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龙
毛辣子
其实,毛辣子是一种虫的名字。它喜欢伏在大杨柳或是香椿树的叶子上,懒得很。只有你触碰它的时候毛辣子才蠕动身子,从一枚叶子移动到另一枚叶子上。我们怕毛辣子辣人,触碰它往往是用细竹枝或是随手掐下的茅草茎,触碰也就是去捅毛辣子的屁股或是头。它身上有一层细绒绒的毛裹着,毛白,软,细,密。或许毛辣子的毛有这些特点,秋李郢人把它用在了雨的身上,他们给雨起这个名字,跨度这么大,也真够大胆的。说那种下得“白、软、细、密”的雨也叫“毛辣子”。
我们一点也不喜欢毛辣子虫,用它说雨丑死了。现在人说这种雨叫“毛毛雨”。“毛毛雨”好听。只是毛毛雨是雨,毛辣子似雨非雨,似雾非雾,情状稍有不同。
毛辣子似乎给秋李郢人平添了倦意。毛辣子软,仿佛整个村子也跟着耷拉了下来。晨,打开门,次第而开的门臼声像是一串串带响的花朵,一门开,众门开,这些花朵们接二连三地在小村绽放了。附着在这些声响上的是鸡鸣、犬吠,还有小猪讨食的哼哼,还有鹅慢节拍的吟咏。因为毛辣子的湿润,湿度的增加,门臼失声,花朵哑然,让秋李郢人失去了往日的生活节律。他们似乎少有睡个懒觉的,迟起也罢,再去看天,对着东方打个眼罩,天阴,太阳根本就看不到。他们没法辨别此时的太阳是有一竹竿高还是半竹竿高了,这早饭是做早了呢还是做晚了呢也失去了参照。难怪看到路上有匆匆上学小跑的孩子,有人数落了,那个家长的不是。
斜风细雨不须归。毛辣子比细雨小,当然没人归。秋李郢人不怕雨,哪有庄稼人怕雨的呢。毛辣子,哪里是雨。下雨要带雨具呢,要带油纸伞,蓑衣,斗笠,也有穿雨靴的,毛辣子不要。他们甚或将脸仰起,将舌头伸出来,去享受毛辣子的浸润,去品尝毛辣子那一丁点的馨凉。就这样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仰面,或者闭目,周遭所遇,是雨,是雾,是雨非雨,是雾非雾,是毛辣子。毛辣子就这么笼罩着他们,不离不弃,追光灯一样。此时的追光灯是追雾灯才是,是追雨灯才是。田野是他的舞台,是她的舞台。他们是田野的主角。因着毛辣子的浸润,他们的脸上红扑扑的,头发变白,聚满了小水珠,再一看眼睫,也挂了一排小水珠,有一道沾满小水珠的眼帘,煞是好看。
放牛的时候我会躺在牛背上,把小脸仰起,双腿夹住牛背,双目圆睁,没阳光晃我,努力表现对毛辣子的无惧或是喜爱。眼一眨巴,雨呢?我翻过身来,一细看,毛辣子都爬在牛毛上呢,密密麻麻的一片。毛尖上全是铃铛,好像每走一步,牛的身上都会发出悦耳的铃声。其实,我听到的响声是牛胃里发出来的。牛在不停地吃草、反刍。露水草养牛,沾满毛辣子的草也是露水草。我会盯着凹下去的牛胃,把两眼望凸。
一片雨烟。
同样好看的是庄稼。毛辣子极有耐心地给庄稼去尘洗面,玉米叶青艳碧绿,稻叶上原本不光滑的面上布满了小水珠,积聚的小水珠流下来挂在叶尖上。所有的叶尖上都有一颗这样的宝石。红蜻蜓站在稻叶上,间或歪一下脑袋,转一下复眼。蜘蛛蜷缩在蛛网一角,它精心纺织的蛛网上结满了水珠,这一身珠光宝气的珠网蜘蛛一点也不喜欢。毛辣子把蛛网暴露了不说,沾了水的蛛网失去了黏性,哪里还能捕到小虫子。放眼望,稻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说毛辣子的吧。毛辣子不声不响。秋李郢不声不响。童年犹如一幅胎毛笔的写意,一团团黑白的墨迹里晕染开的,是一格格叫做乡村的图景。在岁月的底板上,因着有毛辣子的浸润,乡村的图景总是那么水灵。亦真亦幻,毛辣子覆盖着的乡村,梦,注满了所有的笑靥。
雨兆
瑞雪兆丰年。丰年可兆,雨亦可。
“大龙奶奶,咸菜缸下面是不是回潮了呀。”
“没有呀;你的老寒腿发阴天了?”
