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畅
雪田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红白事便不会热闹的小地方。由京沪高速往北,跨过长江,经洪泽湖,上了三二七省道,路边伫起高大的铁牌:伊县欢迎您。由于长年失修,笔画生锈脱落。舅舅裹件棕夹克,站在“尹又心”底下,身边停一辆车。
我跳下大巴,一头钻进的士。车身抖起后,计价器却不转。看来,舅舅跟他讲好了价。医生怎么说的?我没兜圈子。舅舅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难住了,他砸吧嘴巴,说是没睡好觉,开几回药都没效。我拿去卫生院问小房,小房说,是安眠药。他朝窗外一甩,仿佛几粒药丸就在手上。小孩才多大点?医院就是害人。舅舅没话了,盯着外面,好似跟路边的冷杉较真。
车到伊小,正赶上放晚学。舅舅指向欣欣小卖部。我走过去,老虎机旁围满学生。我挑开竹帘,老板缩在藤椅打毛线。小国坐在条凳上,盯着柜台上的方格桌布。布面摆了两色纸团。他一手捏白子,一手拿黑子,正犹豫让哪只手赢。我唤了他一声,他眼里掠过微暗的光,等呼喇跳下凳子,那道光又灭了。他退后两步,左手握在右手里,连表哥也没叫。走到车边,他躲开我们,挨进了前排。后视镜里,他拨玩着手指,偶尔撞见我的目光,又生怯地埋下去。
拐上一截土路,四面扬起干土,地盘摇得要散架。车内有点躁人。司机拧开收音机,播的是县城点歌节目。小国有点不安分。他趴到窗边摇窗户,的士打了个急弯,他发怒地捶打双腿。声音烦死了!他捂住耳朵。怎的?司机说。他一脚踩下离合,挂上三档。车身颠簸剧烈。舅舅探头去劝,孩子头疼、孩子头疼。司机愣了一愣,拉回二档,却不去管收音机。电台里正在播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伴着甜腻的歌声,车停在大修厂。舅舅掏出钞票,掼了两下驾驶座,司机又往里开去一段。
下车后,小国跳下车,带头跑进院子。院门大敞,门楣上粘着干缩的白春联。院角的废铁堆还在,有几年时间,外公常去厂里捡边角料。早该清理掉。舅舅不止一次说。
厨房里,舅妈和外婆正在忙活。舅妈解开围裙,热乎地握住我的手。上中学时,我寄宿在舅舅家,每年回来,他们都很热情,把我当自家人。外婆站在桌凳旁,离我一段距离,笑一笑,没有更多亲近。跟春节前比起来,她脸色阴沉,个头也显矮。
吃饭时,小国不知躲到哪里。舅舅说不管他。舅妈白他一眼,端上米饭,填了几样菜,去外面找。外婆不会说客套话,桌上一下冷清了。她去盛番茄汤,给我们填米饭。过去她一贯埋头家务,现在神情里有更多厌倦。我想起冬天里,外婆伏在草席上,她向进出的亲戚还礼。凭吊完毕后,她已经站不起来。舅妈走进来,说小国睡觉了。我瞥一眼手机,才七点,就算早睡,现在也太早。她看出我的疑虑,说要是晚睡,他会头疼。我夹了几口菜,舅妈接着说,小国在学校犯起头疼病,不敢告诉老师,自己就往墙上撞。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撞墙很舒服,撞着撞着,头就不疼了。我说,那怎么办?舅妈说,医院不能再去了,到其他地方看看。舅舅拖动凳子,挪了个位置,背对她。舅妈脸拉下来,冲舅舅说,自家孩子你不管,我还舍不得。关大姐哪里说错了,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舅舅撂下筷子,说关大姐神神叨叨的,也不是正常人。做干货生意,还到处说闲话。
