?
听了这话,王镇长有些慌了,他说,李主席,我去敲敲陈书记的门,过会儿再给你回话。王镇长到隔壁间敲门,起初只是轻轻的,没有人应。王镇长加大了敲门的力度,还是没人应。王镇长喊:“陈书记!”房间里还是一片死寂。王镇长有些慌了,又回房间拨隔壁间的电话,只听得电话铃声脆脆地响,就是没人接听。又拨打陈书记的手机,只听隔壁手机声清晰地响起来,还是没人接听。这下王镇长只觉大事不妙,他喊来服务员让开1208的门,说是他的朋友。王镇长常来酒店,服务员对他脸熟,用房卡开了门,就很懂事地离开了。
王镇长冲进房间里,只见陈书记还静静地躺在床上。王镇长喊了几声陈书记,床上的人全无应答。王镇长只觉寒毛倒竖,走近前来,只见陈书记双眼圆睁,口鼻错位,整个脸都变形了,一只手放在胸口。王镇长硬着头皮把手指放在陈书记鼻孔下,竟然毫无气息!王镇长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完了!出事了!他又摸陈书记的身子,已是全身冰凉。再翻陈书记的瞳孔,已经放大。王镇长蓦地收回手,只觉心惊肉跳,仿佛置身于凶手现场,自己就是凶手,几乎要大喊大叫起来。他强抑着卡在喉咙口的声音,先把房门关上并反锁,抖抖索索地拿出手机拨打李主席的号码:“主席,出大事了,你赶紧到酒店陈书记的房间里来!”挂完电话,王镇长如坐针毡,只觉过了一万年,怎么李主席还不来?一阵敲门声,王镇长透过猫眼看清是李主席,急忙开门把李主席让了进来,一脸惊惶:“陈书记喝酒出事了,一点呼吸都没有了!”李主席也骇得变了脸色,不相信似地走到陈书记床前,又颤颤地试了试陈书记的呼吸,翻了翻陈书记的瞳孔,确认已无救后,李主席颓然坐到椅子上,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两人如两只仓皇的老鼠,王镇长头脑尚保持一丝的清醒:“刚才服务员开完门就离开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怎么办?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两人面面相觑,事发突然,两人都被这可怕的事实震懵了:出于一番好意宴请陈书记,哪知却将好朋友送上不归路,同时也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真是乐极生悲。两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如实向县委报告吗?不,不,那是傻瓜才干的事。决不!他们没有勇气。他们心怀侥幸。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们,若是如实一层层上报,两人前程尽毁,奋斗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官帽绝对被摘掉。他们被命运偷袭了,他们受到了命运的遗弃。无端惹来大火烧身,眼下当务之急是用纸包住火。李主席眼神涣散:“最好的办法是私了,要是我们几个陪酒的人一起凑一笔钱给陈书记的夫人,恳请她不要把事态扩大,也许事情还有余地。”
王镇长两眼痴呆:“那只能寄希望于嫂夫人了,但愿她能大慈大悲放了我们,帮我们把事情捂住。”平日里两人都跟陈书记的老婆孙惠娟挺熟络,孙惠娟跟陈书记感情不好,最近两人正在闹离婚。孙惠娟嫌老公三天两头醉酒,嫌老公只顾大家不顾小家,每当她气得不理老公时,老公就会醉醺醺地搂住她,大着舌头说:“老婆,你不懂得酒的妙处啦,要是你懂,你也会爱上酒的。真的,不骗你。不然人家干嘛把酒称为玉液琼浆?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曹操煮酒论英雄,李白举杯邀明月,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苏东坡把酒问青天,李清照侬睡不消残酒,岳飞立志痛饮黄龙,哈哈,不喝酒不足以论英雄!”孙惠娟气得扭身要进卧室,老陈却意犹未尽,直喊:“老婆,你再陪我喝一杯红酒吧。”他麻利地从酒橱里拿出一瓶张裕红葡萄酒,打开摇了摇,准备醒酒。一边絮絮叨叨卖弄他所谓的酒文化,“在欧洲,尤其是在以美酒和浪漫著称的法国,饮什么样品类的美酒、配用什么样的酒杯,是有严格规定的。一般一套完整的酒具应包括一只酒樽、一套水杯、一套红酒杯、一套香槟杯、一套白葡萄酒杯、一套烈性酒酒杯。酒杯在餐桌上的摆放也有特别的讲究。从左到右,最大号杯在最左边,最小号杯在最右边。至今最受欧洲人喜爱的酒杯依然是纯净剔透的水晶杯。每一只不同杯口不同形状、不同杯壁厚度、不同花饰及不同设计的水晶杯,都代表一份美丽的心情。老婆,来,让我们一起美丽美丽……”孙惠娟厌恶地撇撇嘴,还美丽呢,酒鬼最丑陋了。
