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庄其士,铮铮歌奴

2016-11-10 10:09翁佳妍
看天下 2016年28期
关键词:邓丽君小城

翁佳妍

五十年作词三千首,邓丽君作品八成出自他手

从《绿岛小夜曲》开始,到《冬天里的一把火》,再到令邓丽君名满天下的《甜蜜蜜》《小城故事》《月亮代表我的心》《又见炊烟》……写了五十年歌词的庄奴在走之前,写下的最后两个字是:太美

写下《甜蜜蜜》歌词的庄奴,走了。

他的“小城故事”结束在重庆,山城山脚下的养老院里。最后三年,这里是他和老伴的家,有他的麻将搭子,桌上蓝色文件夹里夹着他的歌谱——《甜蜜蜜》《小城故事》《垄上行》《冬天里的一把火》。他九十五岁,五十年写了三千首歌,邓丽君演唱的八成作品出自他手。

在台湾,庄奴有个绰号“情歌圣手”。在华语音乐界,庄奴与《让我们荡起双桨》的作者乔羽,《沧海一声笑》的作者黄霑并称词坛三杰。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北京,四十年代。

青年王景羲瞒着父母,报考飞行学校,要到大后方参加抗日。

他是地道的北京人,父亲是冯玉祥的部下。家住灯市口一条胡同里,上教会办的育英中学。中学毕业,考上北京大学文学院,没去。进了北平中华新闻学院,因为“家里连窝头都吃不起,新闻学院每个月发一袋面,打破头我都要去念”,学校在中南海里。

他怕父母阻拦,悄悄离家,去了西南地区。为了明志,他改名叫“黄河”,“那时是流亡学生,一腔热血,一心报国。谁知还没毕业,抗战就胜利了。”1949年,黄河随军来到台湾,离开大陆前,只见了母亲一面。

当了一段时间记者和编辑,他偶然给一首曲子《绿岛小夜曲》作词,“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啊飘”,一夜成名,这是台湾第一首正式灌录的国语歌。

黄河给自己取了笔名“庄奴”,取自宋代诗人晁补之的诗“庄奴不入租,报我田久荒”。说自己作词就像农家佃户,“为他人作嫁衣”,听歌的人都是他的地主。唐诗宋词一直是庄奴的灵感来源,他有一本诗词集,随身带了三十年,每晚睡前都要读,翻得破破烂烂。

那时候总拿外国歌填词,情景意象都靠词作者凭空想象。他写了首打油诗,自嘲自己写不出词:“半杯苦茶半杯酒,半句歌词写半天。半夜三更两点半,半睡半醒半无眠。”《冬天里的一把火》是首美国歌,要求做得“风格热烈”,庄奴想到“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小城故事》调子是日本的,拿到命题作文,庄奴专门去一个小山城住了一段日子,写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他的歌词总在200字内,因为好歌词有“四个要素:词短、精湛、写情、有语句再现”。他的歌词总是充满意象,大陆词作家乔羽喜欢《小城故事》,因为“看似一幅画,听是一首歌”。《词刊》杂志评价庄奴的词风“如婉约派宋词,遵从中国传统道德观和审美观,‘发乎情,止乎礼”,而且不受意识形态和时代局限,“抒发的大都是个体的‘小我之情”。

开始写词后,庄奴和台湾播音员陈孟华交往,太太只知道他叫黄河,没想到街上放的《姑娘十八一朵花》竟是他的作品。

在庄奴作词最高产的时候,太太陈孟华开了兰心美容院,“在台湾是第一把手”,连香港的明星都到台湾请她化妆。美容院请了四个助手,还忙得没工夫上厕所,结果身体透支,得了尿毒症。在太太得病的十年里,病情不断恶化,从一周洗两次肾到两天洗一次肾。庄奴几乎停止创作,负债为太太治病,还曾抑郁得想自杀。

太太去世那天,下着毛毛雨,庄奴对太太说:“你喜欢我写歌,我留下来继续写。”他把当天的日历撕下来,存进银行保险柜,在几星期里写了十首歌。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台湾,七十年代。