看来,他俩为这事吵过好多次了。可至始至终,我也不知道舅妈说的其他地方是指哪里,我更不知道这位关大姐是谁。
两人吵红了脸,都不说话了。外婆撵走他们似的说,都去睡吧,我要收拾了。
房间比较少,舅舅把我安排在表弟房里。他睡实了,呼吸声凝重。我悄悄躺在他一旁。关灯后,窗外鸣虫聒噪,在城里待久了,一时还适应不了。小国也不老实,睡觉踢被子,腿搭到我小腹上。我闭上眼,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有人在说话。我睁开眼,光线昏暗,表弟坐在床头自言自语。他低头,正翻我的包。我拉亮电灯,光线吓到了他,他捂住双眼。我想玩你的电脑。他说。我爬过去,掏出平板电脑。他点开植物大战僵尸。我说,玩一会,赶紧睡。他不说话,忙着种向日葵。临睡时我问他,你刚才在说话吗?没有啊,他说。我反倒不觉得奇怪。
你知道爷爷在哪里吗?他突然问。他种好了一排豌豆。我摇摇头。
爷爷在抽屉里呢。他说,他跳下床,走到写字台旁。僵尸吃掉他的豌豆,他也不管。他打开台灯,抽开木屉,递给我一张照片:外公扛着一杆老式猎枪,站在照片当中。他满脸白胡子,憨厚地笑着,肩上搭着两只灰兔。他的神情,让人想起海明威在古巴时的模样。
外公年轻时跟过陈庆先的部队,二十岁当上排长。一九四七年的夏天,团里接到一份延安的通知,要选派一拨年轻干部去南京学习,他是其中之一。当晚外公喝醉了,胡乱说起酒话。他踩实一张条凳,说自己能耐盖天。底下的兵起哄,问他有什么能耐?他摔掉酒碗,指着刚缴的机枪,说要是他抱着那杆家伙,营里没有一个人敢动他。
当时,国军直逼西河,战事紧张。两岸都是近村的发小。夜里,有忌惮他的人报告营长,说二排长要通敌。外公身边的亲信,得到消息后,摸到外公床边,说营长要找他。外公这才酒醒,知道坏了。他夜袭兵营,扛起那杆机枪,往北跑去十余里。他伏在垭口,果然有追兵。连打掉两个,没人敢往上冲。大概,营长心疼自己的兵了。外公连夜跑回家,睡在柴房,两天不敢见人。
到了冬天,兵败的消息传进村子,他彻夜未眠。来年开春,部队又回卷了,一路南下,打到运河。外公端起机枪,对着一棵老榆,打光最后一排子弹。
“文革”时,外公因“拐枪投敌”被打成反革命。他套上草绳圈,被一群孩子拉着,在镇上游了四趟街。往后运动一来,人们要找个人去游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外公。
此后,他变得寡言,害怕说话惹事。他躲到河滩上开石头,直到大修厂翻新,招他当了钳工,他才偶尔出现在大小牌局上。我长到六岁时,他在厂里已经干了十多年。
那几年,外公常领我去上工。我在机器边捡废铁,囤上一口袋,能拿去换钱买冰棍。到了晚上,我和他睡在凉席上。往往到了半夜,我憋尿醒来,外公不见了,我迷糊着又睡去,等到天亮,外公正站在院外洗漱。
