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的“神州袖手人”诗

2016-11-10 12:05楼培
粤海风 2016年5期
关键词:神州梁启超

楼培

茅海建教授自1998年以来致力于戊戌变法史实的梳理、重建和研究,陆续有《戊戌变法史事考》《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戊戌变法史事考二集》等大著问世。最近,茅先生根据中国社科院近史所图书馆所藏“张之洞档案”,精研细读,“牖开思进”,推出了学术含量又颇厚重的一册《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该书第五章《张之洞与陈宝箴及湖南维新运动》附录三《康有为一派对陈宝箴父子政治态度的误解与夸张》文末有一段说:

梁启超曾有一诗论陈三立及其诗学成就,曰:“义宁公子壮且醇,每翻陈语逾清新,啮墨咽泪常苦辛,竟作神州袖手人。”该诗另有梁启超的注:“义宁,陈三立,伯严。君昔赠余诗有‘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句。”我不知道梁启超此诗的写作时间,也不知道陈三立赠梁诗的时间。梁认为,他看到陈诗中的 “啮墨咽泪”之“苦辛”,不能理解陈竟然会作“神州袖手人”。然而,我以为,陈三立在此后的政治生活中确实不是“插手人”,而真是一个“袖手人”,只是在内心中仍无法置之度外,诗中不免常现“啮墨咽泪”的情感;他赠梁启超诗中“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一句,因无上下文和时间、背景等要素,还不可全解其意,但我在内心中隐约感到,他很可能是对梁启超当时向他提出的政治要求或期许,做了一个非常委婉的拒绝——“来作神州袖手人”。

作者在引述上面这首梁诗和原注时出注曰:“《广诗中八贤歌》,《饮冰室合集》,第4册,《文集》之45下,第13页。”查书后征引文献,可知其所用为中华书局1989年版《饮冰室合集》(林志钧编,中华书局1936年出版,1941年、1989年两次重印)。据该集“例言”,此书编辑上以编年为主,又分门别类,区以文集和专集两种。其实在“文集目录”中,编者已经注明《广诗中八贤歌》作于“清光绪二十七年”,即公元1901年。茅先生可能因此诗无关宏旨,故而未加细究,失之眉睫。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第四六则自称“在澳洲作《广诗中八贤歌》”。夷考任公生平,戊戌政变后亡走日本,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八月,28岁的梁氏游澳半年,翌年4月始返日本。其居澳期间作有《广邱菽园诗中八贤歌即效其体》一诗,逐一评赞蒋智由、宋恕、章炳麟、陈三立、严复、曾广钧、丁惠康、邱菽子(即邱菽园,名炜萲)八位诗友,曾刊于1901年5月1日澳洲雪梨《东华新报》。此诗后改名《广诗中八贤歌》,再刊于1902年3月10日《新民丛报》第3号,其第八首全异,由咏邱菽子改为吴保初,收入《饮冰室合集》时即本此。旧作删改之因,《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也不期而然地提供了重要线索,第六章《戊戌前后诸政事》第八节“光绪二十六、二十七年策反邱菽园”篇告诉读者,邱氏乃南洋巨商之子,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在新加坡创办《天南新报》,鼓吹维新事业,光绪二十六年(1900)二月二日,迎康有为来新加坡,并出任保皇会新加坡分会会长,重金资助康氏,以推动勤王起事,但在张之洞、陶模的策动下,他与康有为一派渐行渐远,就在梁启超撰《广邱菽园诗中八贤歌即效其体》诗的当年(1901)9月,邱氏于《天南新报》发表启事,宣布辞去该报“总理之席”,10月,又在该报发表《论康有为》一文,斥其“结党营私”,公开表示与康决裂。此后,邱氏与康有为的关系并未完全中断,仍有一些牵连,但邱氏从此确实离政治越来越远,而对诗歌的兴趣越来越大。职是之故,梁启超在1902年《新民丛报》重刊旧作时,将邱菽园之名轻轻抹去而代以他名他人。虽然梁氏研究中极为重要的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没有收入《广诗中八贤歌》诗并予编年,但李国俊《梁启超著述系年》等研究著作均与《饮冰室合集》编者一致,置诸1901年,应无疑义。然则,陈三立的“神州袖手人”诗又作于何时何地?

