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不是
包日图的狼
刘不是
刘不是,本名刘长华,1973年生,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呼中区人。现居中国最冷小镇--呼中镇(小镇位于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之巅,交通不便,气候酷寒)。供职于某培训学校。喜爱文学,写过诗歌、小说、剧本。《包日图的狼》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三年前的一天,包日图说他想草原了,想得不行,撕心裂肺的。我对他说,草原那边你不是没亲戚了么。他说草原就是他的亲戚,就是他的爹娘他的爷奶他的祖宗啊。说过这话没三天,他就消失了,从此再无任何消息。三年来,红旗林场的片警老王就没断过问我包日图到底哪儿去了。我对老王说包日图去草原了。他问哪个草原。我说还能哪个草原呀,就是呼伦贝尔草原呗。可他就是不信,他说他们派人去过那里,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于是他要求我再想想,包日图到底去哪儿了。我瞪圆眼睛对他说,包日图哪儿都不会去,他就是去草原了。不,是回草原。包日图从草原来,当然是回草原了,回草原叶落归根去了。因此我对老王说,你们若实在找不到就不要找了,他的确回草原了,他就在草原上,当然,也或许不在了,但不在了,也还是在草原上。老王每次听了我这话总是摇头而去。可包日图真回草原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当然知道他的心思。老王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直到包日图消失整整四个年头时,老王见到我才一反常态地没问我包日图哪儿去了,而是默然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了半晌后,如释重负地说,四年了,宣布他死亡吧。我看着他默然不语,也像看一个陌生人。老王点着一根烟,吐出一团又一团烟雾说,包日图这人其实挺不错的,请我喝过好多次酒,失踪前我还欠他二百块钱没给呢。说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包。
也许包日图真死掉了,也许他还活着,但不管他活着也好死掉也好,反正包日图不会回来了。当晚,我和老婆说起这事。她说不回来最好,省得你们整天黏在一起喝酒不干正事。我听了这话禁不住火起,骂了她一句,老娘们儿家家的懂什么。她听了不服气,高声抗议说,我说得不对吗,你们在一起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你说说。自下岗后,我每天打短工赚来的钱都给老婆了,她心里是有数的,可她居然还说我不干正事,这个女人长的是什么心呢,我真想揍她一顿。
我和包日图家是邻居。包日图一个人喝酒寂寞时便会喊我过去。每次我都会兴致勃勃地赶去,有时赶去前还会装腔作势地问一句要不要买酒啊。当然我一次酒都没买过。只是每次回来都要和老婆吵一架。老婆极力反对我成为包日图的好友。在她看来,包日图就不是一个正经人,喜好喝酒赌钱,还和一个有夫之妇关系暧昧,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一次酒后我趁他喝多之际问起此事,他大摇其头说那是谣传,他和那个妇人很清白,可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越描越黑,至今我都没搞清楚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清白。老婆认为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对我的名誉有很大的损害。我是一个下岗工人,靠蹬人力三轮车拉脚过活,没有固定收入,饭都快要吃不上了,哪里还管那些呢。老婆也不过是个摆地摊卖菜的。因此每次我都理直气壮地对她说,我白吃白喝给家里省粮食你还不高兴啊。她听了这话往往不再和我吵,但满脸阴云。其实我和包日图俩除非刮风下雨的日子,平时是不在一起喝酒的。我一直被生活压迫着,连身都翻不了,哪还有闲功夫喝酒呢。