有些夜晚,门外响起敲门声,来人用脚踹门,等不急了,便往院里扔砖头。啪一声,我惊醒了。外公摸黑穿好衣服,握住我的小腿,说他朋友来了。我赤脚跟在后面。院门开了,手电照得人眼晕。来人一律蹬水靴,背着大竹篓。我问外公去哪里,他说,一会就回来。他带上门后,嘱咐我去睡觉。听到锁门声,我安心睡去。醒来后,外公回来了,穿着平日工装,正在吃早饭。
暑假快结束时,我扛着长竹竿,去后院打槐花。路过一间瓦砌的偏房,我闻到一股热烈的腥气。那种肉质腐坏、闷得过久的气息。透过窗缝,我看到中央端着两口大水缸,缸口用塑料布遮住。我丢掉竹竿,找到外公房里的钥匙。打开仓库,腥味扑面,还有微弱的响动。看到缸里数不清的小东西,我震惊地跑了出来。那时,我终于知道,外公一直过着两面的生活。
如果不是表弟久病不愈,舅妈可能不会想到那层事。早上,舅妈坐在院里,小声叫住我。她小声说家里出了怪事。夜里老鼠尖叫,像要密谋起义一样。有时大雨之后,霉斑长满一整墙,到处都是蚯蚓。有一回,围墙底下蜷着一堆干蛇皮,脚踝粗。最诡异的是一天清晨,一只秃毛的鹰落在屋顶,一块一块地啄瓦,碎瓦遛遛往地上砸。
正到精彩处,走进一位妇女。身着宽松的碎花布,发髻踞在脑后。扎上的银簪,像从古装剧借来的。舅妈抽出板凳,迎上去,边招呼着,这是关大姐。关大姐不拘礼,坐下后,顾自掏出卷烟。舅妈冲里屋喊舅舅,吩咐他去借辆车。
二十分钟后,舅舅开来一辆银灰小面包。舅妈把关大姐请上车。狭小空间里,关大姐挪到舒服的位置,说这营生跟开店差不多,就看顾客多少。舅妈也认这个理。车动了,关大姐又说,上回是我侄女,闺女刚满月。白天爱瞌睡,一到夜里就哭闹。哭急了,眼仁就往上翻。关大姐淡淡地扫舅舅一眼,说去过一趟,回来就睡安稳了。
开去二十里,路边有一排坟头,晃一眼就过去了。穿过一片田野,视野尽头拱出一排水电站,往后是一座村子,跟雪田没有多大不同。经过村口的柳树,关大姐说:再往里。舅妈哎呦一声,摊开手掌,说还空着手呢?关大姐挥手说,老年人不讲究这个。
小面包在塘边斜停住。这是间朝东的瓦房,院子里圈了两只四季鹅。屋檐下摆着三只小脚香炉,香灰盛得满满。关大姐凭空喊:婶子在吗?没等到回答,老鹅的破锣嗓子倒先叫。木门开了,走出位老太太,戴着发箍,下巴上有颗肉痣。普普通通,要说有什么特点,那就是瘦,又干又瘦,一阵风就能抬走。关大姐来引荐,这是王奶奶。她又补充道,这就是王奶奶。舅舅用眼神试探舅妈。舅妈到底是做生意的,说客套话都热情,奶奶,身体还硬朗吧。说着伸手去搀,王奶奶也熟练地接了去。两人惯性的动作,看去似有忘年的交情。
跨进石门槛,肩上稍感一点凉。半空盘着檀香,是房梁上细绳悬下的。靠里墙摆一张长桌,两头抵墙,上面不敬佛像,只有一盏香炉,形似小鼎。香前放了水果,软蔫、没有光泽。
王奶奶拖来条凳,坐定后,却不问话。关大姐坐到一端,说奶奶给看看,孩子头疼。王奶奶看看我,眼里有阵锐利的锋芒。舅妈说,孩子,八岁了,闹头疼。王奶奶说,我以为是这位大侄子呢?听她这么说,我反倒不自在了。孩子不大。她说,她通体打量舅妈。没等出口,舅妈擦着手背,说孩子要得晚。舅舅像听到什么忌讳,侧过身去。
舅妈说的是真的。舅舅小时候玩炮仗,炸坏了一枚睾丸,快四十岁才要上孩子。小国出生那一年,我读初一。清早我正穿衣服,舅舅推出摩托车,将舅妈扶上去。撂下一句话,就发动离开了。晚上放学后,我看到外公站在门口,双手捧着糖。凡是走过的人都要发。外公珍惜这个迟到的男孩,为他买奶嘴和镇上最好的奶粉。睡觉时,将他贴在肚皮上,一晚上也不翻身。
