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1
赵小海消失三年后的惊蛰日,忽然出现在村道上。村道像四山围合的平野间一把出土长剑,沿溪破开平野,直指西北面的青梅村口。赵小海牵一头马,在村道上渐次放大,大成一个人影,后头的马像一大坨暗红血液缓缓流动。
这幕罕见的景象逼近村口,黄昏也逼近了青梅村。残阳如当红桃花,浸染暗红马血光四溅,仿佛一场灾难屁颠颠地尾随赵小海。
村道上回响马蹄踩踏水泥道的薄脆嘚笃声,一群放学孩子闻声捕捉到马的信息,惊呼着一阵烟卷过去,圈住疲沓行走的马。
虚虚低垂的马绳前首,赵小海蓬松着一头脏兮兮乱发,一张蒙尘骨棱的脸面,嘴唇焦裂冒血泡,木然地瞻望前方。前方,梅溪河两岸布列着风雨长廊遮蔽的老屋舍。
“马好漂亮噢!”
孩子们追随马,就像追随神话,兴奋杂沓地叫喊。他们打小陪同土狗菜猪长大,牛没见过几头,何况马。
孩子们碍手碍脚,赵小海腻烦,说:“去去去,没见过啊!”
“在电视上见过,”有孩子说,“养马做什么?”
有孩子听出赵小海不友好,嘀咕说:“这马咋这么瘦小,能骑吗?”
他们俯仰打量马,呼应道:“是啦,比电视上的矮小多了。”
“放屁!”赵小海额际青筋一鼓一鼓,回头收住马绳,“怎么不能骑?我就是买来骑的,不说骑你们猴精毛孩,就是骑一头大象它也能跑。”赵小海掰开马嘴,露出马口尖锥似的牙齿。深长湿润的口腔里,染了桃花般殷红。
孩子们起哄:“你骑骑看。”
“才不呢,”他撅嘴说,“我买它赚钱。”
马好像看出孩子们的轻蔑,头忽然昂起,咴咴叫上两声,脑袋左右晃晃,额际长鬃毛璎珞似的飘转,后腿配合着轮番蹬踏两下。
马示威,孩子们慌不迭后退。
孩子们跟了一程,跟进风雨长廊下的鹅卵石村道,纷纷疏散开。
赵小海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村主任赵雄。
赵雄坐在河岸连排的美人靠上,和村民扎堆抽烟,扯闲篇,稀奇地看到赵小海和矮小的马。三年不见死活的人,竟然牵回一头马。赵雄跃然立身,斜刺里撇出指间烟头。烟头落地一弹,火星自行分离,飞溅到马的前蹄。
赵小海站住了,马也站住了。马对赵雄神气冒犯反应激烈,当即拉下一泡屎。屎从猩红肛门轻松爽利屙出,像炮弹,一大团一大团降落,一层层垒起,热乎乎的一坨。
“你看看,你看看,”赵雄转而指责地上的马屎,“这个马不能养,影响村容村貌。”
赵小海梗住脖子:“谁说不能养?我偏要养。”
赵雄指着马忧郁的眼神说:“你看你的马心事多重。”
“马是畜生,哪有心事,你的心事才重。”赵小海是赵雄不出五服的长辈。他们结过梁子,赵小海不待见赵雄。
赵雄靠近马。马摆头撇腿,长脖颈一拐,差点没拐到赵雄挺括的西服。赵雄跳脚让道,马的前头一下子亮晃了。
赵小海拽一把马绳,马乖巧地走起。
赵雄轻蔑地说:“你等着,迟早吃你的马肉。”
“吃吃吃,我估计村部的草皮都让你们村干部吃光了。”
赵小海的骂声在水面隐约光影间弹跳了一下,跳向对岸,被对岸美人靠上的村民接应住。他们投桃报李,喊话:“你牵回一头马,做啥啊?”