“大龙”是我。连耕带耙,大名小名一个样,我奶奶和我爷爷都叫我“大龙”。“大龙奶奶”是我爷爷对我奶奶的称呼。我奶奶称我爷爷叫“大龙爷爷”。
一个屋里,一个屋外。我爷爷腿不好,早年受过枪伤,每到雨前,腿便奇痒,甚或动弹不得,“发阴天”,便会卧床不起。
一问一答。我爷爷关心的自然不是咸菜缸,我奶奶问的也不真的是我爷爷的老寒腿。他们所关心的是,天上是不是要下雨。
咸菜缸回潮,老寒腿“发阴天”,都成了要下雨的前兆。
其实,有的时候,老墙根也是会回潮的。
老家是个土屋四合院,锅屋门前有一条阴沟。其实是条明沟,不盖盖子。家里的刷锅水什么的就往阴沟里倒。常有麻雀、鸽子在阴沟里去啄淘米时落下的米粒,或是去找刷锅水里的饭粒。我爷爷就坐在阴沟的边上,这些鸟好像与我爷爷挺熟悉的,并没受惊扰。我爷爷在吃玉米饼的时候,嚼碎的饼他并不咽下,常常一转身“唾”地吐在阴沟里给这些鸟吃。或许是小鸟吃馋嘴了,我们家院子的鸟不断,这让腿脚不便的爷爷很开心。
“苏三,离了洪洞县……”
爷爷喜欢京戏。他常常倚在门框上,双目微闭,一边自己哼着京戏,一边在膝上用手给自己打着响点。
其实,爷爷的眼并没完全闭上,他会留心这群鸟里面有没有燕子。纵是有燕子了,他还要看看燕子是来衔泥的呢,还是只是在院子里低飞。
燕子衔泥不徐不急的,站在阴沟边上,感觉很是小心的样子,头不断地歪来歪去,好像在判断哪坨泥合适似的,也像在跟我爷爷逗趣。燕子低飞的时候便欢多了,像翻飞的蝙蝠,贴着地面,眼看要碰地了,又忽地飞起,翅膀像是触到了爷爷的脚面。
燕子衔泥那是垒窝的,燕子低飞就是要下雨了。
爷爷差不多要坐到晌午时分,这时候下湖的人已回家了。下湖就是下地劳动。爷爷会向他们打听地里庄稼的情况。他们对地里的干旱情况有两个考量单位,有一茬没一茬的对话我不上心。其实,地里已好些日没下雨了。
我们自小也有一套方法辨别天是不是要下雨的。我们看蚂蚁。
蚂蚁排队的时候我们知道天要下雨了。雨前,蚂蚁蠕动,排成细长的队。这墨黑的蚂蚁队伍看得并不真切,我们便伏在地上看蚂蚁“过队伍”。低头,总有三两只掉队的蚂蚁探出触须,左看右看,左嗅右嗅,它们是蚂蚁中的“侦察兵”。我们会去捉这些“掉队”的侦察兵,掏出随身带着的樟脑丸,在侦察兵的四周画一个小圆圈,把侦察兵圈起来。圈里的蚂蚁果然像是被囚了起来,爬行的速度明显减慢,小心向前几步,闻着樟脑丸的味了,便退了回来,再另寻他路;又小心向前,再退。如是者三。蚂蚁终究没有突破出去。左冲右突,我们自是高兴,看俘虏只是在圈里打转,最终也觉无趣,便又要想法放了它。我们又用手指在地上用力擦去一段白线,消除樟脑丸的气味,给圆圈擦出一个缺口,让蚂蚁突围出去。不断寻路的蚂蚁往往真的能冲出缺口。我们又觉胜利。一囚一放,都让我们快乐无比。风起,天变黑,家人在村口唤归,秋公社才没有那么耐心陪我趴在地上逗蚂蚁呢。看我不急不回,他竟然对着那只刚突围的蚂蚁小解起来。显然,秋公社扫了我们的兴。我们骂秋公社是“孽种”,下雨了遭雷劈。
哗哗哗地,过不了一会儿,雨,真的也便来了。
脚扛肩膀上走
脚扛肩膀上走。秋老二说这话的时候挺认真的,语速也不快,没笑,看我如此狼狈,像是要告诉我雨地里走路的机巧。
雨大,地上泥泞。为求平衡,防摔倒,我得把两个膀子展开来,上下摇摆,像跳舞。这样,身上又会淋更多的雨;鞋遭罪了,右脚从泥里拔出来的时候,左脚又陷进去了。
进屋衣已湿,一手扶墙,我把右脚鞋帮上的泥在墙边的滴雨石上刮掉,又去刮左脚鞋帮上的泥。这会儿,秋老二把捧在手上的烟袋在滴雨石没泥的地方磕去烟灰,把装烟叶的荷包绕在烟袋杆子上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说这句话的。
雨日,我在家也待不住,喜欢往“公房”里跑。公房就是队里的牛房。牛房里人多,热闹。
我们只是去“凑热闹”。平日里,大人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小孩子便在大人的人缝里钻来钻去。他们视而不见,该说啥说啥,该做啥做啥。
我的突然出现一会儿成了众人眼里的主角;秋老二竟然用他的不苟言笑方式拿小孩子开涮,有人受不了啦。
金桂顺手把秋老二还没来得及插进腰带的烟袋给抢了去,扔在了雨地里:“你有能耐,脚扛肩膀上走———捡去呀!”