张慧剑《辰子说林》称陈三立为“中国诗坛近五百年来之第一人”,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以陈三立为“天魁星及时雨宋江”,陈衍石遗说、钱钟书默存记《石语》评散原诗“千篇一律,亦自可厌”,钱钟书《围城》借董斜川之口揶揄“陵谷山原”之陈散原为“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无论正反褒贬,陈三立确应算是近代文坛上最负盛名的大诗人之一。而他的“神州袖手人”诗句经梁任公品题后,声誉鹊起,流播广远,成为散原诗中最负盛名者之一,时人后学赞之不绝,如八指头陀释敬安《寄义宁公子陈伯严》:“俗子纷纷据要津,怜君寂寞卧松筠。流枯沧海哀时泪,只作神州袖手人。”《次陈吏部寄赠元韵》:“谁知袖手看云客,不尽攀天蹈海悲!目极尘氛无净土,白头相见赖谈诗。”陈锐《题伯严近集》:“湘社联翩擅妙才,几人酱瓿秋埃?文章流寓天留汝,袖手神州一酒杯。”夏敬观《怀陈伯严》:“雨余钟鼓过秋陂,袖手凭楼晚更悲。一楫渡江才不易,万戈回日世庸知。”周达《寿陈散原丈七十》:“恂恂元季尽儒修,奥广平生见太邱。早羡拂衣除世网,真成袖手看神州。”《哭散原先生》:“神州袖手人,此局忍再覆。乃以昌公诗,万本竞传读。”蔡公湛《散原丈挽诗》:“义取云雷文未丧,气涵湖海道相亲。不堪荆天棘地里,老去神州袖手人。”邵祖平《闻散原先生之丧》:“忠孝谟谋昔最勤,神州袖手益酸辛。崝庐慈竹溅衰泪,牯岭浮云瘗古颦。”贺敏生《散原先生挽诗》:“袖却回天手,旁观局外棋。高山真仰止,模楷陋群儿。”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之二十二陈三立:“当年党人儿,老作袖手人,缚魂闭荒山,吟与木石亲,万古五老峰,骨立同嶙峋。”并接着评论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此陈散原于戊戌变法时所吟句也。小试三湘回天之手,终为义熙甲子之民,亦可哀已。”钱氏将陈三立的“神州袖手人”诗句视为1898年戊戌变法时所作,后来研究者则大多系于戊戌变法失败后,如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卷首代前言的郭延礼《陈三立的诗文浅论》一文称“这是作者戊戌政变与其父同被革职后,面对激荡的时代风云和祖国危亡日深的现实所写下的愤激之词”。马卫中、董俊钰《陈三立年谱》代序《中国古典诗歌的末路英雄——陈三立诗坛地位的重新评价》也将这两句诗作为陈三立“戊戌变法失败后所持的超脱的人生观和淡漠的政治观”的表现,分析原因是“他经历了戊戌变法的重大挫折后,对魔方般变化无定的政坛心生厌恶”。钱文忠标点《散原精舍文集》卷首代说明的《神州袖手人陈三立》更将这两句诗的作年推后,认为1907年袁世凯入军机,出于政治目的,赞成君主立宪,并着意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此前即“使散原诸知友百般相劝以促北上,散原坚持要诸友保证只系故旧聚谈,绝不入帝城,得其誓言方始北游(培按:陈三立北游在1906年)。俗流以散原反对立宪殆由此。自此,散原自号‘神州袖手人,自绝于俗世政治”。但可惜的是,这两句诗,郭文谓之“残句”,《散原精舍诗文集》将其收在《散原精舍诗集外诗》中,名曰“《赠梁启超》(残句)”,注明出处仍是《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下,《陈三立年谱》序文引用时亦称“《赠梁启超》诗”,谱中正文却付之阙如,未列该诗全篇及编年。近代之作,散原之诗,只闻名句,不见全篇,何其吊诡如是!