王奶奶问了家庭情况、房屋朝向,还有小国的生辰。王奶奶还是没说出缘由。她的问话不沾实质,更像是履行登记手续。舅舅靠在墙上,拨弄车钥匙。舅妈也失去进门时的热情。关大姐安慰说,王奶奶要弄清楚情况,对症下药。是呢。舅妈嗓子有些渴了。王奶奶不问话了,屋里一阵罕有的冷场。这时,王奶奶仍拉家常地问一句,家里没什么事儿吧?舅舅说,没什么大事,平常人家过日子。关大姐说,不是呢,奶奶是问红白大事。舅妈警觉起来,说有长辈老了。王奶奶说,谁?舅妈说,他爷爷。王奶奶摸着下巴上的肉痣,说怕是被吓着了。
舅妈说,有可能。小国见人生怯怯的。在家里也爱躲着人。关大姐说,这可怎么办?王奶奶说,这个得问问。好似她要去问另外一个人。舅妈看关大姐,关大姐也摇头。王奶奶说,你们留个电话,先回去。
没想到事情刚有眉目,王奶奶就要赶我们走。舅妈想探问更多,王奶奶脸色沉下去。关大姐谙得其中门道,劝我们改日再来。
我们只好往外走,舅舅发动车子。我坐下后,才发现舅妈没来。关大姐掏出一包红梅,递给舅舅,舅舅不抽。关大姐拔一根衔了。舅妈拨开车门,坐上来。
车走得远了,关大姐说,给了多少?舅妈说,一张整的。舅舅掉头来,说,多了吧?关大姐不接舅舅的话,说收了就好,收了你的钱,说明事情还有救。
回程的路上,我们怎么也说不明白,小国的头疼病跟外公的死有什么关联?
年初,接到舅舅报丧的电话时,我与何玲正在闸北公园散步。我怎么也想不起外公的模样,唯一记得的,是小时候他给我做弹弓的情形。外公做弹弓手法熟练,每次只需砸弯钢条,箍上松紧带,就能成型。
晚上做好了弹弓,外公便带我去找树林。他开着一辆旧摩托,驶过县郊的养鹅场,远边看到大片的树木,再下行二十里,树林才得以茂密。深夜冷风下的树林,像一头吐纳深吸的生灵。
外公常说,九月是猎鸟的好季节,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寒冷的冬天还得等三个月。猎人们通常在秋冬两季出门,从九月份打到来年清明。春夏之间,鸟要寻窝筑巢,等雏鸟出窝长成已是八月份。秋天开始时,他们先找杨树林,往后天冷了,杨树落了,再找桑树林,桑树落了,再找松树林,到了冬天,他们在芦苇荡和竹林里才能找到鸟。
眼下的林场,树冠连成一片,望不到尽头。外公卸下背上的重家伙,摊开帆布,推开枪尾的舱门,填进子弹。子弹是铝头,玉米仁大小。接着有些难度了,他抱起枪,从中段掰出一片把手,掰到尽头,连摁三下,每次都比前次更用力。他压实把手,瞄了一眼准星。我拉开弹弓,跟在身后。外公说,鸟跟人一样,都爱扎堆,找到一个,就能找到一群。树冠越大、树叶越厚,落的鸟也会越多。往深处走,我看到杨树底下,有一层粪迹,很新鲜,大概是新落的。我架起弹弓,外公拦住我。他拿出手电,照着树干,缓缓上移,圆光移到树梢,两只灰麻雀并排蹲着。噗。很轻,像吐一口水。一只鸟落下来,坠进叶丛里。附近的鸟稍稍挪了身子。连开数枪,树梢上的鸟落光了。每只都是穿膛死。
打光两棵杨树,外公指向五米外的树梢,梢头枝桠上,蹲着一排鸟。它们的脑袋缩进羽毛,像一排放稳的软柿子。外公绕树走了一圈,找到合适角度,只开一枪,梢上的鸟纷纷坠下来。
这样的夜晚,他能打一百多只鸟。麻雀多,咕咕鸟少。这样一大片杨树林足够打到天明。