“捡去呀!”
我进屋一看,一屋人。男人多在抽烟,女人在纳鞋底,捻线,说话。没话说的间隙,就把目光投到屋外看雨。这样的瞬间很冷场,像是我们平日里坐电梯的时候,有陌生人在场,所能做的事情,便是彼此都去看电梯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滴滴答答的雨,就是那电梯上跳动的数字。
我的出现,显然打破了这屋人一时的平静和尴尬。隔着雨帘,空白门框的镜头里有人了,这屋人一下子有了情趣。
好像金桂她们总跟秋老二过不去似的,说他是“老阴棍”;秋老二老是用这种冷幽默的方式说话,她们偏偏爱听。有些话金桂她们能理解,幽默过了头,金桂她们就不理解了。
那天遇雨,不上工,村民们同样集聚在牛房看雨。秋老二看金桂对着雨发呆,手上的针线并没做,纳鞋底的锥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木目心,田力人。”平静被打破。
秋老二倚门,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像是京戏里的道白。何意?木目心,是“想”字,田力,是“男”字。稍一思量,有人笑,众人跟着笑。耳耳相传,一屋人几乎笑翻了。
金桂蒙了。金桂哪里饶人。等有人告诉她是“想男人”之后,金桂发威了,双手拎住秋老二的耳垂,拧得秋老二在原地乱转,嗷嗷直叫。拧过之后,又把秋老二的帽子给扔在雨地里了。
秋老二还被扔过鞋子、罩褂、眼镜,最狠的一次他整个人叫金桂她们给抬出了门外,扔躺在了雨地里。
他们的这种打闹是我们小孩子没法理解的。他们并不恼,总是那么的嘻嘻哈哈。说也奇怪,遇着雨日,秋老二、金桂他们,像是鱼塘里遇着活水的鱼,兴奋异常。其实,秋李郢人都很享受这样的雨日。不上工,不下地,不动锄头,齐聚在队里的牛房里,或者,就待在家里,关上门,睡觉。
脚扛肩膀上走,是个悖谬。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为“知道”它的不可能吃了苦头。
脚扛肩膀上走?我起先是当真的。心有琢磨,该怎么走呢。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爬起,一脚立在床上,金鸡独立,努力试着把腿往肩上扛,几近够着肩,胯间韧疼;我又试着低头,努力把脖子伸向脚的方向,向腿弯里钻,无果;再把单腿弯曲,让身子蜷曲。哪知“咚”的一声,我从床上跌了下来。
听到响声我妈从地上抱起我。看我膝上一片瘀青,极痛,原本挺坚强的自己,倒在妈妈的怀里,一下子“哇哇”哭出声来。
知道原委,我妈“扑哧”笑了;见到秋老二的时候,我妈又会骂他是“讨债鬼”。
钻雨空儿
是我奶逗我玩的。
看我淋一身雨,手里拎双鞋子,放学没进屋我奶就倚着门框盯着我:“钻雨空儿呀。”
可以从雨的空儿里走,这么密的雨有空儿吗?