包日图好酒,他几乎每天都要喝很多酒,全林场人尽皆知。在他那里我有时能见到老王,他每次见到我总是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殷勤地给我让座位,为我倒满酒,仿若主人似的。对于他的热情我总是既不习惯又不解,后来认真想了想,只得出一个结论,我是包日图的好友。老王孩子多,老婆没工作,父母身体又不好,日子过得很凄惨。因家庭拖累,他平常很难喝到酒。包日图没负担,无儿无女也无老婆,退休后每月有上千元钱的退休金,这便显出他的富裕来。每次到他那里喝酒,我和老王都心照不宣地争相表达对他这种逍遥生活的向往。包日图有过老婆。头一个是在草原放羊时娶的,是个蒙族姑娘,娶到家门不到一年就死掉了。第二个老婆是在本地红旗林场娶的,在贮木场当检尺员,结婚没几年跟一个木材商人跑了,那时他四十岁,此后再未娶,一直单身。我老婆曾经给他介绍过几个女人,可包日图不知犯了什么神经,那以后给他介绍的女人居然一个都不看,我老婆据此断定包日图精神上出了毛病。可我知道包日图精神上没毛病,一个在辽阔草原上长大的人精神上怎么会有毛病呢。
包日图三十岁前一直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放牧牛羊。三十岁以后从草原招工来到大兴安岭林区,先是在伊勒呼里山之巅的红旗林场当伐木工,后来调到红旗贮木场当油锯手,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我那时也在红旗贮木场当油锯手,林场改革时,他提前退休,我正式下岗),现在算来,认识他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了。包日图从退休后就嚷嚷着要回草原,嚷了很多年。那些年一提起草原,就激动得不行,就会不停地猛灌酒。他给我讲了很多草原上的故事,每次都在酒后,不喝酒时从来不说,任我怎么诱导都不成。喝完酒后不等我张口,自己便絮絮地说起来,拦都拦不住。只是他给我讲故事时,我通常都喝了很多酒,听过以后便忘了或忘了一部分。不过他消失前给我讲的那个关于他和一只狼的故事,我却至今记忆深刻,或许是因为那是他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的缘故吧。
那天是个雨天。我记得很清楚,雨很大,瓢泼似的,下了一天一夜,呼玛河因之泛滥,险些把红旗林场淹掉。我和包日图坐在他家靠窗的破木桌前喝酒(那张破桌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总是油腻腻的,像被污油浸过似的,每次都会影响到我喝酒的心情)。屋内又冷又潮。立秋刚过,伊勒呼里山的温度就降到了十度以下。我和包日图边喝酒边咒骂这恶毒的天气(主要是我在骂,包日图在听)。那天的下酒菜是干煸呼玛河小鱼。小鱼是包日图捕捞的。这种鱼是当地呼玛河出产的冷水鱼,味道极其鲜美,我特别喜欢吃。老王也喜欢吃,每次去喝酒见到有呼玛河小鱼时,总是说他这辈子最喜欢吃的就是呼玛河小鱼了。当然,没小鱼时他也去喝。
包日图酒量奇好,他每天都喝很多酒,却从未见他醉过。包日图说他从小就喝酒,说不喝酒不行,草原上冷啊,另外也寂寞,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呢。因此每次都是我先醉,打一声招呼说我回去睡觉了啊,踉踉跄跄走掉。不过每次走之前,我都会听他讲完草原故事,我把这当成是付酒资。
那天我们一直喝到日暮时分,当时两斤红高粱酒已经喝掉,我醉意很浓,头低得很深。这时包日图开口说他想草原了,想得不行,接着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怀疑他那么强烈地想草原和爱讲草原故事有关)。包日图说他曾经养过一只狼。我脱口而出说净瞎扯,狼是养不熟的,没听说过有人养狼的。我喝得有点多,若在平时,我是不会这样说的。毕竟这是在包日图的家,他正请我喝酒呢,作为客人哪有让主人难堪的道理啊。我虽然醉意很浓,但头脑依然清楚。因此说过这话后我赶忙抬头去寻包日图的脸。他果然不高兴地斜了我一眼,说我的确养过一只狼。过了一会儿又说狼不都像人们说得那样,有时候狼比人明白事儿。我赶忙顺着他的话点头说是,有时候狼比人懂事儿。