“搞旅游啊!”赵小海提高嗓门,唱喏似的拖长尾音。
“你啊,狗改不了吃屎,还没折腾够?”赵雄在他身后恶狠狠地说。
“马有那么好养?嘁!”赵雄对身边人说,“信不信,青梅村人都吃饱旅游饭那天,赵小海还吃不上,还会死得很难看。”赵雄当了十来年村干部,正干着第二届村主任,一旦露出官腔,就如巫师布道,言之凿凿。
赵小海听到赵雄埋汰他的传话,嘿嘿笑了两下。赵雄这毛孩算逑,我做包工头领一帮人到城里混光景,他在青梅村拖鼻涕虫玩小鸡鸡,家庭破落贫穷。岂止赵雄一户人家破落贫穷?那时青梅村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
2
赵小海能耐大,动静也大。他风风火火搞旅游那阵子,青梅村知道旅游这鸡巴行当的不多。村里有几个俊些的姑娘在七公里外的碧水风景区当导游,村民拍破脑门想不明白她们干啥子。
“旅游吧,就是花钱去玩,”赵小海比画着,眉飞色舞地说,“导游就是带花钱来玩的人玩。”
赵小海早出闯荡,做了包工头,见过大世面,知道旅游这回事,不然他不会冒冒失失放弃顺风顺水帮人起厝造屋行当,一头扎进去搞劳什子旅游。
讲赵小海搞旅游之前,就得先讲讲青梅村。青梅村是赵小海搞旅游的基地,萌生赵小海搞旅游的源头。
青梅村位于闽赣交界的闽地。这儿山多到跟大海一样喧腾起伏。青梅村坐落波浪推涌的叠山峡谷间,一道水从西边云深不知处兜兜转转跑来,直捅捅捅开巴掌。掌间断纹状河流叫梅溪河。梅溪河命运似的把青梅村划拉成南北两半,河南河北一座十跨步拱桥勾连。不晓得哪朝哪代哪一辈祖宗造下的拱桥,赵小海打小看到桥栏上石狮子不豁嘴也缺牙。赵小海发达后,前前后后请了几拨子石匠和牙医,试图给石狮子镶牙整形,都回天无力。到城里满大街流行整容的时候,赵小海已经没有了财力,更没有勇气跨入磨刀霍霍的整形中心请人给石狮子整容了。他上免费公共厕所都得捏紧屁股,唯恐闹出动静,谁突门而入向他收角子费,臊他一身骚。他身上能掏出毛发就不错了,哪掏得出毛角子。
赵小海说:“我也有阔的时候。”赵小海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久他一去三年无音讯。
“你那个阔最多算个土财主。”赵雄很不屑,这时的赵雄当着村主任,剃光一片山种茶,上蹿下跳将茶山日弄成生态茶园,向上级拿专项补贴。盖在村尾的茶厂墙是墙,玻璃是玻璃,竖立院子里刻着厂名的大石头就花去他十来万钱。全村盖了帽的阔气主儿,远不是一度阔过的赵小海可比。
可青梅村人都知道赵小海没撒谎。他阔过,还是头一个吃螃蟹的阔人。他们记得赵小海当初从外头背回了一笔钱——足够在大城市买一栋海景别墅的一笔钱。投资开发青梅村旅游。他萌生搞旅游不是头脑发热,那阵子搞建筑老被甲方拖欠工程款,赵小海夹在中间两头受气,钱赚得憋气。赵小海受够了,思谋着另找出路。旅游业仿佛一排玲珑浮凸的性感洋妞,突地横亘他面前,赵小海迷迷瞪瞪莽撞地晃进去,一瞧,哇,我的娘老子,报章电视上可劲儿地鼓吹旅游业是蒸蒸日上的朝阳产业,霞光万道,歙县、周庄、平遥古城古民居游风生水起,都赚个盆满钵满。赵小海的心立马活络起来,眼前晃出梅溪河破开的两瓣村庄,南一瓣依山靠河,北一瓣依山靠河,两岸风雨长廊美人靠,老厝屋舍相勾连,风火墙高耸其间,好一个聚宝盆的古村落。赵小海心思一动,屁股坐不住了,山一重水一重地赶回村里,过家门而不入,爬上村后头的高处,在星空下坐了一宿。星星像宝石点缀他头顶。他大概打了个盹,醒来下意识晃了晃硕大脑袋,晃落满天宝石的当口,天麻亮了。他顶着露水覆盖的一头主意,挺胸突肚来到家门前,吓坏恰巧咿呀拉开厚实老木门的妻子胡大玲。
“死鬼,没声没响冷不丁冒出来,”胡大玲站在门后,一手护住门说,“没前没后这时候出现,出啥事了?”