“傻呀”,看我发愣,我奶用食指点我小脑瓜,“扑哧”笑出声,迅即拥我入怀,用手里的干毛巾在我脑袋上没头没脸地擦,像是要把我一时犯的傻气给擦掉似的。
雨密如帘,雨大如矢。我要是有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身手就好了。他唱“穿林海”时多敏捷呀,身轻如燕,白狐样飘,简直是精灵,那么密的树又奈他何;在这里“钻”和“穿”是一个意思。不过,雨又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我哪有杨子荣的能耐,杨子荣“穿林海”着那飘飘如翼的白披风,在林间穿梭亮相的景象在我脑海里始终抹不掉的。每每雨至,对着雨帘发愣,眼前总会幻化出杨子荣那矫健敏捷的身影。现实哪里如此。
雨密没空儿,有空儿能容人?
下雨天,乡路泥泞,我们上学或是放学的时候都是赤脚走的,鞋子拎在手里。赤脚有趣。细腻的泥巴从脚丫子里挤出来,脚丫子痒酥酥的,好不惬意;遇着一汪牛蹄印里的雨水,我们抬起脚,猛地跺下去,雨水四溅,像炸开的鞭花。间或,也会恶作剧,以水溅人。那天,秋公社走在前,我们三四个人走在后面。秋公社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他哪里看得到。我立定左脚,右脚开弓,将那汪水击打在了秋公社的身上。我们猛笑。忘形之际,还不待我们站稳,一汪泥水正面袭来。秋公社反击了。我们个个都成了大花脸,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雨日,放学归来,我们常常会成为“泥猴子”的。
赤脚也有风险,脚上会被扎刺。杨槐刺多,也有枣刺、山里红刺什么的。刺扎在肉里起先是看不见的,不多日便会变黑,成了一个黑点。挑刺的时候只消寻到脚底板上的黑点便行。拿一根针,对着黑点,咬住牙,向里一戳,黑点便粘在针尖上了。我们会对着那个黑点端详:是半个米粒大小折断了的刺。这样的端详,好比电影上从肉体里取出带血的弹头,甚至还会把弹头放在一只白瓷盘里,再让弹头发出“咣当”的响声。
我们小孩子往往拿捏不准,挑刺时用力大了,会挑出血来。眼看血往外渗,我们会迅即弯腰捏一撮地上的干土,用手指拧成粉,敷在创处。现在想想,这样的做法很是无理,甚至还暗藏风险。小孩子还会管那么多。血类水,以土治水,水来土壅,莫非也是理。
其实,雨日赤脚是因为泥地伤鞋。布鞋,遇着泥水了,多日不晴,针线会烂,鞋子便不结实了;陷在泥里,拔出来,如是反复,深一脚浅一脚,不多日,鞋帮子和鞋底就分家了,针线脱落,鞋子也便坏了。千针万线的,做好一双鞋容易吗。
每有雨至,不上学的时候,秋公社都不出门。我们就在门外约他,他也不出来。我们又一齐在门外喊他的名字。出来的是秋公社的爸爸。他爸爸始终阴着个脸。我们小孩子见到那张脸就亡魂,怕,撒腿就跑。我恨他。
后来我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门外喊了。有一次,我们悄悄地猫腰潜伏到秋公社家的窗下,然后,我让秋老根蹲下,“打高肩”踩在秋老根的肩膀上,将头探向窗口。或许,我们在窗外发出了响声,或许,窗口光线的变化惊扰了他。当我发现秋公社的时候,秋公社正用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呢。
后来我才明白,秋公社妈去世早,秋李郢人都说他是“苦孩子”。家里没人给秋公社做鞋,秋公社没有更多的鞋。秋公社的爸爸也没有更多的钱为他买鞋。他怕秋公社雨日出去,伤了鞋子。所以,每至雨日,秋公社便被关在家里了,不许出门。
一时,我们觉得秋公社怪可怜的,对秋公社的爸爸也没有了恨意。
时至今日,秋公社那直直望着我的眼神都印在我脑海里;要是雨真的有空儿,那多好。
丢点
秋李郢人不缺智慧,简约诗意的表述有时候听了叫你一愣一愣的。比如说“丢点”。
我去查字典,没查到“丢点”这个词,查词典,也没有查到。好些年我曾觉得说秋李郢这个“土词”外面人不懂,也不雅,怪难为情的。少说出口,细一琢磨,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就不一样了,每遇雨至:丢点了!我便脱口而出,张扬而自信,也自得。
嘿,“丢点”,多好!