现在李主席他们寄希望于孙惠娟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两人悄悄把钱经理喊来,钱经理嘻嘻哈哈进了房间,正要问陈书记昨晚睡得可好,见李主席和王镇长两人脸上如丧考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两人告知详情,钱经理也吓懵了,酒店出了人命,自己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三人统一口风后,趁着上午十点多酒店还比较冷清几乎没有什么客人的时候,一起把陈书记半搀扶半扛着从后门那部电梯下来,所幸无人发觉。司机早在那里接应,手忙脚乱地把陈书记弄到车上,司机脸早就白了,抓着方向盘的手一直颤抖,小车紧急开往县人民医院。陈书记块头大,李主席和王镇长、钱经理等人呼哧呼哧喘气,衬衫都被汗浸透了。王镇长等喘匀了气,在车上哆嗦着拨通了孙惠娟的电话,他努力保持镇静:“嫂子,陈书记出事了,你赶紧到人民医院来!”孙惠娟一惊,出事了?车祸?她脑袋瓜里闪过各种乱糟糟的想象。平时老公贪杯,她在家里等呀等呀,等到三更半夜总等不到人回来,她生气,她怨恨:喝吧!往死里喝!喝死你!难道是她把老公咒死了?她有罪。她后悔得打自己的嘴巴。等孙惠娟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得出了结论:“大量饮酒导致突发心肌梗塞死亡。”
孙惠娟上前拨拉老公的脸,拼命喊:“老陈!老陈!”这个女人不能相信老公就这么死了,昨天还活生生的。人死如灯灭,老公所有的不好都退隐了,现在他的千般好涌上心头。李主席上前低声道:“嫂子节哀,陈副县长他……他已经去了……”
孙惠娟忽地怒目圆睁站了起来,食指直指李主席:“是你害了老陈!要是老陈不去赴你的酒宴,老陈何至于躺在这里!”她又将食指指向王镇长,“还有你这个帮凶!是你开着车来接老陈的!你要是不来接老陈,老陈也不至于白白送掉一条性命!我一定要组织还老陈一个公道!”
李主席和王镇长不约而同扑通一声跪在孙惠娟面前:“嫂子息怒!我们也是一片好意啊,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孙惠娟无力地跌坐到病床上,捂着脸痛哭起来。李主席斗胆道:“我们是罪人,不敢求嫂子原谅,只求嫂子给我们一条生路!嫂子和威威的下半辈子我们一定会照顾,这里有五十万元,你先拿着。”说着将一张中国建设银行的金卡递给孙惠娟。要知道,这是李主席的全部家当了。为官多年,他不敢伸手拿,靠着“工资基本不动”才攒了这些钱。
孙惠娟却不接,哭叫道:“我们老陈就值这五十万吗?”
王镇长连忙将自己的工商银行金卡递过去:“嫂子,这里面是四十万,你先拿着,以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只求嫂子可怜可怜我们,就当放屁一样把我们放了,不要告诉组织真相。不然,我和李主席两个家也毁了。”
李主席也哀求道:“嫂子,看在咱们两家多年来亲密走动的面子上,你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真上报了,老陈在私人宴会上死亡也不能追封烈士,抚恤金是有,但不多,到时大家两败俱伤。现在老陈人已经去了,没办法再回转过来,我们还是想办法让活人把日子过下去吧!”
孙惠娟呆了呆,凭良心说,老李确实不是坏人,还是个热心肠,甚至在仕途上拉过老陈好几把,可是,就是这样的老朋友,把老陈送到了阎王爷那里。孙惠娟脑袋瓜里乱哄哄的,根本没办法进行思考。王镇长低声道:“嫂子!求求你!县里、镇里马上就来人了,我们的命全捏在你手里!”