包日图说完这话,喝了一大口酒,喝完后呆望窗外,好半天不说话。我知道他在收罗整理记忆,便安静地用双手托头等待着(我怕我趴在桌子上会很快睡着,也怕趴得太用力会把桌子趴倒,这张破木桌有一个腿儿外撇得很严重),偶尔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莫名其妙地想知道他在看什么。窗外混沌一片。雨水顺着污脏的窗玻璃流下,遇到腻子脱落的地方便流进屋内,在污黑的地上汪了一大滩。一只小飞虫掉在上面,不停地挣扎。这只小飞虫掉在污水里很久了,中午我和包日图开始喝酒时,它就掉在那里挣扎,整整一个下午了,小虫居然还那么有活力,我很吃惊。我和包日图不说话时都木然看它,仿佛它不是在挣命,而是在表演(某一刻,我俯身去看它时,感觉自己像上帝在俯视芸芸众生)。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差点趴到桌子上睡着时,包日图扭转头,深吸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那只碗的沿儿已经破了好几个豁儿,每次他端起碗,我都担心他的嘴会被划破。可奇怪的是,他一次都没被划到)。包日图要正式讲故事了,我很高兴。终于到“付酒资”时间了。付完“酒资”我就可以走掉,回去睡大觉。包日图说三十年前,他在大兴安岭山下放牧牛羊。这句话我早听他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每次讲故事前他都要说这句话。接着他会说每当放牧牛羊时,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眼前巍峨连绵的山峰,有时就想若是能到山里去看看一定很有趣,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草原人从不到山里去,因为他们的牛羊没法到山里去。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草原上,大兴安岭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美丽传说。因此他做梦都没想到,数年后他真的会离开草原来到大兴安岭林区当了一名伐木工,说完往往唏嘘不已。
说完开场白,包日图说他在呼伦贝尔草原放牧的时候草场已经沙化,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会刮起漫天的沙尘,他放牧的地方就在呼伦贝尔沙地附近。这个情况很新鲜,以前没听过,我疑惑地问包日图呼伦贝尔不是大草原吗,哪来的沙地呢。包日图瞪圆眼睛说从前当然没有,从前只有草原没有沙地,沙地是这些年才有的。我躲开他的眼睛问沙地哪来的(他的眼睛红红的,那天我们喝的不会又是假酒吧)。包日图低下头叹气说采矿挖煤、乱开乱垦、牛羊太多……草原就被祸害成沙地了。又说他当年放牧的地方,现在都是沙子,没法放羊,否则他怎么都不会跑到伊勒呼里山上来当伐木工。我很吃惊,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草原可以变沙漠。我一直以为草原就是草原,沙漠就是沙漠,就像猫是猫狗是狗一样。
没有水草就得转场,不停地转场,否则牛羊就得饿死,牛羊饿死牧民也就饿死了。包日图说,有一年早春,风沙刮得特别大,他独自一人赶着牛羊走了整整两天两夜,才总算找到一处有水草的地方(那时他的第一个老婆刚死掉不久)。包日图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那只狼的。我疑惑地问哪只狼。包日图说就是他养的那只狼呗,还能哪只狼呀。我瞪大血红的眼睛吃惊地看他。
包日图说当时他圈好牛羊,钻进毡包(包日图把蒙古包叫毡包),打算好好睡上一大觉。刚合上眼睛,就听到一阵剧烈的犬吠声,那是他的牧羊犬黑鹘在叫(包日图说他的牧羊犬黑得像缎子一样,在草原上奔跑的时候,就像鹘鹰在俯冲),接着一声悠长、苍凉的狼嚎声传来。包日图吓得一下子蹦起来,抓起猎枪冲出去。
狼通常都是成群儿成帮儿的,被狼群盯上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狼群一旦盯上目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包日图放下酒碗,木然地瞅着窗外说。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可包日图这一下午不是看地上挣扎着的小虫就是瞅窗外,好像那个下午窗外那一团迷雾里会有什么奇事发生似的。我抻长脖子向窗外看去,但我想看的是我的三轮车还在不在院子里。其实我知道在这个小小的红旗林场,极少发生偷盗事件,我根本不必担心三轮车会被偷。我唯一要担心的是雨水会不会把我的三轮车浇坏了,那可是我养家糊口的工具啊。