蜻蜓出,燕低飞,风起,且越来越大,直至看到路人有了小跑———要下雨了。果然,有一滴两滴的雨落了下来,落在了人的脸上,一点馨凉;或者,地上原本尘封不动的灰叫溅出了一个个麻点。我妈急了,嚷:“丢点了!”
“丢点”声是烽火台上的第一柱狼烟。“丢点了”,邻居听到了也大声地应。我妈是故意把声音说大的,说给我们听,也给邻居报个信;村居连排,“丢点”一路响过,好似有一个乐手用手在这张键盘上把所有的键都划响了,村居就是一个一个的键盘;我妈说的“丢点”是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紧接着,秋李郢“丢点”声便“哗”然传开。
我妈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收晒在绳上的衣服,被子最要紧。听到“丢点”我急出到草堆前扯草。我妹妹把扯下的草抱回厨房。我妹个子小,抱草时草撒一地。这会给我妈增添不少的麻烦。她用手把地上的草划拉干净,一星半点的她便用扫帚去扫。我妈不放过一个草秸。我妈将扫帚放厨房门后的时候会看一眼堆了半屋子的草,这让她踏实,也释然,要是连阴天没干草烧那多犯愁。
扫帚划满纹痕的院子像耘过的田畴。雨呢,一点一点地落,真的像点下的种子。你会挺诗意地想象有人在撒这些种子,是云或是天在一粒粒地往纹痕间丢这些雨的种子。一点二点三四点,落到地上都不见,这不就是诗吗。你甚至会漫不经心地享受这欲雨未雨的短暂时刻。
“抢场喽———”!队长吼。乡场上晒有粮食不能遭雨。我妈从家里拿只笆斗便跑。我也去。秋李郢人都往乡场上涌。木锨磨地声,奔跑声,催促声,埋怨声,乱哄哄的响。丢下的雨点溅起股很浓的泥腥味,乡场上飞扬的尘土不散。
雨呢,雨只是丢几个点便走了。雨落天晴是常有的事。雨常逗你。丢点并不都是真的下雨的准信。
“丢”是个动词。把雨只丢几个点,又走了。雨走了。这雨一定是谁在天上丢的。是谁呢?我们从航拍看过非洲大草原上角马,狮子,还有鹿,兔子。它们在摄像机镜头下狂奔。丢点了,我们也是摄像机下的野兔,或是小鹿。只是我们无从知晓,摇臂之上的那个家伙,在“逗你玩”。
白天丢点叫人那么匆忙,夜晚就不一样了。雨,随风潜入夜,少有人知晓;要是你有闲情,不眠,遇有丢点,有星挂在天边,依稀仰望,清风蝉鸣,明月别枝,“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丢点了,只是把“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话题急急收起,赶着寻找避雨场所,“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巧了。这雨丢在了词人失眠的星空里,蛙声一片。虽有匆忙,更多的是这匆忙之中所包裹着的闲适。早起落花,空气湿润,晨雾清新,麻雀的鸣叫都像是一滴一滴枝叶上的露点,闪着亮光。
滴雨坡
秋李郢的秋大说,世上有三不让:老婆,祖坟,滴雨坡。
这话是秋大说的,别的地方我没听人说过。没人让老婆那是自然。两人结怨,愤愤状,一方言,我挖你家祖坟了?没有人随便敢在别人家祖坟上动土,那会结下深仇大恨的。
起先,不让滴雨坡我们难以理解。可是,在秋李郢,能结下“深仇大恨”的,还往往就是滴雨坡。
秋李郢人不说“深仇大恨”,叫“不说话”。邻里有隔,鸡犬相闻,互不来往。这“不说话”够狠,有点像现代夫妻间的“冷暴力”。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是一张纸,没捅破,也好捅破,其实,在彼此的心里,却有一堵墙。
都是滴雨坡惹的。
滴雨坡也叫滴水坡,或者叫滴水。
过去乡下人住的多是草房。房苫草,出檐一尺有余。檐下能容人躲雨,也能防雨溅墙。邻里之间,在盖房的时候,都要留出一定的距离,为雨腾个地儿,滴水。为防滴水积聚在墙根,让水流走,人们会在墙角做个斜坡。万不能,让我家檐上的水,滴到你家的墙,或者你家檐上的水,溅了我家的墙。这都犯忌。
你别只看到雨的绵柔。其实,雨有力。