唱片公司拿了一支印尼民歌给庄奴听,让他填歌词。旋律简单,有热带唧唧喳喳的喜悦。他问这首歌谁来唱,说是邓丽君。庄奴哼谱,脑子里是邓丽君圆润的脸型和声线,“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自然唱出来了。”这首歌作词用了不到5分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哭哭啼啼的日本小调和闽南歌曲不再时髦,人们时兴讲国语、唱国语歌。文艺界也终于受不了“洋腔洋调”崇拜,一次演唱会,青年画家李双泽跳上台,“为什么唱的都是西洋歌?”气得向观众席投掷可乐瓶,大喊要“唱自己的歌”。这是轰轰烈烈的“中国现代民歌”运动的序曲,运动领袖余光中发表文章,艺术要“实实在在的纯纯真真甚至带点稚拙的民间中国感”。

庄奴作词、邓丽君演唱的国语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小城故事》《又见炊烟》,词曲质朴,和这股文艺大潮刚好合流。加上那时琼瑶剧风靡,邓丽君演唱的插曲大街小巷地放。

邓丽君很快红遍华语圈。甚至在刚结束动荡的中国大陆,人们也躲在棉被里用短波收音机听邓丽君,“那么甜,如同仙女般的声音,就像沙漠里下起雨,听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庄奴的第二任妻子邹麟回忆,她是重庆人,在十年浩劫中度过青年时代。

“那时候我们有个group,人人都知道庄奴、汤尼、左宏元是邓丽君的铁三角,写出来的歌,闭着眼睛就能红。”在一次采访里,庄奴说。台湾、香港、新加坡都有歌曲找他填词,“像讨债一样”。庄奴和左宏元在饭店包了个房间,地址除了太太谁都不告诉。关门谱曲作词,一天写七八首歌,抽三包烟。

邓丽君唱红了庄奴的歌,两人其实只见过一面。邓丽君17岁参加一个歌唱比赛,庄奴是评委,他早就不记得当时两人有什么交集,邓丽君出名后也没机会见面,他们全靠书信交流。邓丽君祖籍河北,写信称呼庄奴“亲爱的老乡”,庄奴则称她为“小丽”。

“好歌词要遇到好曲子,好曲子要遇到好歌手。”庄奴觉得邓丽君的气质跟自己的歌词“不谋而合”,都是真诚质朴的。“偏偏碰到我填了个《甜蜜蜜》,又偏偏是给邓丽君唱,都是巧合。”他觉得自己纯属“偶然入行”。

太太生病期间,他曾停笔十年。这十年间,台湾歌坛也告别了只有10个专业写词人的时代。庄奴形容歌坛从“石器时代”进化到“战国时代”,曾经的新人罗大佑、李宗盛成了顶梁柱,街上充斥各种风格的流行乐。

小城故事多

北京,八十年代。

庄奴在北京户籍名单上,查到了妹妹的名字。他已经和家人断了联系四十年。

庄奴一直记得学生时代学过一首歌《念故乡》,德沃夏克《自新大陆》改编的,“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升起,风声亮,响声阵阵来。”

在台湾,他写了一首歌《又见炊烟》,“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脑子里想着北京的东四八条,“父母从集市回来,给我们买了糖和吃的”。

在一次采访中,庄奴形容第一次和妹妹见面,“起架轮一挨地,眼泪就留下来”,他还管北京叫“北平”。

到过大陆后,这位台湾的“情歌圣手”开始写“见证歌曲”,一共十首。内容关于两岸隔绝,关于大陆风光,有《长江三峡》《思乡曲》,他说“在台湾没人写这种歌。”

写长江三峡时,庄奴经重庆朋友介绍,认识了邹麟,1992年,他们结婚。在一次访谈中,庄奴聊到第二任妻子,“原配走的时候,我有七十多岁,年龄很大了,不可以找个老伴让她跟我一起受罪。承蒙现在的太太不嫌我老,不嫌我穷。”结婚三年,庄奴中风,太太邹麟一直陪伴左右。他写了一首歌《手杖》,“你就是我的手杖,生活中不好缺少的手掌。”

八十三岁中秋节,庄奴见到了大陆的词坛泰斗乔羽,两人合作一首歌《月儿圆》,庄奴还是觉得这首歌最适合让邓丽君来唱。

晚年的庄奴常住重庆,他甚至说这里是他梦中“小城故事”的原型。三年前,庄奴和太太邹麟搬进了重庆一座山脚下的养老院,在这里写歌搓麻将。9月底,他突然发高烧病危,说不了话,护工拿来纸笔,让他写哪里不舒服,庄奴写了两个字“太美”。15天后,他在重庆的医院去世,享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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