可我忽然想到我担心三轮车是不对的,我应该配合包日图回忆当年的情形才对,这是我此时的义务。于是我问他那群狼有多少只。包日图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酒,然后又给我倒满酒。我用力摇头说我喝不下去了。他说只有一只。我放心地说才一只呀,好对付,你用枪打死它。包日图说当时我的确想开枪打死它,但我没开枪。幸好没开枪,若开了枪,我的命就没了。我惊讶地说你的命和狼有关系么(狼在当时不是保护动物,牧民可以枪杀危害羊群的狼)。他点头说当时是没关系,以后有关系,关系很大。我喝得头晕,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不便深问,怕他再次横来鄙夷的眼神。其实换了别人也一定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只好哑口,等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不用我问,他也一定会把故事讲完的。果然,包日图喝了一口酒后说他当时提了猎枪冲出去,却只见到一只狼,很困惑。狼极少独行。狼若独行通常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这只狼被狼群清理出去了。狼是一种很顽强但也很残忍的动物。为了活着,它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狼群在没有食物的时候,会把幼狼和老狼吃掉,这样既可以甩掉包袱,又可以饱腹……听到这里,我震惊不已,猛拍桌子大叫说,狼太他娘的不是玩意儿了,连同类都吃呀。包日图说,不这样它们就活不下去,这是狼活下去的一种方法。我继续大叫说,鬼方法,太不是玩意儿了。包日图咧开大嘴,露出黑黄稀落的牙齿,不屑地说,狼不是猛兽,你看它们那么小,能在草原上一代代活下来,靠的就是这个。所以草原上的人虽然怕狼,但也敬狼,过去草原上几乎所有的部族都把狼当祖宗供。只要狼不袭扰羊群,草原上的人从不主动去招惹它们。我不屑地说难不成狼还成好人了(我忘记狼不是人而是动物了,也忘了这是在包日图的家这件最重要的事情了)。包日图不置可否(他居然没用眼睛斜我,这很奇怪)。
天已经暗下来,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和包日图俩谁都没去开灯,都静静地坐着,仿佛我们是两尊雕像。地上那只小虫不知道怎样了,直到离开包日图的家我都再没看它一眼--我被包日图的故事吸引,把它忘了,恍惚记得离开时,我一脚踏在里面。
是一只老狼。包日图噎下一口酒说,我冲出毡包,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只狼,正一瘸一拐地向坡顶上走,边走边舔腿上的伤口,显然它被黑鹘咬伤了。我的黑鹘非常强壮,单个的狼根本不是它的对手,更何况还是只老狼。我对此表示理解说,你的狗吃的是熟肉,好消化有营养,而且不挨饿,狼可做不到顿顿都有肉吃。包日图不置可否地说,那只狼太老了,趴在山坡上低声哀嚎,很可怜,不用说这是只被狼群赶出去的狼。被赶出去的狼通常只有一种结果,就是活活饿死。我愤恨地说太残忍了,毫无同情心呀,这一点就不如人。包日图鄙夷地斜了我一眼说,人也不见得都好,人堆儿里也有不养父母的。最重要的是人不缺吃的,人若缺吃的,人也会吃人的,吃起来比狼还狠。我吃惊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张如老树皮般的脸孔那么陌生。我噎下一大口酒,醉得更厉害了。但我努力坚持着,不让自己趴到桌子上睡着了,我得坚持听完包日图的故事,我不能白喝他的酒。
对于这只老狼,我纠结着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憎恨。正常情况下,我是憎恨狼的,我从小听老人们说狼都是残忍的动物,他们讲给我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农夫捡了一只幼狼,农夫见它可怜,就带回家养,没想到养大后,有一天狼居然把农夫当早点吃了。我因之对包日图说,那只狼确实可怜,但狼就是狼,狼都残忍,吃人,不像狗。包日图说狼的性子我比你清楚,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鬼迷心窍,不但没赶它走,还返回毡包割下一大块鲜肉,扔给它。我说你不光这事鬼迷心窍。他看了看我没搭理我,继续说那只狼见我扔肉给它,吃惊地看着我不敢吃,狼天生多疑,后来实在饿极了,便什么都不顾地跑过去把肉吃了。我说你不怕狼吃惯了,赖在你那里不走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此时我正坐在包日图的家里吃鱼喝酒呢,多年来我已经吃习惯了)。包日图惊愕地看着我说,你咋知道那只狼会赖在我那里不走了呢。我说我不知道呀,我顺嘴说的。