孙惠娟抬起泪眼冷冷地看了看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丝悲凉涌上心头,人都是自私的,自保是每个人的本能,这两个男人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低声下气跪在一个女人面前着实可悲。孙惠娟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她从不做赶尽杀绝的事。想到李主席的老婆,两家子经常一起自驾游,也算是好姐妹,孙惠娟心一软,木然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等一下组织上来人,我就说老陈是在自家发生心肌梗塞的。但你们要赔偿给我五百万。”
李主席和王镇长听了数字后呆了一呆,孙惠娟冷笑道:“老陈现在一年工资奖金十万,四十年下来四百万,再加上丧葬费、威威的教育费、精神损失费等等,要你们五百万不为过吧?我这是实事求是,绝不是狮子大开口。今天你们的卡我就先不拿了,我要你们一次性付清。”
事态紧急,两个男人只好先应承了。此时县里、镇里陆续来了领导,两个男人眼巴巴地看着孙惠娟,生怕火药桶炸了。只听孙惠娟对县长说:“我们家老陈没有福气,本来明天就要上任了,一高兴在家里多喝了两杯,竟然心肌梗塞救不过来了……”她开始哗哗地抹眼泪,别人都以为她是因老公突然去世而伤心,没人知道她的苦楚。其实这事领导也觉得蹊跷,但既然当事人家属这么说,大家都不愿节外生枝,就按孙惠娟的说法将这事定了性。待领导走后,两个男人千恩万谢,孙惠娟则绷着一张脸说:“你们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就行。麻烦你们写一张欠条给我。”两人面面相觑,孙惠娟火了,“不写也可以。”拎起包就要走。两个男人慌了,最终由王镇长执笔写了欠条,王镇长签了名,李主席也签了名。他们走出医院,在街头分了手,各自打了车往不同的方向去。这一天下来,两个人都急于摆脱噩梦,心里都想,都是喝酒惹的祸,以后打死也不敢再喝了。
追悼会、火葬一系列事情终于忙完了,孙惠娟明显憔悴了,眼珠深陷在眼眶里,人常处于痴呆状态,司仪让她鞠躬她就鞠躬,活像一尊木偶。李主席和王镇长忙前忙后,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竖着耳朵听孙惠娟跟人说了什么话、别人又说了什么话,犹如战争打响之前的警戒状态。追悼会上,所有的人都为陈书记感到惋惜,眼见人生刚要迈上一个新台阶,人却撒手西去,大家表面上都说节哀顺变,私底下却也有人说陈书记命里没有这个福气,一旦来了,就承受不住。当然,这话是私底下说的,要是让孙惠娟听见了,不让孙惠娟撕烂嘴才怪。
王镇长家和孙惠娟家住得近,那天他接到孙惠娟的电话再次赶往她家。他最怕这个号码的电话,但没有办法,电话就是命令。他给李主席打电话,李主席正在开会,让他自己一个人先去,并反复交代“一定要把那女人稳住,别把人惹毛了”。坐下的那一瞬间王镇长有些恍惚,不知道现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场面,算是自己的第几次劫难?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座位,这至少是他们的第三次谈判了吧,那边一直催款,但五百万现金哪那么容易凑齐?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到屋里多了个女人,是孙惠娟的姐姐。情况很糟,但还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孙惠娟现在还隐瞒着真相,她也不想鱼死网破,她也害怕那糟糕的局面。
“八百万?太多了吧?那天不是说好五百万吗?怎么今天一下子变成八百万?大家都拿着一份死工资,都不容易!”王镇长叫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将声调降下来。
八百万是孙惠娟姐姐和孙惠娟商定的价码,之前姐姐说要拿八百万时,孙惠娟有些犹豫:“太多了吧?对方会不会觉得我们在讹人?”姐姐也察觉自己表现得过了头,有可能招致妹妹的反感,她立即挽回道:“八百万只是吓吓他们,他们肯定会讨价还价,如果最后以六百万成交,你和威威起码也多了一百万的赔偿。要知道,以后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啊,现在你对他们心慈手软,那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这样的谈判孙惠娟也厌倦了,她甚至走了神,望着窗外的便利店招牌盯了一会儿了,她烦躁不堪,甚至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冲动。在多次的谈判里,她充分领略到了这个世界的无序和混乱,所有的人都在锱铢必较,所有的人都在争、在抢,不择手段,无视规矩。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用丈夫的死来换钱,是对方恳求她这么做的。如今,对方出尔反尔,不想践行自己的诺言,这样的谈判,她再也不想还有第九次、第十次了。一只飞蛾从灯上跌落到地上,不停地扑扇着翅膀,磷粉掉了一大片。王镇长和孙惠娟都默默看着这只飞蛾的挣扎,仿佛都借机暂时摆脱了眼下令自己痛苦难堪的现场。
王镇长从孙惠娟家出来,掏出手机给李主席打电话,他现在打电话经常要找无人的地方,还要压低嗓门,活像一个地下特工,这样的日子真让人厌倦。“李主席,嫂子的姐姐改口说要八百万,唉,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下水更浑了。”
李主席一听头就炸了,五百万尚且筹不到,更别说八百万,但他做事向来沉稳,他对着电话说:“知道了,你先别急着表态。”他对这个横空杀出来的姐姐挺反感,陷入这样的境地,一开始只有懊恼,如今加入了屈辱的成分。
王镇长说:“我挺担心的,嫂子本人还好,她那个姐姐可真是难缠得很。”
李主席说:“你不要随便露底儿,态度上积极些,但实质性的赔偿打算先不要说出来,否则只会助长对方的贪欲。”
王镇长在电话那头道:“我已经答应给六百万了,对方态度很强硬,若不答应,她们要马上曝光真相。我觉得嫂子现在变得有主见了许多,看来都是那个姐姐搞的鬼。”刚才,孙惠娟姐姐出面谈判,起初咬紧八百万不松口,王镇长一脸悲戚:“大姐,我们真心诚意想补偿你们,陈书记去了,我们也很难过。可大家都是领工资的人,倾家荡产也凑不齐这八百万啊!”孙惠娟姐姐又做巫婆又做鬼:“是的,你们难,你们难死了。就我可怜的妹妹不难、我可怜的外甥不难,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好过着呢!”