经年,出檐的草已腐,檐渐短,会露出房椽来。雨从房椽上滴下来,溅到墙上,一个雨季之后,墙根离地六七寸的地方,会溅出一条凹槽来。每年秋后,或者春始的时候,人们会想着把这个凹槽给泥上。否则,过不了几年,便会墙倒屋塌。泥墙的时候,泥里得加筋,就是除了搁碎麦秸等一块儿和之外,还要加整把的稻草,去除凹槽里的腐土,在创处洒上水,将带筋的泥糊上、压实。
最能张显雨之力的是看石。好些人家的滴雨坡是石头做的。原本都是很毛糙的石头,几年下来,每块石头都会变得圆润可爱,手摸上去,滑润得很。那年月,秋李郢人多“老土”,识字人不多,难以斯文,谈恋爱时不会说玉人手如酥,不知道“红酥手”。有人问及,摸了女孩的手如何。男孩手一指,像滴雨石,细,滑。
雨如矢。细看,老房子那一根根房椽下面的石头,都已叫雨滴出了有一两厘米的洞。我相信,“滴水穿石”这句话是对的。
秋公社和李老根两家不说话,原因是李老根家盖房时滴雨坡少留了两寸。秋公社和李老根是邻居。秋公社家房子是先盖的,草房,李老根家是后盖的,也是草房。留滴水的时候秋公社的父亲也在场,没言语。哪知房落成,李老根家加了道墙裙,用砖头在外墙上砌了几尺“砖剥墙”。砖头的厚度肯定超过两寸。秋公社家不让了。吵,吵了几年。再后来,两家再无声息。秋公社和李老根并不买账,照样在一块儿玩。只是秋公社他妈不让,常常拎住秋公社的耳朵:没有血性,家里待不下你!
隔阂没有消解。这成了秋李郢的一桩“公案”。有人顶,滴水坡事大,距离是要留足的;又有人埋怨,怎么没留足,看到人家有“砖剥墙”了,眼红。
这样下去总不好。秋大觉得这事他理应过问。秋大是队长呀。那天队里开大会,秋大给大家讲故事。他说他的祖上,与叶家为邻。叶家砌墙滴水坡没留足,我祖上在京城做大官呀,家人驰书于都,写信求援。哪知祖上批诗寄归: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接信,我祖上让地三尺,叶家呢,也让地三尺。不信,去我老家看看,那里就有个六尺巷。
这事说得人一愣一愣的。“六尺巷”的故事我知道。秋大是桐城人不错,他姓秋。他“祖上”是清代大学士张英呀。秋大是想套近乎。当年的秋李郢人哪有人知道呀。
“说话不算话。”秋公社家人说。秋大说过“三不让”的。
“自己掴自己嘴吧。”李老根家人说。秋李郢人会用这样的方式惩处“出尔反尔”人的。
这等于是借着秋大这个桥梁,两家人终于搭上话了。看到两家人也算是间接对话了,秋大自然是好人做到底,借坡下驴,左右开弓,佯装打起自己的嘴巴来了。
一场笑。
哄笑间,两家人的那堵墙也随之倒了,芥蒂消除。
《天气预报》我妈铁定了要看
《天气预报》栏目我妈铁定了要看。中央台看过了,省台的要看,市台的也不放过。每个台《天气预报》的播出时间她都记得。要是有人“不识时务”拿遥控器她会嚷:“别动!还有一分钟《天气预报》。”我妈就等在电视机旁。那天王奶约她打牌,站门前足有五分钟。王奶催。“等会哟,我看过《天气预报》就去”,我妈回话。一天不看天气预报,我妈这一天都过得不踏实似的。看过之后她有谱了,这每一天有雨没雨像是我妈说了算。也好,我上班的时候带不带伞听她的,晚上睡觉院内的鞋收不收回我妈自有主张。
我妈心里只是盘算着雨了。虽说现在雨由《天气预报》管着,不用她多劳神,可她依旧早起,不放心,再去看天。打着眼罩,到院外,哪朵云是雨做的她像要分辨一番。这样双保险,似按“确认”键。她不再天阴的时候去瞄卤菜缸,看缸近底处回潮了没有。现在腌咸菜的也不多,哪里找缸去。《天气预报》让我妈放松了许多。消停的时候,她也会出去打牌。
最近,我们县里的电视台也有个《天气预报》栏目,每天会准时报各个乡镇的天气。其实,各个乡镇离得那么近,各地的气温都差不多的。每每有播报不同的气温时,我妈像是有所发现似的嘀咕。有差别吧。她最在意的是我们所在的镇的天气情况。三天之内的温度她都记得,哪天有雨哪天没雨她当然知道。我妈不晓得这么准确的天气预报是由多颗卫星拍摄的云图研判出来的,要是知道了,那她一定会有幻想:在我们小区上空装颗气象卫星多好。