赵小海捡到宝似的喜滋滋,胡大玲吃不准古灵精怪的赵小海是不是犯了花痴,说:“你傻啦!”
赵小海嘿嘿笑两下,说:“没傻。”
这些年胡大玲倚重赵小海头脑活络,创下一份不错的家业。村民说他是村里隔了多少代才找回的能人,跟祖宗一样有经营细胞的能人。
青梅村发达的年月太久远了,写在族谱和县志里蠹虫糟蹋,纸黄发霉,荣耀却从字里行间冒出来,印证梅溪河两岸古民居摩肩接踵、豪宅大屋跃然其间的辉煌来历。赵小海只读过小学,认得几个升斗大字,记得教他语文的赵奋发老师说过,这段辉煌与赵小海间隔了二十二代。
赵奋发老师爱在课堂上卖弄族谱上兜来的老货。
有清一代,青梅村赵家出了一个巨贾赵嘉业。据族谱记载,赵嘉业四岁才会讲话,打小迷恋梅林。十四岁上房揭瓦的年龄,人家上山砍柴,下河捉鳖,他在青梅开花结果时节爬树赏花采果。赵嘉业的花痴脾性,惹恼他爹捉了他来,吊在厨房梁子上,抄扁担一顿毒打,直打得赵嘉业下地坐不成,站不成,最终被他爹轰出门,跟着他舅走远路贩运山货。这一运运出商机,愣是把青梅村的青梅果加工运作成宫廷贡品和民间名品,带领青梅村民遍植梅林,闯出了一条富路。富起来的青梅村人大兴土木,没出几年,村里栋宇轩昂,果行林立,富甲一方。后来兵荒马乱,省界失管,青梅村演了一出富不过三代的老折子戏,回归万劫不复的闭塞落后。落后就像失效的时间,严严实实罩住青梅村亘古不变的轮廓样貌。但走近了看,却是千疮百孔的凋敝,古旧破落的衰败。
赵小海背着红色旅行包装的一袋钞票,出现在青梅村圩集的那个上午好像也很遥远了。青梅村的圩集以青梅村为圆心,附近村庄山民来赶圩的挤挤挨挨,差点没堵掉梅溪河两岸的街巷。赵小海置身其中,想着有朝一日街上热闹的不是山民,而是游客,鱼群一样静静游动,导游举着喇叭讲解青梅村的前世今生。鱼们此一群彼一行,或穿梭交织,或游入长巷古宅,喟叹他祖上的雄厚财力,能工巧匠们的精巧构筑,尔后,钱哗哗地留在青梅村,流入赵小海家门。他粗略统计一下,村里有两栋国宝级老宅,四栋省保级老宅。宅院深深深几许?或三进,或四进,或曲里拐弯别有洞天,或花园游廊不输皇家御苑。如此古村落古民居在南方不多见,在福建算得上顶呱呱,开发了做旅游,不赚钱都难。
来去十年间,家乡古宅老厝没变,他的身份将要再次转变。赵小海背着钱,一时忘却了闹市,思绪难平。
十多年前,村里仅有的九棵红豆杉,有三棵侥幸长在分到他家名下的责任山上。赵小海瞒住母亲,私下里伐倒两棵红豆杉,卖给广东来的药商,拿了钱做盘缠,溜到海边城市混世界,没几年混成造屋起厝的包工头,年年吆五喝六带走村里几个人。他们投靠赵小海赚钱,赵小海却厌烦了。别墅封顶竣工,他从开发商那儿领到工钱分给他们,余下的大捆大捆搬入一只偌大的红色旅行包。