最后好说歹说,商定赔偿六百万,三天后付清。王镇长恳请姐姐:“缓缓吧,一个月行不行?”
姐姐柳眉倒竖:“三天后尸体就臭了,要是等一个月,我妹夫那还不得烂掉?不行,就三天!”王镇长一怔。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言听计从,大姐的回答是一个忤逆的开始,说不定以后会经常有人对他说“不”。
李主席握着电话筒,心里沉沉的,他没想到王镇长已经自作主张了,他这么大方,只能激起对方的贪欲,照这样下去,是不是明天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千万的赔偿金?他对电话那边的王镇长说:“你答应得太快了。你答应得越利索,对方反而会得寸进尺的。”
王镇长急了:“我就怕这个姐姐节外生枝,想早一点把这件事了断了。这阵子我天天做噩梦,开车精力都不集中,搞不好这件事还没解决,我就先出车祸去见阎王了。”
李主席一声长叹,是的,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也是夜夜失眠,头上白发增加了许多,不得不到理发店里染了发。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凑足这六百万。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的话,会纠缠他一辈子。事情完全是拧巴的。多年来,他经常未雨绸缪,习惯于把一切事情筹划得百无一漏,没想到如今天漏了个大窟窿,在遇到麻烦时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毫无准备的。他每天都跟老婆絮叨筹钱的事儿。老婆平时被他宠惯了,过惯了逍遥日子,她很怕老公天天跟她说起那些麻烦的具体细节,这并不是她乐于倾听的,她从来就是一个惧怕麻烦的人。以前,她一旦有了什么麻烦,都是丈夫帮她摆平的,如今,丈夫天天向她倾诉自己的麻烦,她根本承受不了,感觉丈夫要带着她一并向深渊堕去。
李主席坐在阳台上,没有开灯,把自己隐身于一片黑暗中。他家对面有一片霓虹灯,有时候亮,有时候不亮。他常常会在卧室里眺望,这片霓虹灯成了暗示他心境的一个指标,他发现,当霓虹闪烁的时候,往往会有好事降临,而当那片霓虹灯一片昏暗的时候,往往处境很糟。如今,对面的那片霓虹灯一片灰暗死寂。事情老这样不死不活拖着,就像南方漫长的粘乎乎的梅雨天,让人骨头都发霉了。李主席突然有了一种“去他妈的”不管不顾的劲儿,事情已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只想痛快宣泄一番,于是找出了家里珍藏的1988年的茅台,唤老婆去买了些卤鸡爪、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还买了几盅炖罐。他很快喝醉了,半夜里醒来时,内心满是沮丧的情绪,周围的世界一片寂寥,一想起自己身处的大麻烦,烦恼马上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把他淹没。
但事情总要解决的。第二天晚上,李主席强打精神把王镇长、王镇长司机、钻石酒店钱经理召集到一起。四个人都胡子拉碴的,印堂发暗,两眼无神。李主席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清了清喉咙,率先表态:“事情已经出了,就要努力把它解决掉。钱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希望大家不要把自己的口袋捂得太紧。该出血的要出血。现在,孙惠娟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们都是她犯错的子民,是生是死全凭上帝发落。现在我们要同心协力把这个麻烦处理掉,把生活拉回到常规上来。”
同心协力?王镇长在心里玩味着这个词。
“说同舟共济也可以。我们现在都是落水者,要争取上船或上岸。”李主席强调。
司机嘟哝一声:“我本来是在岸上的。”
李主席道:“是我提出宴请陈书记的,我负主要责任,我出三百万。三百万我已经砸锅卖铁了,借遍亲朋好友了,再多一分钱也没有了,剥了我的皮也没有了,剩下的你们看着办。”
王镇长见李主席率先表了态,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王母娘娘从天上扣屎盆子,谁也没办法。既然沾上了倒霉事,骂娘也没用。酒宴上我是主陪,我出一百五十万。我得卖掉自己的房子,不然上哪里弄这么多的现金?”