随着学界对义宁陈氏家族文本整理的推进与探索研究的深入,“神州袖手人”诗的庐山真面目也终于显露无遗。李开军在陈三立诗文辑佚与生平探究上用力甚劬,收获亦丰。他与潘益民辑注的《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陈三立诗录第三”中有《高观亭春望》两首:

脚底花明江汉春,楼船去尽水粼粼。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

看到城头雏燕翔,晴洲草暖柳芽香。胸中云梦仍飞出,误汝兰桡一断肠。

辑注者注云:“第一首后两句曾在士人中广为流传,多从梁启超《广诗中八贤歌》:‘义宁公子壮且醇,每翻陈语逾清新。啮墨咽泪常苦辛,竟作神州袖手人。(君昔赠余诗有“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句。)得知,误为是戊戌变法失败后陈三立的心境流露。”前此亦同在“陈三立诗录第三”有《高观亭独坐》一首,辑注者称:“武昌乃园后有高观山,位于蛇山西冈,高观亭因此得名。《陈宝箴集》中录存有高观亭联:‘即事寓幽情,大好江山入怀抱;偷闲延胜赏,几时蓑笠问渔樵。”同卷又有《孟春乃园观梅歌》,注云:“乃园在武昌黄鹄山(蛇山)南麓,为湖北按察使署后花园一景。园内建有‘四宗祠‘学律馆‘七曲廊‘见江亭‘鹤梅堂‘高观台‘西升台‘跻绿亭‘暂亭‘竹深荷静台‘般若台等小景,鄂省官绅雅集时常在此。”高观亭的大略由此可知。陈三立诗中涉及高观亭的还有《四月初五夕,同严工部、范优贡、易兵备、罗举人高观亭看月》《同杨裕芬、范钟登高观亭晚望,因二子将别归,有作》《甲午上元夕高观亭登望》等篇什,均已收入《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散原精舍诗文集》中的陈三立诗基本上是光绪辛丑(1901)、作者49岁之后的作品,《补编》“陈三立诗录”拾遗补阙,收集的是光绪六年至二十二年(1880—1896)、作者28岁至44岁这17年间的作品。两者互为补充,将陈三立的诗歌风貌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来了。“神州袖手人”诗无疑是陈三立青壮年时所撰,绝非戊戌变法时或变法失败后的作品。再根据“诗录”前后数首排次比勘,则此篇似应作于癸巳(1893)年正月下旬。李开军《陈三立年谱长编》卷三亦系该诗于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正月、谱主41岁时,并加案语:“‘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一句被误为戊戌罢斥之后所作,且流传甚广。”这一桩公案至此水落石出,堪称定谳矣。

“神州袖手人”诗的全篇与作年已告一段落,值得稍稍辞费再探的是茅先生提出的陈三立赠诗梁启超的时间、背景与意图。陈诗作于1893年,梁诗引于1901年,赠诗之时当于其间求。陈、梁关系,据《汪康年师友书札》所收1896年4月2日梁启超致汪康年函:“湘省居天下之中,士气最盛,陈右帅适在其地,或者天犹未绝中国乎?若报馆不成,弟拟就之,兄与伯严、沅帆素洽,有书往,望一为先容也。”可见当时陈、梁似仅互相闻名,尚未谋面定交。翌年4月,陈三立由鄂至沪,逗留期间曾与梁启超、谭嗣同、文廷式等共论女学创立之事,并属梁氏为书扇面,梁录旧词《扬州慢》(战鼓摧心)、《采桑子》(沉沉一枕)二阕为报, 若陈氏写赠旧诗(无论是“神州袖手人”两句抑或全篇)作答,极有可能。不久,陈、梁就有共事之雅,此即学界耳熟能详的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所称:“先是嘉应黄公度丈遵宪,力荐南海先生于先祖,请聘其主讲时务学堂。先祖以此询之先君,先君对以曾见新会之文,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许之。因聘新会至长沙。……未几新会亦去长沙。此新会主讲时务学堂之本末,而其所以至长沙者,实由先君之特荐。其后先君坐‘招引奸邪镌职,亦有由也。”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至明年二月,梁启超任时务学堂总教习。在这百多日里,梁氏与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交往“至多”,《康有为一派对陈宝箴父子政治态度的误解与夸张》文中已引皮锡瑞日记等资料加以证明。此一时段,若陈三立录旧作写赠梁氏,自也甚有可能。