肩挎旅行包,一蹦高跳到一块顽石上,赵小海居高临下,说:“哥帮城里干这么多年,把城里打扮得像新嫁娘,新嫁娘再好也是别人老婆,我自己闹下什么?钱?”他擂动旅行包里鼓突硌手的钱币,声嘶力竭,“我们家乡原本大家闺秀,被冷落成黄脸婆。我要回去把黄脸婆装扮起来,嫁给游客搞旅游,你们乐意跟我回去一块干的现在就走,不乐意的自谋生路,各奔前程……”
赵小海环视底下一张张青白脸面死样沉默。没有人愿意追随赵小海回村搞旅游。
他们钱没赚够,更嫌弃青梅村破败闭塞,一个个告别赵小海,悄然迷失鱼腥味飘游的城市里。
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赵小海出现在青梅村的赵氏祠堂。村干部赵雄已经召齐各宗族族长,各村民小组组长,黑压压坐在下头。赵小海挨着赵雄坐前首,面对他们,从很有派的黑色提包里摸出一本不薄的《青梅村旅游规划书》,“啪啦”摔到桌台上,开始演讲青梅村的旅游开发。赵小海个子不高,五短身材,扛一颗大脑袋,穿一件藏青色大一号西装,像裹在蝉翼里的蝉身。讲着讲着,赵小海忽然拿出工地上告别众手下时一蹦高的热情,手横空如大刀一挥,刹那间,一阵风沿着他的手指方向鼓荡而起,如旋风卷遍青梅村角角落落,犊角旮旯。那时接近傍晚,西偏日头让风一卷没了影子,风却像浩荡的魔咒四出冲撞。一声訇然巨响,赵氏祠堂里听演讲的村民闻声鼠窜出门,立马被一阵倒灌的苍灰色浓烟堵住去路。烟尘渐消,他们发现北街一条老瓦长廊的棚顶没了影子,露出旧屋老宅满眼难看的癞疮疤。数百米老瓦棚顶已然齐齐落入梅溪河,滚滚烟尘浊洪般滔天。佛祖保佑,只有一个老太被掉落的瓦片砸伤。
村民一张张吓成土色的脸大几天才恢复血色,他们似乎悟到了什么,相互印证后得出结论:赵小海开发青梅村搞旅游是脑袋有坑的天谴想法。
“是遭了天谴,”当过赵小海班主任的赵奋发一语道破天机,“赵小海开发青梅村旅游,惊动、得罪了祖宗,祖宗拿出点颜色给不肖子孙看看。”
村民们长长舒出一口气:“就是这个道理。”
村民们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后,往前捋赵小海拉稀似的演讲,终于想明白:赵小海简直在做春秋大头梦。赵小海的意思,由他投资开发青梅村古民居旅游,成立旅游公司,卖祖宗的东西,招引游客看青梅村古民居。
他们说,让成群结队的陌生人打着旅游旗号擅闯自家门楼,指东画西地看老光景,谈论祖上是非,尔后一收腿走人,冷落老屋老宅一地垃圾,我们分文不名,赵小海当我们是傻瓜。他们说,他老哥子大把大把赚钱,我们免费提供场所,还得义务劳动,他妈的赵小海吃多了脑黄金耍我们,难怪老祖宗发怒。他们边清理栽落河里的顶棚碎件和瓦砾,边疏浚河道,边骂赵小海。三天后,梅溪河清清如初,只是少了很多鱼儿。他们拿上赵小海发的辛苦工钱,决意自家房子不让陌生人踩踏。
村民们背后非议赵小海,赵小海有所风闻,知道大凡做大事,都有不为人理解乃至误解的地方,何况没见过大世面的青梅村村民,小农意识,井底之蛙。赵小海没心思理会,等做出样子来,非议不攻自破。