现场沉默了。司机一直坐立不安,他一直在压着自己的手关节。真倒霉啊!自己只是尽职尽责执行工作任务,竟然要赔钱!天理不容!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他是懂的,万一东窗事发,王镇长被撤职了,自己的工作也会丢了,现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没办法,就像被毒蛇咬了,只好先砍掉自己的胳膊,不然整个人命都没有了。他小声道:“我出三十万。我上有老下有小,一个月工资不多,家里攒了点钱,本来是想留着娶儿媳妇用的……”本来自己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飞来横祸,冒出了这么多的债务,司机相当气恼。
钱经理见司机都表了态,自己再不表态就说不过去了。如果说他冤,他确实是挺冤的。但是放眼看看这个荒唐的世界,比如客人在酒店浴室里摔伤了,酒店也要负责任。现在动不动都是连带责任,陈书记是在自己酒店里面出事的,要是酒店不赔偿那么一点点,到时酒店里死了人的事被添油加醋传出去,酒店的生意肯定会一落千丈。再者,酒店很多生意都靠政府照顾,要是得罪了李主席王镇长,酒店的半边天就塌了,后果不堪设想。王经理道:“我们酒店出三十万。这是我们董事长交代给我的底线。多一分钱我都做不了主。”
司机心里嘀咕道,你们酒店财大气粗,我一个小司机都出了三十万,你们堂堂一个大酒店也跟我一样出三十万,太不公平了。但王镇长在场,司机不敢乱说话。
李主席说:“今天这个小碰头会效率很高,大家也都很积极很主动,很好!现在还有九十万的缺口,这样吧,我、王镇长、朱师傅再各出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由酒店出,也就是酒店总共要出六十万。这样看大家有没有意见?”
王镇长和司机不敢吭声,算是默许了。钱经理道:“李主席,这个事我真做不了主,我得回去向我们董事长汇报一下。”
于是大家分头筹钱。钻石酒店那边董事长打电话给李主席,本欲讨价还价,李主席怫然道:“董事长,平时县里的会务都很照顾贵酒店的,说到底,你们赚钱毕竟还是比我们公务员容易些。再说就不合适了吧?”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借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借钱。这是一个货币疯狂的时代,钞票就像长了翅膀,你竭尽全力也追不到。李主席手头有一些现金,他只打算跟兄弟姐妹借,不想跟朋友借。这事绝不能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范围越小越好。弟弟说,他的钱套在股市里。李主席铁青着脸:“卖掉!”弟弟叫起来:“现在卖掉亏了一大半,原来投了一百万,现在卖了只有五十万,再等一阵子说不定股价就涨了……”李主席还是没有多余的话:“卖掉!以后有机会再赚。”弟弟不敢再辩,就将股票卖了,把五十万打到哥哥户头上。弟弟是个小包工头,平时全靠哥哥透露些口风给他,说白了,五十万也是大哥帮他赚的;没有大哥,赚个五万元都困难。哥哥是棵大树,能结很多很多果子,一定要保住。
李主席登门上妹妹家时天刚蒙蒙亮。妹妹刚醒来,还在刷牙洗脸。妹夫正在液化气灶上煮皮蛋瘦肉粥,他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从锅里舀出喷香的皮蛋瘦肉粥倒进小碗里,端到餐桌上,招呼李主席:“过来吃。”李主席无力地摆摆手:“你们吃吧,我吃不下。”唉呀,当什么官呀,日子还不如妹妹他们一家安稳呢。李主席耐着性子等妹妹妹夫喝完粥,趁他们剔牙的时候跟妹妹开了口。妹妹一脸难色,嗫嚅道:“我的钱放了高利贷,现在收不回来……”李主席训斥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竟然敢放高利贷?”妹妹见大哥生气,连忙道:“大哥,我尽快把这笔钱收回来,以后再也不放了。”
“什么时候能收回来?”