县电视台离我们小区不远。那天我妈去买菜,平日里她去菜场晚。我妈有“小九九”,赶集要早,买菜要晚。下市了才好,菜便宜。我早就知道了妈妈心中的“小九九”。我没有说破。其实,好些街坊老太太去菜场都晚。那天七点不到她便拎着菜篮子走了。我有点纳闷。我开车远远地看到她在电视台门前跟一个女孩子说话。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憋不住了问我妈。我妈说她是小刘。报天气预报的主持人,她竟然认识。小刘她认识!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她找小刘的原因。天气预报里说“黄淮之间”,她不懂。方圆哪里有“黄淮之间”呢。她没好意思问我们,她不敢问我,她要去找小刘问个明白。我妈以为“黄淮之间”是个地方。
我妈不识字。
我妈是个农民。
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自己瞬间僵在那里。有雨没雨的,好像雨是她饭桌上永恒的话题。我嫌她烦。这大气层里的事与你何干?我们多半不搭理她的话题。我们常少有笑脸。
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妈对《天气预报》的高度关注。《天气预报》铁准,是我妈说的。我妈觉得《天气预报》有点神奇。她不懂主持人说的卫星云图。她那天吃饭的时候又问我,这“卫星云图”是不是跟秋半仙手上看风水的“罗盘”一样。估计小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小刘不知道秋半仙。秋半仙会看雨,也能给人家看风水。他看一下天说今天下不下雨八九不离十。谁家盖房子选地基的朝向或者位置多请他定夺。他说和邻里相距留几水就是几水。这里的“水”就是“滴水”。滴水就是滴雨坡的距离。他手上有个罗盘。秋半仙能掐会算,以为神。可他又毕竟是凡人一个,秋李郢人还算公允,送他个“半仙”的外号,背地里都叫他“秋半仙”。
我爱人照旧没说话。我女儿几乎喷饭,卫星云图与罗盘风马牛不相及。这是哪跟哪啊。其实,女儿笑过之后我也想笑。其时,我刚搛到一块肉放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嚼,便囫囵地咽了下去。我也怕笑“喷”了,可惜了一块肉。这不免又让我有了懊恼:“吃饭。吃饭。”
斗雨
套用当年的一句话,仿词是这样子的:与雨斗,其乐无穷。
我是“雨来疯”,往往趁大人不备,夺门而出,斗雨。
其实,“大人”只是奶奶,要是我爸我妈在家的时候我就不敢这么放纵的了;我奶奶倚门捻线,或是纳鞋底的时候,我已悄悄在屋里准备斗雨的装备了。
笠在上,在前。笠若荷,也像是对付雨矢的盾牌。毛毛雨不要紧,积聚多了便散了,像荷上的水。雨在叶上转呀转的,调皮的时候还爬在笠边伸头看你一眼。这坏了,后面的雨也像是起哄凑热闹,它哪里经得住推搡,一失足便从笠沿四周滴落了;雨大了这可为难了笠,纵使笠左冲右突地抵挡还是叫雨射了,淋了一身的雨,得穿件蓑衣才是。
蓑衣是油草编织的,穿上它,想找杨子荣的侠士风采。雨日里我会把笠和蓑衣都穿戴好,故意站在雨地里。有时手里还拿根竹竿什么的,在雨中乱舞,像是挑衅的斗士。心中有好些的假想敌,这假想敌是谁呢?还有谁,不过是雨。
雨哪里是什么对手,抓不着捞不着的,使不上劲。我还将笠摘下,斜扣上,扣上,再摘下,始终没有电影《佐罗》里佐罗那黑斗篷的神韵,也找不到《上海滩》许文强头上黑毡帽的风采,还恰恰叫雨钻了空子,淋了一脸的水。临了,我也便自个儿在雨中吼两嗓子,然后跺两脚,站定,用威风把身上的蓑衣草抖出盔甲似的响来。雨点子跟着洒落,就像水里的鳄鱼,它鳞片一动身旁的小水珠子都跟着哆嗦。
我一定有点“唐吉诃德”了,后来我读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这部作品有点想笑,好像我的身上有了唐吉诃德的影子。我不是什么骑士,只是滑稽的很,没有马没有风车的,斗雨罢了。钻不出雨空儿还不能“斗”两下雨。
其实,我奶一直就拿条干毛巾在盯着我看;“看”有欣赏的成分,也有放纵我的意思。我奶要是不盯着我看我能这么“人来疯”在雨地里“斗雨”么。其实,我奶盯着门外也不完全是看我,她也是看着我妈回来了没有,我爸爸回来了没有。回来了我奶一定会提前给我报个信的,一个手势,有时是一个眼神。他们去薅稻田里的草了。我妈回来就没有好脸色对我了,我爸不把我的耳朵拧掉了才怪:“让你疯,做作业去!”