包日图说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可怜同情它而已,毕竟谁都有老去的那一天,所以才会扔给它一块肉,希望它吃饱后就离开,可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它居然跟定了我,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迁草场时,它远远地跟在后面,也不袭扰羊群,但一直跟着,就好像它是我队伍里的一员。我说你可真够倒霉的。包日图说好在狼吃得不多,隔三五天扔给它一块肉就行了,狼忍饥挨饿的本领非常强,有时候七八天不吃也饿不死。我说狼比人尿性。包日图点头说狼确实比人尿性,人得向狼学,不管咋样都得想办法活着。我赞同说,是啊,世上只有人会自尽,猫呀狗呀狼呀什么的都不会。包日图看了看我,沉默片刻后说,后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到现在我都难以相信那是真的。我表示怀疑地说,你和一只狼之间能有啥稀奇的事情呀,况且那还是一只快要老死的狼。
包日图说的确发生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说完斜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对他暗生鄙夷,心想他的话不过是说故事的人故意夸大其辞吸引人的注意力罢了。这样一想困意顿时袭来,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到桌子上。这时我听到桌子吱呀地响了一声,同时听到包日图不咸不淡地说,你回去睡觉吧。听到这话,我赶忙抬头,说我才不走呢,我还没听完你说的故事呢。包日图说其实也没什么。说完瞅窗外。窗外,深黑无际。雨还在下着,屋内更冷更潮了。我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天气后,问包日图后来狼咋样了,你把它杀了还是它被别人杀了。说时我装腔作势地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向他暗示我还能喝,还清醒着。我知道这个故事不讲完,我这个听故事的不会怎样,他这个说故事的一定会憋坏的。果然,他噎下一口酒后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那的确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我听后难以置信)。
那只狼从此跟上了包日图。日子久了,牧羊犬居然把它当玩伴,时常跑过去和它嬉闹。每每看到他的狗和一头狼在一起玩耍时,包日图的眼睛总是瞪得比牛眼睛还要大。更让他惊奇的是,他赶羊的时候,狼居然会跑过来帮他圈羊--狼变狗了。狼当然不可能变成狗,狼就是狼。所以这事很诡异。怎么办呢。一个放羊的人居然养了一头狼,这事若是传出去,怕是整个草原都会笑翻天。包日图头疼不已。他每天忙着放牧、转场,在残雪和枯草中讨生活,哪有闲工夫去管那只狼啊,最后只好任由它去了,心里祈祷过一段时间后它会自行离去。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一件极其奇怪的事情发生,他和那只狼的关系从此变得不同。
那天包日图迁到一个新草场。当时他刚圈好羊群,搭建好蒙古包,突然一阵大风刮来,他这才注意到西北方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从未见过的焦黄色。就在他愣神时,漫天的沙尘铺天盖地袭来,将他罩住。他慌忙爬起来,钻进蒙古包里。沙尘打在蒙古包上,像密集的雨点。狂风在天地间呼呼作响,像要把整个世界翻个个儿。包日图说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沙尘,刮得吓人(现在他知道那叫沙尘暴)。日落时分风小了些。这时他发现羊群不见了。这可把他吓坏了。羊群是草原人的命啊,没了羊群还叫什么牧民哪。他慌忙上马去寻。
空茫的大地上连一只活物的影子都没有,到哪里去寻找呢,刚才那场沙尘暴把所有的足迹都刮没了。包日图漫无目的地策马狂奔。天似穹庐笼罩着空空荡荡的荒野。暮色中,一个人孤独、渺小地奔跑在苍茫大地上,那种感觉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过了多久,马跑不动了,口吐白沫,卧在地上不肯起来。他爬上旷野里最高的山丘向远处望去。目力所及,只有单调、一成不变、无穷无尽的旷野,和旷野里东一座西一座、像一只只潜伏着的巨兽似的沙丘。此外,天地间便空无一物。他的蒙古包在什么地方、在哪个方向呢。他迷路了。