外婆叫醒我时,小国上学去了。我们坐在厨房,喝早晨吃剩的米粥。外婆从地里回来,衬衫浸透了。做了力气活,她脸上有了生气,面颊也泛出热晕。她说家里只有两个人。舅舅和舅妈都去店里了?我问。她说不是,一早有人打电话,没说几句,两人就走了。我看到院里落灰的摩托也开走了,看来事情紧急。
喝完粥,外婆带我进了菜园。园子里搭着木架,大把的豇豆拖挂下来,丝瓜藤盘到电线杆上。我跟在外婆身后,她摘了小番茄,轻放进我的竹篮。走到黄瓜架下,她掐住一段瓜藤,瓜叶的阴影遮住她的额头。她蓦地转过来,说要不是坏了良心,你外公还能多活几年。我没听明白。她说,你外公临终时,胳膊后背一阵阵地疼,他说有东西在咬他。我找遍了床铺也没找到。他害了那么多性命,总会有报应吧。外婆不像是感叹,而是在下判断。我知道,外婆说的不止是外公打鸟的事。
1999年,伊县大兴缴枪运动,在一名民警踢开大门之前,外公猎鸟的范围已遍布周边六县三市。外公每晚打鸟,一次,他无意在林里发现了兔子窝,当晚他打了一口袋布谷鸟回来,肩上还搭着两只灰兔,小国给我的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往后,外公打鸟回来,常会带着一些野味。有时候是雉鸡刺猬,有时候是猪獾,每次都不一样,要是带回一条草蛇,全家人都不敢去碰。外公将它钉在案板上,抠出七寸处的苦胆,捏到嘴里吞下去。接着,趁蛇身回缩的劲儿,一把拽下整张蛇皮。
最残忍的一次是拖回一只黄鼠狼。外公踩住它的脑袋,割断了颈处的动脉。放完血后,他剖开腹部,内脏流出来。他掏出一坨乌青的脏东西。繁琐的工作才开始:他挑开后腿上的皮,沿内侧往股沟处切,在交叉处开出一条环线,接下来的事,要更加仔细。他两指夹住刀尖,指肚朝上探进皮肤,指尖推开油脂,刀尖一路上行,破至喉管。他放下刀,撕开腹部,将爪子、骨关节挤出毛皮,脱衣服一样,揭下整张毛皮。到尾巴处,他抠住开口,往后端撕扯。他咬住尾端,借力腹部,一弓身,一条白铮铮的尾骨抽出来。这样的皮子,刮去脂肪、沾锯末搓洗后,稍加风干能卖到二百块。而黄鼠狼本身不值得看,粉白的,蜷在泥地上,像一滩流掉的胚胎。
带上菜园的木门,堂屋里传来电话响。出于往日接电话的慌张,外婆小跑进了屋。我赶到时,座机开了免提。过去,她不会打电话,这是舅舅教她的做法。电话那头只有缓慢的呼吸,说话人像在犹豫要讲的话。外婆说,是你舅舅。
他说话急躁、没有头绪。他大概问的是外公生前的事,具体是什么,也没说清。电话丝丝响,还有几声鹅叫。另一头换了个人:大婶子,你好啊。外婆听不出声音,只是应付。听了几句,排除了关大姐,我才确认是王奶奶。说起来,王奶奶和外婆年纪相仿,两人谈起话来,像在唠家常。王奶奶也问了外公的情况。外婆说,年前死的,过去在厂里上班。电话里,舅妈客气地要过电话。妈,我问你件事。舅妈说。电话里呼呼风声,她好似在找背静的地方。走了一会,他爷是不是沾过不干净的东西?外婆被问住了,我也不明白舅妈讲什么。舅妈有些着急了,外婆说没有,应该没有。
挂了电话,外婆去厨房洗黄瓜。我跟着去水龙头边洗手。外婆正打算切块凉拌,她竖着菜刀,想起了什么。她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常跟外公出去。我说记得。她说外公有天早上背你回来,带回一只瘸腿狐狸。没等我回答,外婆扔下刀,走出厨房。我跟上去,她在电话机旁等我。她不会拨电话。