“最快也得一个月吧。”
“好,那一个月后把钱打到我户头。”
李主席走后,妹夫不满道:“说一不二,他以为自己是皇帝啊?”妹妹打了一下丈夫的头:“没错,大哥就是咱家的皇帝,不然哪有你的今天?”
李主席这边算是顺利的,他筹到了二百四十万元。王镇长那边却不大顺利,他的房子一时之间出不了手,在中介那边登记后,只有两个人来谈,价钱都压得很低,明显是想捡便宜的。老婆死活不同意,七凑八凑,才凑了九十五万元。司机拿来了二十万,酒店那边拿来了四十五万。总共是四百万元。
李主席将卡轻轻放到孙惠娟姐姐面前。姐姐一听卡里只有四百万,坚决把卡推回去:“说好的六百万,现在一下子少了两百万,你们这些大男人就是这样糊弄我们女人的吗?”李主席赶紧又将卡推到姐姐面前,他强忍着心中的火气,低声下气道:“大姐,你就先收下吧!我们是诚心要解决这件事的!这些天我们几个东奔西走,大家手头都不宽裕,你看,我嘴唇都起泡了。剩下的两百万我在一个月内一定凑齐!”
孙惠娟呆呆坐在旁边,大姐将卡放到妹妹手里,扭头凛然对李主席说道:“李主席,你要明白,我们并不是要靠我妹夫赚钱,我们宁愿我妹夫还活蹦乱跳地走在这个人世间!说到底,是死的人亏了,活着的都是赚的。你们要是再拖泥带水,一个月后两百万还没到账,那咱们法庭上见。”
李主席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连声保证:“好的,好的,一个月内一定到账!”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孙惠娟,讨好再讨好,把孙惠娟当菩萨一样供着,以免被姐妹俩的怒火烧伤。
孙惠娟姐妹刚离开,李主席沉下脸来,骂道:“蹬鼻子上脸的,你算是哪根葱!”为了凑够这四百万,他一分钱都不敢乱花。本来准备把车上的音响换一套两万元的,现在也不敢换了;还有,那天喝酒时烟头把衬衫烧了一个洞,这件金利来衬衫是配西装的,西装一脱下来人人看得见衬衫上的洞,成何体统!本想再去买一件一模一样的来配,但银行卡里只有整数,一买衬衫就缺了个口,于是连衬衫都不敢买,日子过得掣肘憋气极了。
一个月等于三十天。眼看一天天过去,4月5日马上就要到了,李主席天天催妹妹,妹妹一开始说快了快了,贷款过两天就收回来。再后来就是“钱很难回转啊,我努力再催一催……”再后来,干脆就是:“哥,我已经尽力了,钱催不回来。你赶紧另想办法吧。”李主席骂了一声娘,原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啊,即使是亲妹妹也不行。看来,一个溺水的人绝不能寄希望于稻草,只能靠自己奋力游泳。他想过银行贷款,如果抵押房子贷款手续太繁杂速度太慢,赶不上时间,听说很多银行推出了各款强势信贷产品,有的信用卡最高申请额度高达五十万元,他想尝试一下这个。他打了建设银行朱经理的电话,对方上门服务,让他填了一张申请表,同时附上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朱经理拍胸脯保证说二十天内银行卡就能够送到李主席手里。五十万元有了着落,李主席感到稍微轻松了些,今天刚3号,但局势还是不妙啊,他得采取些措施把孙惠娟稳住才行。这些天里,他天天担心孙惠娟管不住嘴,把事情的真相透露给随便某个人,只要真相一传开,那做什么都白搭。李主席白天黑夜都被放在火上烤着,他不敢在5号那天才跟孙惠娟姐妹说钱还要晚几天,他怕到时弄僵了,事情不好收拾,得有个缓冲才行。于是3号晚上李主席提前给孙惠娟打了电话,把自己的努力简要说了一遍,对方不吭声。李主席有些慌,一再保证:“5号那天我先送十万过去,那五十万元等我信用卡申请下来马上给你!”只听大姐在旁边问孙惠娟:“说什么?”