光绪戊戌(1898)年,梁启超离湘后返沪医病,未几入京,赞画康有为在京师的变法活动,更于五月十五日蒙光绪帝召见,命以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八月六日(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垂帘听政,最先关注的是缉拿康有为及其在京同党。首当其冲的梁启超通过日本公使馆到天津,再乘大岛舰逋逃至东瀛。湖南维新运动也受到朝臣弹劾,清廷下诏:“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实属有负委任。陈宝箴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职。”康梁在海外对陈氏父子的态度又有变化,茅文亦已阐述,此不赘。其后梁启超流亡日本长达十四年,民国元年即1912年10月方始归国安居,与陈三立的邂逅重晤更在1922年的南京,该年九月三十日(11月18日),陈三立赴梁启超等人中国科学社所备寿宴,以新印成之《散原精舍诗》及《续集》赠梁,梁氏有《散原精舍诗手记》:“与伯严别二十五年,今岁讲学秣陵,始复合并。吾年五十而伯严且七十矣。九月晦,同人集科学社为伯严寿,而沪上适以此书至。俯仰离合,不能已于怀。壬戌十月一日,启超手记。”此次把酒言欢,颇有“再回头已百年身”之感,梁氏致女儿思顺信中即说当日“吃醉酒”,“因陈伯严老伯请吃饭,拿出五十年陈酒来吃,我们又是二十五年不见的老朋友,所以高兴大吃”。自1898年至1922年,正好25年。此番再聚,欧阳渐《散原居士事略》亦有记载,惟称“散原任公湘事同志,不见二十年”,“二十”当是举成数而言。若任公记忆不误,戊戌变法失败后陈、梁暌违多年,则1898—1901年间既未重逢,更不会有当面写赠之举。当然,其时亦可用书函、电报或托人转交等方式传递信息(如黄遵宪1902年致梁启超函中称陈三立推举梁氏有“输入文明第一祖”之语),若陈氏赠诗在戊戌政变后的1898—1901年,则以1900年最为可能。

世纪之交的光绪二十六年(1900)算得上是多事之秋,光绪帝有被废之虞,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而保皇派的最大事件就是庚子勤王。其时康有为坐镇新加坡主持大局,梁启超在檀香山负责筹款。七月以勤王事急,梁氏返国赴难,但事已不济,无可挽回,只能“留沪十日”而去,此下遂有澳洲之游。邱菽园正是在此次举事中倾囊相助,捐款二十万,勤王事败后因嫌生隙,与康有为一派日渐龃龉。在这一神州沸腾的大动荡时期,陈三立从江西到南京,参预了“东南互保”一事,茅文首肯此点,但同时认为陈氏并未参予中国议会及唐才常、梁启超庚子年间的政治活动。兹事真相如何尚有探讨余地,但从梁启超一面来说,他当时频频与海内外参与其事者鱼雁往返,屡有留意人才、网罗豪杰等内容,如致信故友陈三立邀其参预、询其意向也合乎情理,而陈三立赠以旧诗“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表明心迹,自然顺理成章。(茅文中就提及,当时同在南京的张謇“赠诗”陈三立,谈论交往与时局)从这一角度看,茅先生在未知《广诗中八贤歌》作年与陈三立赠诗时间的情况下作出的“大胆假设”——“他很可能是对梁启超当时向他提出的政治要求或期许,做了一个非常委婉的拒绝”——真可称是丝丝入扣、若合符节的神来之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具见史家敏锐的直觉洞察力与非凡的历史想象力。

综上,陈三立赠“神州袖手人”诗与梁启超,以1897—1898年二人在沪上相见、湖南共事期间或1900年庚子勤王前后最为可能。“大胆假设”尚须“小心求证”,然史阙有间,论定为难,只能疑以存疑,留有以待,并诚盼博雅君子不吝教正是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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