舅妈接了电话,外婆慌着说出口。舅妈反倒显得镇定:那好,我知道了。她略显冷淡的答复,让我们都有些失望。
外婆坐在电话边,等铃声响起,可是到了晌午,电话也没响。
坐在外婆身边,我想起与外公一道出行的那些夜晚。每个晚上,我的主要工作是到树下捡鸟。往往到了后半夜,我就支持不住。外公背着我,边拖口袋,边打鸟。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树梢摇曳出巨响,好似有猫科动物在头顶奔走。打完一片树林,我肚子疼,蹲到树下。外公站在远处抽烟。我喊他给我拿纸。他说,抓把树叶就擦了。我抬头看看,说这是棵松树。他扔过我一团草纸。正接着,身后一阵草动,嗦嗦往外公方向窜。外公抓起口袋,别到树后,那声响动连到树林尽头。我提起裤子,跟上去。外公劈开草,湿泥上落下几处脚掌,浅浅的。跟着足迹,绕过一排桑树,草丛里出现一条兽径,兽径通往远处的河岸。外公领着我,靠近河边。我们蹲在倒下的断枝后面。浅滩上伏着一只青狐,正在舔水。这样的夜晚,每个感官都变得灵敏了。外公单膝跪下,端起枪,脸贴在枪把上。他调整呼吸,等待风速变缓。黑夜里,准备开枪的男人大概就是这样。
大风刮起来,青狐受惊地跳起。在那么一刹那,外公扣动扳机,提枪跑上去。他知道打偏了。青狐穿过芦苇,跳上岸,重又消失在树林里。泥地上有血迹,外公拔出皮带里的短柄刀,追进了树林深处。望不到尽头的杨树,像血盆大口张开着。
找到外公时,外公站在榆树旁。他只是低头看着,不急着动手。草丛里,摔倒的狐狸成了一滩死物,它后腿哆嗦,前爪在挠土。那一点前进的力量没能丝毫带动它。
回来路上,口袋挂搭在摩托后座上。那毛茸茸的软物在口袋里撞来撞去。我知道天亮后,外公会像剥黄鼠狼那样,杀死它。剥下毛皮,拿去镇上卖。我庆幸明天就可以回家,不会再目睹一团模糊的血肉。经过漫着雾气的水电站,我沉沉睡着了。我梦见一家人坐在饭桌前,一只狐狸在盘子里跳舞。
他们回来时,已经吃晚饭了。舅妈闷声不响,她脚边放着黑塑料袋,圆鼓鼓的,不知装什么。趁着外婆去小国屋里,舅妈问我,跟她出去玩吗?她提起塑料袋,和舅舅往门外走。
我跟上后,舅妈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在她混乱、断断续续的措辞里,我听到一个遥远的传说:很多年前,雪田有家猎户,专打狐狸,谋得皮毛,几年下来,买了地、置了房。没想到,猎人死后,家人一个个离奇死亡,只有小儿子在山东做买卖,幸免留了那一支。多年后,小儿子回家乡迁坟,掘开土后,棺材已经让狐狸掏空了。
舅妈站住了说,是家里进东西了,王奶奶说,不能赶,要送。
走到水塘边,我明白送的意思。舅妈解开塑料袋,取出一沓黄纸片,搭出纸棚。点着后,舅妈又往前走。我和舅舅跟在后面,来到拐弯处,舅妈又点起一堆。走上公路,我回头去看,几处微弱的亮光几近被黑夜裹进去。
公路上,来往车辆频繁,有不礼貌的还在闪车灯。这一次,舅妈倒空塑料袋,几刀黄纸片和纸扎的小花轿。还有花轿?我问。舅妈双手挡着风,王奶奶说送的,是个姑娘。