天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风又刮起来,带着尖利的哨音,裹挟着沙尘,搅浑了整个世界。他抬头去寻北斗星,试图分辨方向,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冻得瑟瑟发抖。早春时节的呼伦贝尔草原,夜里气温会降至零下四十多度。在这样低的温度下野外露宿,只会有一种结果就是冻死,冻成冰块。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热量正在快速散失,恐惧感顿时从心底升起。他嘶声大喊,可声音被西北风无情吹散,不留痕迹。其实他知道在眼前这个深黑混沌的世界里,没人会来救他,再过几个时辰,他就会冻僵,成为野狼的食物。现在他已经听到野狼的嚎叫声了,就在前面不远处。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享用他。
他绝望到了顶点。
狼嚎声越来越近。近了,出现了,一只狼,一只真真切切的狼。他恐惧地大吼一声。但他的嗓音刚起,却陡然顿住。他突然发现眼前出现的这只狼是那么的熟悉。再细看,他惊奇地发现,这只狼竟然是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那只老狼。怎么会是它呢,它是怎么出现的呢。包日图百思不得其解。老狼向他低低地嚎叫一声,转头离去,走出不远,停住,再向他嚎叫,然后再向前走,如此反复着。包日图看了许久才明白--狼居然是在给他引路。他立刻振作起来,牵了马跟着狼走。
一个迷途的牧人和一只狼,在一个漆黑的风沙弥漫的夜里,一前一后在旷野上走,这是怎样诡异的事情啊。包日图恍如在梦里、在传说中。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犬吠声。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那是他的牧羊犬在叫。是的,是他的黑鹘在叫。他的黑鹘啊。他兴奋地大叫一声黑鹘。一只黑如缎子般的大狗迎着风沙跑来,见到他,欢叫几声扑过来,围着他不停地转圈。
回到蒙古包里,炉火还未息,闪着暗弱但温暖的光芒。他找到马奶酒,猛灌下几大口,赶忙钻进被窝里,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保住命已经谢天谢地了,当然,要谢那只狼。暖和过来后,他割下一大块肉,钻出蒙古包,迎着风把肉远远地扔了出去。外面什么都看不见,那只狼不知道在哪儿,但他知道狼一定能嗅到并找到那块肉。然后他钻回蒙古包里睡了过去。天大亮时,他听到一声狼嚎声。他赶忙起身。他要去看他的救命恩人。然而他先看到的却是一群羊--一群丢失了怎么也找不到的羊--一群属于他的羊。羊群后跟着一只狼--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狼--一只他养的狼。他惊得呆住了,许久都回不过神儿来。待回过神儿来时,发觉脸上淌满泪水(事后,他清点羊群数量,竟发现一只都没少)。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大块肉,那是昨晚他扔给这只狼的。狼也发现了,有气无力地跑过去,卧在那块肉前,想吃却没力气吃……
包日图讲到这里时,我大叫一声说不可能,这不是狼,这是神哪。再看包日图,他浑浊的眼中,泪水满满的,正往下掉呢。
在那个刮着大风和沙子的夜晚,狼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怎样找到羊群的呢,太难以置信了。包日图的故事讲完了,他最后说,那只狼一定是腾格里神(天神)派来的。
我问他后来呢。他说没有后来了。我说后来那只狼咋样了。他说后来它就消失了呗。我惊讶地问他咋会消失了呢。包日图斜了我一眼说,该到消失的时候就消失了呗。我还是不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望黑黢黢的窗外,意味深长地说,它老得不能动了自己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我至此才明白那只狼自己离开了。
包日图就是这样消失的。
这篇小说写完后,我突然想起一个吟游诗人的一句话:伊勒呼里山人,是一群没有故乡的人。
责任编辑◎李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