孙惠娟木然道:“说钱晚几天再送过来。”
大姐一听就炸了,抢过话筒厉声道:“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5号那天把两百万整整齐齐拿过来,事情就两清,少一分也不行,否则我敢把天给你捅破了!”说罢“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李主席木然地拿着话筒呆立许久。过了老长一阵子,李主席打电话给王镇长问他那边情况怎样,王镇长唉声叹气。王镇长家后院起火了。王镇长老婆是个出纳,从来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她断然拒绝卖房子。耽误老公的前程,她是不愿意的;但要从她手里抠出钱来,她更不愿意。王镇长愁苦着一张脸:“你眼睁睁看着我掉进火坑里也不拉我一把啊?要是不卖房子,你悄悄地把单位里的钱挪一些出来救急……”王镇长真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这祸事简直是自己编织的蜘蛛网,要是那天不去陪酒就好了!王镇长恨得打自己的头,头顶稀稀疏疏的。这一阵子,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再这样下去,就成秃头了。
老婆一脸的凛然正义像刘胡兰:“挪用公款?亏你想得出来!要是东窗事发,是你去坐牢还是我去坐牢?”她指着王镇长的额头叫道,“人家都说升官发财,你当了个破镇长,却还要往里赔钱!当官赔钱,这真是盘古开天辟地第一回!你看看你,坐着镇里的破桑塔纳,连自己的私家车都没有!你看看你的同学朋友七大姑八大姨,人家平民百姓也早都有房有车了!你自己说说,丢脸不丢脸?人家的孩子都去外国留学,就你儿子留在国内读烂高中……”王镇长老婆越说越来劲,痛说革命家史,她的唾沫都喷到了王镇长脸上。王镇长落荒而逃。
人一倒霉连喝凉水都会塞牙。那天王镇长到县上开会,回来路上车胎爆了,司机很麻利地将备胎换上,哪知刚开出不久,车胎又爆了。连爆两次胎,真是从未有过的衰。司机只好打救援电话,偏偏那天汽车维修公司忙得很,救援人员迟迟未到。王镇长等得心烦,给朋友打电话,平时随便喊个朋友都有车,谁知那天要么朋友在外地,要么车刚借给亲戚做婚车,竟没一个有车的。王镇长只觉得心堵,用这等待的时间他走路都走到家了。最后没办法,来了一辆公交车,王镇长跳上公交车才回到家里。王镇长自觉晦气,想好好洗个澡放松一下,他一看老婆拿来的内裤,心情更不好了:“这条太紧了,我不喜欢穿,你拿蓝色的那条来,就是三枪牌的那条。”老婆说:“今天真是邪门了,裤子晾在阳台上,竟然被风刮跑了,我跑到楼下找,找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王镇长心头无名邪火乱窜,妈的,真是撞了鬼了,连一条内裤都会被风刮跑!他洗完澡,光着身子走进卧室,躺到被窝里的时候,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平时没有裸睡的习惯,突然少了一条内裤,实在难以入睡。唉,没想到一条内裤都会毁掉一个晚上和所有的心情!
到了凌晨五点的时候,王镇长好不容易模糊入睡,手机却尖叫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本想不接,却不敢不接,万一是什么突发事件呢?结果是个打错的电话。王镇长气得几乎要爆粗口,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一整天,算是完完全全被毁了。他干脆起床开了一瓶张裕红葡萄酒,一连喝了三杯,把全部的闷气一滴不剩咽进了肚子里。自己的生活竟然就这样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左面是墙,右面也是墙,胡同狭窄而逼仄,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还得偏着身子过去,他被卡在中间,倘若此时他能前进一步,都会让他欣喜若狂。
经过这个晚上,王镇长打定了主意。见面时,王镇长对李主席说准备背着老婆偷偷把房子卖了,先把这事应付了再说。至于以后老婆会不会因为房子的事跟他闹离婚,那就听天由命了。两人简单把情况交流了一下,李主席说我跟酒店那边再交流一下,你问问你的司机,那四十万元凑齐了没有?
司机哭丧着脸:“我卡上就我这个月刚发的工资,把这几千元拿去,我马上要喝西北风……”王镇长沉着脸不好发作,他也知道司机的难处,因为他自己也正难着呢,只能说:“再努力一下,跟亲戚朋友借借,争取把钱凑齐。一件事情老是这样拖着,也是难受。要知道,这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引爆。”司机垂头丧气嗯了一声。他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诉镇长详情。昨晚,他再次跟老婆说起赔偿的事儿,老婆马上怒了:“这关你屁事!你就负责开个车,竟然叫你赔六十万!狗官!还让不让人活啦?”