“老儿子,大孙子”,秋李郢人说这话的意思是说排行最小的儿子得宠,排行最大的孙子也得宠。我是我奶的大孙子,我奶疼我。我奶已去世多年。雨至的时候我常会对着门外发呆,雨地里那个斗雨的少年老是在我眼前跳来跳去,倚门而望手里拿着干毛巾和小木梳的身影也挥之不去。
我奶没文化,也没多少知识,但她不缺少宽容,更不缺少爱。
沐浴在我奶浓浓的爱里,让我遭遇了一生的温暖。
量雨
海水不可斗量;雨水可以,用漏斗和量杯。
我父亲在水利部门工作,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妈妈带着我们兄妹五个,日子过得很艰辛。我排行老大,其实当时也不过十一二岁,余下音阶似的排着。妈妈总是齐耳短发,记忆中就不曾年轻过,瞧着她日益忙碌的身影,幼小的心灵中就萌发出要为家庭为妈妈分忧的念头来。放学了,门口总会有一只空荡荡张望我的竹篮;一副稚嫩的肩上,多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妈妈急急忙着的灶下,有一张叫火映得通红通红的脸蛋。挑猪菜,带娃,烧锅,小小的我,感受到了家的担当。
秋日的一个晚上,我父亲回来了,还扛回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带三脚架的铁桶。我听到了我父亲跟我妈半是怜爱半是疑虑的对话,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我忐忑的期盼之中,父亲果然叫响我的大号,我知道有严肃的事要告诉我了,其时,我也近乎庄重地应着,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平时,我父亲只是叫我的小名,称呼的改变让我一下子长大了,也平添了几分责任。
父亲所有的吩咐我都回答得很坚定。
原来,县里搞了几个雨量勘测点,就是做降雨量的测量。父亲就和领导说了,说我已十好几岁了,初中生,挺聪明的,云云。量雨每个月有十四块钱的补助费,这在当时就是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
父亲扛回来的“铁桶”是个量雨桶。
当晚,父亲和我就把量雨桶安放在菜园的一块空地里。菜园四周有泥笆,少有人去,菜园里也没有树之类的遮挡物,没有人的干扰,也没有物的干扰,这样计量的雨量会更加准确。把记录本、小闹钟等东西放在家堂上,然后叫出四个兄妹。我站在中间,父亲一旁立着,要我说话。我长官之于士兵似的说话了,第一第二的。一向喧闹不止的四个兄妹立一旁默不作声,我妈也一旁直直地听着。内容不外乎量雨用的东西不要乱动,切不可碰破量杯之类的话。我这番话还真奏效,因为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没有发生过孩子乱拿这些物件的事情。
平日里当然是没有什么事的。下雨就烦了,要拿出小量杯,量从积雨桶取出的倒在大量杯里的雨,再记录。三小时一次。
一天,傍晚云就很厚,夜里定有一场大雨。直觉告诉我要准备好纸笔和拧紧小闹钟了。不知是由于亢奋还是紧张,我始终不能入睡。外面的雷声很响,小闹钟走得很慢。三个小时真难熬。
“叮叮叮……”我立即起身,披一块雨披。雨,石子般地落着,借着闪电的光,我取回了大量杯,很是小心地倒入小量杯内。等我记录了雨量之后,上床躺下,真乏,但不能睡,眼皮直打架,索性坐起,穿衣下床,在屋里不停地走。兄妹四个睡得很稳,我妈也是。雨在闹。
夜被三小时三小时割破了,我眯盹在三个小时之间,清醒在三个小时之后。
雨量、毫米、汛期、水文,这些与童年似乎毫无干系的东西却与我的生活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每每晚上坐在电视机前,小女儿漫不经心地重复着女天气预报播音员的播报时,我体味到了一个少年对于家的责任,也体味到了新一代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