火焰涨起来,我们站到一旁。舅妈说,关大姐嘱咐,要说话。舅舅搓着手掌,像在烤火,又像在紧张。他提着塑料袋,说了句开头,自己反倒笑了。舅妈俯下身,闭上眼小声念叨,对不起啊,家里人不知道是您,现在知道错了,向您赔不是。舅舅挑了挑,火星顿地跳出来。舅妈劝导那堆火,送您到这里,赶紧走吧,不要再伤害家里的孩子了。小国要得晚,只有这么一个。您走吧,还能赶上好人家。
她猛地睁开眼,拳头攥得紧紧的。不要再害人了,赶紧滚!你再闹,我就找和尚把你拿了,叫你永不翻身。舅妈将脸埋进手掌里。没多久,火光灭成一阵烟。烟散后,只剩一滩纸灰。
舅舅扶着舅妈,往回走。路上车辆稀少起来,树梢也看不清。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看样子,夜里要下雨。
走了一段路,舅妈挣脱开舅舅。我要跟上去,舅舅拦住我。舅妈跑回那片灰烬,站住了。她小心跪下,碰了几下地面。
回到家,小国和外婆都睡了。我走进小国房里,坐到床边。我听到被窝里有人说话,老哥,你回来啦。我掀开被子,小国蜷着身体,在玩平板电脑。跟游戏世界相比,刚才发生的事,仿佛来自远古。种上几排,僵尸蜂拥上来,正在防守时刻,有人敲窗户。我撩开窗帘,舅舅朝我招手。
跟他走进里屋,舅妈坐在茶几前,我挨着舅舅坐下。茶几上有几张过期晚报,裹着一枚露出红边的苹果。舅舅说,有件事找你帮忙。我笑笑说,这还客气?舅妈拿出苹果,说这是王奶奶给的。我接到手里,果皮皱缩、没有水分,掂量着,分量轻盈。舅妈说,你拿给小国,王奶奶说,这是供果,吃了就能好。
我拿着不知被香炉熏了多久的苹果,走回屋里。小国玩得正起劲,我问,你想吃水果吗?小国摇摇头。我不知如何解释。我又问,苹果呢?他收集阳光,不吃不吃。我把苹果放到书桌上,明天早上上学,他兴许就拿去吃了。
第二天醒来,桌上苹果还在。我跟外婆吃了早午饭。晚些时候,公司人事打来电话,通知我明天交报表。请的三天假也要结束了。我简单收拾一下,赶下午两点的大巴。外婆要挽留我,我说这趟就是看小国,他没事就行。
外婆将我送到公路上,那里有往车站的公交。昨晚的一摊灰迹已经模糊了。站了一会,公交来了。外婆忽然拉我胳膊,说有事要说。外婆拉我背对着公路。她抹着裤腿,小声低语。我问怎么了,她拍了下脑门,时间太长,我记混了。你外公带回那只狐狸……好像没有死。还养了一阵子。她又说,养了有两个星期,有回晚上,我坐在厨房,狐狸窜到锅台上,从窗户跳走了。我追到后院,也没见到影子。屋里就剩一只空铁笼。
我点点头,慌忙坐上公交。患得患失中,车到了县城。下车后,我拦了辆的士,赶到伊小。我找到小国的教室。他正趴在桌上睡觉。
小国揉着眼睛,跟我下了楼。站在水杉树下,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头还疼吗?他说,疼得厉害。我摸摸他的头。他说,我总想不起爷爷的样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说,要想一个人的模样,就要先想跟他有关的一件事。小国紧闭眼睛,用力想了一会。我说,看到了吗?他说,看到了。我问,看到了什么?他说,看见爷爷在打枪。我说,那就好。我拿出口袋里的苹果,苹果捂得温热。出门时,我就一直揣着。小国拿过去,啃了一口,说:苹果真难吃。
他随手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