司机连忙道:“小声点,小声点,别让人听见。其实王镇长平时对我不错的,有什么礼品,咱都有一份。”
老婆一梗脖子:“我就大声怎么啦?扯到中央我也不怕!那些礼品值几个钱?现在要你出六十万!有这六十万,我礼品都可以拉回一火车……”
见老婆越说越离谱,司机急得直跺脚:“别再说啦,求求你,姑奶奶,别再说啦!”只恨不得捂了老婆的嘴。
李主席那边跟酒店沟通也不顺利。一开始钱经理的手机无人接听,李主席锲而不舍地打,大概钱经理觉得不接听也不好,后来终于接了,电话一接通钱经理就开始哭穷:“我们酒店这阶段正在建新楼,实在是周转不开,能不能缓缓?”李主席道:“能不能缓缓是孙惠娟说了算,不是我说了算。”放下电话,李主席长长叹了一口气,穷途末路啊。事到如今,他也茫然无措了。
5号那天,孙惠娟姐妹一听说两百万没有凑齐,只凑了三十万,还有一百七十万,孙惠娟利索地拉开挎包拉链,拉链哧啦一声开了,声音极为刺耳。孙惠娟将原来那张存了四百万的卡拿出来放到桌子上:“钱我不需要了。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我丈夫的卖命钱。”说罢起身就走。李主席和王镇长赶紧伸出手想拦住她:“大妹子,请你再宽限我们几天,我们真的不是耍赖,我们已经很努力了,为了借钱,脸都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好几回了……”孙惠娟厉声道:“把你们的手拿开!不然我就报警了!”短短一个月,她瘦成了一根麻秆。
她姐姐在她身后叫道:“惠娟!”大姐真替小妹着急,已经有现成的四百万了,剩下的两百万慢慢磨啊,放着现成的钱不拿,去争个烈士的名誉,小妹怎么这么傻呢?但这话又不好在李主席他们面前说。这小妹怎么这样不开窍呢?真真是急死人!
大姐气喘吁吁地赶上小妹,孙惠娟瞪大眼睛吼道:“你要是敢拦我,我就没你这个姐姐!”听到小妹这么决绝,大姐也闭嘴了,无声地跟上小妹。
李主席和王镇长两人眼睁睁看着孙惠娟姐妹的东风标致绝尘而去。
孙惠娟把检举信寄到了省纪委,事故调查小组很快成立了。一件已经定性的事情突然有了另外一番说法,真相突然掀开盖头,恍若石破天惊,马上成为最具杀伤力的新闻。李主席和王镇长暂时停职,等候调查。他们的生活乱成了一锅粥。
王镇长开车回老家看了看自己的老母亲。一路上,下着很大的雨。道路前方,全部笼罩在暴雨之下,天地之间灰蒙蒙无边无际,这雨,好像准备下一万年似的。雨点急速地打向挡风玻璃,密密的白雾升起来,整个车窗玻璃像涂了层薄薄的乳漆。雨刷忙乱地刮动着,发出咕咕的声响,还是不顶用,只刮得落水花,却去不掉雾罩。雾气粘在玻璃的内侧,越积越厚,视线越来越模糊。王镇长赶紧打开去雾键,一股温暖的气流徐徐喷出,由下而上扩展,渐渐把白雾驱散开来。王镇长想,以前,自己是母亲的骄傲,恐怕以后就不是了。想到这里,王镇长苦笑了一下。他的眼眯起来,身子无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当李主席和王镇长坐在省纪委调查人员面前时,李主席感到了绝望,他想,假如事情一开始他就选择了诚实,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些呢?王镇长则感到了一种解脱。虽然结局很坏,但一件事情终于了了。再也不用天天如坐针毡,夜夜做噩梦了。一个月后,两人都受到了降职处分,李主席提前内退,王镇长变成了个普通科员。两人又相约一起喝酒,昔日的王镇长道:“走了一大圈,原来是个零。早知道这样,当初都不要考大学了,做点小本生意,还比现在快活。其实最亏的是陈书记,本来升了官,却把一条命送了。只求他在天上能原谅我们。前一阵子老婆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喝酒就跟我离婚。本来陈书记出事后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不知怎么又喝上了。酒真是个好东西,没有它,我的日子肯定过不下去的。”
退休了的李主席道:“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喝一小盅。自家酿的米酒,贵了咱也喝不起。”两人碰了一杯,李主席道:“怎么样,还有心情做诗么?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呼呼大雪至,酌酌烧烈肠。”王镇长道:“我也有一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聚散终有时,此去再无人。你看我这句如何?如今我老婆恨孙惠娟恨得半死,觉得这女人神经不清楚,何苦弄得两败俱伤。其实我倒是佩服她,这女人,还真不贪钱,有骨气……”
李主席大着舌头道:“贪不贪谁知道呢?要是我们早点凑够钱,事情说不定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两人碰了无数杯,再一次幸福地醉去了。屋内弥漫着酒的香气,酒神杜康仁慈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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